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长首先说了几句深夜来访表示歉意等客套话,慰问了一下科隆巴小姐,谈起感情过于激动的害处,谴责哭丧的负面效应,说哭丧女愈有天才,就愈能令听众加剧内心的痛苦;他还巧妙的插进几句份量不重的非难的话,责备最后几段歌词含沙射影的倾向性。然后,他口气一转,说道:
“德拉·雷比亚先生,您的两位英国朋友托我代他们问候您,内维尔小姐要我格外向令妹致意。她还托我捎一封信来给您。”
“有内维尔小姐的信?”奥索叫起来。
“遗憾的是,我没有把信带在身边,再过几分钟,我派人给您送来。她的父亲病了几天。我们有一阵子害怕他传染上我们可怕的热病。所幸现在他康复了,您自己就会看出来,因为我想你们很快就会见到他了。”
“内维尔小姐一定很担心吧?”
“幸运得很,她是等病好了之后才知道危险的。德拉·雷比亚先生,内维尔时常和我谈起您和令妹。”
奥索欠了欠身。
“看得出来,她对你们俩有很深的友情。她外表非常文雅,举止似乎有点随便,实则内心里有很坚强的理智。”
“她这人的确十分可爱。”奥索说。
“先生,我等于是受她的委托才到这儿来的。因为谁也不比我更熟悉那件我根本不愿意在你们面前提及的不幸往事。既然巴里奇尼先生仍是皮埃特拉内拉的村长,而我仍是本省省长,我不用说,你们也知道,我对某些猜疑是相当重视的;据我了解,这些猜疑是由几个轻率的人告诉你们,却被你们本着正义感拒绝相信的;大家觉得,以您的地位和您的性格,您应当具备这样的正义感。”
“科隆巴,”奥索在椅子上焦躁不安地说,“你太疲惫了,去睡觉吧。”
科隆巴摇头拒绝了。她已经恢复了平时那种冷静,只用闪耀着火光的眼睛盯视着省长。
省长接着说:“巴里奇尼先生非常真诚地希望消除你们之间的敌意……就是说你们之间的微妙关系……就我而言,我很高兴和期盼看到你们能够恢复正常关系,就是说像常人一样,能够互相理解。”
“先生,”奥索激动地打断了省长的话,“我从来没有指责过巴里奇尼律师是杀害我父亲的凶手,可是他做了一件事,使我一直无法同他恢复正常关系。他假借一个强盗的名义伪造了一封恐吓信……至少他曾暗中说信是我父亲所写。而这封信,先生,大概就是我父亲被害的间接原因。”
省长沉思了片刻。
“当初令尊同巴里奇尼打官司期间,由于令尊脾气容易冲动,相信有这件事,这是情有可原的;可是,今天对您来说就不应该这样轻率相信了。请您考虑一下,巴里奇尼根本没有什么利害关系要伪造这封信……我的意思并不指他的性格……您对他一点也不了解,您对他早有反感……但是您不能够设想一个懂法律的人……”
“可是,先生,”奥索边说边站起身来,“请想一想,对我说这封信不是巴里奇尼先生伪造的,那就无异于说是先父伪造的。先生,他的名誉就是我的名誉。”
“谁也比不上我,先生,”省长继续说,“更确信德拉·雷比亚上校是清白无辜的了……何况,伪造信件的人现在已经查出了。”
“他是谁?”科隆巴向省长走过去大声问。
“一个坏蛋,犯过好几件案子……都是你们科西嘉人认为不可饶恕的案子。他是个窃贼,叫做托马索·比安基,现在关在巴斯蒂亚的监狱里,他自己承认那封该死的信是他炮制出来的。”
“我不认识这个人,”奥索说,“他要达到什么目的呢?”
“他是本乡人,”科隆巴说,“从前我们一个磨坊师傅的兄弟。他是一个坏蛋,专门说谎,说的话绝不能信。”
“等一等,”省长又说,“您很快就能知道他在这件事里有什么利害关系。令妹所说的那个磨坊师傅,我断定他的名字叫泰奥多尔,他向上校租用磨坊,那磨坊恰好位于巴里奇尼先生同令尊争夺所有权的那条小溪上。上校为人慷慨,正直,没有拿磨坊来谋私利。人人皆知巴里奇尼先生爱财如命,因此托马索担心巴里奇尼先生一旦收回小溪,磨坊的租金就要大张血口,为了帮哥哥的忙,于是托马索就伪造了强盗的信件,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您知道在科西嘉亲属关系特别密切,有时竟使人因此而犯罪……请你念一念检察长写给我的这封信,它能有力地证实我刚才对您说的话。”
奥索把这封详细叙述托马索口供的信认真地看了一遍,科隆巴也靠在哥哥的肩上仔细地把信看了。
看完以后,她嚷起来:
“一个月以前,大家都知道我哥哥快要回来了,奥兰多拉奇奥·巴里奇尼到巴斯蒂亚去过。他肯定是见到了托马索并且买通了他,叫他昧着良心撒这个谎。”
“小姐,”省长不耐烦了,“您对一切事情都用丑恶的假设来解释,难道这是发现事实真相的好办法吗?先生,您比较理智,请您告诉我,您现在如何想?难道您也跟小姐一样,认为一个只犯了轻罪而不会判重刑的人,为帮一个陌生人的忙,肯乐意承担伪造文书的重罪吗?”
奥索把检察长的信重新阅了一遍,集中心思把每个字都斟酌一番,因为自从他见过巴里奇尼以后,他感到自己已经不像前几天那么难以动摇了。最后他不得不承认信中的解释合乎情理。可是科隆巴使劲叫喊:
“托马索·比安基是个非常狡猾的家伙,我敢肯定最后他不是被宣判无罪,就是越狱而逃。”
省长耸了耸肩膀。
“先生,”省长说,“我已经把我收到的情报告知了您,我告辞了,请您认真地考虑考虑。我等待着您的理智来开导你,我希望您的理智比令妹的……猜想更有力量。”
奥索说了几句请原谅科隆巴的话以后,再一次说他目前确信托马索是惟一的罪犯。
省长起身准备走了。
“如果时间还早些,”他说,“我就会建议您跟我去取内维尔小姐的信……趁此机会你可以将您刚才说过的话告诉巴里奇尼先生,那么一场纠纷就全部结束了。”
“奥索·德拉·雷比亚永远也不会踏进巴里奇尼的家!”科隆巴极为愤激地叫喊。
“看来这位小姐是府上的带头羊吧!”省长用揶揄的口吻说。“先生,”科隆巴的声音很坚决,“您上当了。您不了解律师是个怎样的人。他是人类中最刁钻狡猾的家伙。我请求你,别让奥索去做一件使他以后羞于见人的事。”
“科隆巴!”奥索大声喊,“情绪激动竟然使你丧失理智了。”
“奥索!奥索!看在我交给您的首饰箱的面上,我求求您,听我的话。您同巴里奇尼一家人之间有血海深仇,您千万不能到他们家去!”
“妹妹!”
“不,哥哥,你千万不能去,您要去我就马上离开这个家,以后您永远再也见不到我了……奥索,可怜可怜妹妹吧。”
她跪了下来。
“我很遗憾,”省长说,“德拉·雷比亚小姐如此固执己见。我相信您一定能够说服她。”
他把门半开着,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奥索跟他一同跨出房门。
“眼前我不能离开她,”奥索说,“明天,若是……”
“明天我一大早就动身了。”省长说。
“最早最早,哥哥,”科隆巴合拢双手叫喊,“也得等到明天早上。让我再看看父亲的文件……您总不能拒绝我这个要求吧。”
“好吧!今晚你就看文件,看过以后你可不准再拿这种荒谬的仇恨来折磨我了……省长先生,很抱歉……我自己也感觉很不好受……还是等明天再说吧。”
“静夜能出好主意,”省长一边举步一边说,“我希望明天您不要再优柔寡断了。”
“萨娃莉亚,”科隆巴叫喊,“提个灯送省长先生。他会交给你一封给我哥哥的信。”
她又低声吩咐萨娃莉亚几句话,声音小得只有女仆一个人听得见。
“科隆巴,”省长离去以后奥索说,“你真令我难过。你永远拒绝承认明摆着的事实吗?”
“您答应我等到明天的,”她回答,“我的时间很仓促,但我还是抱着希望。”
说完她提了—大串钥匙,直奔楼上的一个房间。只听她在房间里拉开抽屉,在一个书桌里乱翻,从前德拉·雷比亚上校把重要文件都锁在那书桌内。
第十四章
萨娃莉亚去了许久还未见回转,奥索焦躁到了极点,正在这时,她回来了,后面跟着基莉娜小姑娘,用手擦着眼睛,因为她是刚入睡就被唤醒的。
“孩子,”奥索说,“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小姐找我。”基莉娜回答。
“见鬼,这么晚了,她找她干什么?”奥索猜测着;不过他急忙拆开内维尔小姐的来信,读了起来,基莉娜就上楼找他的妹妹去了。
内维尔小姐的信是这样写的:
“先生,家父生了一场小恙,加之他懒于执笔,我不得不充当一次他的秘书了。那一天,他没能同我们一起欣赏风景,您知道他是去海边弄湿了鞋,在你们可爱的岛上,仅仅这一点就足以使他发起寒热来了。我能想象得出您读到这一句话时的脸色,您一定去摸匕首,可是我企盼您再也没有匕首了。总之,家父发了一点寒热,我为之惊恐万分;那位对我一直十分和蔼可亲的省长,给我们请来了一位同样和蔼可亲的医生,只用两天,就给我们驱除了忧虑:寒热没有再发,家父已经想再去打猎,可是我不同意他去。——您山中的古堡现在怎么样了?您的北面塔楼还在原来的地方吗?有很多鬼魂吗?我之所以问您这些问题,是缘于我爸爸常常记着您允诺过他可以打黄鹿、野猪、盘羊……这种怪兽是叫这个古怪名字吗?我们到巴斯蒂亚乘船的时候,准备到府上麻烦几天,我希望您说的那个又破又旧的德拉·雷比亚古堡,不致于坍塌在我们的头上。省长虽然十分和蔼可亲,和他在一起不愁没有谈资,顺便说一句,我却使他有点神魂颠倒。——我们时时谈起阁下。巴斯蒂亚的司法人员把一个押在牢里的坏蛋的某些供词送给省长,供词内容可以消除您的最后一点猜疑;您的有时令我感到不安的复仇心,从今以后可以完全消匿了。您真想象不出这件事令我多么高兴。您同那位标致的哭丧女启程的时候,手里拿着枪,目光阴森森的,我觉得在您身上科西嘉人的气质比平时更甚了……甚至太浓了。够了!我给您写了这么多,是因为我无所事事的缘故。可惜省长也要辞别我们了!我们在赴身去你们的山区以前,一定会事先通知您,我还要斗胆写信给科隆巴小姐,请她准备一盘十分出色的烤奶酪。目前请您替我向她多多致意。我拿她的匕首派了大用场,我用它来裁剪我带来的一本小说的书页。可是这把利刃对这样大材小用地使用它大为不悦,它把我的书裁得破破烂烂,以示对我的惩罚。再见了,先生;我父亲向您致以最亲切、最诚挚的问候。听省长的话吧,他是一个能出好主意的人;我相信他是为着您才特意绕道的。他要去科尔特主持一个奠基礼,在我的想像中这样的礼节定然非常壮观,我很遗憾不能身临其境。一位穿着绣花衣服的大老爷,脚穿丝袜,身挂白肩带,手里拿着一把镘刀!……他还要作一番精彩的演说,最后礼节将以不断地高呼“皇上万岁!”而结束!——您看见我已写满了4页纸,您大概会因此而得意洋洋吧,可是我再说一遍,先生,我是因为无所事事,才写得这么长的;根据同样的理由,我准许您也写一封很长很长的信给我。顺便提一句,您到现在还没有向我通报一句你平安快乐地抵达皮埃特拉内拉——城堡的消息,这使我大出意外。莉迪亚
附笔:我恳求您听省长的话,按他的话去做。我们大家商量好认为您应该这样做,您这样做会令我十分高兴。”
奥索把这封信反复看了三四遍,每看一遍必加无数评论;然后他很快写了一封长信作答,他要叫萨娃莉亚把信拿给一个今晚就要动身去阿雅克修的同村人。他早已把同他妹妹讨论巴里奇尼家的大喊冤枉是真是假一事抛到九霄云外,莉迪亚小姐的信使他把一切都看得那么纯洁、那么美好,他再也没有理由疑心,也没有理由仇恨了。他等妹妹下楼,等了一会儿,看见她一直没有出现,他只好就去睡觉了;长久以来,他第一次感到这么轻松愉快。基莉娜小姑娘得到科隆巴的秘密吩咐,回家去了。科隆巴花了大半夜时间在阅读那些破旧文件。天破晓以前,有些小石块扔到她的窗玻璃上,这是个暗号,她立即走进花园,开启了一扇暗门,把两个面有菜色的汉子引入室内;她的第一件事是先把他们领进厨房,给他们吃东西。这两个汉子到底是什么人,且看下章分解。
第十五章
清晨,大约6时许,省长的一个仆从来叩奥索家的门。科隆巴出来开门,仆人说省长即刻就要动身,但在等待她的哥哥。科隆巴不假思索地回答:她哥哥刚在楼梯上跌了一跤,扭伤了脚,一步也无法行走,他恳请省长先生原谅他,如果省长肯屈尊移玉步到他家里来,他将感激涕零。仆人走后不久,奥索下楼询问妹妹,省长有否派人来接他。
“他请您在家里等他。”她不动声色地回答。
半个钟头过去了,巴里奇尼家方面毫无动静。奥索问科隆巴在旧文件里堆发现了些什么,她答复说她要当着省长的面才能说出来。她外表上装得极其镇静,可是她的脸色和眼神却掩饰不住她内心的兴奋激动。
最后,终于看见巴里奇尼家的大门打开了;穿着旅行服装的省长第一个迈出门槛,后面跟着村长和他的两个儿子。皮埃特拉内拉的居民们从太阳露脸时就在守候,想亲眼目睹本省第一位大人物如何动身。他们终于看见他由巴里奇尼家的3个男子陪伴着,笔直地穿越广场,一直进入德拉·雷比亚家,不由得惊愕异常。村里几个有政治眼光的人就嚷起来:“瞧他们讲和了!”
“我早就对你们说过了,”一个老大爷说,“奥索·安东尼奥在大陆住得太久了,做起事来不会像一个有胆量的人那样英勇。”
一个拥护奥索家的人说:“请记住这是巴里奇尼家先去找他们,巴里奇尼顶不住了。”
“那是省长哄骗他们的结果,”老大爷反驳,“今天都找不到血气方刚的人了,年轻人对父辈的流血根本不在乎,好像他们都不是亲生儿子似的。”
省长发觉奥索好端端地站着,而且走路毫无困难,不由得十分惊异。科隆巴只用两句话便承认自己说谎并且请求原谅:
“省长先生,”她说,“假如您下榻在别处,我哥哥昨天早就登门叩候了。”
奥索忙不迭地陪罪,申辩说他丝毫没有参与这种可笑的诡计,他为之深深感到惭愧。省长和巴里奇尼老头看见奥索懊丧的表情和他对妹妹的责备,都确信奥索的悔恨是具有诚意的;可是村长的儿子们并不买账。
“这是拿我们开心,戏弄我们!”奥兰杜奇奥说,嗓门非常高,故意要人听见。
“如果我的妹妹这样作弄我,”温琴泰洛说,“我很快就让她下次永远不敢再犯。”
这些话和说话的口气使奥索老大不高兴,他的真心诚意不由得减退了许多。他同巴里奇尼兄弟不带任何好感地彼此望了几眼。
这时候大家都就了坐,只有科隆巴站在厨房门口。省长首先发言,谈了几句关于当地的成见等老一套以后,很快就指出很多根深蒂固的仇恨大多是由于误会所致。接着他对村长说,德拉·雷比亚先生始终没有相信过巴里奇尼家曾经直接或间接参与那件使他痛失父亲的不幸事故;事实上他只对两家诉案中一个特殊情况保持某种怀疑;由于奥索先生长期离家在外,他得到的消息不见得可靠,因此这种怀疑是情有可原的;最近收到的供词彻底澄清了他的怀疑,他认为完全满意,因此很想同巴里奇尼先生和他的两位公子相逢一笑泯恩仇。
奥索带着勉为其难的神气欠了欠身,巴里奇尼喃喃地咕噜了两句谁也听不清的话,他的两个儿子仰望着屋顶上的横梁,仿佛担心它是否会塌下来。省长正要继续他的夸夸其谈,准备代表巴里奇尼先生方面向奥索致词,却见科隆巴倏地从她的头巾下面摸出几张纸,庄严地走到两个当事人中间,开口说:
“我们两家之间的敌对情绪能够消除,当然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不过要使和解是真心诚意的,就得把一切都弄个水落石出,不许留下任何疑点。——省长先生,我完全有权怀疑托马索·比安基的供词,他是一个声名狼藉的人。——我说过您的两个儿子或许到过巴斯蒂亚监狱探望过那个人……”
“这是臆造,”奥兰杜奇奥打断她,“我可没有见过他。”
科隆巴轻蔑地扫视了他一眼,表情十分平静地继续说:
“您曾经解释说托马索之所以要假借一个凶猛强盗的名义去恐吓巴里奇尼先生,是想使他的哥哥泰奥多尔能够保住磨坊的租用权,因为我父亲的租费很低……”
“这是显而易见的。”省长说。
“像比安基这样的无赖,做出这样的事,那是意想中的,”奥索说,妹妹表面上的温和态度使他上了当。
“伪造的那封信,”科隆巴的双眼开始炯炯发光了,“署名日期是7月11日,那时托马索正在他哥哥那儿,也就是说在磨坊里。”
“一点不错。”村长说,开始有点不安。
“那么托马索·比安基写这封信有什么必要?”科隆巴激动地喊起来,“他哥哥的租约已经满期,我爸爸已于7月1日通知他不再续约。这就是我爸爸的登记簿和通知不再续约的底稿,还有阿雅克修一个商人的来信,介绍给我们一个新的磨坊租户。”
她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文件交给省长。
霎时大家都惊呆了。村长的脸陡然变得发青;奥索皱着眉头,走过去把省长拿在手中逐字推敲的文件看了一遍。
“这是拿我们来开心!”奥兰杜奇奥又骂了一声,并且气呼呼地站起来,“走吧,爸爸,我们根本就不该到这里来!”
巴里奇尼先生片刻之间就恢复了镇静。他要求看一看那些文件,省长一声不吭地把文件递给他。他抬起绿眼镜,搁在前额上,带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把文件浏览一遍,科隆巴在旁边像母老虎般睁着眼睛盯着他,仿佛看见一头黄鹿走近它的挤满小虎的巢穴。
巴里奇尼先生看完文件以后把眼镜放下来,将文件交还给省长,说:“也许托马索明白已故的上校先生是个好心人……托马索想……他绝对是这样想过……上校先生会更改他的不再续约的主意……实际上,他的哥哥还在占有磨坊,所以……”
“那是我,”科隆巴用不屑的口吻接下去说,“是我让他继续使用的。我爸爸死了,处在我的地位,我应该照顾一下我家的老客户。”
“不过,”省长说,“这个托马索承认那封信是他伪造的……,这是无可辩驳的。”
“我认为是很清楚的,”奥索插进来说,“这件事下面肯定隐藏着无耻的勾当。”
“我还有一点要反驳这几位先生。”科隆巴说。
她拉开了厨房的门,马上走进房间的是布朗多拉奇奥,神学士和他们的狗布鲁斯科。那个强盗没有带着武器,起码表面上看来是如此,他们腰上挂着弹药带,却没有带须臾不可离的配合工具——手枪。走进大厅以后,他们恭恭敬敬地脱下帽子。
不难想像,这两个人的突然出现,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村长险些瘫倒在地,他的两个儿子英勇地奔到他前面,伸手在衣袋里掏匕首。省长朝门口走去,奥索一把扯住布朗多拉奇奥的领口,大喝一声:
“混蛋,你来这干什么?”
“这是一个圈套!”村长一边叫喊一边赶紧去开门;可是不料萨娃莉亚已经在外面把门锁上了,后来才知道原来这是两个强盗下的命令。
“诸位先生!”布朗多拉奇奥说,“不要害怕,我的心还没有我的皮肤这样黑。我们绝对没有歹意。省长先生,在下给您行礼。——中尉,请您松开手,您简直把我勒死了。——我们到这儿是来作证的。喂,说话呀,神甫,您不是一向多嘴的吗?”
“省长先生,”学士说了,“我很失敬,不认识您。我叫季奥坎托·卡斯特里科尼,更多的人只知道我叫神甫……啊!您想起我来了吧!这位小姐我以前也不认识,今天她请我来提供一些关于一个叫做托马索·比安基的人的情况,3个星期以前,我同这个人一起被关在巴斯蒂亚的监狱里。我要告诉你们的是……”
“不必费心了,”省长说,“像你这样的人,我一句话也不想听……德拉·雷比亚先生,我很乐意相信您同这个可恨的阴谋毫无瓜葛。但您是不是一家之主?请您下命令打开这扇门。令妹或许要解释一下她为什么要同这样的强盗来往。”
“省长先生,”科隆巴大声说,“请您屈尊听一听这个人说些什么。您到这儿来是为大家主持公道和正义的,您的责任是弄清事实真相。您开始说吧,季奥坎托·卡斯特里科尼。”
“别听他说!”3个巴里奇尼异口同声地喊起来。
“如果大家一同说话,”强盗微笑着说,“这并不是让大家听见彼此说话的好方法。我要说的是,在监狱里,刚才说的这个托马索是我的同监人,并不是我的朋友。奥兰杜奇奥先生经常去探望他……”
“胡说。”巴里奇尼两兄弟一同大声喊道。
“两个否定就等于一个肯定,”神甫冷冷地提了一句,“托马索很有钱,他吃的喝的都不赖。我爱好美食(这是我的一个小小缺点),虽然我很不喜欢同这个家伙来往,但也同他一起吃过几顿饭。为了补上这个人情恩德,我建议他跟着我一起越狱逃走……一个小姑娘……她曾经受过我的一点恩惠,为我提供了越狱的方法……我在这里,并不想说出她的名字来连累她。托马索谢绝了我的好意,对我说他对自己的官司相当有把握,说巴里奇尼律师为他在所有法官面前说过情,说他一定能够清白无事地获释出狱,口袋里还会增加一笔收入。至于我,我还是相信走为上策。我的话完了。”
“这个人所说的完全是一大堆谎话,”奥兰杜奇奥坚决地再说一遍,“如果我们在旷野里,手里拿着枪,他就不会这样胡说了。”
“您大错而特错了!”布朗多拉奇奥大喝一声,“别跟神甫闹翻了,奥兰杜奇奥。”
“您究竟让不让我走出去呀,德拉·雷比亚先生?”省长不耐烦地跺着脚说。
“萨娃莉亚!萨娃莉亚!”奥索大声叫喊,“快开门!真见鬼!”
“请稍等片刻,”布朗多拉奇奥说,“我们先走,得让我们走我们的。省长先生,大凡双方在共同的朋友家中会面的时候,按照惯例,离别的时候是应该有半个小时的休战时间的。”
省长对他轻蔑地扫了一眼。
“对不起各位,我们先走一步了,”布朗多拉奇奥说,接着把手臂伸直,招呼他的狗,“布鲁斯科,为省长先生跳一个!”
那狗跳过了他的臂膀。两个强盗急忙到厨房里取了他们的武器,从花园里逃走了,临走时打了一声尖锐的呼哨,客厅的门像变魔术似的应声打开了。
“巴里奇尼先生,”奥索强压住怒火说,“我认为您是伪造信件的人。我今天就要向检察官控告您,您犯了伪造文书罪和收买罪。也许我以后还要用更严重的罪名控告您。”
“我这方面,德拉·雷比亚先生,”村长说,“我控告您布下圈套,意图谋害本人和勾结匪徒。现在省长先生即刻就要将您交送给警察看管。”
“省长会尽自己的责任,”省长用严厉的口吻说,“他要确保皮埃特拉内拉的治安不受扰乱,他要尽力使正义得以伸张。先生们,我这话是向你们大家说的。”
村长同温琴泰洛已经走出客厅,奥兰杜奇奥一步一步跟着他们倒退着出去,奥索低声对他说:
“您父亲是个老头,我一巴掌就能掀翻他,我只能找您算账,或者您的哥哥。”
奥兰杜奇奥的回答是拔出匕首像疯子般扑向奥索,不等他刺中对方,科隆巴就抓住他的臂膀,用力扭过来,同时奥索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使他踉踉跄跄地一连倒退了好几步,重重地撞在门框上,匕首也飞了出去。温琴泰洛拔出匕首,返回大厅,科隆巴跳过去抓住一杆长枪,向他表明两个男人对付一个男人并不公平。这时候省长冲过来站在双方中间。
“待会儿见,奥斯·安东!”奥兰杜奇奥恶狠狠地喊了一声,猛地把大厅的门用力关上,又在外面用锁锁了,以便自己有充裕的时间安全退走。
奥索同省长各自呆坐在大厅的一角,过了好一阵地没有说话。科隆巴脸上洋溢着胜利的自豪,轮流注视他们两个,倚在决定胜利的那支长枪上。
“这种地方!这种地方!”最后省长激昂地站了起来高声说,“德拉·雷比亚先生,您做错了。我要求您以名誉担保不采取暴力行动,静候司法机关对这起可诅咒的事件作出裁决。”
“好的,省长先生,我打这个混蛋是不对,不过我打是打了,假如他要求我决斗,我可不能拒绝。”
“不,不会的,他不会跟你决斗的!……可是假如他暗杀您……那完全是您自己的行为促成的。”
“我们提防着。”科隆巴说。
“奥兰杜奇奥,”奥索说,“在我看来是个骁勇的孩子,我估计他将来会有出息,省长先生。他拔出匕首来出手很快,如果我处在他的地位,我可能也会这样做;我庆幸我的妹妹很有腕力,不像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姐。”
“你们不能决斗!”省长大喊,“我禁止您决斗!”
“请允许我向你进一言,省长先生,凡是有关名誉的事,我只听从良心的命令。”
“我再说一遍,你们不能决斗!”
“您可以逮捕我,省长先生……换句话说,如果我同意让人逮捕的话。这样的事就算发生了,您只不过把目前这件不可避免的事延一延期罢了。你是个爱惜荣誉的人,省长先生,您应该知道不可能有其他的办法。”
“如果您逮捕我哥哥,”科隆巴补充一句说,“半个村子都会站到他这一边,我们就有一场激烈的枪战了。”
“先生,我预先通知您,”奥索说,“而且我希望您不要以为我在说大话:如果巴里奇尼先生滥用村长的职权要逮捕我,我不会束手就擒、坐以待毙的。”
“从今天起,”省长说,“巴里奇尼先生暂停执行村长职务……我希望他能证明自己无罪……听我说,先生,我很关心您。我对您的要求并不高:只希望您安安静静地在家里呆着,等到我从科尔特回来为止。我只去3天。我带着检察官回来,那时我们就能把这件不幸的事件弄清楚。您能答应我到那时候为止您不采取任何敌对行动吗?”
“我无法答应您,先生,如果奥兰杜奇奥像我所想的那样要求同我决斗的话。”
“怎么!德拉·雷比亚先生,您是法国军人,您居然愿意同一个你怀疑伪造信件的人决斗吗?”
“先生,因为我打了他。”
“可是,如果您打了一个苦役犯,他来向你寻求报复,您也同他决斗吗?算了吧,奥索先生!好吧,我再让你一步,我只要求您不先去找奥兰杜奇奥……我准许您同他决斗,要是他先来找您的话。”
“他肯定要来找我的,我对此坚信不疑;但是我可以答应我不再打他,避免挑起决斗。”
“这种地方!”省长又说了一句,在大厅里大踏步走来走去,“我什么时候能离开呢?”
“省长先生,”科隆巴用最甜蜜温柔的声音说,“时间不早了,您肯屈尊在舍间用饭吗?”
省长禁不住笑了起来。
“我已经在这儿耽搁太久了……看来好像是偏袒了你们……还有那该死的奠基礼!……我必须要走了……德拉·雷比亚小姐……您今天的所作所为或许将来会给您带来灾难的!”
“省长先生,至少您得说句公道话:认为舍妹的信念是有根据的。现在我敢肯定,您也相信舍妹的怀疑是有凭有据的了。”
“再见了,先生,”省长向他招了招手,“我警告您,我要命令警察队长监视您的一切行动。”
省长离去以后,科隆巴说:
“奥索,您不是在大陆上,奥兰杜奇奥对您的所谓决斗压根没道理,何况他是个小人,是个混蛋!根本不配像个正人君子那样决斗而死。”
“科隆巴,我的好妹妹,你真是个女中豪杰。我十分感谢你救了我,使我免吃一刀,把你的小手给我,让我亲一亲。不过,你必须让我自由行事,有些事情是你所不明白的。给我张罗早饭,只等省长一动身,马上给我找基莉娜小姑娘来,看来她真的很能办事,我要她给我送一封信。”
科隆巴去督促准备饭菜,奥索上楼到自己的卧房里写了下面一张便条:
您肯定很急于同我决斗,我也有此种心情。明天早上6点钟我们可以在阿夸维瓦山谷碰面。我使手枪弹无虚发,因此我不建议使用这种我拿手的武器。有人告诉我您擅于使用长枪,我们就各自带一支双膛枪吧。我需带一个本村人来做我的证人。如果令兄要陪您一起来,请您再邀一个证人而且事先通知我。在这种情形下,我也需约两个证人。
奥索·安东尼奥·德拉·雷比亚
省长在副村长家逗留了一小时,走进巴里奇尼家几分钟,就动身到科尔特去了,随身只带了一名警察护送。一刻钟以后,基莉娜带了上述那封信,亲手交给了奥兰杜奇奥。
复信迟迟不来,一直到黄昏时分才送到。信末尾签名人是巴里奇尼老头,他告诉奥索,他已经把那封恫吓他儿子的信交给检察官,信结束时他还附上一句:“我脚正不怕鞋歪,静候法院判决您的诽谤罪。”
这时候科隆巴约来了五六个牧人,把德拉·雷比亚塔楼装备起来。他们不顾奥索的反对,在面对广场的窗口上开凿了箭眼,整个黄昏镇上都有各种各样的人前来自愿帮忙。神学士兼强盗也写了一封信来,以他和布朗多拉奇奥的名义,答应如果村长动用了警察,他们俩一定不能坐视不管。信末还有一笔附言:“我斗胆问问您,省长先生对于我的朋友给予小狗布鲁斯科的良好教育有何见教?除了基莉娜,我还没有见过比它更听话,更有悟性的学生。”
第十六章
第二天,风平浪静,没有出现任何敌对行动。双方都采取了守势。奥索没有走出家门半步,巴里奇尼家的大门一直紧闭。驻守在皮埃特拉内拉的5名警察,在广场和村子周围往来巡逻,辅助他们的有一名乡警,他一个人代表民兵。副村长始终佩挂着执行职务的肩带。可是,除了敌对两家窗门上的箭眼以外,一点儿也没有战斗的迹象。只有科西嘉人才会注意到,广场上翠绿的橡树四周,全部都是女人。晚饭时分,科隆巴喜形于色地把她刚收到的内维尔小姐的信送给哥哥。信里写着:
亲爱的科隆巴小姐,我很欣慰地从令兄的信里知悉,你们的敌对已经终止。请接受我的祝贺。家父自从与令兄分别以后,没有人再跟他谈论战争和陪他一起打猎了,他觉得在阿雅克修非常无聊,所以我们决定今天动身,前去令亲处投宿,我们有一封信给她。后天,约11点钟,我就到您处来品尝一下山区的烤奶酪,据您说,比城里的好吃得多了。
再见了,亲爱的科隆巴小姐。
您的朋友莉迪亚·内维尔
“难道她没有收到我的第二封信?”奥索叫起来。
“您瞧,从信上的日期可以看出莉迪亚小姐已经在路途中,而您的第二封信才刚刚到达阿雅克修。您在信里叫她不要来吗?”
“我告诉她我们目前已经处在戒严状态。我觉得不宜再接待任何客人了。”
“嘿!那些英国人真是古怪得很。我在她的房间里最后度过的那一夜,她竟然对我说,如果她离开科西嘉的时候还不能亲眼看见一场精彩的近亲复仇,她就会觉得遗憾。奥索,只要您不反对,我可以组织起人马向我们仇人的房子进攻,让她看看。”
“科隆巴,”奥索说,“老天爷让你降生为女人,真是犯了一个错误,你知道吗?你完全可以当一个优秀的军人。”
“也许吧。不过不管怎样,我得去准备烤奶酪了。”
“不必了。我们应该赶紧派个人去,在他们出发以前就通知他们,阻止他们前来。”
“不妥!在这种天气您还要派人去,您想让山洪把他们连信一起卷走吗?……那些可怜的强盗遭遇到了这样的暴风雨,我真可怜他们!幸亏他们都有结实的皮洛尼,问题还不大。您知道应该怎样做吗,奥索,等暴风雨下完以后,明天一大清早您就上路,赶在英国朋友出发以前到达我们亲戚家里。对您来说这很容易做到,因为莉迪亚小姐每天起床很晚。您把在我们家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们;如果他们还是坚持要来,我们也仍然欢迎。”
奥索欣然地同意了这个意见,沉默了一会儿以后,科隆巴又说:
“奥索,我刚才说进攻巴里奇尼家,可能您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吧?您知道不知道我们人数众多,起码是两个对一个?自从省长暂停村长的职务以后,这儿所有的人都站到了我们一边。我们可以击败他们。要挑起争端是不难的。如果您同意,我到水池那边去嘲弄他们的妇女,他们就会出来……也许会……因为他们都是胆小鬼!也许他们会从他们的箭眼里向我开枪,他们是射不中我的。那时候大局就定了:是他们先向我们进攻的。战败的人只好哑巴吃黄连:在一场混战中哪里去找开枪击中目标的人?相信您的妹妹吧,奥索;那些穿黑袍子的法官们到这儿来只会舞文弄墨,摇唇鼓舌,说些废话,不会有什么真正结果。那个老狐狸还有办法颠倒黑白,叫您相信大白天会有满天星斗。唉!若是省长当时不用身体挡住温琴泰洛,我们现在早就少了一个敌人了。”
她说这些话时语气非常平静,仿佛她刚才说准备烤奶酪一样轻松平常。奥索惊呆了,用既钦佩又带点害怕的眼光凝视着妹妹。
“亲爱的科隆巴,”他离开饭桌说,“你真是魔鬼转世,不过请你放心好了。如果我不能叫巴里奇尼一家受绞刑,我也会用别的方法达到目的。不是用火热的子弹,就是用冰冷的刀锋!你瞧,我没有忘记科西嘉的土话。”
“那就越早越好,”科隆巴说,叹了一口气,“奥斯·安东,您明天骑哪匹马?”
“黑马。你为什么要问起这个?”
“我好喂它一点大麦。”
奥索回房间以后,科隆巴叫萨娃莉亚和那些牧人都去睡觉,自己一个人在厨房里准备烤奶酪。她不时侧着耳朵倾听,仿佛焦躁地期待她的哥哥早点儿睡觉。最后等到她确信他已经入睡以后,便拿了一把刀,试了试刀锋,然后把一双大鞋套在自己的小脚上,无声无息地走进了花园。
花园四周围着墙,连接一片异常宽阔的空地,空地由篱笆围着,用来放置马匹。因为科西嘉的马根本没有马厩,通常都是任由它们在田野里凭借自己的生存能力去觅食和躲避风霜雨露。
科隆巴同样蹑手蹑脚地开了花园的门,来到空地,轻轻地吹了一下口哨,把马一下子都吸引到了身边,她是经常拿面包和盐给马吃的。那匹黑马来到她身边以后,她一把紧紧抓住它的鬣毛,一刀就割破了它的耳朵。那马疼的剧烈一跳,转身就逃走了,一边逃一边发出尖锐的喊声,像它的同类受到剧痛时所发出的一样。科隆巴觉得很满意,再回到花园里,这时候奥索打开窗门,喝了一声:“谁?”同时听见他把子弹推进枪膛的声音。幸而花园的门处在一片黑暗中,一棵大无花果树还遮挡住它的一部分。过了片刻,她看见哥哥的房间里有一闪一闪的亮光,知道他在设法点灯。于是连忙关上园门,沿着墙根儿溜回来,由于她的黑色衣服同贴墙果树的深色树叶混成一片,她终于能够先走进厨房,然后奥索出现。
“什么事?”她问他。
奥索回答:“我觉得好像有人开花园的门。”
“不可能。狗会叫的。我们不妨去看看。”
奥索警惕地在花园里兜了一个圈子,看见外边的门关得好好的,不由对自己的神经过敏感到可笑,他正准备回自己的卧房,科隆巴说:
“我很高兴看到您变得谨慎起来了,哥哥,处在您的地位是应该谨慎的。”
“这是你培养的结果,”奥索回答,“晚安。”
第二天黎明时分,奥索早早起床,准备动身。他的打扮既像一个穿得整整齐齐要去见自己心上人的男子,又像一个全副武装随时准备复仇的科西嘉人。他穿着一件窄腰身的蓝礼服,用绿绸带斜挂着一个装着弹药的小白铁盒;他的匕首插在旁边的口袋里,手里持着那支漂亮的英国枪,并且装了子弹。科隆巴倒一杯咖啡给他,奥索匆匆忙忙地喝着,一个牧人走出去给他套马。奥索和妹妹紧跟着出来,走进空地。牧人抓住马,但转眼之间手里的马鞍和缰绳全掉在了地上,仿佛吓坏了的样子,而那匹马还记着昨夜耳朵上挨的那一刀,害怕这时人家来割它的另一只耳朵,就使劲直立,用后腿猛踢,又猛烈嘶鸣,闹得不可开交。
“快点儿!”奥索叫喊。
“啊!奥斯·安东!啊!奥斯·安东!”牧人放声大喊,“我的圣母!……”
紧接着是无休止的诅咒、毒骂,大部分无法翻译。
“发生了什么事?”科隆巴问。
所有的人都拥到那匹马身边,看见那马鲜血淋漓,耳朵被切开,无不惊异和气愤,齐声呼喊和叫骂起来。在科西嘉,毁伤敌人的马,既表示报复,又表示挑战和威吓,甚至要置对方于死地。“除了枪弹,没有别的东西能惩罚这样的罪行。”奥索尽管因久居大陆,对这样的侮辱不像别人那么看得要命,但是如果在这时候有一个巴里奇尼派的人站在他的面前,他会马上叫他抵罪,因为他知道这是敌人对他的故意侮辱和挑衅。
“这班胆小的混蛋!”他嚷起来,“不敢站出来同我真刀真枪地干,却在一个可怜而无辜的牲口身上撒气!”
“我们还等什么?”科隆巴激昂地喊道,“他们恣意来向我们挑衅,毁伤我们的马,而我们无动于衷!你们是男子汉吗?”
“报仇!”牧人们齐声高喊,“把马牵到村子里游街,马上向他们的房子开火。”
“有一个盖着麦秆的谷仓同他们的塔楼挨在一起,”博洛·格里福老头说,“只要一瞬间就可以使它燃烧起来。”
另外一个人建议去把教堂钟楼的梯子扛来;第三个建议利用人家放在广场上准备建房子用的横梁来撞开巴里奇尼家的大门。在这一片愤怒的叫喊声中,只听得科隆巴向喽啰们宣布,在动手以前她请每人喝一杯茴香酒。
不幸或者幸运的是,她对那匹可怜的马所施用的毒辣手段,在奥索身上并没有产生她所预期的效果。奥索丝毫不怀疑这种野蛮的毁伤动物肢体的行为是他的仇人干的,他特别怀疑奥兰杜奇奥,但是他不相信这个青年在遭受他的侮辱和挨了耳光以后,认为仅仅割伤一匹马的耳朵就能挽回失去的面子。相反,这种卑鄙龌龊而且荒唐可笑的报复,更增加了他对敌人的蔑视,现在他的想法同省长的想法一致了:根本不值得同这样的无耻小人较量。他抓住别人能够听见他说话的瞬间,空隙立刻向吵得沸沸扬扬的喽啰们宣布,他们必须放弃厮杀的念头,司法当局很快就要到了,他们会为马的耳朵讨回公道的。
“我是这儿的主人,”他又用严厉的口气强调说,“大家必须服从我。谁敢再说杀人放火的话,我先剥了他的皮。去吧!去给我套那匹灰马。”
“怎么,奥索,”科隆巴把他拉到一边说,“您竟容忍仇人这样侮辱我们!爸爸在世的日子,巴里奇尼一家人从来不敢毁伤咱家的牲口。”
“我向你保证他们将来是要后悔的;不过惩罚那些只有胆量去伤害牲口的胆小鬼,那是警察和狱卒的责任。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司法当局会给我们报仇的……否则……你就不必提醒我是谁的儿子了……”
“唉!还是忍耐!”科隆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
“你给我记住,妹妹,”奥索继续说,“如果我回来后,发现你对巴里奇尼家有什么过激行为的话,我决不会原谅你。”接着他又用较为温和的口吻说,“很可能,甚至可以肯定,我会同上校父女一同回来,必须把他们的房间整理好,饭菜弄得可口合味,使得我们尊贵的客人不致感到不舒适。科隆巴,你有勇气,这当然很好,但是一个女人家还得会管理家务才行。来吧,拥抱我,要听话。噢,灰马套好了。”
“奥索,”科隆巴说,“您不能单独一个人走。”
“我谁也不需要,”奥索说,“我向你担保,我不会让人割掉耳朵。”
“啊!在这种时刻我决不能让您单独出门。喂!博洛·格里福!季安·弗朗切!门莫!拿上你们的枪,你们护送我哥哥去。”
经过一番异常激烈的争辩以后,奥索不得不同意让一队卫队跟随他。他从牧人里面挑选了那些喊打喊杀喊得最凶猛的人,然后又对妹妹和留在家里的牧人叮嘱一番,这才策马上了路;这一次,他兜了一个圈子,避开了巴里奇尼家的房子。
他们已经远离了皮埃特拉内拉,匆匆忙忙地赶着路,在经过一条通往沼泽地的小溪时,博洛·格里福看见有几头猪懒洋洋地躺在泥塘里,一边舒服地晒太阳一边在水里享受凉快,他马上提起枪来瞄准最肥的那只,“噹”的一枪打中它的脑袋,当场就一命呜呼了。其它几头猪立刻惊叫着爬起来,以惊人的敏捷逃走了,虽然另外一个牧人也朝它们开了枪,但它们都平安无事地逃进矮树丛里了。
“笨蛋!”奥索大喝一声,“你把家猪当野猪打了。”
“不是的,奥斯·安东,”博洛·格里福回答,“这群猪是律师家的,我教训教训这个混蛋不该毁损我们的马。”
“怎么,混蛋!”奥索十分气愤地喊起来,“你们学我们敌人的样子干龌龊事!你们走吧!不要脸的家伙。我不需要你们。你们只配同猪作战。我发誓如果你们敢继续跟着我走,我要敲碎你们的脑袋!”
两个牧人惊愕地面面相觑。奥索把马一夹,鞭子一挥,飞驰而去了。
“咳!”博洛·格里福望着奥索远去的背影,。无奈地摇着头说,“真是开玩笑!去爱人家吧,人家就这样对待你!他的上校父亲,为着你有一次拿枪瞄准律师而恨你……大傻瓜,那时为啥不开枪!……而儿子呢,……你看见了我为他干了什么……他却说要砸碎我的脑袋,就像人家要砸碎一个不再能装酒的葫芦似的。这都是他在大陆上学来的,门莫!”
“是的,如果人家知道你杀了这头猪,一定要去告你,而奥斯·安东既不肯代你向法官求情,也不肯为你掏钱雇律师。幸亏没有人看见,你只要死不承认,也就没事了。”
他们商量了一会儿以后,两个牧人一致认为:最妥当的办法是把死猪丢进山坑里。他们说干就干,当然,在扔下去之前,每人各自在这个德拉·雷比亚和巴里奇尼两家仇恨的牺牲品身上割了几块好肉,好回去烤着吃。
第十七章
奥索喝退了他的不守纪律的卫队以后,继续朝前赶路,一心只想着再见到内维尔小姐的欢乐,很少考虑遭遇敌人。他一边走一边想:“我要同巴里奇尼混蛋们打官司,不得不到巴斯蒂亚去。为什么我不陪着内维尔小姐一起去呢?为什么我们不能从巴斯蒂亚一起到奥雷札温泉去呢?”猛然间孩童时的回忆把一块风景如画的地方呈现在他眼前。他仿佛被送回到绿油油的草地上,躺在百年老栗树底下。一片绿得发亮的细草坪,这里那里开着一朵朵好看的兰花,好像一双双向他微笑着的眼睛。他看见莉迪亚小姐坐在他身边,她摘下帽子,她的一头金发,比真丝更细更软,在透过树丛照射下来的阳光底下像黄金般熠熠生辉。她的双目蓝得清澈,在他看来比苍穹更蓝。她一只手托着香腮,正在若有所思地倾听他以颤抖的语调向她诉说他的爱情。她穿的那件细薄软柔的袍子就是他最后一天在阿雅克修看见她穿的。在袍子的皱褶下面露出一双诱人的小脚,穿着黑缎鞋子,奥索不由得心想,他只要能吻一下这只小脚就够幸福的了。莉迪亚小姐的一只玉手没有戴手套,手里拿着一朵雏菊。奥索把雏菊接过来,莉迪亚的手紧握住他的手;他吻了吻雏菊,又吻了她的手,她没有责怪……他完全沉湎在这些美好而醉人的遐想中,没有留意他走的路线,但他一直在策马奔驰。他第二次在脑子里吻内维尔小姐雪白的手时,实际上他是要去吻自己坐骑的脑袋,那马忽然停了下来。原来是基莉娜挡住他的去路,抓住他的缰绳。
“您这样子到哪儿去呀,奥斯·安东?”她问,“您难道不知道您的仇人就在这儿附近吗?”
“我的仇人!”奥索因为他的遐想在最有趣的时刻被打断了,不由得气恼万分,他喝道,“在哪儿?”
“奥兰杜奇奥就在这儿附近,他正在等着您。回去吧,回去吧。”
“啊!他在等我!你瞧见他了吗?”
“是的,奥斯·安东,他走过去的时候我正躺在草丛里。他带着望远镜朝四下里张望。”
“他向哪一个方向走去了?”
“他向着您现在走的方向去了。”
“谢谢。”
“奥斯·安东,您等我的叔叔一会儿不好吗?他不会晚来的,您跟他在一起就安全了。”
“别害怕,亲爱的基莉,我不需要你叔父。”
“若是您愿意,叔叔,我给您在前面开路。”
“谢谢,谢谢你,不必了。”
奥索策马很快地朝女孩所指的方向驰去。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无名火冒起三丈,他觉得命运给了他一个好机会,可以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只敢毁伤一匹马来报复一记耳光的胆小鬼。但是他走着走着,又想起了他对省长的许诺,尤其是怕错过内维尔小姐的来访,情绪逐渐低落下来,几乎令他不想再遇见奥兰杜奇奥了。过了一会儿,他想起了父亲,想起那匹马所受的凌辱,巴里奇尼的恫吓,怒火不禁又燃烧了起来,恨不得在半分钟之内前去找到仇人,向他挑战,强迫他同自己决斗。这种种矛盾的心情,使他激动不安,他仍然继续走着,不过现在是小心翼翼地前行,一边走一边警惕地审视着灌木丛和篱笆,有时甚至停下来,仔细倾听田野里经常听见的那种弄不清名堂的声音。离开基莉娜10分钟以后(当时大约是上午9点钟左右),他来到一个十分陡峭的山丘边上。他走的路充其量只是一条还没有完全开辟出来的小径,这小径穿越一片新近焚烧过的丛林。道路两旁铺满白色的灰,东一处西一处都有被火烧黑的树木,叶子都烧光了,树身已死,却还挺立着。看见火烧过的丛林,就仿佛想起寒气逼人的北方,火烧过的地方满目荒凉,同周围郁郁葱葱的一片树海恰成鲜明的对照,也更显得悲惨凄凉。可是在奥索的处境中,他只感到有一件事情是重要的,那就是周围既然是光秃秃的,就不可能设有埋伏,凡是害怕矮树丛里随时伸出一支枪来对准自己脑袋的人,总是把一览无余的平地看做是沙漠中的绿洲。穿过这片烧焦的丛林,就是一连好几块耕种的农田,按照当地习惯都用石块垒成墙垣围住,这些墙垣约有齐腰高。那条小径就从围墙中间穿过,墙内那些高大的栗树东一棵,西一棵,杂乱无章,远远看去就像茂密的树林。
由于地势太陡,奥索不得不翻身下马,把缰绳套在马脖子上,很快地沿着灰土滑行下去;刚到了离道路右边一道围墙约25步远的地方,他突然机敏地发现一支枪管瞄准了他,然后是一个人的脑袋伸出了墙头。那支枪向下一低,他立刻认出是奥兰杜奇奥拿着枪正准备开火。奥索迅速采取了防御姿势,于是他们双方各自拿枪瞄准,盯住对方有几秒钟,情绪极其紧张,即使是最勇敢的人,面临这样的生死关头,也难免不感到紧张。
“不要脸的胆小鬼!”奥索鄙夷地骂了一句……
骂声未完,他就看见奥兰杜奇奥的枪口发出火光,几乎与此同时,他的左边也响了一枪,那是从小径的另一边一个他没有发现的人,躲在另一堵围墙后面向他瞄准发射的。两颗子弹全都击中了他:奥兰杜奇奥那一颗射中他的左臂,就是他用来托枪瞄准的那只胳膊;另外一颗正巧射中他的胸膛,穿过衣裳,幸而撞在他的匕首的刃上,滑了一下,只擦伤一点儿表皮。奥索的左臂向下垂落,动也不动地贴在左腿上,他的枪口也向下一沉,可是他马上把枪又举起来,只用右手向奥兰杜奇奥开了一枪。敌人的脑袋,原来他看得见脑袋上的眼睛,这时马上在墙背后消失了。奥索转身向左,朝一个被弥漫的烟雾遮掩得看不清楚的敌人也开了一枪。这个人也立即消失了。这4下枪声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连续发射,即使是训练有素的兵士在纵列连续射击中也不能射得更快了。奥索最后一枪放完以后,周围恢复了静寂。从他的枪口里冒出来的蓝烟,袅袅地升上天空;墙后面毫无动静,一点声音也没有。如果不是他的臂膀疼痛,他还以为他刚才开枪打的那两个人是他白日撞见的鬼。
奥索等待对方第二次射击,急走了几步,躲在一株虽已烧焦,却仍然在丛林中屹立着的大树背后。躲好以后,他把枪夹在两腿之间,急急忙忙地重新装子弹。可是他的那条负伤的左臂使他感到异常痛楚,他好像在支撑着重压一般。他的敌人这一刻怎样了?他简直搞不懂,如果他们逃了或者受伤了,他肯定至少可以听见一点响动。难道他们死了?或者他们躲在墙背后寻找机会向他再次射击?这时候,他感到气力不支,就把右膝跪下,把负伤的臂膀倚在左腿上,利用烧焦的树上伸出的一个桠枝依托着他的枪。他的手指扳着扳机,眼睛紧盯着墙,耳朵仔细地搜寻着任何细微的声音,一动不动地等了几分钟,他觉得好像等了整整一个世纪。最后,在他后面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一声喊叫,过了片刻,一条狗箭也似的跑下山丘,到了他的身边马上停住,摇着尾巴。那狗就是布鲁斯科,两个强盗的弟子和伙伴,它的到来标志着它的主人已经离此地不远;奥索十分焦急地等待主人的到来。那条狗昂着头,向着最近的那堵围墙不安地嗅着。猛然间它低低地咆哮了一声,纵身一跳就越过矮墙,落到那边以后很快地又跳上墙头,牢牢地注视着奥索。眼睛里表现出惊讶,这是一条狗所能最清楚表示出来的惊讶;然后它又伸出鼻子嗅了嗅,这一次的方向是对面的围墙,它跳上墙落下去,与上次一样,转眼间它又跳回到墙头上,表现出同样的惊讶和不安。接着它跳到丛林里,双腿夹住尾巴,始终注视着奥索,侧着身子慢步走开去,一直到离开奥索有相当远的距离了,才放开大步,奔上山丘,速度差不多同它下来时一样,它迎接来了一个汉子,那汉子不顾坡度陡峭,飞快地跑过来。
“来救我,布朗多!”奥索觉得那人能听得到他的喊声时才大声呼喊。
“奥斯·安东!您受了伤!”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布朗多拉奇奥问,“伤的是身体还是四肢?……”
“在臂膀上。”
“在臂膀上!不要紧。对方呢?”
“我相信被我打中了。”
布朗多拉奇奥跟着他的狗,奔到最近的那道围墙,俯下身子向里张望一下,马上脱下帽子说:
“向奥兰杜奇奥老爷致敬。”然后又回过头来对着奥索也行了一个礼,满脸严肃地说,“这就是我所说的把一个人舒舒服服地安顿好。”
“他还活着吗?”奥索问,呼吸都有点困难。
“活着啊!他不愿再活下去了,您一枪就射中了他的眼睛,他太伤心了。天哪,好大一个洞!您的枪真好!口径真大!简直可以粉碎一个脑袋!我告诉您,奥斯·安东,起初我听见‘噼!噼!’两声,我想:该死,他们在杀害我的中尉了。后来我紧接着就听见‘嘣!嘣!’两声,我就说,现在轮到英国枪说话了,他在还击……布鲁斯科,您还要我干什么?”
那条狗又把他带到对面的围墙里去。
“对不起!”布朗多拉奇奥惊愕得大叫起来,“天哪!两发两中!真是这样!见鬼!可见得弹药真是贵极了,连您都这样节省着使用。”
“什么事?我一点都不知道。”奥索问。
“算了吧!中尉,别开玩笑了!您打中了珍奇的猎物,还要别人替您捡起来……今天有人在吃饭时会尝到一道精美可口的菜!这个人就是巴里奇尼律师。新鲜肉,你买吗?这儿有的是!真见鬼,现在谁来继承遗产呢?”
“怎么!温琴泰洛也死了吗?”
“千真万确死了。祝我们活着的人身体健康!同您打交道有这样的好处:您使他们不必忍受痛苦的折磨。来看看温琴泰洛吧:他还跪着,头靠着墙,神态像睡着了一样。这正是所谓‘像铅一样熟睡’,是铅弹令他熟睡的。可怜的家伙!”
奥索嫌恶地扭过头去。
“你断定他真死了吗?”
“您真像桑比埃洛·科索,永远不必用第二颗子弹。您看,这里——胸部,左边,看见了吗?完全同温奇莱奥内在滑铁卢中的子弹一样。我敢打赌子弹离心脏不远。两发两中!啊!我以后不再打枪了。两发两中——两兄弟各一颗子弹!——如果有第三颗,您就会打死他老子了——下一次您会打得更准——多好的枪法,奥斯·安东!——真可惜像我这样勇敢的汉子,却从来没能对警察们来个两发双中!”
那强盗一边说一边细心察看奥索的臂膀,还用匕首把他的衣袖割开。
“没关系,”他说,“只不过这件礼服要劳科隆巴小姐费心补一补了……咦!我看见什么了?胸部衣服为什么勾破了?……没有什么打进去吧?一定没有,否则您就不会有这样的精神气儿了。来,试试看把手指活动一下……我咬您的小指头,您觉着痛了吗?……不大觉着?……不要紧。让我替您拿着手帕和领带吧……您的这件礼服完了……真见鬼,为什么穿得这么漂亮?您是去参加婚礼吗?……来,喝一口酒吧……为什么您不带酒葫芦?难道一个科西嘉人出门会忘记带酒葫芦吗?”
在包扎当中,他又不停地嚷道:
“两发双中!两个都不折不扣地死了!……神甫知道要大笑一场了……两发双中!啊!基莉娜这个小兔崽子终于来了。”
奥索没有回答,他的脸白得仿佛尸首一样,四肢都在颤抖着。
“基莉娜,”布朗多拉奇奥叫喊,“到那道墙后面去看看。”
女孩手脚并用地爬到墙头上,一看见奥兰杜奇奥的尸体,立刻画了个十字。
“这不算什么,”强盗又说,“再到远一点的地方去看看,就在对面。”
女孩又画了一个十字。
“是您干的吗,叔叔?”女孩怯生生地问。
“我?我不早成老废物了吗,还能干这个?基莉娜,是中尉先生的功劳,祝贺他吧。”
“小姐一定高兴死了,”基莉娜说,“但是,奥斯·安东,她知道您受了伤,又肯定不乐意。”
“我说,奥斯·安东,”强盗包扎完毕说,“基莉娜已经把您的马牵回来了。骑上马同我一起到斯塔佐纳丛林里去吧,在那里连鬼都找不到您。我们会尽力款待您的。等我们走到克里斯蒂娜十字架那边,我们必须下马。您把您的马交给基莉娜,由她去通知小姐,在路上您可以把口信告诉她。您什么话都可以对小家伙说,奥斯·安东,她宁愿粉身碎骨也不会出卖朋友。”他改用亲切亲和的口吻对基莉娜说,“去吧,小无赖,愿你被驱逐出教,愿你下地狱,淘气鬼!”布朗多拉奇奥跟很多强盗一样,特别迷信,害怕给孩子祝福或者赞美会给孩子带来不测,因为那种奇怪的神力有个坏习惯,专门喜欢做出同人们愿望截然相反的事。
“你要我到哪里去,布朗多?”奥索问,声音微弱得和蚊子差不多。
“见鬼!你只能选择监狱或者丛林,别无其他道路可走。可是德拉·雷比亚家的人不认识去监狱的路。所以,奥斯·安东,你必须到丛林去!”
“那么我的一切希望都成泡影了!”奥索痛苦地喊。
“您的希望?见鬼!您还能希望比两发双中更快活的事吗?……噢!他们有什么鬼本事能把您打中?这两个家伙像猫一样不容易死去。”
“是他们先开枪打我的。”奥索说。
“这话不假,我刚才忘记了……噼!噼!嘣!嘣!……单手打枪,枪枪中的……如果世间还有打得更好的,我现在就上吊!好吧,您骑上马了……离开以前,您应该看一看您的成绩。不辞而别是不礼貌的。”
奥索用马刺刺了几下马身,他宁死也不肯去看被他刚刚打死的那两个可怜的家伙。
“我说,奥斯·安东,”强盗抓住马缰绳说,“您愿意听我坦率地对您说几句话吗?好!不怕得罪您,我为这两个可怜的年轻人伤心。请您原谅我——他们多英俊、多强健、多年轻!奥兰杜奇奥和我一起多次打过猎,4天以前他还送给我一盒雪茄,温琴泰洛总是那么好脾气!——的确,您做的是您应该做的事,而且这两枪打得太好了,不必惋惜。可是我没有参加您的复仇,我知道您做得对,有了仇人,应该除掉。可是巴里奇尼家是一个古老的世家——现在竟然绝后了!而且是同时死的,真惨。”
布朗多拉奇奥一边向巴里奇尼家致悼词,一边急匆匆地带着奥索、基莉娜同那条狗布鲁斯科向斯塔佐纳丛林走去。
第十八章
自从奥索走后,科隆巴从她布置的密探那里获悉,巴里奇尼一家已经跑出来准备同她家对抗,从那时起,她便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只见她在屋子里心神不定地到处乱走,从厨房走到客房,又从客房走回厨房。什么事情也没做却忙乱得一塌糊涂,经常停下来向外张望,看看村子里有没有异常的动静。大约11点钟,一大队人马走进了皮埃特拉内拉,他们是上校、他的女儿、仆役和向导。科隆巴走上去迎接他们,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看见我哥哥了吗?”接着她又问向导他们走的是哪一条路,几点钟启程的;听了向导的回答,她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没有碰到她的哥哥。
“或许您哥哥走的是上面的路,”向导说,“而我们走的是下面的路。”
科隆巴摇摇头,不禁又重新再问一遍。虽然她天生坚定,在客人面前又好逞强,不肯流露出自己的软弱,但还是无法掩盖她的不安和忧虑。不久,由于她说出了双方谈判和解的结果没有成功,她的不安也传染了给上校,尤其是莉迪亚小姐。莉迪亚小姐十分激动,主张撒开人马四面八方寻找,她的父亲建议由他骑自己马带着向导去找奥索。客人们的担心和忧虑,提醒了科隆巴作为主人的责任。她强作欢颜,催促上校入席吃饭,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解释哥哥迟到的原因,可是不到片刻她又把那些理由全部推翻。上校认为他身为男人,有责任来安慰妇女,便提出自己的一番解释。
“我敢打赌,”他说,“德拉·雷比亚肯定是碰到了好猎物,他忍耐不住就去打猎了,我们等着他满载而归吧。对了,”他又补充说,“我们在路上听见了4声枪响,有两声特别响,我就对女儿说:‘我敢打赌那是德拉·雷比亚在打猎。只有我的枪才会发出那么大的响声。’”
科隆巴陡然变了脸色,一直在旁边仔细观察她的莉迪亚,不假思索地就明白了上校的猜测引起了科隆巴什么样的疑心。沉寂了几分钟以后,科隆巴又急急地询问,那两声格外响的枪声是在其他枪声之先还是以后听到的。这一点非常重要,可是上校、他女儿、向导当时都没有注意,因此也回答不上来。
到了下午1时,科隆巴所派出去的人没有一个回来,她只好鼓起勇气,强迫客人们入席吃饭。可是,除了上校,没有人能吃得下饭。只要广场上有一点动静,科隆巴就奔到窗户旁,然后又怅然若失地回来坐下,神情更加忧郁,勉强同客人们继续作无意义的交谈,谁也没有注意谈话内容,不时还有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猛然间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啊!这一次,一定是哥哥。”科隆巴“霍”地站起来说。
可是一看见基莉娜骑着奥索的马,她就发出一声惨叫:
“唉呀!我哥哥死了!”
“咔吧”一声脆响,上校手中的杯子跌到地上摔得粉碎,内维尔小姐大叫一声,大家都急急地奔到大门口。基莉娜还未来得及跳下马,早已被科隆巴挟住举起,就像举起一根羽毛一般,因为她挟得她太紧,致使小姑娘差点儿喘不过气来。小姑娘完全懂得科隆巴的可怕目光的意义,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奥塞罗》合唱中的那句话:“他活着!”科隆巴一松手,基莉娜像只小猫那样敏捷地跳到地上。
“其他人呢?”科隆巴沙哑着嗓子问。
基莉娜没有答话,只是用食指和中指画了一个十字。科隆巴惨白的脸色立刻变成火红,她用闪耀着亮光的眼睛向巴里奇尼家一望,然后微笑着对客人们说:
“没事了!各位!我们回去喝咖啡吧。”
强盗们的伊里斯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她的科西嘉土话由科隆巴先译成意大利语,然后再由内维尔小姐译成英语,上校边听边骂声不绝,莉迪亚小姐则叹气不止,只有科隆巴面无表情地听着,不过她把手里的斜纹布餐巾拧来绞去,眼看就快撕扯烂了。她打断小姑娘的话头足有五六次之多,目的无非是叫她重复述说布朗多拉奇奥认为奥索的伤势没有危险,像这样的伤势他见得多了等等。最后,基莉娜说奥索迫切需要信纸,还请求他的妹妹转请一位小姐在收到他的来信以前决不要离开,因为这位小姐可能已到了他家。——“这件事是最使他牵肠挂肚的,”小姑娘补充说,“我已经上了路,他又把我叫回去再嘱咐一番,那已经是第三次嘱咐了。”科隆巴听了哥哥的这道命令,会意地一笑,紧紧握住莉迪亚小姐的手;英国姑娘泪流满面,但认为这一部分讲话不适宜给上校翻译出来。“是的,亲爱的朋友,您一定要留下来,”科隆巴高声说,同时去拥抱内维尔小姐,“您会帮助我们的。”然后她从衣柜里找出很多旧衣物来裁剪,准备做绷带和纱团。只见她的眼睛闪闪发光,脸色泛红,一会儿忧心忡忡,一会儿镇静异常,很难说出她到底是为哥哥的负伤而担忧,还是为仇人的死亡而高兴。她有时倒咖啡给上校,向他夸耀自己煮咖啡的技巧;有时分配给内维尔小姐和基莉娜针线活,勉励她们缝绷带和卷纱团。她向基莉娜问奥索的伤口是否很痛,已经不知问了多少遍。她不停地放下活儿对上校说:
“两个仇人多卑鄙!多可怕!……他只身一个人,受了伤,只剩下一条胳膊……他居然把他们两个都打翻了,多么勇敢啊,上校!他难道还算不上一个英雄吗?啊!内维尔小姐,能够生活在一个像你们那样的太平地方多幸福啊!……我敢肯定您还没有真正认识我的哥哥!……我已经说过:雄鹰有朝一日要展开双翅!……您被他的温和的外貌迷惑了……只有在您身边的时候他才这样,内维尔小姐……啊!要是他看见您为他准备绷带,他真要……可怜的奥索!”
莉迪亚小姐无心干活,也说不出话来。她的父亲问科隆巴为什么不快点去报官。他提到英国的验尸官调查和其他科西嘉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制度。最后他想弄清这位救助奥索的善良的布朗多拉奇奥先生的乡间别墅是否离皮埃特拉内拉非常远,他能否到那里去看他的朋友。
科隆巴以通常的冷静态度回答说奥索现在在丛林里,有个强盗照顾他,他必须首先知道省长和法官们的态度如何才能露面,否则太冒险了。最后她说她会设法请一位高明大夫秘密地去给奥索治伤的。
“最重要的,上校先生,您必须记住,”她说,“您听见了四声枪响,而且您对我说过奥索是后开枪的。”
上校对这种事一点也不明白,他的女儿只是一个劲儿地叹气和抹眼泪。
天色很晚的时候,一个凄惨的行列走进了村子。有人给巴里奇尼律师送回来他的两个儿子的尸体,每具尸体横放在一匹骡子背上,一个农民赶着这两只骡子。一大群巴里奇尼家的客户和游手好闲的人跟在这个凄惨行列的后面。与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总是来得太迟的警察,副村长举着一条胳膊不断地说:“省长先生要怎么说呢?”几个妇女,其中有一个是奥兰杜奇奥的奶妈,撕扯着头发,发出粗野的凄厉的嚎叫。可是她们喊声所表现出来的震天的痛苦,还比不上另一个人默默无声的绝望更能震撼人心,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这个人身上。他就是两个死者可怜的父亲,他一忽儿到这具尸首旁边,一忽儿到另一具尸首旁边,抬起他们沾满泥土的脑袋,吻他们发紫的嘴唇,抬起他们已经僵硬的四肢,仿佛这样可以使他们免受路上的颠簸。有时他张开嘴说话,可是不管是一声叫喊,或者是一句话,都未能发出声来。他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尸体,一路上不断撞在石头上,撞在树干上,撞在他碰到的(其实都是不该碰到的)所有东西上。
他们走近奥索的住宅时,女人的嚎啕声和男人的诅骂声增加了一倍。德拉·雷比亚家的几个牧人大胆地发出了一下胜利的喊声,敌对的一方再也按捺不住愤怒,有几个人大喊:“报仇!报仇!”有人扔石头,有人朝科隆巴和她的客人所在的客厅窗户开了两枪,将护窗板击碎,木片一直飞到两个妇女围坐着的桌子上。莉迪亚小姐惊吓得大叫,上校抓起一支枪,还没来得及阻止科隆巴,她已经冲到大门,猛然把门大开,站在高高的门槛上,伸着两只手咒骂仇人。
“胆小鬼!”她大声骂道,“你们向妇女开枪,向外国客人开枪,你们究竟是不是科西嘉人?你们够得上男子汉吗?你们这些混蛋只会从背后暗算人,你们来吧!老娘不怕你们。我只有孤身一人,哥哥不在身边。杀我吧,杀我的客人吧,你们只配做这种事……你们不敢,你们是脓包软蛋!你们知道我们只不过是报杀父之仇。哭吧,像哭丧妇那样哭吧,我们没有多要你们的血,你们还应该谢谢我们呢!”
科隆巴的声音和神态里有些令人肃然起敬和望而生畏的东西,众人看见了都吓得向后退缩,仿佛看见了在科西嘉的冬夜人们讲述的神奇故事中的恶鬼。副村长、警察和相当数目的妇女利用人们的移动拥进双方的中间,因为雷比亚派的牧人们已在准备武器,很可能在广场上发生一场大械斗。但是双方都没有头人在场,科西嘉人即使在愤怒时也很遵守纪律,内战的主角没有到场,是很少能够打起来的。何况科隆巴也因为胜利而变得谨慎起来,约束住她的那小队人马。她说:
“让这些可怜虫去哭吧,让这个糟老头子保住他的性命吧!干吗要杀掉一个敲掉牙齿的老狐狸?——季迪斯·巴里奇尼!记住8月2日这个日子吧!记住那本沾满鲜血的活页夹,你亲手在上面伪造了我父亲的笔迹!我父亲在上面记下了你欠的血债,你的两个儿子替你把债还清了。巴里奇尼老头,我把收据给你!”
科隆巴抱着胳膊,嘴角上挂着冷漠和不屑的微笑,眼看着死尸被抬进仇人的家里,人群慢慢地散开以后。她这才转身关了门,回到饭厅里对上校说:
“我为我的同胞们向您道歉,先生。我以前从来不相信科西嘉人会对一个有外国客人的房子开枪,我为本乡感到汗颜。”
当晚,莉迪亚小姐回到卧房,上校跟着走进来,问他的女儿要不要第二天就离开这个脑袋随时可以中弹的村子,而且劝她尽可能早地离开这个只有谋杀与暗算的是非之地。
内维尔小姐有好一阵子回答不出来,很明显父亲的建议使她觉得很为难。最后她说:
“在这位可怜的年轻姑娘非常需要安慰和帮助的时候,我们怎能离开她呢?爸爸,您不觉得我们这样做太狠心了吗?”
“女儿,我这样说完全是为你着想,”上校说,“如果我确定你太太平平地住在阿雅克修的旅馆里,我向你保证,在没有同这位勇敢的德拉·雷比亚握一握手以前,我也不愿离开这个该死的岛。”
“这么说,爸爸,再等等吧,在离开以前,得查明一下我们能否助他们一臂之力!”
“一颗善良的心!”上校边说边吻女儿的额角,“我很高兴看到你肯牺牲自己去减轻别人的痛苦。我们留下来吧,做好事是决不会叫人反悔的。”
莉迪亚小姐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有时她听见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她便以为敌人在准备攻打宅子了,有时,她强迫自己安下心来,便想起了那个可怜的受伤者,现在大概是躺在冰冷冷的地上,除了期待一个强盗发善心的照料以外,得不到任何别的帮助。在她的想像中他周身是血,在剧烈的痛苦中呻吟挣扎;奇怪的是,每次奥索的形象在她的心中涌现,总是他离开她时的那个样子,拿着她送给他的法宝紧紧地凑在嘴唇上吻着……接着她又想到他的英勇行为,她认为他之所以冒这样巨大的危险,是为了她,为了能早一点见到她。她几乎就认为奥索是为了保卫她才被人打断手臂的了。她为了他受的伤而责备自己,可是她也因此而更加崇拜他。如果在她的眼中,所谓两发双中的成就,不像在布朗多拉奇奥和科隆巴的眼中那么有价值,可是她也认为很多小说中的英雄,在那样极度的危险中,都能像他表现得那么勇敢和镇静。
她的卧房原是科隆巴的房间。在一张橡木跪凳的上端墙上,挂着奥索穿着少尉制服的细密肖像画,旁边有一张棕榈叶。内维尔小姐把画像摘下来,端详了许久,最后把它放在床头,没有把它放回原处。她直到天蒙蒙亮才入睡,太阳老高了她才睁开眼睛。她一睁眼就看见科隆巴站在床前,正在一动不动地等她醒来。
“怎样?小姐,您在我们这所蓬门荜户的人家住得很不舒服,是吗?”科隆巴对她说,“我只怕您一夜没有合眼。”
“亲爱的朋友,您有他的消息吗?”内维尔揉着眼睛坐起来说。
她瞥见了奥索的画像,赶紧不好意思地把一条手帕扔过去盖住它。
“是的,我有了他的消息,”科隆巴微笑着说。她拿起了画像。“您觉得画得像吗?他本人比这画像棒多啦!”
“天哪!……”内维尔小姐满面羞涩地说,“我在无意之间——拆开了——这画像——我有个缺点:喜欢东摸摸西摸摸——总是忘记归还原处……你哥哥怎么样了?”
“情况非常好。清晨4点钟以前季奥坎托来过。他给我带来了一封信——这封信是特意给您的,莉迪亚小姐;奥索没有写信给我。信封上写着:烦交科隆巴,但是底下却注明:转交N小姐。做妹妹的是不会嫉妒的。季奥坎托说他写字很吃力,很痛苦。季奥坎托写得一手好字,建议由奥索口述,由他笔录,奥索不愿意。他躺在地上,拿着铅笔,布朗多拉奇奥代他拿着纸,他在上面写。每次他想欠起身子,只要一动,受伤的臂膀就剧痛难忍。季奥坎托说他真可怜。信在这里。”
那封信是用英文写的,大概是为了谨慎的缘故。内维尔小姐读信:
小姐:
厄运驱使我做出这样的事,我想像不出我的仇人会说些什么,会造些什么颠倒黑白的谣言。只要您,小姐,您不相信,我就无所谓,就心地坦然。自从我认识您以后,我做了不少令自己脸红的梦。直到这件祸事发生以后,我才明白我的愚蠢和疯狂,现在我完全恢复了理智。我知道我的未来是什么,我只好逆来顺受了。您送给我的戒指我本来以为是给我带来幸福的法宝,但我现在不敢再保留它了。我怕,内维尔小姐,您会后悔把戒指送错了人,或者更确切点说,我怕它勾起自己疯狂的念头。科隆巴会把戒指本还给您……再见了,小姐,您即将离开科西嘉,我再也见不到您了;我希望您告诉舍妹,您依然看得起我;我也相当有把握地说,我始终值得你这样做。
O. D. R.
莉迪亚小姐是背转身子来看信的,科隆巴从旁仔细地观察她,然后把那只埃及戒指交给她,并用眼神询问她信上写的是什么意思。莉迪亚小姐不敢抬头,凄然端详着那只戒指,一忽儿戴在手指上,一忽儿又摘下来。
“亲爱的莉迪亚小姐,”科隆巴说,“我能知道哥哥在信上说些什么吗?他提到他的身体状况吗?”
“嗯……”莉迪亚小姐刷地红了脸,“他并没有提起……他的信是用英文写的……他要我告诉爸爸……他希望省长能够处理好……”
科隆巴狡猾地微微一笑,坐在床边,抓起内维尔小姐的双手,用锐利的眼光注视着她。
“您心肠好吗?”她对她说,“您一定能回信给我哥哥吗?这样做就能对他大有好处!刚才我收到信的时候,我在一刹那间真想叫醒您,后来我没敢。”
“您弄错了,”内维尔小姐说,“如果我写一封信能使他……”
“现在我不能送信给他。省长已经回来,整个皮埃特拉内拉都是他的武装侍从。以后再说吧。啊!内维尔小姐,假如您真的了解我哥哥,您就会像我一样爱他……他为人多好!多勇敢!想一想他干过的事情吧!他一个人对付两个,而且还带着伤!”
省长回来了。他是听到副村长派去信使的报告,带着警察和巡逻队回来的;同时也带来了检察官、书记官以及其他人等,来侦审这件新的可怕的血案。这件祸事使皮埃特拉内拉两个家族间的仇恨越发复杂化,或者毋宁说是根本结束了。省长到后不久,就见到了上校和他的女儿,他并不向他们隐瞒他害怕事态发展的趋势很糟糕。
“你们知道,”他说,“放枪当时没有目击证人在场;而那两个不幸的年轻人是以机灵和勇敢出名的,因此没有人肯相信德拉·雷比亚先生是在没有得到两个强盗帮助的情况下把他们打死的,人家说他正躲在强盗那儿。”
“这不可能!”上校喊起来,“奥索·德拉·雷比亚是个重视荣誉的男子汉,我敢为他担保。”
“我相信您的话,”省长说,“可是检察官(这些老爷总是怀疑别人的),我觉得检察官的看法对您的朋友不利。他手里拿着一件很糟糕的证物。那是一封给奥兰杜奇奥的恐吓信,信里约他到外面相会……检察官认为这个约会就是一个故意设下的圈套。”
“可是这位奥兰杜奇奥,”上校说,“不肯像个上等人那样出来应战。”
“这不符合当地的习惯。本地的方式是暗中埋伏,背后杀人。可是倒也有一份证词对他有利,那就是一个小女孩说的,她说她听见了4下枪声,后面两响比前面两响更响,当然是属于大口径的枪,像德拉·雷比亚先生的枪一样。可惜这个女孩是其中一名强盗的侄女,人家正怀疑强盗是共犯,孩子是人家教她这样说的。”
“先生,”莉迪亚小姐打断了他的话,满脸通红,连眼白都红了,“枪声响的时候我们正在路上,我们听到的也是这样。”
“真的吗?这一点非常重要。而您,上校,您当时也注意到同样情况了吧?”
“是的,”内维尔小姐抢着说,“我父亲对武器很有经验,听到后两声声音很大的枪响以后,我父亲当时就对我说:‘这一次是德拉·雷比亚先生在开我的枪了。’”
“你认出来的枪声是最后放的吗?上校先生?”
“确实是最后放的,对吧,爸爸?”
上校的记忆力不太好,不过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同女儿的意见相左。
“上校,你应该马上把这个情况告诉检察官。我们今晚会有一位外科医生来验尸,查明死者的伤是否由我们所说的武器所致。”
“那枪是我送给奥索的,”上校说,“我真希望它早已沉入海底……呃,我的意思是说……他是个勇敢的汉子,我很高兴他手里有这支枪,因为如果没有我的曼顿枪,我真不知道他怎样能逃脱死神的魔掌。”
第十九章
外科医生很晚才来到。他在路上遇见了意外的事。季奥坎托·卡斯特里科尼截住他,彬彬有礼地恭请他去医治一个受伤的人。结果把他带到从林里,给奥索疗了伤。完毕后强盗一直把他送到非常远的地方,同他说起比萨的许多著名教授,据强盗说,他们都是他的挚交,使医生听了很受震动。
分别的时候神学家对医生说:“大夫,我非常敬重您,不必我多说,您也清楚一位大夫应该像忏悔神父那样守口如瓶。”说到这里他故意抚弄一下手中的枪,“您最好忘记了我们是在什么地方会见的。再见吧,很高兴能认识您。”
科隆巴请求上校参加尸体剖检。
“您比任何人都更熟悉我哥哥的枪,”她说,“您在场十分有用。地方上坏人很多,如果我们没有人作有利于我们方面的辩护,我们就太冒险了。”
剩下她单独一人同莉迪亚小姐以后,她推说头痛得很厉害,建议同莉迪亚小姐到村子附近去散步。
“新鲜空气对我有好处,”她说,“我好久没有呼吸新鲜空气了!”她一边走一边同莉迪亚小姐谈论她的哥哥,莉迪亚小姐对这个话题相当感兴趣,竟没有注意到她们已经远离了村子。太阳落山以后,她才对科隆巴提出返回村子。科隆巴说认得一条小路可以不必像刚才那样兜大圈子。于是她离开她们正走着的那条小路,走上一条表面上十分荒凉的小径。不久她就开始爬一个陡峭的山丘,因为坡度太陡,她不得不经常一手攀着树枝,另一只手去拉莉迪亚小姐。过了好一阵功夫,吃力艰苦的攀登终于结束,她们到了一小块高地上面,周围长满了香桃木和野草莓树,旁边被破土而出的大块的花岗岩包围着。莉迪亚小姐疲乏万分,但还是见不到村子,这时,天已经差不多齐黑了。
“您知道吗?亲爱的科隆巴,”她说,“恐怕我们迷路了。”
“别害怕,”科隆巴回答,“继续走,跟着我。”
“可是您保证弄错了,村子不可能在这边。我敢打赌我们正朝着村子相反的方向走。您瞧,我们看见的远处的灯火,那才是皮埃特拉内拉。”
“亲爱的朋友,”科隆巴激动地说,“您说得对,可是再走200步……到那个丛林里……”
“什么?”
“我哥哥就在那里,只要您愿意,我很快就可以见到他,和拥抱他。”
内维尔小姐惊呆了。
“我走出皮埃特拉内拉,”科隆巴继续说,“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因为我同您在一起——否则就会有人跟踪我——离他这么近,怎能不去看看他!——您为什么不同我一起去见见我的可怜的哥哥呢?您会使他十分高兴的!”
“可是,科隆巴——这恐怕对我不大合适吧。”
“我明白了。你们这些城市小姐,总是考虑合适不合适,而我们这些农村妇女,只是想到这样做好不好。”
“天太晚了!——你哥哥会怎样想呢?”
“他会想,他的朋友们并没有抛弃他,这样就能使他有勇气来忍受痛苦。”
“我父亲,这么晚了他会急死的——”
“他知道您跟我在一起——好吧,您拿定主意吧…您今天早上还看他的画像呢。”科隆巴狡黠地微笑着。
“不,真的,科隆巴,我不敢——有强盗在那里——”
“哼!强盗又不认识您,有什么要紧?您不是一直想看看强盗吗?——”
“我的天!”
“小姐,拿个主意吧。我总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谁也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事。我们一起去看奥索,或者我们一起回到村子里去,以后我要再想见到哥哥,天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或许永远也见不着了——”
“您说什么,科隆巴?好吧,我们去吧,不过只能停留一分钟,我们马上回来。”
科隆巴紧紧握住她的手,没有回答,开始大步流星地向前走,走得那么迅疾,莉迪亚小姐很难跟得上。幸好不一会儿科隆巴就停了下来,对她说:
“我们事先没有通知他们,不能再往前走了,否则我们也许要挨枪子儿。”
她把手指放在嘴里打了一个口哨;片刻以后就听到了狗吠声,强盗们的前哨跟着就出现了。它是她们的老相识,那条名字叫布鲁斯科的狗。它马上认出了科隆巴,并且很快转过身来给她带路。在丛林的狭窄小径转了无数个弯以后,两个武装到牙齿的男子出来迎接她们。
“是您吗,布朗多拉奇奥?”科隆巴问,“我哥哥呢?”
“在那边!”强盗回答,“小声,他睡着了,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这还是他第一次熟睡。我的天主!真是魔鬼能去的地方,女人也能去。”
两个女人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来到一个火堆旁边,他们小心地在火堆四周垒了一圈儿石头围墙以挡住火光,她们看见奥索此刻正躺在一堆蕨类植物上,盖着一件名为皮洛尼的厚大衣。他的脸色显得异常苍白,可以听得见他的急促的呼吸声。科隆巴坐在哥哥旁边,双手合十,默默地凝视着他,仿佛心中在暗暗地祈祷。莉迪亚小姐用手帕掩住脸,紧紧挨着她,不时把头抬起,从科隆巴的肩膀上看一看伤者。一刻钟过去了,没有人开口说话。神学家作了一下手势,布朗多拉奇奥马上同他一起钻进了丛林深处,使莉迪亚小姐极为高兴,她第一次发觉强盗们的大胡子和各种装备太富于地方色彩了。
这时奥索翻了一下身。科隆巴马上俯下身子拥抱他好几次,问他好些问题:当然主要是问他的伤势怎样?他痛得厉害不?他需要什么?奥索回答说,他是最好没有了,然后轮到他问她:内维尔小姐是否还在皮埃特拉内拉,她有没有写信给他。科隆巴俯在哥哥身上,完全把莉迪亚小姐的身子遮住了,而且周围黑乎乎的一片,也很难认出她来。科隆巴抓住内维尔小姐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把伤者的头抬起来。
“不,哥哥,她没有托我给您带信。您一直记挂着内维尔小姐,您很爱她吗?”
“我怎么会不爱她,科隆巴!可是她——或许她现在已经瞧不起我了!”
这时候,内维尔小姐使劲想挣脱自己的手,可是要科隆巴松手可并不容易;她的手很小,长得好看,但气力不小,我们已经领教过了。
“瞧不起您!”科隆巴喊道,“怎么会呢?您干了大事,还会瞧不起您——恰恰相反,她尽说您的好话——啊!奥索,我有许多关于她的事想告诉您。”
莉迪亚小姐的手始终想缩回去,但是科隆巴把它越拉离奥索越近。
“不过,”伤者说,“她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只要一行字,我就满足了。”
科隆巴把莉迪亚小姐的手最后拉到同哥哥的手放在一起,然后她突然闪开,哈哈大笑说:
“奥索,可别说莉迪亚小姐的坏话,她能听懂科西嘉话。”
莉迪亚小姐赶紧将手缩回去,嘴里喃喃说了句谁也听不清楚的话。奥索还以为自己在梦境里。
“内维尔小姐,您居然肯到这儿来!我的天!您怎么敢到这儿来?啊!您使我真幸福!”
他艰难地支起身子,想靠近她。
“我是陪令妹来的,”莉迪亚小姐说,“——目的是不让人家怀疑她要去哪里——而且,我也想——证实一下——哎呀!你这地方真是糟透了!”
科隆巴坐在奥索身后。她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起来,使得他的头正靠在她的膝盖上。她用手搂住他的脖子,作个手势叫莉迪亚小姐凑近一些。
“近些!再近些!”她说,“不要让病人抬高声音说话。”莉迪亚小姐还在犹豫,她一把抓住她的手,强迫她往奥索身边靠拢,使得她的袍子碰到了奥索,她的那只始终被科隆巴抓住的手,搁在奥索的肩上。
“像这样子就好了,”科隆巴兴高采烈地说,“对吗,奥索,在这夏日的夜晚,在丛林中露营,不是很美吗?”
“啊,对呀!这样美丽宁静的夜晚!”奥索说,“我一辈子难以忘怀!”
“您一定很痛苦吧?”内维尔小姐说。
“不!我再也不痛苦了,”奥索说,“我真想死在这里,然后就埋在这里。”
他的右手慢慢移过去,逐渐接近莉迪亚小姐被科隆巴抓住的那只手。
“必须赶紧把您送到有人照料您的地方,德拉·雷比亚先生,”内维尔小姐说,“现在我看见您睡在这么糟的地方——在露天里——我真睡不着觉了。”
“不瞒您说,要不是因为害怕遇见您,内维尔小姐,我早就设法回到皮埃特拉内拉去自首了。”
“奥索,您为什么怕遇见她呢?”科隆巴问。
“我没有听您的话,内维尔小姐——所以我害怕在这时候见到您。”
“看到了吗?莉迪亚小姐,你叫我哥哥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科隆巴笑着说,“我要阻止您见他了。”
“我希望,”内维尔小姐说,“这件不幸事件不久就能得到澄清,使您不再害怕。等到我们离开这里的时候,我要能知道法院对您作出公正判决,承认您的行为是正直的,就如同承认您的勇敢一样,我就特别高兴了。”
“你们离开这里?内维尔小姐,请您现在还不要说这样的话。”
“有什么办法呢?——家父不能呆在这里一味打猎——他想动身了。”
奥索放松了他的手,不再接触莉迪亚小姐的手。大家无言地沉默了一会儿。
“啊!”科隆巴说,“我们绝不会让你们这么快就离开的。我们还有很多皮埃特拉内拉的东西要给你们看,而且,您答应过给我画像,您还没有着手哩!我也允诺过给您创作一首有75段歌词的歌。何况……啊!为什么布鲁斯科咆哮起来?——布朗多拉奇奥跟在它后面奔跑……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说完她就赶紧站起来,毫不客气地把奥索的脑袋搁在内维尔小姐的膝盖上,奔过去追那些强盗去了。
内维尔小姐发觉自己在丛林里用身体支撑着一个英俊后生,而且独自一个人同他在一起,不禁有点不知所措。如果她猛然抽出身子,又怕伤害了受伤的人。可是奥索主动离开了他妹妹精心给他准备的温柔的支撑物,用右手支起半身。
“莉迪亚小姐,照这情形,您不久就要离开了?说实话我也认为您不应该在这个倒霉的地方多作逗留——,不过——自从您来到这儿以后,我一想到要同您说再见,我就万分痛苦——我是一个穷中尉,没有前途,现在又成了亡命之徒莉迪亚小姐,在这种时候对您说我爱您多么不合适啊——不过这也许是我能对您说这句话的惟一机会了,现在说出了心事,我觉得心里好受多了。”
莉迪亚小姐羞涩地掉转头,仿佛周围的黑暗还不足以掩盖她脸上的红晕似的。
“德拉·雷比亚先生,”她的声音颤抖着,“我会到这地方来吗,要是……”一边说,一边把那只埃及戒指放在奥索的手中。然后做了很大的努力才恢复平时开玩笑的口吻。
“奥索先生,您真坏,竟然说出这种话来——在丛林中间,周围被您的强盗包围着,您心里很清楚我是绝对不敢对您发脾气的。”她说。
奥索动了一动,要去吻那只还给他戒指的手,由于莉迪亚小姐把手缩得太快,他失去了重心,一跤跌到受伤的臂膀上。禁不住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您跌痛了吗,朋友?”她扶起他来,“这都怪我,请原谅我……”他们又低声地说了一会儿,两个人互相靠得很近。科隆巴急急忙忙地奔回来,发现他们恰好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
“巡逻兵来了!”她嚷道,“奥索,想法子站起来行走,我来帮助您。”
“别管我,”奥索说,“叫两个强盗逃走——让他们逮住我,我不在乎;快把莉迪亚小姐带走,我的天,可别让人看见她在这里!”
“您万万不能留下,”跟在科隆巴后面的布朗多拉奇奥说,“巡逻队的队长是律师的教子,他也许不逮捕你,但却会把你打死,然后说他不是故意的。”
奥索设法站了起来,甚至走了几步,可是很快就停了下来。
“我走不了!”他说,“你们快逃吧。再见了,内维尔小姐,把手伸给我,再见了!”
“我们不能离开您!”两个女人叫喊。
“如果您走不了,”布朗多拉奇奥说,“我来驮您。来吧,中尉,拿出你的勇气来;我们还来得及从后面山谷溜走。神甫先生会掩护我。”“不,别管我,”奥索边说边躺在地上,“看老天爷的份上,科隆巴,请你带走内维尔小姐!”
“您身强体健,科隆巴小姐,”布朗多拉奇奥说,“您扛他的肩头,我抬着脚。好!开步,走!”
他们不顾他的抗议,很快就强制性地把他抬走了。莉迪亚小姐跟在后面,惊恐得不得了。一下枪声响了,马上有五六下枪声跟着响起来。莉迪亚发出了一声喊叫,布朗多拉奇奥不由得骂了一句,但随即加快脚步奔跑,科隆巴学着他的样子,也在丛林里拼命奔跑,全然不顾树枝抽打她的脸颊或者扯破她的袍子了。
“亲爱的,弯着腰走,弯着腰走,”她对莉迪亚小姐说,“小心子弹会射中您的。”
他们就这样走着,或者说奔跑了大约500步,布朗多拉奇奥宣称说他走不动了,马上倒在地上,也不顾科隆巴的鼓励和责骂了。
“内维尔小姐呢?这会儿怎么不见她啦?”奥索问。
内维尔小姐被枪声吓坏了,每走一步都被茂密的丛林挡住去路,不一会儿就见不到别人的踪迹了,只好独自一人胆战心惊地留在后面。
“她落在后面了,”布朗多拉奇奥说,“不过我想她不会迷路的,女人永远都不会迷路。您听我说,奥斯·安东,神甫拿着您的枪弄出多大的闹声啊。可惜夜里看不见,在黑夜里随意射击一阵是不会造成多大损害的。”
“嘘!”科隆巴喝道,“我听见有匹马的声音,我们得救了。”
果然,一匹在丛林里吃草的马,被枪声吓坏了,来到他们附近。“我们得救了。”布朗多拉奇奥再说一遍。
奔过去抓住马鬃毛,用根打结的绳子套在它的嘴里当作缰绳,这对于一个强盗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在科隆巴的帮助下,转瞬之间就完成了。
“现在要通知神甫了。”他说。
他打了两声唿哨,很快,远处一声唿哨回答了他,布朗多拉奇奥跳上马,科隆巴把她哥哥放在强盗身前,强盗一只手把他紧紧抱住,另一只手指挥坐骑。那匹马的腹部狠狠地挨了两脚,尽管背上有两个人,它还是立刻飞快地奔驰起来,顺着一个陡峭的斜坡走下去,除了科西嘉的马之外,任何地方的马在这样陡的斜坡上早就被摔死了。
科隆巴转身往回走,用尽气力大声叫喊内维尔小姐,可是听不到回答……她胡乱走了一会儿,想找到来时的道路,不料在一条小径上撞见了两个巡逻兵,他们对她大喝一声:“站住!什么人?”
“是我呀!诸位先生,”科隆巴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你们的枪声好热闹,打死了几个人啊?”
“您是同强盗在一起的,”一个巡逻兵说,“对不起,我们要把您带走。”
“悉听尊便,”她回答,“可是我在这儿还有一位女朋友,我们先找到她再说。”
“您的朋友已被逮捕,您和她一起到监狱里作伴儿去吧。”
“到监狱里?等着瞧吧,眼下,还是先把我带到她那儿再说。”
巡逻兵带她到强盗的窝里去,他们正在那里搜集战利品,换句话说,所谓的战利品无非就是奥索盖在身上的皮洛尼,一只旧锅子,一只装满水的瓦罐。内维尔小姐也在那里,她碰上了巡逻兵们,早已吓得半死,他们问她强盗的人数和逃走的方向,她只能用眼泪作为答复。科隆巴跑上前拥抱她,在她的耳边说:“他们得救了。”
接着她转过身子对巡逻队队长说:
“先生,您看得很清楚:她对您的提问一无所知。快让我们回到村子里去吧,人家等我们都等得急死了。”
“我们当然会带你们回去的,并且会比你们希望的更早一些,我的小宝贝,”队长说,“但你们必须说出在这种时间你们在丛林里和刚刚逃跑的强盗们在一起都干了些什么。我真不知道这些混蛋强盗使的什么魔法,他们真会吸引姑娘们,可以肯定,有强盗的地方,就一定有标致的姑娘。”
“队长先生,您倒是十分会说讨女人欢心的话,”科隆巴说,“可是您最好说话掌握点分寸,这位小姐是省长的一位亲戚,您不该跟她开这种不雅的玩笑。”
“省长的亲戚!”一个巡逻兵对他的头头低声地说,“的确,她还戴着帽子呢。”
“戴不戴帽子关系不大,”队长说,“可她们俩同神甫在一起,这小子在当地有第一等勾引女人的本领,我的责任是把她们带走。我们在这儿已经没有事情可干了。要不是那个该死的托潘下士——那个法国酒鬼,不等我包围好丛林就露了面……,我们早就把他们像瓮中捉鳖那样捉住了。”
“你们一共7个人吗?”科隆巴问,“先生们,你们知道吗?如果事出偶然,甘比尼、萨罗基和泰奥多尔·波利3兄弟集合在圣克里斯蒂娜十字架那边,又遇上了布朗多拉奇奥和神甫,他们会给你们添麻烦的。如果你们同乡村司令交手,我倒不愿意在场。因为夜里枪弹没长眼睛。”
科隆巴提到可能同那些令人生畏的强盗相遇,无疑在巡逻兵们的心上罩上一层阴影。队长一面不停嘴地咒骂下士托潘那个法兰西狗杂种,一面下令撤退。他的小队带着“丰厚”的战利品——厚大衣和旧锅子,向着皮埃特拉内拉走去。至于那个瓦罐,他们索性一脚踢破了。一个巡逻兵想抓住莉迪亚小姐的臂膀,被科隆巴一手推开了。
“任何人都不许碰她!”科隆巴说,“你们莫非以为我们会逃走吗?来吧,莉迪亚,亲爱的,靠在我的身上,不要像个孩子那样哭泣。这是一桩奇遇,结局不会坏的;再过半小时我们便可以坐下来吃晚饭了,我早就饿了。”
“人家对我会如何想呢?”内维尔小姐低声说。
“人家会想您在丛林里迷了路,仅此而已。”
“省长会怎么说?……特别是父亲会怎么说呢?”
“省长?……您叫他还是管好他自己的省份吧。令尊方面吗?……从您刚才同奥索谈话的情形看来,我想您肯定有些话要对令尊说吧。”
内维尔小姐紧紧捏着她的臂膀没有回答。
“我哥哥,”科隆巴在她的耳边低声地说,“难道不值得漂亮姑娘,爱他吗?告诉我,你是不是有点爱他?”
“啊!科隆巴,”内维尔小姐尽管满面羞涩,也禁不住微微一笑,“您骗了我,把我领到那地方去,我本是十分相信您的!”
科隆巴伸手搂住她的腰肢,在前额上吻了她一下:
“我的好姐姐,”科隆巴低声说,“您能原谅我吗?”
“我怎么能不原谅您这个——爱作弄人的妹妹呢。”莉迪亚还吻她一下说。
省长和检察官住在皮埃特拉内拉副村长的家里,上校放心不下女儿,不知已经跑来询问了多少次了。一个巡逻兵被队长派作信使前来报告,恰好这时上校又来探问消息,巡逻兵对他们叙述了巡逻队同强盗们恶战的经过,战斗结果死伤皆无,但是他们掳获了一个锅子,一件皮洛尼和两个姑娘;他认定,姑娘是强盗们的情妇或密探。说完以后两个女俘虏便由武装卫兵押解上来。可以想见当时科隆巴得意洋洋的神态,莉迪亚小姐的羞惭,省长的惊讶,上校的惊喜。检察官很狡猾,肆意作弄可怜的莉迪亚,对她审问到使她狼狈不堪才停止。
“我觉得,”省长说,“我们可以释放所有嫌疑犯。这两位小姐外出散步,在这样的好天气是情理之中不足为奇的;她们偶然遇见一个可爱的受伤青年,也是经常有的事。”
然后他把科隆巴拉过一边。
“小姐,”他对她说,“您可以告诉令兄,说他案子的进展情况比我期待的要好。验尸结果,加上上校的证词,都足以证明他当时只是被迫还击,而且只有他一个人在场。一切都可以解决,但是他必须尽快离开丛林,出来自己投案。”
上校、女儿和科隆巴坐下来吃晚饭的时候,菜都凉了,已经将近11点钟。科隆巴胃口不错,一边尽情地吃一边嘲笑省长、检察官和巡逻兵。上校只是吃着,没有作声,一直盯着他的女儿;女儿低着头瞅着盘子,不敢抬起眼睛。最后,上校用温和然而严肃的口吻问女儿。
“莉迪亚,”他说的是英语,“您同德拉·雷比亚订下婚约了吧?”
“是的,爸爸,今天刚订的。”她红着脸回答,可是语气很坚决。
说完她就抬起眼睛,看见父亲的脸上毫无责怪的表情,就投进父亲的怀里,拥抱他,像所有有教养的小姐在同样的情况下所做的那样。
“好极了,”上校说,“他是个好小伙子,不过,我的天哪,我们可不能住在这鬼地方!否则我就不同意。”
“我不懂英语,”在旁边十分好奇地注视着上校父女的科隆巴说,“可是我敢打赌我猜得出你们在说些什么。”
“我们在说,”上校回答,“我们要带你到爱尔兰去旅行。”
“好啊,我很愿意去,那我就要变成科隆巴小姑了。这事确定了吗,上校?我们要拍打手掌吗?”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互相拥抱才是。”上校说。
第二十章
使皮埃特拉内拉“全村震惊”(报纸上全都这么说)的两发两中事件发生以后几个月,一个左手吊着绷带的青年,于一天下午骑着马走出巴斯蒂亚城,向卡尔多村子进发。那村子以温泉而闻名遐迩,夏天能供应给城里体弱的人极好的饮料。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姑娘,貌美异常,骑着一匹小黑马陪着他;行家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匹小黑马身强体壮、漂亮优雅,是匹好马,可惜的是,它的耳朵不知何故被弄破了。到了卡尔多村子,姑娘纵身一跳就下了马,她照料同伴也下了坐骑以后,便把系在马鞍上的几只沉甸甸的挎包卸下来。马匹交给一个乡下人看管,姑娘拿着藏在梅纱罗底下的挎包,青年拿着一支双管枪,他们沿着一条十分陡峭的小径往山上走去,那条小径看样子不像通向什么人家。他们登上奎奇奥山的一个高高的台阶以后,便停了下来,两个人都坐在草丛上。他们似乎在等待什么人,因为他们经常向山里张望,姑娘还屡次瞧一眼一只美丽的金表,也许她既是想看看约会的时间到了没有,也是想欣赏一下她刚拿到手的饰物。他们等待的时间并不算长。丛林里窜出一条狗,年轻的姑娘一叫布鲁斯科的名字它就赶快奔过来表示亲热。不久又出现了两个满脸胡子的大汉,手里拿着枪,腰里系着子弹带,旁边还插着一把手枪。他们那身布满补丁的衣服,同他们手中大陆名厂出产的闪闪发亮的武器,恰好形成鲜明的对照。尽管他们4个人身份地位显然不同,但他们却像老朋友那样彼此亲近。
“怎么样?奥斯·安东,”年龄较大的那个强盗对青年说,“您的案子结束了——不起诉处分。恭喜恭喜。我真惋惜律师不在岛上,不能看见他那又气又恨的样子。您的臂膀怎么样?”
“再过半个月,”青年回答,“他们说就不用再吊绷带了。——布朗多,老朋友,明天我就要动身去意大利了,我要同您,也同神甫先生道别,这就是我约你们到这儿来的原因。”
“您去得真仓促,”布朗多拉奇奥说,“您昨天才宣告不起诉,明天就要走?”
“我们有事嘛,”年轻姑娘兴高采烈地说,“先生们,我给你们带来了晚饭,你们吃吧,可别忘记了我的朋友布鲁斯科。”
“您宠坏布鲁斯科了,科隆巴小姐,不过它是知恩必报的。您等着瞧吧。来啊,布鲁斯科,”他说着把枪平伸出去,“为巴里奇尼家跳一个。”
那狗一动不动,只舔舔自己的嘴巴,望着自己的主人。
“为德拉·雷比亚家跳一个!”
它马上跳了,比需要的高度还高了两尺:
“听我说,朋友们,”奥索说,“你们的这份职业糟透了,如果你们不是在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得见的广场上结束你们的生涯,你们最好的结局就是在丛林里被警察的子弹射中。”
“好呀!”神甫说,“这种死法同别种死法没有什么不同,比躺在床上害热病死掉,你的继承人们围着你真心或者假意地号哭,更要好得多。一个人像我们一样过惯了露天生活,就会觉得再也没有比站着死更好的了。”
奥索接下去说:“我很想让你们离开这个地方——过一种安静而踏实的生活。我打个比方,你们为什么不到撒丁岛去呢?你们有好几个伙伴不是这样做了吗?我可以帮助你们想想办法。”
“撒丁岛!”布朗多拉奇奥嚷起来,“快叫那些撒丁人同他们的土话见鬼去吧。我们不屑同这种人为伍。”
“到了撒丁岛,也没有活路,”神学家补充说,“而且我看不起撒丁人,他们为了抓强盗,组织了骑马的民兵,这就使他们同时挨了强盗和同乡人的臭骂。撒丁岛,滚他妈的吧!最让我不理解的一件事,德拉·雷比亚先生,是像您这样有鉴赏力和有学问的人,尝过我们自由自在的生活以后,居然不愿意过丛林的生活。”
“可是,”奥索微笑着说,“我有幸充当丛林的常客时,其实也并不怎样欣赏您们那种生活的好处;我一想起那美妙的夜晚,我像包裹一样被横放在那匹由我的朋友布朗多拉奇奥指挥的无鞍马上,我的肋骨还隐隐作痛呢。”
“还有逃脱追捕的乐趣,”神甫又说,“难道您不把它算一回事吗?在我们岛上这样美好的天气下过着完全自由自在的生活,难道这还不能打动您吗?拿着这个令人尊敬的东西(他指着他的枪),我们到处都可以称王称霸,只要在子弹射程以内就行。我们可以任意指挥,主持公道——这是一种非常合乎道德的娱乐,先生,而且十分有趣,我们当然不愿放弃。我们既然比唐吉诃德有更好的武器和更明白事理的头脑,过流浪骑士的生活岂不是最浪漫的生活吗?我告诉你,前几天,我得知小姑娘莉拉·卢伊季的叔父,那个老吝啬鬼,不愿意给她侄女一份嫁妆,我就写了一封信给他,信中并没有恫吓之词,因为那不是我的习惯。您猜怎么着?那家伙马上相信我的话,把她嫁出去了。我成就了两个人的幸福。奥索先生,请相信我,再也没有比强盗生活更逍遥自在的了。啊!如假没有莉迪亚小姐,您也许就变成我们的同道中人了;这位英国女子我只在朦胧中看过一眼,可是在巴斯蒂亚,人人都把她夸成天仙。”
“我未来的嫂嫂不喜欢丛林,”科隆巴笑着说,“她在丛林里害怕得太厉害了。”
“好吧,”奥索说,“你们是决意留在这儿了?那么请你们让我知道有什么事情我能为你们帮忙吧。”
“没有什么,”布朗多拉奇奥说,“您只要常常记起我们就行了。您给予我们的已经够多了。基莉娜有了一份陪嫁,她不需要我的朋友神甫写些不带恐吓词句的信就能嫁个好丈夫。我们已经知道您的佃户会给我们需要的粮食和弹药,就这样,再见吧。我渴望在不久的将来还能在科西嘉见到您。”
“在紧急关头,”奥索说,“几个金币可以有非常大的用处。现在我们既然已经是老朋友了,你们不会拒绝接受我的这颗小小的‘子弹’吧,它或许为你们生出别的很多子弹来的。”
“我们之间不谈金钱,中尉。”布朗多拉奇奥斩钉截铁地说。
“在世界上金钱也许是万能的,”神甫说,“可是在丛林里我们重视的只是英勇无畏、行侠仗义和百发百中的枪支。”
“好吧。但是,在离开你们以前,”奥索说,“我想还是应该留下一点纪念品给你们。你说,布朗多,我能给你什么?”
强盗抓了抓头皮,不禁斜着眼睛向奥索的枪瞧了一眼。
“唉,我的中尉——如果我有这个胆量……不,你太珍爱它了。”
“别不好意思,你究竟想要什么?”
“没什么——东西不算什么——还得看怎样使用。我总想着那该死的两发两中,而且只用一只手……可惜,那是不可能再有的事。”
“你想要的就是这支枪吗?——我给你带来了,不过希望你尽可能少使用。”
“啊!”“我不敢向您保证我能像您这样使用,但是,请您放心,等到这枪到了别人手里的时候,您就可以说布朗多·萨威利已经不在人间了。”
“您呢,卡斯特里科尼,我要给您什么?”
“既然您执意要留给我一种物质的纪念品,我就不客气地向您要一本贺拉斯的集子,开本要尽可能小。这样我既可以用来消遣,也不至于忘记我的拉丁文。巴斯蒂亚码头上有个卖雪茄的小姑娘,您把书交给她,她就会转交给我了。”
“您会得到一本埃尔泽维尔版本的集子,学者先生;恰好我带的书中有这样一本。——好吧,朋友们,我们要分手了。握一握手吧。只要你们有一天想去撒丁岛,那就马上写信给我;N律师可以告诉你们我在大陆的地址。”
“我的中尉,”布朗多说,“明天,你们出了港口之后,请你们回头眺望这山,这水,这块地方,我们会在这里,我们挥动手帕跟你们道别。”于是他们就这样分手了,奥索和他的妹妹取道到卡尔多去,两个强盗仍然回他们的乐园——山里的丛林中去。
第二十一章
4月里一个晴朗的清晨,上校托马斯·内维尔爵士,他的刚结了婚几个月的女儿,奥索和科隆巴,一起乘着一辆敞篷四轮马车,驶出了比萨城,去参观一座伊特鲁立亚人的地下陵墓,那是新近发掘出来的,很多外国人都颇有兴致地前去参观。进了墓穴,奥索和他的妻子双双掏出铅笔来临摹壁画,上校和科隆巴对考古没有多大兴趣,扔下他们,到附近散步去了。
“亲爱的科隆巴,”上校说,“我们从来不能及时赶回比萨吃中饭。您不能吗?奥索和他的妻子一心只扑在古物上,只要他们在一块儿画画,就没完没了的。”
“不错,”科隆巴说,“可是他们从来没带回去一幅完整的画。”
“我看这样吧,”上校继续说,“我们到那边的那个农庄去。我们可能在那里弄到些面包,或许还有甜酒,甚至还有奶油和草莓,我们就可以耐心地等待那两位画家了。”
“这个主意好,上校。我同您是屋子里最富理智的人,我们不该为这对沉浸在诗情画意中的恋人而牺牲。请挽着我的臂膀。我已经把自己训练出来了,对吗?我会挽着男伴的手,会戴帽子,会穿时髦的衣服;我还有首饰;我学会了不知多少好东西,我再也不是往日的那个野女孩了。您瞧瞧我披上这条大围巾的风度……那个金黄头发的小伙子,你们联队里的军官,婚礼那天来吃喜酒的……天哪!我没记住他的姓名,他是个鬈发的高个子,我一拳就可以把他掀翻在地……”
“是查特沃思吗?”上校问。
“就是他!可是我永远读不来这字音。他吗,他发疯般地爱上了我。”
“啊!科隆巴,您也变得会卖弄风情了。过不了多久我们又要吃喜酒了。”
“吃我的喜酒?等到奥索给我添了一个侄子,谁来带他呢?……谁教他讲科西嘉土话呢?——是的,他要说科西嘉土话,而且我要给他做一顶尖顶帽子来气气你。”
“先等您有了一个侄子再说吧;若是您觉得有必要,您还可以教他怎样使匕首呢。”
“再见吧,匕首!”科隆巴欢天喜地地说,“现在我有了扇子,等您说我们家乡坏话的时候就用它来敲您的手指。”
他们边谈边走,到了农庄,在那里他们享受了酒、草莓和奶油。科隆巴帮助农妇采摘草莓,上校自顾自在那里喝酒。在一条小路转弯的地方,科隆巴发现一个老头坐在一张草垫椅子上面晒太阳,模样儿像个病人,因为他腮深陷,眼睛凹进去,瘦弱不堪,一动不动,面无血色,目光呆滞,活像一具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而不像个活人。科隆巴对他深感兴趣地凝视了几分钟,使得农妇注意起来了。
“这位可怜的老人,”农妇说,“是您的同乡,因为我从您说话的口音听出您是科西嘉人,小姐。他在家乡遭到了不幸,他的儿子们都惨遭横死。小姐,请您原谅,我听说贵乡人凡是对待仇人都心狠手辣。所以这位老人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只好到比萨来投靠一个远亲,是这个农庄的一个工人。这位老大爷神经有点不大正常,那是因为遭遇过大难过分伤心的和刺激缘故……我家太太经常要接待宾客,嫌他碍手碍脚,便把他安顿在这儿。他性情温和,不妨碍人,每天说不上3句话。因为他脑子糊涂了。每星期医生都来给他治病,医生说他活不长了。”
“啊!他已经没治了吗?”科隆巴说,“处在他这个境地,死了倒是福气。”
“小姐,你应该同他讲点科西嘉话,也许听到了亲切的乡音,他的心情便会好些。”
“那可不一定,”科隆巴说,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她走到老头身旁,站得很近,她的身影遮住了他的阳光。这时候可怜的白痴才抬起头,牢牢地注视着科隆巴,科隆巴也同样注视着他,脸上始终带着微笑。片刻以后,老头子用手抹了抹前额,闭上眼睛,仿佛要逃避科隆巴的目光。很快地他又睁开眼睛,睁得非常大,嘴唇也哆嗦起来;他想伸出手来,可是被科隆巴的目光慑服了,像钉在椅子上,既不能说话,又不能动弹。最后大颗眼泪从他的眼中流淌出来,胸中也迸发出几声呜咽。
“饶命吧!”他发出嘶哑的声音说,“饶命吧!你还不满足吗?那张纸……我已经烧掉……你是怎么看到的?……为什么两个都打死?……奥兰杜奇奥,你根本看不到不利于他的证据……应该给我留一个啊……只要一个……奥兰杜奇奥……你看不到纸上有他的名字……”
“我非要那个不可,”科隆巴用科西嘉土话低声对他说,“虽然树枝砍下来了,但是如果树根不腐烂,我也要很快把它连根拔掉。算了吧,不要抱怨了,你受苦的日子不长了。我吗,我整整煎熬了两年!”
老头悲怆地发了一声喊,脑袋跌下来垂在胸口上。科隆巴一转身,慢慢地向屋子里走去,嘴里含糊不清地唱着一支哭丧歌的几句歌词:“我要那只放枪的手,那只瞄准的眼睛,那颗想出这毒计的心……”农妇奔过去救老头子,科隆巴神采奕奕,眼睛炯炯有神,在上校那张饭桌的对面坐下。
“您怎么啦?”他问,“我发觉您的神气同那天我们在皮埃特拉内拉吃晚饭,有人向我们射击时一样。”
“那是我想起了科西嘉的往事,现在已经完了。我要做未来侄儿的教母,对吗?我已经给他想好了一个美丽的名字:吉富奇奥·托马索·奥索·莱奥纳!”
这时农妇进来了。
“怎么样?”科隆巴非常镇静地问她,“他死了,还是只不过昏迷了过去?”
“这会儿没事了,小姐;您的眼睛一看他,他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这可真是怪事。”
“大夫说他活不长了吗?”
“大概用不上两个月。”
“少了他这样的人并不算是大损失。”科隆巴说。
“您说的是谁啊,科隆巴?”上校问。
“一个白痴,我的同乡,”科隆巴毫不在乎地说,“他在这里寄住。我要经常派人来打听他的消息。我说,内维尔上校,请您口下留情,剩些草莓给我的哥哥和莉迪亚吧。”
科隆巴走出农庄上马车时,农妇用眼睛盯住她半晌,然后对她的女儿说:
“你瞧这位小姐长得多俊,但是我敢肯定她有一双毒眼,看到谁谁就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