1.2.6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这天早晨,我下楼去吃早饭,那个叫哈里斯的英国人已经坐在餐桌边了,戴着眼镜正在看报。他抬头看着我,对我笑笑。

“早啊。”他说,“有你的信。我路过邮局,他们把你的信跟我的一起给我了。”

信放在我餐桌的座位上,靠着咖啡杯。哈里斯接着看报。我拆开信。信是从潘普洛纳转来的,是礼拜天从圣塞瓦斯蒂安发出的。

亲爱的杰克:

我们礼拜五到达此地,波莱特在火车上醉倒了,故带她到我老友处休息了三天。我们礼拜二出发去潘普洛纳蒙托亚旅馆,尚不知道何时抵达。望你写个便条让公共汽车捎来,告诉我们礼拜三如何同你们会合。衷心问候,并因迟到深表歉意。但波莱特实是疲乏过度,礼拜二有望恢复,眼下已然见好。我很了解她,并设法照顾她,但的确不易。问候大家。

迈克尔

“今天礼拜几?”我问哈里斯。

“大概是礼拜三吧。对,肯定是礼拜三。真有意思,在这山里都过迷糊了。”

“哟,我们在这里呆了差不多一礼拜了。”

“但愿你还没想过要走。”

“必须走了。恐怕下午就得坐汽车走。”

“真扫兴。我还在想咱们再一起去一次伊拉蒂河呢。”

“我们得去潘普洛纳,去跟伙计们碰面了。”

“真倒霉。咱们在布尔戈特这儿玩得多痛快啊。”

“去潘普洛纳吧。我们可以在那儿打打桥牌,而且也快过节了。”

“我是想去,谢谢你邀请。但是我最好还是在这儿呆着。我没有太多时间可以钓鱼了。”

“你是想在伊拉蒂河钓几条大的吧。”

“告诉你吧,你知道,我就这么想的。那儿的鳟鱼可不是一般的大。”

“我倒也想再去试试。”

“试试啊。再呆上一天。好哥们儿,听我的。”

“但我们真的必须赶回城去。”我说。

“真可惜。”

早饭后,我和比尔坐在旅店门前的板凳上晒着太阳,正聊这事。我看见一个姑娘,她从通往镇中心的那条大路上走过来,在我们面前停住了,从裙边挂着的皮包里掏出一封电报。

“你们的?”

我看了一眼。收件人栏写的是:“布尔戈特,巴恩斯。”

“对。我们的。”

她拿出一个本子让我签收,我给了她几枚铜币。电文是用西班牙语写的:“Vengo Jueves Cohn(礼拜四到科恩——译注)。”

我把电报递给比尔。

“Cohn是什么意思?”他问。

“真是封烂电报!”我说,“花了同样的钱明明可以打十个词。‘我礼拜四到’。就跟有什么内幕消息似的,是不是?”

“凡是科恩感兴趣的内幕消息都爆出来了。”

“我们反正也要去。”我说,“用不着把波莱特和迈克尔弄到这儿来,还要在节前又把他们弄回去。我们要不要回封电报?”

“还是回一个吧。”比尔说,“别搞得目中无人似的。”

我们赶到邮局,要了一张电报纸。

“我们说什么?”比尔问。

“就说‘今晚到达’,够了。”

我们付了电报费,走回旅店。哈里斯在那里,我们三个一直走到龙塞斯瓦利斯,参观了整个修道院。

“这真是个不一般的地方。”我们走出来的时候,哈里斯说,“但你们也知道,我对这种地方不太感兴趣。”

“我也是。”比尔说。

“不管怎么说,这个地方还是很不一般。”哈里斯说,“不来看看总是不甘心。我天天都念叨着要来。”

“但比不上钓鱼,对吧?”比尔问,他喜欢哈里斯。

“是啊。”我们站在修道院古老的礼拜堂门前。

“路对面是家小酒馆么?”哈里斯问,“还是我眼睛有毛病?”

“好像是。”比尔说。

“我看也像家酒馆。”我说。

“我说。”哈里斯说,“咱们来享用一下吧。”他从比尔那里学会了“享用”这个词儿。

我们每人喝了一瓶酒。哈里斯不让我们给钱。

他的西班牙语说得相当不错,掌柜不肯收我们的钱。

“我说,你们不明白,对我来说,在这里遇到你们的意义有多大。”

“我们玩儿得很痛快,哈里斯。”

哈里斯有点醉意了。

“我说,你们真的不会明白这有多大的意义。大战以后,我就没怎么觉得快乐过。”

“我们什么时候再一起去钓鱼。你别忘了,哈里斯。”

“说话算话。我们一块儿玩儿得真是痛快。”

“再喝一轮怎么样?”

“好主意。”哈里斯说。

“这回我付钱。”比尔说,“要不然就别喝。”

“我希望还是让我来付。你知道,这样确实能让我高兴。”

“这也会让我高兴。”比尔说。

掌柜拿来第四瓶酒,我们没有换杯子。哈里斯举起酒杯。

“我说,你们知道,这酒享用起来的确不错。”

比尔拍拍他的背。

“哈里斯,老伙计。”

“我说,你们知不知道我其实不叫哈里斯。我叫威尔逊-哈里斯。是个双姓,当中有个连词符,你们知道。”

“威尔逊-哈里斯,老伙计。”比尔说,“我们叫你哈里斯,因为我们太喜欢你了。”

“咳,巴恩斯。你不了解这一切对我来说意义是多么重大。”

“来,再享用一杯。”我说。

“巴恩斯。真的,巴恩斯,一句话:你不可能了解的。”

“干了吧,哈里斯。”

我俩搀扶着哈里斯顺着大路从龙塞斯瓦利斯往回走。我们在旅店吃了午饭,哈里斯送我们到汽车站。他给了我们一张名片,上面有他在伦敦的住址、他的俱乐部和办公地址。我们上车的时候,他给了我们每人一个信封。我打开我的一看,里面有一打蝇饵钓钩,都是哈里斯自己扎的。他的蝇饵钓钩都是自己扎的。

“我说,哈里斯——”我开口说。

“不,不!”他说着,一边从汽车上下去,“根本算不上最好的钓钩。我只是想,哪天你用它来钓鱼,可能会使你们想起我们一块儿度过的这段好时光。”

汽车开动了。哈里斯站在邮局门前挥手。等车子开上了公路后,他才转身走回旅店。

“你说这个哈里斯是不是还挺实诚的?”比尔说。

“我看他真的玩得挺开心的。”

“哈里斯?那还用说!”

“他要是去潘普洛纳就好了。”

“他就想钓鱼。”

“是啊。你没法搞清楚英国人都是怎么相处的。”

“我想是的。”

我们傍晚时到达潘普洛纳,车子在蒙托亚旅馆门前停下。人们在广场上架设过节照明用的电灯线。几个孩子在车停下的时候走上前来,一位本地的海关官员要求所有人下车,并且在人行道上把行李打开。我们走进旅馆,在楼梯上碰到了蒙托亚。他跟我们握手,跟往常一样一脸腼腆的笑容。

“你们的朋友来了。”他说。

“坎贝尔先生?”

“对。科恩先生、坎贝尔先生,还有阿施利夫人。”

他微笑着,好像是觉得我应该听懂了什么似的。

“他们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我给你们留着原来的房间。”

“太好了。你给坎贝尔先生的房间是朝广场的吗?”

“是的。都是原先我们选的那几间。”

“我们的朋友们现在在哪儿?”

“我想他们大概去看回力球赛了。”

“那些公牛怎么样了?”

蒙托亚微笑着。“今天晚上。”他说,“他们今天晚上七点把维利亚公牛放进牛栏,明天放米乌拉公牛。你们都去看吗?”

“噢,对。他们还没见识过公牛是怎样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呢。”

蒙托亚用手搭着我的肩膀。

“到时候见。”

他又微微一笑。他总是笑眯眯的,就好像斗牛是我们俩之间的什么特别秘密一样,一件除了我俩无人知晓的骇人的秘密。他总是笑眯眯的,就好像这秘密对外人来说是件见不得人的丑事,但是我俩却心照不宣。要是把这秘密暴露在不知情的人面前可就没这个效果了。

“你这位朋友,他也是个斗牛迷?”蒙托亚对比尔笑笑。

“对。他是专门从纽约赶来参加圣费明节的。”

“是吗?”蒙托亚表示怀疑,但口气很有礼貌,“他可不像你那么迷。”

他又表情窘迫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真的。”我说,“他绝对是个斗牛迷。”

“但不是你这样的。”

在西班牙语里aficion这个词的意思是“热情”,而aficionado是指对斗牛狂热着迷的人。所有的优秀斗牛士都入住蒙托亚旅馆,也就是说,真正狂热的斗牛士都住在这里。靠斗牛挣钱的那些斗牛士或许会光临一次,也就不再来了;优秀的斗牛士却是每年都来。蒙托亚的房间里摆着他们的照片。照片都题上:献给胡安尼托·蒙托亚或者他姐姐的字样。那些蒙托亚真正追捧的斗牛士的照片都配上了镜框,那些对斗牛没有真正aficion的斗牛士们的照片收在他办公桌的抽屉里。这些照片上的题词都是些谄媚的字眼,实际上却毫无意义。有一天,蒙托亚把这些照片从抽屉里都拿了出来,扔在垃圾筒里。他不想留着它们了。

我们经常谈论公牛和斗牛士。好几年了,我都是来蒙托亚旅馆住。我们每次都不会聊太久,我们的乐趣不过是了解了解对方的见解。人们会从远方的城镇来这儿,在离开潘普洛纳之前,他们都会跟蒙托亚聊上几分钟,聊聊关于公牛的事儿。这些人是斗牛狂热分子。只要是斗牛狂热分子,即使旅馆客满了,也总能从这儿弄到房间。蒙托亚把我介绍给其中一些人。他们一开始总是非常客气,他们感到很好笑的是我竟然是一个美国人。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想当然地认为美国人是不可能具备“热情”的。他们可能会假装有,或者把激动跟“热情”的概念混淆,但是他们不可能真正拥有这种“热情”。等他们发现我拥有这种“热情”之后,就会同样有些腼腆地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或是说一声“好样的”。大多数情况下他们会实实在在地伸手摸一下,就好像是通过触摸来确认一下自己的发现一样。这种发现可不是通过什么接头暗号,或者回答什么特殊问卷就能弄清楚的。应该说是通过一种稍微带一点自我保护意味而又有些模模糊糊的对话,对你进行口头上和精神上的测试。

对于胸怀热情的斗牛士,蒙托亚可以宽恕一切。他可以宽恕突发的神经质、恐惧感,无法解释的不良行为,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纰漏。对胸怀热情的人,他什么都可以宽恕。因此他马上原谅了我,不再提我的那些朋友。他对他们只字不提,我们彼此都羞于提起这些人,就像是羞于提起马在斗牛场上被牛角挑得流出肠子来一样。

我们进屋时,比尔先上楼去了。后来我看见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洗澡,换衣服。

“怎么样?”他说,“讲了一通西班牙语吧?”

“他刚刚在跟我说今儿晚上公牛都会到。”

“那我们去找到咱们那一帮家伙,然后一起去看。”

“行,他们应该是在咖啡馆里。”

“你拿到票啦?”

“都拿到了,看牛出笼的票。”

“会是什么样?”他对着镜子,扯着腮帮子,看下巴上有没有没刮净的地方。

“很有意思。”我说,“他们每次从笼里放出一头公牛,在牛栏里还有一些阉牛来接着它们,不让它们互相顶撞。公牛会朝阉牛奔去,阉牛四处躲避,就跟老妈子似的,努力让公牛安静下来。”

“公牛会戳死阉牛么?”

“当然会。有时候它们会追着阉牛把它戳死。”

“阉牛就这样,什么也不干?”

“不。阉牛得跟公牛混熟才行。”

“那为什么要把阉牛放在牛栏里呢?”

“为了让公牛平静下来,免得它们撞在石壁上折断犄角,或者互相戳伤。”

“那做阉牛肯定非常有意思。”

我们下楼走出大门,穿过广场走向伊鲁涅咖啡馆。有两座售票亭独立在广场中央。它们的窗户都关着,上面分别印着:SOL,SOLYSOMBRA还有SOMBRA的字样(向阳、半向阳、背阴,表示分售三种不同档次座位的窗口——译注)。得等到节日的前一天它们才会打开。

在广场对面,伊鲁涅咖啡馆的白色柳条桌椅摆到拱廊外面,一直到了马路边。我在这堆桌子中寻找波莱特和迈克尔,他们果然在这儿。波莱特和迈克尔,还有罗伯特·科恩。波莱特戴着一顶巴斯克贝雷帽。迈克尔也是。罗伯特·科恩没戴帽子,戴着他的眼镜。波莱特见我们走来,就朝我们挥手示意。我们走到桌边,她眯缝着眼睛打量我们。

“好啊,伙计们!”她叫道。

波莱特很高兴。迈克尔有种本领,他能在握手的时候传达强烈的感情。罗伯特·科恩跟我们握手是因为我们赶回来了。

“你们究竟去哪儿啦?”我问。

“是我带他们来的。”科恩说。

“瞎扯。”波莱特说,“你要不来,我们早到这儿了。”

“你们根本到不了这儿。”

“胡说!你俩都晒黑了。瞧比尔。”

“你们钓得爽吗?”迈克尔问,“我们还想跟你们一块儿钓来着。”

“挺好的。我们还挺想你们的。”

“我本来是想去的。”科恩说,“但我觉得应该领他们上这儿来。”

“你领我们来?神经。”

“真的很不错么?”迈克尔问,“你们钓到了不少鱼?”

“有几天,我们每人都钓到十来条。那儿还有个英国人。”

“他姓哈里斯。”比尔说,“你认识他么,迈克?他也参加过大战。”

“真是个幸运儿。”迈克尔说,“难忘的岁月!真希望这些珍贵的日子还能回来。”

“别犯傻了。”

“你打过仗么,迈克尔?”科恩问。

“这还用说。”

“他是个杰出的战士。”波莱特说,“跟他们讲讲那会儿你的马在皮卡得利大街上狂奔的事儿。”

“我不说了。我都讲了四回了。”

“你没跟我讲过。”罗伯特·科恩说。

“这事儿就不说了。都是些个丢脸的事儿。”

“那跟他们说说勋章的事儿吧。”

“不说。那事儿更丢脸。”

“是什么事儿?”

“波莱特会告诉你们的。她老揭我的短。”

“来吧。波莱特,跟我们说说。”

“我说么?”

“我自己讲吧。”

“你得了什么勋章啊,迈克尔?”

“什么也没得。”

“你肯定有的。”

“我想普通的勋章我还是该得的,但我没有去申请过。有一回要举行一个规模空前的宴会,威尔士亲王要出席,请柬上写着要佩戴勋章。本来嘛,我也没有勋章,所以就去找我的裁缝。他看到这份请柬之后很是震惊。我觉得这也算是笔好买卖,就跟他说:‘你得给我弄几枚勋章。’他问:‘什么样的勋章,先生?’我说:‘哦,随便,弄几枚就行。’于是他说:‘你手头有什么勋章,先生。’我就说:‘我怎么会知道?’他难道以为我会每天读他妈的政府公报?‘多给我弄几枚,你挑就行。’于是他给我弄了几枚,你们知道吧,就是那种缩微版的仿制品。他连盒子一起给我,我塞进口袋,之后就把这事儿忘了。我参加宴会去了,正好有人枪杀了亨利·威尔逊,所以威尔士亲王没来,国王也没有。没人戴勋章,因为所有的家伙都在忙着摘下勋章,我的勋章放在口袋里根本没拿出来。”

他停下来等着我们笑。

“完啦?”

“完了。可能我讲得不好。”

“是讲得不好。”波莱特说,“不过没事儿。”

我们全都笑了起来。

“啊,对了。”迈克尔说,“现在我记起来了。那是他妈一次无聊透顶的晚宴,我实在呆不住,就开溜了。当天夜里,我发现盒子还在我的口袋里。这是什么啊?我自言自语。勋章么?沾满鲜血的军功章?所以我把它们通通从衬带上扯下来——你们知道吧,勋章都是别在一根带子上的——然后四处散发,每个姑娘给一枚,留个纪念。她们还以为我他妈是个勇敢的士兵呢。在夜总会里散发勋章,那家伙绝对潇洒。”

“讲下去。”波莱特说。

“你们是不是也觉得好笑?”迈克尔问道。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好笑。我发誓,实在是太好笑。不过,我的裁缝给我写信了,想要讨回勋章了。还派了个人来。他一连写了好几个月的信。看起来是有个家伙把勋章放在他那里要他清洗。是个身经百战的家伙,勋章就是他的命呀。”迈克尔换了一口气。“裁缝算是倒了霉。”他说。

“你说得不对吧。”比尔说,“我倒觉得那裁缝这下走运了。”

“那是个非常棒的裁缝,他现在看见我绝不敢相信我会沦落到这个地步。”迈克尔说,“那时我每年付给他一百镑就只是为了让他安静点,他就不会再给我寄账单了。我的破产对他可是个沉重的打击。这事儿就发生在勋章事件之后。他给我写信的语气,那是相当悲切。”

“你是怎么破产的?”比尔问。

“还不就是两个阶段。”迈克尔说,“先慢慢地破产,然后突然破产了。”

“什么原因?”

“朋友哇。”迈克尔说,“我有很多朋友,虚情假意的朋友。后来也有了债主,可能任何一个英国人的债主都没我多。”

“跟他们说说你在法院的事儿。”波莱特说。

“我不记得了。”迈克尔说,“当时我有点儿醉了。”

“有点醉!”波莱特大声说,“你都找不着北了!”

“特别诡异。”迈克尔说,“那天碰到一位以前的合伙人,说要请我喝酒。”

“跟他们说说你那个博学多识的法律顾问。”波莱特说。

“不想说这个。”迈克尔说,“我这个博学的顾问也喝得烂醉。唉,这个话题太没劲了。我们到底去不去看放公牛出笼啊?”

“走吧。”

我们叫来招待结账,然后动身穿过市区。开始我跟波莱特走在一起,可是罗伯特·科恩赶了上来,走在她另一边。我们三人一起走着,经过市政厅——阳台上挂着好些旗帜,走过市场,走下通往阿尔加河大桥的那条陡峭的街道。有许多人步行去看公牛,还有马车从山上驶下开过大桥。车夫、马匹和鞭子出现在街头,高过攒动的人群。过了桥,我们拐上去往牛栏的路,途经一家酒店,窗户里挂了块招牌:上等葡萄酒,每升三十生丁。

“等我们没钱了就得去那儿了。”波莱特说。

我们路过时,酒店里的一个女人站在门口看着我们。她朝屋里什么人打了个招呼,就又出来三个姑娘到窗口睁大眼睛,盯着波莱特看。

牛栏门口有两个男人在收门票。我们走进大门,里面有几棵树,还有一幢石头造的矮房子,对面是牛栏的石墙,墙上尽是些小窟窿,就像枪眼一样密布在牛栏正面。有架梯子架在墙头,人们接二连三爬上梯子,然后散开,站在隔开两个牛栏的墙头上。我们走过树下的草坪,去梯子下面。经过关着公牛的灰色油漆大笼子。每一只笼子里都有一头公牛。公牛是用火车从卡斯蒂尔一个饲养场运来的,到了火车站从平板车上卸下来拉到这儿,准备放出笼子再关进牛栏。每只笼子上都用模板喷上了饲养者的名字和商标。

我们爬上梯子,在墙头上找到一个能俯视牛栏的位置。牛栏的石墙刷成了白色,地上铺着麦秸,靠墙的地方设有木头的饲料槽和饮水槽。

“看那儿。”我说。

城市所在的高岗耸起在河对岸。古老的城墙和城防工事站满了人。三道掩体上站着的人组成了三道黑压压的人墙。高过城墙的那些房子的窗口都有人头攒动。在高岗的另一头,孩子们都爬到了树上。

“他们一定以为能看点儿热闹。”波莱特说。

“他们想看公牛。”

迈克尔和比尔站在牛栏对面的墙头上正朝我们挥手。来迟了的人站在我们后面,别人一挤他们,他们就挤我们。

“怎么还不开始?”罗伯特·科恩问。

有一只笼子上架着一头骡子,它把笼子拉到牛栏门前。人们用铁棍又推又撬,把笼子对准了牛栏的门。有人站在墙头上,准备先拉开牛栏门,再拉开笼子的门。牛栏另一头的门打开了,两头阉牛摇头晃脑,小跑着进场,两侧下垂的腹部左右晃悠。它们一起站在牛栏另一头,脑袋朝着公牛进场的那扇门。

“它们看起来并不高兴。”波莱特说。

墙头上的人向后仰着身子把牛栏的门拽起来。然后,有人把笼子的门也拽起来。

我朝墙内侧探着身子,想往里面看。笼子里很暗。有人在用铁棍敲笼子,一头公牛用角左右开弓来回撞着木头笼子,发出爆炸般的巨大的响声。我看见一团漆黑模糊的嘴脸和牛角的影子,伴着空空的笼子里一阵砰砰啪啪的木头声音,公牛猛地冲出了牛栏,然后站住了,前蹄还在麦秸上一打滑。它抬起头,颈项周围大块大块的肌肉鼓起来,它看着石墙上站着的人们,全身肌肉颤抖着。那两头阉牛往后退到墙根,耷拉着头,注视着公牛。

公牛发现了它们就冲了过去,有人在一个护栏后面大叫一声,用他的帽子敲打板壁。公牛听见声音,还没有冲到阉牛跟前就转过身来,用全身力气朝那人刚才站的地方冲去,用右角迅猛地朝板壁连挑了五六下,想进攻躲在后面的那人。

“天呐,它好漂亮啊!”波莱特说。我们往下看着,它就在我们脚下。

“你瞧它,它很善于用它的角。”我说,“左一下,右一下,就像个拳击手。”

“不会吧?”

“你自己看。”

“它太快了。”

“等等,另一头牛马上就出来了。”

另一个笼子被掉了个头,转过来拉到进口。在远处的角落里,有个人躲在板壁后面引诱公牛。公牛转向一边的时候,大门被拉了起来,第二头公牛从笼里出来进入牛栏。

它直接朝阉牛冲去,两个人从板壁后面跑出来大喊大叫,想让它转身。这两人一边叫着:“吼!吼!公牛!”一边挥舞手臂,但它并没有改变方向;两头阉牛侧身准备迎接冲撞,公牛把角顶进一头阉牛的身体。

“别看了。”我对波莱特说。她看得都入神了。

“好吧。”我说,“只要你不觉得难受就行。”

“我看见了。”她说,“我看见它先用左角再换右角。”

“真行啊!”

这时阉牛已经倒下了,伸着脖子,歪着脑袋,它倒下后就躺着没再动过。突然,公牛撇开它,冲向另一头站在远处的阉牛。这头阉牛摇晃着脑袋,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它笨拙地跑着,公牛追上它,轻轻地顶了一下它的腹部,然后转身抬眼注视着墙头上的人群,脊背上的肌肉鼓了起来。这时阉牛走到它跟前,好像要闻闻它似的。公牛漫不经心地顶了一下,随后也闻起阉牛来。最后它们一路小跑,跑向第一头公牛那边。

第三头公牛出来的时候,先前那三头牛——两头公牛和一头阉牛,并肩站在一起,把角对准新来的这一头。只花了几分钟,阉牛就和新来的公牛交上了朋友,让它平静下来,成为它们中的一分子。当最后两头公牛被放出来以后,牛群就都聚在了一起。

被顶伤的那头阉牛爬起来缩在石墙边,没有一头公牛靠近它,它也无意加入到它们当中。

我们跟着人群从墙上爬下来,透过牛栏墙上的小窟窿最后看了这些公牛一眼。它们现在都低着头,安静下来了。我们到外面,拦了一辆马车,去往咖啡馆。迈克尔和比尔半小时后才进来。他们路上停下来喝了几杯酒。

我们坐在咖啡馆里。

“这可真是新鲜事儿。”波莱特说。

“后进去那几头公牛会像第一头那样凶猛擅斗么?”罗伯特·科恩问,“我看它们马上就平静下来了。”

“它们彼此都很熟悉。”我说,“只有单独一头,或者两三头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变得有危险。”

“你什么意思,有危险?”比尔说,“在我看来它们都很危险。”

“它们一旦独处就会伤人。当然啦,如果你进去的话,很可能会从牛群里引出一头公牛来,这时它就很危险了。”

“太复杂了。”比尔说,“你可别把我从我们这伙里撵出去啊,迈克。”

“我说。”迈克尔说,“这几头牛都很棒,对不对?你看见它们的犄角了吗?”

“可不是。”波莱特说,“我以前都不知道牛角是什么样子的。”

“你瞧见顶阉牛的那头了么?”迈克尔问,“相当不错。”

“当阉牛太惨了。”罗伯特·科恩说。

“你这么想?”迈克尔说,“我还以为你喜欢做一头阉牛呢,罗伯特。”

“你什么意思,迈克尔?”

“它们的生活那么平静,而且一声不吭,还老在周围转悠。”

我们都很尴尬。比尔笑了,罗伯特·科恩很生气。迈克尔还在说。

“我以为你会喜欢这样。你可以什么都不用说。来啊,罗伯特,说点什么,别光坐着。”

“我说了,迈克尔。你忘了么?说阉牛来着。”

“对,那再说点。说点有意思的。你没看见我们现在兴致很高么。”

“别说了,迈克。你醉了。”波莱特说。

“我没醉。我是说正经的。难道罗伯特·科恩非得像头阉牛似的,一刻不停地围着波莱特转悠么?”

“闭嘴,迈克。你也稍微有点教养行不行。”

“狗屁教养。说到底,除了公牛,谁还有什么教养?这几头公牛不是挺讨人喜欢的吗?难道你不喜欢它们么,比尔?为什么不吭声,罗伯特?别一脸倒霉相地在那儿坐着。就算是波莱特跟你睡过觉又怎么样?跟她睡过觉的人多了,可他们都比你强。”

“闭嘴。”科恩说。他起身来,“闭嘴,迈克尔。”

“呀,别站起来啊,搞得好像你要揍我似的,我根本无所谓。告诉我,罗伯特,你为什么老跟着波莱特转,像一头血迹斑斑、可怜巴巴的阉牛一样?你难道不知道人家不需要你吗?要是别人不需要我,我肯定会知道。你为什么老也不知道别人不需要你呢?你赶到圣塞瓦斯蒂安去,可那儿没人需要你,你却像一头受伤的阉牛一样跟着波莱特转悠。你觉得这样好么?”

“闭嘴。你醉了。”

“我可能是醉了。你为什么不醉呢?你怎么从来就不醉呢,罗伯特?你知道你在圣塞瓦斯蒂安过得并不开心,因为我们没有一个朋友愿意邀请你参加任何聚会。你不能怪他们,对吧?我让他们邀上你,可他们就是不干。你这会儿不能怪他们,对不对?你说,你能怪得了他们吗?”

“去死吧,迈克尔。”

“我不怪他们。你还怪他们?你干吗老跟着波莱特转?你就这么没风度?你想过我的感受么?”

“你真他妈适合说风度这两个字。”波莱特说,“你可真是风度翩翩啊!”

“走吧,罗伯特。”比尔说。

“你到底为什么老缠着她?”

比尔站起来把科恩拽住。

“别走。”迈克尔说,“罗伯特·科恩要请喝酒呢。”

科恩和比尔一起离开了,他脸色蜡黄。迈克尔还在唠唠叨叨说个没完。我坐着听了会儿。波莱特一脸厌恶的样子。

“我说,迈克,你能别这么像个混蛋么。”她打断迈克尔,“你知道我可没说过他有什么不对。”她扭头对着我。

迈克尔的语气恢复了正常,我们又像朋友一样了。

“我其实没有我听上去醉得那么厉害。”他说。

“我知道你没有。”波莱特说。

“但我们也都不清醒了。”我说。

“我说的每句话都是我想说的话。”

“但是你说得也太尖刻了。”波莱特笑着说。

“是,但他的确是个白痴。他跑到圣塞瓦斯蒂安去,没他妈有人要他去。他缠着波莱特,老盯着她看,真他妈让我恶心。”

“他的行为确实非常恶劣。”波莱特说。

“你听我说啊。波莱特以前和别的男人也有关系。她都告诉我了。她把科恩这家伙的信都给我看。我没看。”

“你他妈真高尚!”

“不,你听着,杰克。波莱特跟别人乱来过。但是他们都不是犹太人,而且事后也没有谁来纠缠过。”

“都是他妈不错的家伙。”波莱特说,“说这些太无聊了。迈克和我互相理解。”

“她把罗伯特·科恩的信都给我了。我没看。”

“你谁的信也不看,亲爱的。你连我的也不看。”

“我看不懂信。”迈克尔说,“很可笑,是不?”

“你什么也看不懂。”

“不。这你说错了。我看了不少书。在家时我常看书。”

“接下来你还要写东西呢。”波莱特说,“行了,迈克。精神点儿。你现在也只能忍了。他的确就在这儿,这是现实。别影响我们过节。”

“行,那就让他老实点。”

“他会的。我去跟他说。”

“你告诉他,杰克。跟他说,要么老实点,要么就滚。”

“好。”我说,“还是我去说说比较好。”

“对了,波莱特。告诉杰克,罗伯特是怎么叫你来着。简直没得说。”

“噢,不。我说不出来。”

“说吧。都是朋友。我们都是好朋友吧,杰克?”

“我不能告诉他。太荒唐了。”

“那我说。”

“别说,迈克。别傻了。”

“他叫她‘喀耳刻’(希腊神话中的女巫。在古希腊文学作品中,她善于用药,并经常以此使她的敌人变成怪物——译注)。”迈克尔说,“他说她会把男人变成猪。真他妈能说。可惜我不是什么文人墨客。”

“他还真不错,你知道。”波莱特说,“他的信写得不错。”

“我知道。”我说,“他在圣塞瓦斯蒂安给我写过。”

“那不算什么。”波莱特说,“他的信写得太他妈逗了。”

“她还逼我写。她那会儿以为自己有病。”

“人家是有病嘛。”

“走吧。”我说,“我们得去吃饭。”

“我见了科恩该怎么办?”迈克尔说。

“就当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过。”

“我倒没有什么。”迈克尔说,“我肉糙皮厚。”

“如果他说起来的话,你就说你喝多了。”

“确实喝得不少。好玩儿的是我现在才觉得我刚才是醉了。”

“走吧。”波莱特说,“这些个有毒的玩艺儿都给过钱了没有?我得洗个澡才能吃饭。”

我们穿过广场。外面已经黑了,只有广场四周还亮着一圈,那是街道拱廊下的咖啡馆里泛出的灯光。我们走过树下的砾石路,向旅馆走去。

他们上了楼,我站住和蒙托亚说话。

“我说,你看这几头公牛怎么样?”他问。

“很好。很不错的公牛。”

“还行吧。”——蒙托亚摇摇头——“不算特别好。”

“它们有什么让你不满意?”

“具体的说不好。就是给我一种感觉,觉得并不是特别好。”

“我明白你的意思。”

“算还行。”

“对。还行。”

“你的几位朋友觉得它们怎么样?”

“很好。”

“那就好。”蒙托亚说。

我上了楼。比尔站在自己房间的阳台上望着广场。我走到他身边站住了。

“科恩呢?”

“在楼上,他自己的房间里。”

“他怎么样?”

“当然是糟透了,迈克尔也真是的,他喝醉了还真挺恐怖的。”

“他也没那么醉。”

“这还不叫醉!去咖啡馆路上我们喝多少酒我心中有数。”

“过后他就醒了。”

“行吧。当时他真是吓人。天知道,我是不喜欢科恩,我认为他跑到圣塞瓦斯蒂安去确实是个愚蠢的小把戏,但是迈克尔也没权利那样说话啊,谁也没权利那么说。”

“你觉得那些牛怎么样?”

“很棒。这样一条条放出来,看起来棒极了。”

“明天放米乌拉牛。”

“什么时候开始过节?”

“后天。”

“我们不能让迈克尔再醉成这样了。他的把戏太不像话了。”

“我们最好还是洗一洗准备吃饭吧。”

“行啊。肯定会是一顿愉快的晚餐。”

“不是吗?”

事实上,这顿晚餐吃得的确很开心。波莱特穿一件黑色无袖晚礼服,看上去漂亮极了。迈克尔装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的样子。我不得不上楼把罗伯特·科恩拽下来。他很冷漠还很严肃,一张蜡黄的脸还紧紧地绷着,但他最终还是打起精神来了。他一刻不停地盯着波莱特,就好像这样会让他感到幸福似的。他一定觉得很得意,因为看见她打扮得那么可人,因为自己曾经同她一起出去玩过,还因为大伙儿都知道这件事。这些事情谁也别想从他身上抹掉。比尔表现得很风趣,迈克尔也一样,他俩凑在一块儿挺好。

这顿晚饭有点像我印象中某几次战时的晚餐:有很多酒,把紧张的情绪都抛诸脑后,还有种有事即将发生而你根本又无法防止的预感。在酒精的作用下,我那种厌恶的感觉烟消云散,反而觉得高兴起来。人们看起来都那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