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科隆巴

科隆巴

第一章

“为了报仇雪恨,放心吧,

只要有她一个人就够了。”

科西嘉岛尼奥罗地区的哀歌


181X年10月上旬,英国军队里的优秀军官,爱尔兰籍的上校托马斯·内维尔爵士,从意大利旅游归来,带着女儿到达马赛,在博沃旅馆下榻。一般狂热的旅客对旅游地的赞不绝口往往会产生反作用,时至今天就有许多旅游者为了显得与众不同,都信奉贺拉斯的那句话:“毋赞美任何事物”,对一切都不应表示惊讶。上校的独生女儿莉迪亚小姐就是这类不惊讶的旅客之一。她觉得《耶稣变容》平淡无奇。正在喷发的维苏威火山并不比伯明翰的工厂烟囱更壮观。总之,她对意大利最大的牢骚是这个国家缺乏鲜明的地方色彩,缺少独特的个性。对她这几句话的意思随你怎样理解都行,几年前我还十分清楚,而今天已经不甚了了。起初,莉迪亚小姐自以为在阿尔卑斯山南端可以看见很多前人所未曾见过的事物,回国以后能够同被称作君子的汝尔丹先生谈论一番,因而洋洋自得。然而不久她就发现不管她走到哪里,她的同胞都已来过,要找出一件无人见过的东西根本无望,于是她就一变而为反对派。老实说,最令人感到气愤的是,当你一说起意大利的奇观胜景时,就有人问你:“你一定看见过某地某某宫中的那幅拉斐尔的名画吧?那真是意大利最美的东西了。”——不料这偏偏正是你漏看了的。既然样样都看太费时间,那么最简便的办法莫过于否定一切来得干脆。

在博沃旅馆,莉迪亚小姐还遇到一件令人十分恼火的事。她从旅游中带回来一幅美丽的速写,画的是塞尼城的佩拉热城门,或称变石建筑城门,她以为绝对没有人画过这座城门,谁料她在马赛遇见弗朗西丝·芬威克夫人,夫人给她看自己的纪念册,她发现在一首十四行诗和一朵枯萎的花朵之间,也竟然出现了上述那扇城门,而且用的是强烈的锡耶纳的土黄色。莉迪亚小姐一气之下把那幅塞尼城门送给了她的贴身女仆,从此她对佩拉热式的建筑再也不尊重了。

内维尔上校也奇怪地感染上了这种烦恼的心境。自从他的妻子谢世以后,他对一切事情,无不用莉迪亚小姐的眼光来看。对他说来,意大利的最大过错是使他的女儿觉得烦闷,因此这是世界上最索然无味的国家。他对那些绘画和雕塑确实无话可说,他感到印象最深的,是这个国家是打猎最最蹩脚不过的地方,他不得不顶着烈日在罗马郊外的田野里奔跑40公里,才能打到几只没有价值的红山鹑。

到马赛后的第二天,上校请他以前的副官埃利斯上尉吃晚饭。上尉刚在科西嘉岛住了6个星期。他对莉迪亚小姐娓娓动听地讲了一个绿林好汉的故事,这故事有一个特点,就是和他们从罗马到那不勒斯一路上经常听到的盗贼故事迥然不同。吃到餐末点心的时候,只剩下两个男人和几瓶波尔多葡萄酒,他们谈起了狩猎。上校得知科西嘉是个狩猎的好去处,猎物之丰,种类之繁,任何地方都比不上。“在那里能够见到大量的野猪,”埃利斯上尉说,“必须学会把它们同家猪区别开来,因为它们简直惊人地相似;万一错打了家猪,猪倌们便马上要来找您的麻烦。他们全副武装,从被他们称作杂木丛林的小树林里钻出来,要您偿还他们的牲口,还要揶揄您一番。猎物中还有盘羊,这种奇异的动物在别处是看不见的,是狩猎的好目标,不过很难猎到。还有鹿、黄鹿、野鸡、小山鹑等等,品种繁多,在科西嘉到处都是,不胜枚举。上校,如果您喜欢打猎,就到科西嘉去吧,那里,就像我的一个旅店主人所说的,您能够射击所有猎物,从斑鸠到人都行。”

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上校不由感到惊愕:难道人也可以猎杀?……

喝茶的时候,上尉又讲了一个株连旁系亲属的复仇故事,使莉迪亚小姐再度入迷。这个故事比前一个更古怪,结尾的时候上尉还把当地怪异、蛮荒的外貌,居民奇特的性格,他们的好客风气和原始的习俗,向莉迪亚小姐一一描述,终于使她对科西嘉这地方心驰神往起来。最后,他送给她一把精美的小匕首,其价值并不在于它的形状,也不在于它镶了铜,而在于它的不平常的来历。它是一个著名的绿林好汉转让给埃利斯上尉的,保证它曾经刺进过4个人的血肉之躯。莉迪亚小姐把它插在腰带里,又拿出来放在床头柜上,睡觉以前把它从鞘里抽出来两次。上校这方面,却梦见他打死了一只盘羊,主人要他付赔偿金,他心安理得地照付了,因为这种盘羊是特别怪异的野兽,身体像野猪,却长着两只鹿角,还拖着一条野鸡的尾巴。

第二天,上校和女儿两人单独吃早饭时,上校说:“听埃利斯讲,科西嘉岛上有丰富得惊人的猎物,要不是那地方离这里太远,我倒很愿意到那里去过上个十天半月的。”

“好极啦!”莉迪亚小姐兴奋地说,“我们为什么不到科西嘉去呢?您在那里打猎的时候,我可以绘画;我要是能够把埃利斯上尉所说的那个山洞画到我的纪念册上,我才高兴呢,据说那个山洞是波拿巴小时候读书的地方。”

上校表达的愿望,得到女儿的极力赞同,也许这还是第一次。这个意想不到的一致使上校非常高兴,但是他足智多谋,故意说出种种不同看法,以便把莉迪亚小姐的一时兴致激励起来并坚定下去。他提出那是一个蛮荒的地方,女人在那里旅行有很大困难,等等,可是毫无用处,她什么也不怕,骑马旅行是她最喜欢的,安营露宿则是她的一大乐事;她甚至连小亚细亚也想去走一遭。总之,你说一句,她对付一句,句句把你驳倒;正是由于从来没有英国女人到过科西嘉,所以她非要争这个先。将来回到圣-詹姆斯广场,把纪念册拿出来给人看时,该有多么得意啊!——“亲爱的,为什么您把这幅可爱的图画这么快就翻了过去?”——“哦,那不算什么。不过是我画的一张速写,画的是为我们当过向导的一个科西嘉的著名强盗。”——“怎么!您到过科西嘉?……”

当时从法国到科西嘉还没有汽船,他们到处打听有无即将启航的帆船,开往莉迪亚小姐打算探险的那个岛。当天,上校给巴黎写信,退掉他们预定好的房间,又同一个科西嘉双桅纵帆帆船船主谈妥,乘他的船前往阿雅克修。船上有两个尚未装修过的房间。他们把食物装进船,舱船主极力保证,说他有一个老搭档水手是一位技艺高明的厨师,煮的普鲁旺斯鱼汤谁也比不过。船主又断言小姐在船上一定非常舒服,必然一路风平浪静。

此外,上校遵照女儿的意愿,要求船主不得搭载任何旅客,还必须沿着科西嘉岛的海岸行驶,以便观赏沿岸的山景。

第二章

开航那天,一大早一切均需携带的物品已收拾停当,装上了船,船必须等到黄昏起风时才能出发。在等待中,上校携女儿在克内比埃尔大街上散步,船主走过来请求上校准许他搭载一名乘客;这乘客是他的一个亲戚,也就是他长子的教父的远房亲戚,有急事必须回科西嘉故乡,苦于找不到可以搭乘的船。

“他是一个让人喜爱的青年,”马泰船长补充说,“也是军人,在近卫军轻步兵里当军官,如果那一位还做着皇帝的话,想必他早已是上校了。”

“既然也是军人……”上校回答,他还没说出“我很愿意他跟我们一起走……”时,莉迪亚小姐已经用英语叫嚷起来:

“一个步兵军官!……”因为她的父亲在骑兵里服役,所以她对别的兵种都瞧不起,“他或许没受过教育,或许会晕船,会把我们的航海乐趣全破坏了!”

船主听不懂英语,但是看见莉迪亚小姐微微撅起的美丽的嘴唇,似乎也清楚了她的意思,于是他开始滔滔不绝地把他的亲戚夸赞了一番,还保证他的亲戚绝对是个有教养的人,出身于世代相传的班长家庭,绝对不会妨碍上校先生,因为他,船主,负责把这位亲戚安置在船上的一个角落里,他们不会觉得船上有这个人存在。上校和内维尔小姐听说科西嘉有些家庭父子世代相传都当班长,未免觉得奇怪,但是他们心地单纯,以为班长就一定是指步兵班长,所以断定这名乘客一定是船主出于好心,想捎带的一个穷鬼。假如是个军官,免不了要同他交际应酬;可是,对付一个班长,就不必担心,因为班长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只要他不带着他的士兵,拿着上了刺刀的枪,强迫你到你不愿去的地方,他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爱搭理就搭理,不爱搭理也无所谓。

“您的亲戚晕船吗?”内维尔小姐用生硬的口气问。

“从来不晕船,小姐。无论在海上或是陆地上,他的心都结实得如岩石一般。”

“好吧!您可以把他带来。”她终于让步了。

“您可以把他带来。”上校也跟着说了一句,然后他们又接着散步去了。

傍晚5点左右,马泰船长来找他们上船。在港口上停泊着船长的舢板,他们看见舢板附近有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身穿一件蓝色长外衣,钮子一直扣到下巴,晒得黧黑的脸,眼睛又长又大,黑眼珠炯炯有神,模样儿直爽而聪明。从他经常向后缩肩站立的习惯,和他嘴唇下面鬈曲的小胡子,一望便知是个军人;因为那时代街上还没有流行留小胡子,国民自卫军还没有把近卫军的举止和习惯传播到每个家庭。

青年见到上校即脱下鸭舌帽,不卑不亢措辞得体地向他道谢。“很高兴能帮您忙,我的孩子。”上校向他友好地点了点头说。接着他下了舢板。

“您的那位英国人很会拿架子。”青年低声用意大利语对船主说。

船主把食指放在左眼下面,两只嘴角向下一弯。懂得这个手势的人,就知道这意思是说:这个英国人通晓意大利语,而且是个怪人。青年微微一笑,用手指点了点脑门,以回答马泰的手势,那意思是说所有英国人的脾气都有点乖戾。然后他坐在船主身边,仔细观察那个长得很标致的女伴,可是并没有失礼之处。

“法国士兵都有很好的气派,”上校用英语跟他的女儿说,“因此他们很容易得到晋升。”

然后他又用法语对青年说:

“朋友,请告诉我,您曾在哪个部队里服役?”

青年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的远房亲戚,忍住一个嘲讽的微笑,回答说他原来是近卫军步兵营的,现在他来自第七轻装营。

“您参加过滑铁卢战役吗?您的年纪似乎还轻了点。”

“对不起,上校,我参加过的惟一战役就是滑铁卢。”

“这一仗可足足抵得上两仗呢。”

年轻的科西嘉人咬了咬嘴唇。

“爸爸,”莉迪亚小姐用英语说,“问问他科西嘉人是不是很爱戴他们的波拿巴?”

上校还没有来得及把这句话译成法语,那个青年已经用十分准确的英语来回答她,尽管带着很重的外国口音。

“您知道,小姐,俗话说:‘本乡人中无先知’,我们是拿破仑的同乡,也许我们不及法国人那么爱戴他。至于我,尽管我的家族和他的家族是仇家,可是我仍然爱他而且崇拜他。”

“您能说英语!”上校惊讶地叫起来。

“说得不好,你们一听就知道了。”

莉迪亚小姐对他随随便便说话的口吻觉得有点不快,但想到一个小小的班长同权势冲天的皇帝居然会有私仇,就禁不住哭了起来。她似乎已经尝到了科西嘉的奇特的滋味,她打算把这件事浓墨重彩地写上她的日记。

“也许您曾经在英国当过俘虏吧?”上校问。

“不,上校。我是在法国学的英语,那时我年纪还很轻,是跟贵国的一个俘虏学的。”

接着,他又对内维尔小姐说:

“马泰告诉我你们刚从意大利旅游回来。小姐,您一定说得一口纯正的托斯卡纳语;我只怕您听不大懂我们的方言。”

“小女听得懂意大利的所有方言,她有语言方面的天赋,不像我这么笨。”上校抢先替小姐回答道。

“那么小姐听得懂我们科西嘉的几句民歌吗?这是一个牧童对牧女说的话:


纵使我进入了神圣的天国,神圣的天国,

只要我找不到你,我决不在天国里游乐。”


莉迪亚小姐确实听得懂,但觉得他引用这两句歌词有点放肆,尤其是伴随着歌词射过来的目光,她涨红了脸用意大利语回答:“我懂。”

“您是有6个月假期才回乡的吗?”上校问。

“不,上校。他们要我领取半饷了,大概由于我参加过滑铁卢战役,又是拿破仑的同乡。现在我回家乡就像歌谣中说的:希望渺茫,囊空如洗。”

他叹了一口气,有些惆怅地仰望着天空。

上校把手伸进衣袋,用手指翻弄着一枚金币,想找一句恰当的话能够帮他很得体地把它塞进他可怜的敌人手中。

“我也是一样,”上校有意用心情愉快的口吻说,“他们也要我领半饷了;可是……您拿的半饷还不够您买烟抽的。拿着,下士班长……”

年轻人的手此时正放在舢板的船舷上,没有张开,于是上校想把金币塞进他的手里。

科西嘉青年涨红了脸,挺直了身子,咬了咬嘴唇,似乎要动气了,可是很快地又改变了表情,哈哈大笑起来。上校手里拿着金币,惊讶得目瞪口呆。

“上校,”年轻人恢复了一本正经的表情,说道,“请您允许我给您提出两点忠告:第一,永远不要把金钱送给科西嘉人,因为我的同乡中有人特别不讲礼貌,会把钱用力摔到您的脸上;第二,不要用对方不需要的头衔加在对方头上。您称我为下士,可我是个中尉。当然,其中的差别并不是很大,可是……”

“中尉!”托马斯爵士喊了起来,“中尉!可是船主对我说您只是一个班长,而且令尊和府上历代所有男子都是班长。”

听了这几句话,年轻人不由得仰身大笑,笑得那么开心,逗得船主和两个水手也全都跟着放声大笑。

“对不起,上校,”青年最后说,“这场误会倒是真挺有趣,直到此刻我才明白过来。不错,我们历代祖先里有不少班长,这是我们家族的光荣;可是我们科西嘉的班长,衣服上从来没有标志军衔的条纹。大约在基督纪元1100年,有些市镇为了反对山区贵族的专制,起来造反,推选出一批领袖,称之为班长。在我们岛上,凡是祖先当过这种护民官的,都引以为荣。”

“对不起,先生!”上校面带愧色地大声说,“万分抱歉。既然您弄明白了我发生误会的原因,还希望您多多原谅。”

他向青年伸出手去。

“这也是对我的小小傲气的正当惩罚,上校,”青年继续笑着,友好地握着英国人伸过来的手,“我一点也不怪您,怪只怪我的朋友马泰没有把我介绍清楚,还是让我来个自我介绍吧:我叫奥索·德拉·雷比亚,是个退伍的中尉。从您带着的这两条漂亮的猎狗来看,我估计您是到科西嘉来打猎的,我很高兴带您去看看我们的高山峻岭……如果我还没有把它们忘记了的话。”他说着又叹了口气。

这时候舢板已经碰到双桅船。中尉扶着莉迪亚小姐上了船,又搀扶着上校登上甲板。到了船上托马斯爵士对于自己的误会始终不安,不知道如何才能使一个家世上溯到1100年的人忘掉自己的无礼,便等不及征求女儿的同意,径自请他共进晚餐,同时又一再道歉,一再同他握手。莉迪亚小姐果然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可是归根结蒂从客人口中得知了班长的来历并不是一件坏事,况且她对客人并不讨厌,甚至开始发觉他有点贵族气派,只不过他过于直爽和过于快活,不像小说中的主角那么矜持。

“德拉·雷比亚中尉,”上校手里拿着一杯马德拉葡萄酒,按照英国礼仪向中尉弯了弯腰,对他说,“我在西班牙见过很多您的同乡,他们都属于名震一时的狙击兵团。”

“是的,他们中有许多人都把鲜血洒在西班牙了。”年轻中尉神情庄重地回答。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一个科西嘉营在比托里亚战役中的作战行动,”上校继续说,“我当然还记得,”他揉了揉胸口又加上一句,“他们隐身在花园里,在树篱后面放冷枪,打了整整一天,不知打死了我们多少人和马。决定撤退时,他们集合在一起,一溜烟地跑了。我们希望在平原上报复他们一下,可是那些怪家伙……对不起,中尉——我的意思是说那些好汉,排成方阵,我们实在难以攻破。这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在方阵的中间,有个军官骑着一匹小黑马,守在鹰旗旁边抽雪茄,仿佛坐在咖啡馆里一般悠闲自得。有时仿佛还有意气气我们,冲着我们奏军乐……我派了两队骑兵冲过去……啊!非但没有冲破方阵,我的龙骑兵反而向斜刺里避让,接着就掉头向后转,乱七八糟地退了回来,很多马只剩下空鞍……而他们该死的军乐还一个劲儿地奏个不停!等到笼罩住敌方的硝烟散开以后,我看见那个军官依旧守在鹰旗旁边抽雪茄。我不由得火冒三丈,亲自带领部队发起最后一次冲锋。他们的枪放得太多了,积满了火药污垢,不能再继续放了,可是他们的兵士排成六行,上了刺刀,对准我们的马头,简直像一堵墙一样压过来。我大声叫喊,激励我的龙骑兵,夹着大腿催马前进,这时候我说的那个军官终于扔下雪茄,向他的手下人指了指我。我仿佛听见“打那白头发的”——当时我戴的是一顶有白翎毛的帽子,我还没有来得及听清下文,一颗子弹便射穿了我的胸膛——他们这个营真是太厉害了,德拉·雷比亚先生,事后有人告诉我,他们是第十八轻装团中顶呱呱的一个营,兵士全是清一色的科西嘉人。”

“是的,”奥索回答,他听得双眼都发亮了,“他们大队人马撤了回来,把他们的鹰旗也带了回来;可是今天这些好汉的2/3都把忠骨埋在比托里亚平原上了。”

“也许事有凑巧,您知道那个指挥官的姓名吧?”

“是很巧!那个指挥官正是家父。他那时是第十八轻装团的少校,经过那次壮烈的战役以后,他因作战英勇被提升为上校。”

“原来是令尊,毫无疑问,他是一位勇士!我真想再见见这位敌人,我一定认得他,我敢肯定。他还在吗?”

“不在了,上校,”青年回答,脸色有点泛白。

“他参加过滑铁卢战役吗?”

“参加过,上校,但是他没有幸运地死在战场上……他死在科西嘉……已经有两年了……天哪!这海太美了!我有整整10年没有见过地中海了。——小姐,您是否觉得地中海比大西洋更美?”

“我觉得地中海的颜色太蓝……波浪的气魄也不够宏大。”

“小姐,如此说来,您是喜欢粗野的美啦?既然这样,我相信科西嘉一定讨您喜欢。”

“小女只喜欢与众不同的事物,”上校说,“因此她觉得意大利也不过如此。”

“关于意大利,我只熟悉比萨这地方,”奥索说,“我在那里念过几年中学。可是每想到那里的圣公墓、大教堂和斜塔,我就会产生崇敬之情……特别是圣公墓。您该记得奥卡尼亚的《死亡》吧……它留在我脑子里的印象太深了,我相信我能凭空把它临摹出来。”

莉迪亚小姐害怕中尉来一长串热情赞美之词,便打着呵欠说道:

“是的,非常美。对不起,爸爸,我有点头疼,要回舱里歇息去了。”

她吻了吻父亲的额角,神色庄严地向奥索点了点头,便走了。剩下两个男人开始谈论打猎和战争。

他们发觉在滑铁卢彼此曾经面对面地打过仗,大概还交换过不少子弹。于是这一对昔日战场上的敌人相处更融洽了。他们挨着个儿把拿破仑,惠灵吞和布吕歇尔——批评一番,接着又一起谈论猎黄鹿,猎野猪和猎盘羊,等等。最后,夜色已深,最后一瓶波尔多葡萄酒也喝光了,于是上校再一次握了握中尉的手,道了晚安,表示这番友谊开始得这么有趣,希望能够继续发展下去。然后他们分手,各自睡觉去了。

第三章

夜很美,水波上荡漾着无边月色,船随着微风缓缓前行。莉迪亚小姐没有一点睡意,任何人只要心里有点诗意,对着海上生明月的迷人景象都不会无动于衷,有的会引吭高歌,有的会吟诗赋词……莉迪亚小姐只是因为同船有一位俗客,才无心领略这种感受。等到她认为那位年轻而毫无诗意的中尉一定已经睡熟以后,便起了床,披了皮袄,叫醒她的贴身女仆,登上甲板。除了一个掌舵的水手以外,甲板上没有其他人。水手用科西嘉方言吟唱着一种哀歌,曲调粗野,缺少变化。但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这种奇怪的音乐倒也另有一种魅力。可惜的是,水手唱些什么,莉迪亚小姐无法全部听懂。她听见的大部分是陈词滥调,偶尔有一首情怀壮烈的歌,引起她浓厚的兴趣,可惜听到绝妙的地方,又忽然夹进了几句她听不懂的方言土语。不过她也听出了歌词内容是讲一件凶杀案的。对凶手的诅咒,复仇的警告,对死者的赞美,都杂乱无章地掺杂在一起,她只记得个别歌词,我不妨把它们翻译如下:

“大炮,刺刀——都没能使他容颜改色,——在战场上他神色明朗——如同夏日的天空。——他是隼,是雄鹰的朋友,——对朋友,他甜如蜜糖,——对敌人,他像咆哮的大海。——他比太阳更高,——比月亮更柔。——法兰西的敌人——从来没法击败他,——家乡的杀人犯——却从背后放冷枪,——就像比托洛杀害桑皮埃罗·科索一样。——他们从来不敢正面看他。——……把我出生入死换来的十字勋章——挂在我床前的墙上。——绶带的颜色是鲜红的。——我的衬衣更红。——保留我的勋章和我的血衣吧,——给我的儿子,我的远在他乡的儿子。——他会看到上面有两个弹孔。——我的衬衣上有多少弹孔,仇人的衬衣上也应有多少弹孔。——这样就算报仇雪恨了吗?——不!我还要那只放枪的手,——那只瞄准的眼睛,——那颗萌生恶念的心……”

水手唱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

“为什么您不接着唱了,朋友?”莉迪亚小姐问。

水手摆了摆脑袋,向她暗示有一个人从舱口里出来了。这个人是奥索,他也出来观赏月色。

“把您的哀歌接着唱完吧,”莉迪亚小姐说,“我非常喜欢您的歌。”

水手俯下身子压低嗓音对她说:

“我对任何人都不给‘林贝科’。”

“什么?不给什么……?”

水手不回答,却吹起口哨来了。

“内维尔小姐,您在欣赏我们的地中海吧,”奥索一边说一边来到她身边,“您一定同意在其他地方决看不到这么美丽的月亮吧。”

“我没在赏月。我在忙着研究科西嘉语。这个水手刚才在唱一支非常悲壮的哀歌,唱得好好的突然中断了。”

水手弯着腰,似乎在仔细瞧那指南针,其实他在用力地扯内维尔小姐的皮袄。很显然,他的哀歌不能在奥索中尉的面前唱。

“你刚才唱的什么,保洛·弗朗塞?”奥索问,“是一首西海岸的哭丧歌,还是一首东海岸的哭丧歌?小姐听得懂你唱的内容,她想听你把它唱完。”

“我记不得歌词了,奥斯·安东。”水手说。

说完他马上提高嗓门,大声唱起一首圣母颂歌。

莉迪亚小姐心不在焉地听着,不再去追逼水手了,心里却拿定主意非要把这谜底拆穿不可。可是她的贴身女仆,虽然是佛罗伦萨人,对科西嘉方言不比女主人懂得多,但也很想弄清底细,不等女主人用手肘向她示意,她已经向奥索发问了:

“中尉先生,给人一个‘林贝科’是什么意思?”

“林贝科!”奥索说,“这是对一个科西嘉人最大的羞辱,因为这是在责备他不肯为亲人复仇。谁跟您讲起林贝科的?”

莉迪亚机智地急忙抢着回答:“是昨天双桅船的船主在马赛讲起的。”

“他说的是谁?”奥索气冲冲地问。

“哦!他给我们讲了一个悠久的故事……是什么年代的?……对了,我记得是关于瓦妮娜·多纳诺的。”莉迪亚小姐随机应变地回答道。

“关于瓦妮娜之死,我想,小姐,它会令您不那么爱我们的民族英雄,那位勇敢的桑皮埃罗了吧?”

“您觉得他的行为真是英勇的吗?”

“他的杀妻行为可以因为当时风俗野蛮而得到谅解,何况当时桑皮埃罗正在同热那亚人决一死战,如果他不惩罚同敌人谈判求和的人,他如何取信于国人呢?”

水手也说:“瓦妮娜没有得到丈夫的准许就私自去谈判求和,桑皮埃罗扭断她的脖子做得没有错。”

“但是,”莉迪亚小姐说,“她的动机是为了救她的丈夫,正是因为爱他,才向热那亚人求情的。”

“向敌人求情就是对他的侮辱!”奥索喊起来。

“而他竟亲手杀死了她!”内维尔小姐继续说,“他真是一个狠心的恶魔。”

“您要知道,是她自己要求死在他手里的,对她来说,这是一种恩典。小姐,您是不是把奥赛罗也视作恶魔呢?”

“那完全不同!奥赛罗是嫉妒,桑皮埃罗只不过是虚荣。”

“嫉妒难道不也是一种虚荣吗?那是爱情的虚荣,您或许只是为了杀人动机才原谅这种虚荣的吧?”

莉迪亚小姐向他射了一眼,目光里充满了尊严,然后转身问水手,什么时候可以抵岸。

“如果不煞风的话,”他说,“后天即可以到达。”

“我真想马上看到阿雅克修,因为这条船使我感到厌烦。”

她立起身来,挽着女仆的臂膀,在甲板上走了几步。奥索呆呆的站在船舵旁,不知道是陪她散步好呢,还是中断一场使她厌烦的谈话好。

“多标致的姑娘,我凭圣母发誓,”水手说,“如果我床上的跳蚤都像她那样子,它们尽管咬死我,我也不会生气,只会觉得过瘾!”

对她美貌的粗野赞美,可能被莉迪亚小姐听见了,她也许生气了,立刻回到船舱。过了一会儿,奥索也回房去了。他一离开甲板,贴身女仆马上回来,向水手盘问一番,得了下面的消息,回去禀报给女主人:他因奥索在场而无法唱完的那首歌,是一首西海岸的哭丧歌,是两年以前为奥索的父亲德拉·雷比亚上校被暗杀后作的。水手毫不怀疑奥索此次回科西嘉,肯定是为报仇雪恨(这是他的原话),他还说,皮埃特拉村不久就会有新鲜肉了,这句全岛都心知肚明的话翻译出来就是说,奥索先生打算杀死两三个杀害他父亲的嫌疑犯,这些人事实上已为司法当局所追究,只因他们有法官、律师、省长和警察的庇护和撑腰,因此都被宣布为清白无罪。

“科西嘉没有公道,”水手又说,“与其相信一位王家法院的推事,还不如相信一支好枪。你有了一个仇家以后,你就必须在3个S中挑选一种。”这些引人注意的情报,把莉迪亚小姐对德拉·雷比亚中尉的态度和心情明显地改变了。也彻底消除了对他的一些不正确的看法和成见。从这时候起,中尉在那位充满浪漫思想的英国女子心目中,一变而成了英雄。中尉那种毫不在乎的神情,直爽和愉快的谈吐,原来使她看不顺眼的地方,现在都变成了他的优点,说明他刚毅果断,但城府很深,藏而不露,使人无法从表面上发觉他的内心感情。她认为奥索有点像菲埃斯克一类人物,轻浮的外表隐藏着内心的伟大志向;虽然杀几个坏蛋比不上解放祖国那样英勇,但是崇高的复仇也是高尚的,令人敬佩的;何况女人一般都宁愿她们心目中的英雄不是政治家。只是在这时内维尔小姐才注意到中尉其实有一双很大的眼睛,一口雪白的牙齿,一副漂亮的身材,而且很有教养,具有上流社会的风度。第二天,她跟他谈了好几次话,他的话令她很感兴趣。她问了他许多关于他故乡的情况,他回答得非常得体,他从年轻时起就离开了科西嘉,先是为了读中学,后来入了军校,但是科西嘉在他的心目中始终是富有诗意的热土。谈到那里的山岭、森林和居民的奇异习俗,他就激动和兴奋不已。可以想像,在谈话间复仇这个字眼出现了好几次,而谈到科西嘉人就不能不对他们的这种人尽皆知的民间习俗表示赞成或反对。奥索对他同胞们世世代代永无休止的复仇情绪和行为,一般是取谴责态度的,使内维尔小姐感到有点奇怪。但是他却认为这一点在农民身上可以原谅,他认为复仇其实就是穷人间的决斗。他说:“这句话非常正确,因为彼此在仇杀之前,都要按规定给对方以明确警告:‘你提防点儿,我也提防着,’这就是双方在着手暗害对方前互相交换的几句惯常的话。这不是同决斗一样吗?”接着他又强调说,“我们家乡的暗杀案子比任何地方都多,可是从来没有一桩是出于卑鄙的动机。我们的确有不少杀人犯,但是却没有一个贼。”

在他提到复仇和凶杀的时候,莉迪亚小姐不禁留神地注视他,但是却看不出丝毫感情激动的痕迹。既然她已经知道他有喜怒不形于色的能力,除了她以外,谁也猜不透他的思想感情,她当然坚决相信德拉·雷比亚上校的灵魂不久便可得到报仇雪恨的满足。

双桅船已经望见了科西嘉海岸。船主把海岸上的重要地名一一说出,虽然莉迪亚小姐对这些地方全然陌生,但她也很高兴知道它们的名字。因为最乏味的莫过于只见到风景而不知其名了。有时,上校的望远镜上出现一个岛民,穿着棕呢衣服,挎着长枪,骑着一匹小马,在陡峭的山坡上奔驰。莉迪亚把看到的每一个人都当作是强盗,或者是一个正在去为父亲复仇的儿子;可是奥索却解释说那是邻近村镇的和平居民在忙自己的事,背长枪不是为了随时开火,而是为了装饰,为了时髦,就如同一位花花公子出门必携带一根手杖一样。虽则长枪不及匕首高贵且富有诗意,可是莉迪亚小姐觉得对一位男人而言,长枪比手杖更风雅许多,她还记得拜伦勋爵笔下的英雄们都死于子弹,而不是死于传统的匕首。

经过3天的海上航行以后,桑基内群岛终于到了,阿雅克修湾壮丽的全景展现在我们的旅客眼前。有人认为它很像那不勒斯湾,这话很有道理;船进港口的时候,附近一处丛林着了火,浓烟布满了季拉托山峰,叫人想起维苏威火山,使阿雅克修湾更像那不勒斯湾了。而要使两者完全相像,必须得有一支由阿提拉率领的匈奴大军把那不勒斯的郊区扫荡一下。因为阿雅克修城郊一派荒凉,渺无人烟。而那不勒斯,从卡斯泰拉马尔一直到米塞内海角,两岸都是层层叠叠的幽雅别墅,阿雅克修湾周围仅是些阴暗的杂木丛林,背后则是光秃不毛的山,既没有别墅,也不见住房。城市四周的高地上,一些东一处西一处的孤零零的白色建筑物呈现在绿荫丛中,那是人家的灵堂和家族的陵墓。这里的景色呈现出一种庄严和凄凉的美。

城市的外观,尤其在那一段时期,加深了荒凉的郊区给人的印象。街上寂静无声,冷清清的只有几个游手好闲的人,而且总是那么几个。一个女人也没有,除了个别到城里来粜卖粮食的乡下妇女。在这里不像意大利城市那样可以随时听见有人高声谈笑,引吭高歌。偶尔在散步场所的树荫底下,有10来个身携武器的农民在打纸牌,或者在一旁卖呆儿。他们不叫不嚷,从不争吵;赌到气氛紧张时,只能听见手枪的声音,永远是威胁的前奏。科西嘉人生性是严肃的,不爱说话。黄昏时分,有几个人出来纳凉,可是在广场上散步的几乎全是外地人。岛上的居民总是站在自己的家门口,每个人都像一只老鹰蹲在巢边防备着。

第四章

登上科西嘉岛两天,莉迪亚小姐参观过了拿破仑出生的房子,用不十分正派的手段搞到了一点糊墙纸以后,就深感愁闷,这是一个陌生人到了一个居民没有社交习惯而使你处于完全孤独状态的地方所必然有的感觉。她懊悔当初的一时冲动,可是马上离开又怕坏了她的勇敢旅行家的名声,因此莉迪亚小姐只好耐心地想办法打发时间。作了这么个随遇而安的决定后,她就准备了铅笔和颜色,勾勒了几张海湾的风景,为一个卖甜瓜的老头画了一幅肖像;这个乡下人脸色黝黑,犹如大陆上的一个菜农,可是他有一把白胡子,神气酷似个最凶恶的坏蛋。所有这一切都还不足以提高她的兴致,于是她决定感动一下这位班长的后代。这件事比较容易,因为奥索不急于回乡,看样子还很乐意在阿雅克修住一些日子,虽然他在这里并没有任何人要见。此外,莉迪亚小姐心里还酝酿着一个崇高的计划,想教化一下这个像头狗熊似的山里人,迫他放弃引导他回到岛上来的那个可怕的计划。自从她仔细观察他以后,她认为让这样一个青年走向灭亡未免太可惜,何况能够使一个科西嘉人改变习俗对她来说也是一件十分荣耀的事。

这几位旅客的日子是这样度过的:上校同奥索一早便进山去打猎,莉迪亚小姐则绘画或给女朋友们写信,因为她想要在信上写上“于阿雅克修”的字样。下午6点,两个男人带着几样野味回来;大家一起吃晚饭,然后莉迪亚小姐唱歌,上校打瞌睡,两个年轻人一直谈到深夜。

为了护照上的一项什么手续,内维尔上校不得不去拜访省长。省长和他的大部分同僚在这里都腻烦得要死,得知来了一位有钱的英国人,是上流社会人物,还有一个标致的女儿,不由得心里十分高兴,非常热情地接待了他,还再三表示,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吩咐,一定效劳。不多几天,他又来回访上校。当时上校刚吃过饭,怡然自得地躺在沙发上,正要打盹;他的女儿在一架破钢琴上自弹自唱,奥索在旁边边翻乐谱边偷看莉迪亚小姐的肩膀和金黄的头发。仆人通报说省长到,琴声马上消失,上校站立起来,用手揉了揉眼睛,把女儿介绍给省长,然后说:

“德拉·雷比亚先生大概不用我介绍,您一定认识他吧?”

“阁下是德拉·雷比亚上校的公子吧?”省长略带窘态地问。

“正是,先生。”奥索回答。

“我从前很荣幸结识令尊。”

老一套应酬话不久就谈没了。上校不由自主地频频打呵欠;奥索是个自由主义者,并不想同官方的喽啰打交道;只有莉迪亚小姐一个人在陪客人交谈。省长也不愿意使谈话沉闷下来,很明显他特别高兴能够同一位认识全欧洲名流的女性谈论巴黎和上流社会。在谈话当中,他不时用一种异常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奥索。

“你们是在大陆上认识德拉·雷比亚先生的吗?”他问莉迪亚小姐。

莉迪亚小姐有点尴尬地回答,他们是在到科西嘉的船上认识的。

“他是一个非常有教养的青年,”省长压低声音说,“他有没有向你们提起,”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他回到科西嘉来有什么目的吗?”

莉迪亚小姐立即换上一副庄严的面孔。

“我没有向他打听过这事,”她回答,“您可以自己去问问他。”

省长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奥索用英语同上校交谈,便对奥索说:

“先生,看来您走过不少地方,不过您大概忘记了科西嘉……和它的风俗了吧。”

“您说得对,我离开本乡时年纪还很轻。”

“您现在还在部队里吗?”

“我已经退伍了,先生。”

“您在法国军队里呆了这么久,也许一定已经完全法兰西化了吧,先生。”

他说后面一句话的时候,语气特别加重。

提醒科西嘉人说他们属于法国大家庭的一名成员,并不能讨好他们。他们愿意自成一族,他们的生活习惯也让人不能不承认他们的愿望是正当的。奥索有点生气,反驳道:

“省长先生,您以为一个科西嘉人要做个体面的人,非要在法国军队里服过役不可吗?”

“当然没有这个意思,”省长说,“我并没有这样的想法,我想说的只是本地的某些风俗,其中有一些是一个行政长官所不希望看到的。”

他着重强调风俗这个字眼,说时又尽可能装出一副严肃的面孔。过了一会儿,他起身告辞,同时得到莉迪亚小姐的允诺,一定到省长官邸去拜见他的夫人。

他走了以后,莉迪亚小姐说道:

“我要到了科西嘉,才知道什么才是一位省长。我觉得这位省长非常讨人欢喜。”

奥索说:“我却不想这样说,我认为他说话夸张,模样儿神秘,非常古怪。”

上校已经昏昏入睡,莉迪亚小姐朝父亲望了一眼,压低声音说:

“我倒觉得他不像您所说的那么神秘,因为我自信懂得他的意思。”

“您当然是一个眼光敏锐的人,内维尔小姐;可是如果您在他刚才说的话里听出什么弦外之音的话,那一定是您自己加进去的。”

“德拉·雷比亚先生,我觉得您这句话是套用马斯卡里叶侯爵的话,不过……您要不要我证明一下我的洞察力?我懂点巫术,一个人若是让我见过两次,我就能摸透他的心思。”

“我的天,您真把我吓坏了。如果您真能猜透我的心思,我不知道究竟应该高兴好,还是应该苦恼好……”

“德拉·雷比亚先生,”莉迪亚小姐涨红了脸接着说,“我们认识才几天,不过在航海中,在野蛮的地方——对不起,请您原谅……在野蛮的地方,比在上流社会更容易交朋友……因此,要是我以朋友的身份跟您谈起一些外人不应打听的私事,请您不要见怪。”

“啊,请不要用外人这个字眼,内维尔小姐;我更乐意您自称为朋友。”

“好吧,先生。我必须告诉您,我原本无心打听您的秘密,却偶尔得知了一部分,它们让我感到难过。先生,我知道尊府曾遭到过不幸,许多人也告诉过我贵同乡有仇必报的性格和复仇的方式……省长没有说出来的话,不就是这些吗?”

“莉迪亚小姐以为我……!”奥索的脸色苍白得像个尸体。

她打断了他的话,说:“不,德拉·雷比亚先生,我知道您是一位看重荣誉的绅士。您亲自对我说过,现在只有贵乡的老百姓才干亲族复仇这种事……您称之为决斗……”

“你觉得我有朝一日会变成一个杀人犯吗?”

“既然我同您提起这些事,奥索先生,可见我对您这一点并不怀疑,”她低垂下眼睛继续说,“我之所以要同您谈,是因为我觉得您回到贵乡,也许立刻会被野蛮的偏见所包围,那时候您如果知道有一个人在钦佩您有勇气抵抗这些偏见时,您会很高兴的。”说到这里她站了起来,“算了吧,不要再谈这些令人讨厌的事了,谈起我就头疼,而且时间也不早了,您不会见怪吧?晚安,我们悄悄地分手吧。”她向他伸出了手。

奥索带着庄重和感动的神态紧握她的手。

“小姐,”他说,“您知道吗?有时乡土的本能会在我身上复苏。有时我想起可怜的先父时……种种可怕的念头就来袭扰我。多亏您这一席话使我永远解脱了。谢谢!谢谢!”

他还想继续往下说,不料莉迪亚小姐把一只茶匙掉到了地上,声音惊醒了上校。

“德拉·雷比亚,明天5点出发打猎!准时到。”

“好的,上校。”祝您晚安!

第五章

第二天,打猎的人快要返归的时候,从海边散步回来的内维尔小姐,带着贴身女仆向旅馆走去,突然看见一个身穿黑服的年轻少妇,骑着一匹矮小而壮健的马进得城来。少妇背后相随着一个也骑着马的农民模样的人,穿着一件肘弯处已经破了的棕色呢上衣,身上用皮带斜挂着一个葫芦,腰带上别着一支手枪,手里又操着一杆长枪,枪柄装在一只系在鞍架上的皮袋里,总之,他的这副打扮完全像是剧中的强盗或者是某个出门赶路的科西嘉小市民。最先吸引内维尔小姐注意的,是那个少妇的非凡美貌。她20上下,高大身材,白嫩皮肤,深蓝眼睛,粉红嘴唇,洁白牙齿;表情既高傲,又流露出几分焦虑和忧郁。头上披着黑丝面纱,名叫梅纱罗,是从热那亚流行到科西嘉来的,妇女佩戴十分合适。栗色头发梳成长辫绕在头上,像包头巾一样。她的衣服非常清洁,也极为素净。

内维尔小姐有充分的时间来细心打量这个披梅纱罗的少妇,因为少妇停在街心向人家打听什么,从她眼睛流露出的表情看来,她打听的肯定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得到人家的回答以后,她挥起手中的冬青枝条给了坐骑一鞭,直奔到了内维尔爵士和奥索下榻的旅馆门口。在旅馆门口她与掌柜的交谈了几句,便轻捷地跳下马,坐在大门旁边的一张石凳上,随从牵着马进了马厩。莉迪亚小姐一身巴黎服装从少妇面前走过,陌生女子连头也没抬起来。过了一刻钟,莉迪亚小姐打开窗户,看见那个披梅纱罗的少妇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原来的地方。过了不久,上校和奥索打猎回来了。这时候掌柜的走过去对那位身着孝服的小姐说了几句话,指给她看年轻的德拉·雷比亚。女人很激动,急忙站起来迎上去,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住,动也不动地呆若木鸡。奥索离她很近,非常奇怪地端详她。

“您是,”她声音激动地说,“奥索·德拉·雷比亚吧?我是科隆巴。”

“科隆巴!”奥索惊喜地嚷起来。

他立刻抱住她,温柔地亲她。这使上校和女儿感到很奇怪,因为在英国是没有人在大街上拥抱的。

“哥哥,”科隆巴说,“我没有得到您的允许就径自来了,请您原谅我。朋友们说您已经到了,我急于看到您,这对我真是莫大的安慰……”

奥索又把她拥抱了一下,然后转身对上校说:

“她是我妹妹,若不是她自报名字,我简直认不出她了。——科隆巴,这位爵士是托马斯·内维尔上校。——上校。请原谅,今天我不能陪你们吃晚饭了……我妹妹……”

“哟,亲爱的朋友,您到什么鬼地方去吃饭呀?”上校大声说,“您也知道这个破旅馆只准备了一顿客饭,那是给我们的。小姐同我们一起吃吧,小女定然非常高兴。”

科隆巴不由得朝她的哥哥望了一眼,奥索也不多推让,大家便一同走进旅馆最大的一间房间,那是供上校作会客厅和饭厅用的。德拉·雷比亚小姐被介绍给内维尔小姐,科隆巴深深地行了一个屈膝礼,一句话也没有说。可以看得出她有些拘束,也许她是平生第一次同外国的上流社会人士在一起。不过她的一举一动没有一点乡气。她的异乎寻常的特点弥补了她的局促不安。内维尔小姐也就喜欢她这一点。因为旅馆接待了上校一行,现在已经没有别的空房,莉迪亚小姐居然屈尊或是出于好奇让德拉·雷比亚小姐在她的房间里搭一张床。

科隆巴很难为情地道谢几句以后,便急忙跟着内维尔小姐的女仆去梳洗了,一路上在太阳底下风尘仆仆地骑马赶路,应该稍微梳洗一下。

回到客厅,看见猎人放在角落里的猎枪,她不由止住了脚步。

“好枪!”她说,“哥哥,这枪是您的吗?”

“不是,这是上校的英国枪。既美观,又实用。”

科隆巴说:“我希望您也能有这样一支枪。”

“这3支枪里当然有一支是德拉·雷比亚的,”上校大声说,“他用得十分出色。今天他打了14枪,枪枪命中。真是好枪法!”

说完就你推我让地演出一场赠枪的场面,双方客气了好一会儿,最后奥索终于却不过对方的盛情厚谊,答应收下了,这使他的妹妹异常欣喜,从她脸上的表情就看出来了:刚才还是那么严肃,现在一下子闪耀着孩童般的快乐。

“亲爱的朋友,您自己随便挑吧。”上校说。

奥索不好意思挑。

“那么,请令妹替您挑吧。”

科隆巴毫不推辞地挑了最朴素的一支,但那是英国曼顿出产的上等枪,口径很大。

她说:“这一支一定能够指哪打哪。”

她的哥哥忙不迭地道谢,正巧这时要吃晚饭了,使他摆脱了困境。科隆巴起先不肯入座,看了哥哥的眼色,这才不再推让。莉迪亚小姐看见她在吃饭以前,像个虔诚的天主教徒那样画了个十字,不禁非常喜欢,心想:

“好呀,原始的习俗开始出现了。”

她打算从这个代表科西嘉古老习俗的少女身上观察出许多有趣的事物。而奥索这时很明显地有些坐立不安,无疑是怕他妹妹的言谈举止显得太乡气。可是科隆巴时时不停地注意观察他,一切举动都尽量学着他的样。有时她带着异样悲哀的表情凝视着他,奥索偶尔碰到她的眼光,便把视线移入别处,仿佛他有意想避开他妹妹无声地向他提出而他又心知肚明的问题。大家都用法语谈话,因为上校的意大利语说得蹩脚。科隆巴听得懂法语,而且在不得不同主人交谈的时候,能够应对几个单词,读音还十分准确。

吃完饭,上校考虑到他们兄妹之间的拘束,便本着一贯的爽直,问奥索想不想同科隆巴小姐单独谈些什么,他可以同女儿到隔壁房间。奥索急忙道谢,说他有足够的时间在皮埃特拉内拉谈。皮埃特拉内拉是他需要在那里居住的村名。

上校坐在他平时坐惯的沙发位子上,内维尔小姐想方设法叫美丽的科隆巴开口说话,挑起好几个话题,都没有奏效,只好请奥索读一首但丁的诗,因为但丁是她最喜爱的诗人。奥索选了《地狱篇》中描写弗朗切斯卡·达·丽米妮自述的那一段,开始朗读。他把这些雄伟壮丽的三句诗,描述男女共读爱情小说如何危险的诗句,尽量念得清晰有力,富有激情。他读着的时候,科隆巴把身子靠近桌子,抬起原来低垂的头,一双睁大的眸子里,射出一道奇异的火焰,脸上忽红忽白,坐在椅子上抽搐不止,意大利人的生理结构真是奇妙,根本不需要老学究来指出诗歌的美,她一听就懂!

这段诗读完以后,科隆巴叫起来:

“多美的诗啊!谁写的,哥哥?”

奥索对她的提问有点不好意思,而莉迪亚小姐却微笑回答说是好几个世纪以前的一个佛罗伦萨诗人写的。

“将来我们到了皮埃特拉内拉,”奥索说,“我教你念但丁的作品。”

“我的天,这诗多美!”科隆巴连声地说。接着她把记住的三四节背诵了出来,起初声音很低,后来越背越兴奋,竟抑扬顿挫地高声朗诵起来,比她的哥哥念得更激情洋溢。

莉迪亚小姐大为惊异,她说:

“看得出来,您似乎特别喜爱诗歌,我真羡慕您的运气,第一次读诗就读上了但丁的作品。”

“内维尔小姐,”奥索说,“您看但丁的诗魔力应该有多大,居然把一个只会念《天主经》的小村姑也感动了……噢不,我说错了,科隆巴是内行。从孩提时起,她就喜欢写诗,后来父亲写信告诉我,她是皮埃特拉内拉方圆十里八村之内最有才华的哭丧歌女。”

科隆巴带着央求的眼光向哥哥望了一眼。内维尔小姐早就听说科西嘉有些妇女能够即兴创作诗歌,特别想听一听。因此她急忙恳求科隆巴显示一下她的天赋。奥索十分后悔不该提起妹妹的作诗天才,只好帮着妹妹说话,竭力推说科西嘉的哭丧歌枯燥无味,如果念了但丁的杰作再来念科西嘉的诗歌,等于出故乡的丑,等等。但是越说反而越发激起内维尔小姐的好奇心,最后奥索只好对他的妹妹说:

“好吧!随便作一首吧,不过不要太长。”

科隆巴叹了一口气,对着桌上的台毯出神地凝视了一分钟,又望了望屋顶,然后用手捂住眼睛,仿佛那些鸟儿自己看不见别人,以为别人也看不见自己似的,用怯生生的声音朗诵起下面一首诗来:

少女和斑尾林鸽

“在山背后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山谷。——阳光每天只在这里停留一小时;——山谷里有一所幽暗的房屋,——门外长满了野苹。——门和窗终年紧闭,——屋顶上难见炊烟。——正午时分,太阳照耀,——一扇窗户开启了,——孤女坐在那里纺纱;——一边纺着一边唱歌——唱着一支凄凉的歌;——没有别的歌声与她应和。——有一天,春季里的一天,——一只斑尾林鸽栖在邻近的树上,——它聆听着少女的歌声。——它说:姑娘,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人在哭,——一只凶狠的鹰夺走了我的伴侣。——斑尾林鸽,请您指给我看那只强盗鹰,——纵使它飞得高入云端,——我也会把它击落。——可是我呀,可怜的姑娘,谁能还我哥哥,——我那个在遥远他乡的哥哥?——姑娘,告诉我,你的哥哥在哪儿?——我的翅膀可以把你带到他身边。”


“好一只有教养的斑尾林鸽!”奥索兴奋地高声叫嚷着去拥抱他的妹妹,他那装出来的玩笑声调和他的激动情绪形成鲜明的对比。

“您的歌很有吸引力,”莉迪亚小姐说,“请您把它写在我的纪念册上。我要把它译成英语,配上曲调。”

老实的上校虽然一个字也没有听懂,但也人云亦云地跟着女儿大肆恭维,接着又说:

“您说的那只斑尾林鸽,小姐,就是今天我们吃的那种烤乳鸽吧?”

内维尔小姐拿来了纪念册,她看见科隆巴写诗不滥用纸的古怪方式极为惊异。科隆巴写诗不是单独成行,而是句句相连,一直写到纸的边缘,同所谓“一句一行,长短不一,两端各留天地”这种写诗的定义南辕北辙。科隆巴小姐拼写单词时的随心所欲,也有些不当之处,不止一次惹起了内维尔小姐的忍俊不禁,却使奥索这位兄长的自尊心大受损伤。

就寝的时间到了,两位姑娘回到自己的房间。莉迪亚小姐在摘下项链、耳环、手镯的时候,注意到科隆巴从袍子底下取出一个长形的东西,有点像裙撑,形状却又有异。科隆巴小心翼翼,几乎是偷偷地把东西往桌子上的梅纱罗面纱下面一塞,然后跪下身子虔诚地祈祷。两分钟以后,她已经上了床。莉迪亚小姐天性好奇,按照英国人的习惯脱衣又慢,便假装在找寻一只别针,随手掀开了那个面纱,只见下面是一把很长的匕首,很别致地镶嵌着螺钿和银,做工精细、考究,是收藏家眼中价值连城的古老武器。

莉迪亚小姐莞尔一笑,问道:“小姐身上藏着这样的小小工具,难道是这儿的习俗吗?”

“不得不如此呀,”科隆巴叹了口气说,“坏人太多了!”

“您真有勇气捅他一刀吗?”

莉迪亚小姐拿着匕首,一边说,一边像舞台上杀人那样,做了一个把匕首从上到下戳下去的动作。

“必要时我肯定会有这样的勇气,”科隆巴用她的优美动听的声音说,“譬如为了自卫或者保卫我的朋友……不过匕首不应该这样拿,如果对方往后一闪,您就可能伤了自己。”她坐了起来,“您瞧,要这样拿,往上刺,人家说,这样才能致命。不需要用这种武器的人多令人羡慕啊!”

她叹了一口气,把头倒在枕头上,合上了眼睛。再也找不到比她更漂亮、更高贵、更洁白无瑕的脸了。当年菲狄亚斯雕刻密涅瓦像的时候,有她做模特儿就太称心如意了。

第六章

我是按照贺拉斯的教导,用半中间插杠子的方法讲这个故事的,美丽的科隆巴和上校父女都已入睡,我趁这机会告诉读者几种不能疏漏的要点,要是读者想把这件真实的故事了解得更透彻的话。我们在前面提及过,奥索的父亲,德拉·雷比亚上校是被人暗杀的,但是暗杀在科西嘉同在法国不大一样,在法国可能因为一个苦役船上的逃犯要抢劫你的财宝,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而不得已把您杀死;而科西嘉人则是被仇人暗杀;至于结仇的原因,往往很难说清。有很多家族互相仇恨只是出于传统的沿袭,仇恨的最初原因早已弄不清了。

德拉·雷比亚上校的家族同好几个家族有仇,同巴里奇尼一家尤甚。有人说,16世纪时德拉·雷比亚家族的一个男子勾引了巴里奇尼家族的一个女子,后来被女子的一个亲人用刀捅死了。另一些人的说法却大相径庭,说是德拉·雷比亚的女子被诱惑,巴里奇尼的男子被刺死。总而言之,无论真相如何,孰是孰非,两家之间有过血案是不容置疑的。不过,与通常习惯相反,这件仇杀案并没有引起别的仇杀案,原因是德拉·雷比亚和巴里奇尼两家都受热那亚政府的迫害,年轻的男人都被迫流亡在国外,两个家族有好几代已经没有强健的男子汉了。上世纪末,一个德拉·雷比亚家族的人在那不勒斯当军官,一次在赌场里同别的军人吵架,人家对他破口大骂,还骂了他是科西嘉的羊倌。他扬剑出鞘,但是一个怎能敌得过3个,幸亏当时还有一个在场的赌客大喊了一声:“我也是科西嘉人!”出来拔刀相助,他才化险为夷。那个赌客是一个巴里奇尼家族的人,但是并不认识他的同胞。等到大家弄清了情况以后,双方都以礼相见,发誓永生永世结为莫逆之交;大陆上科西嘉人很容易友好结合,而岛上则截然不同了。比方眼前这例子,这位德拉·雷比亚同那个巴里奇尼住在意大利期间,一直亲如手足,回到科西嘉以后,虽然同住一村,却难得见面;他们去世时,人们都说他们已经有五六年没有说过话了。他们的儿子,按照岛上人的说法,井水不犯河水,见面时以礼相待。一方的一个儿子叫吉富奇奥,就是奥索的父亲,当了军人;另一方的一个儿子叫季迪斯·巴里奇尼,是个律师。他们俩都当了族长以后,由于职业有异,分隔一方,几乎没有机会见面,也没有机会听到别人谈起对方。

大约在1809年,有一天,季迪斯在大陆巴斯蒂亚城看报,读到吉富奇奥上尉受勋的消息,他当着众人的面说,他对此并不感到惊奇,因为某某将军是他家的靠山。这句话传到了在维也纳的吉富奇奥的耳朵里,他便对一个同乡说,等他回到科西嘉的时候,季迪斯也许早已变成一个大富豪了,因为他从打败的官司中所赚到的钱,比从打赢的官司中赚到的钱更多。谁也猜不透他这句话秘隐含的真意,究竟是指这位律师欺骗他的当事人呢,还是仅仅道出一个可笑的事实:不好打的官司总比好打的官司更能使律师增加收入。不管怎样,巴里奇尼律师的耳朵听到了这句讽刺话,并且一直没有忘记。1812年,他争取当本村村长,事情已经十拿九稳,突然间某某将军写信给省长介绍吉富奇奥太太的一个亲戚来执掌村印。省长忙不迭去迎合将军的意愿,巴里奇尼毫不怀疑这是吉富奇奥捣的鬼。1814年拿破仑下台了,将军推荐的那位村长被指控为波拿巴党,撤了职,由巴里奇尼接替。拿破仑百日复位时期,又轮到巴里奇尼被撤职。最后经过一场风暴,巴里奇尼又东山再起刁难,把村长的印信和户籍簿册重新接收了回去。

从此之后他一路吉星高照,而德拉·雷比亚上校却被迫脱下军装,回到皮埃特拉内拉闲居,经常不得不应付巴里奇尼的暗中刁难:比方一会儿说他的马闯坏了村长家的篱笆,传讯他要他赔偿;一会儿村长又借口要修理教堂铺路石,把镌有德拉·雷比亚家徽、覆盖在他家一个亲属墓地上的一块破裂石板叫人搬走。如果有羊吃掉了上校的幼苗,羊主人必定得到村长的袒护;有两个在职的人一直是受上校家保护的老客户,都先后被革了职,代之以巴里奇尼的人,这两个人一个是兼营本村邮政所的杂货店老板,另一个是充当村警的老残废军人。

上校的夫人死了,临死时留下遗愿,说希望能埋葬在她平时爱去散步的一个小树林里;村长立刻宣称她必须下葬在本村的公墓里,因为村长并没有得到授权可以批准另盖一个孤零零的墓地。怒不可遏的上校宣称,他在等待这个批准,但在批准前,他的夫人必定埋葬在她所选定的地方,并且立刻派人在林子里掘了一个墓穴。而村长方面也叫人在公墓地里掘了一个坟坑儿,并且召来了警察,据他说,目的是维护法律的威力。下葬那天,双方的人都到场了,有一阵子人们害怕为了争夺德拉·雷比亚太太的遗体,两派会打起来。40几个携带武器的农民,由死者的亲属带领着,强迫本堂神甫走出教堂就朝林子的方向去;另一方面,村长带着两个儿子以及他的同党和警察等人,也赶到现场阻拦他们这样做。村长一到场,立刻命令送殡的人原路退回,他得到的回答是一片嘘声和威吓声。对方在人数上占优势,而且态度十分坚决。有好几支长枪一看到他就把子弹推上了膛,有人甚至说一个羊倌已经举枪对准了他的脑袋,但是上校抬起羊倌的枪说道:“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开火!”村长像拉伯雷《巨人传》里的巴汝奇一样,“天然怕挨打”,他不敢战斗,同他的手下人灰溜溜地退走了。于是送殡行列继续前进,故意兜最远的路,以便示威性地从村公所门前经过。在行进中一个傻瓜加入了行列,竟然大喊一声“皇帝万岁!”有两三个人也跟着叫喊了一句;他们这些人越来越兴奋,竟然想杀掉村长家的一头牛,因为那头牛恰巧挡住他们的去路。幸亏上校出来阻挡,这桩暴行总算没有实现。

不言而喻,村长方面把当时经过作了笔录;并用绝妙的笔法写了一个报告极送给省长,在报告中他耸人听闻地描绘了天上和人间的法律如何被残酷地践踏,村长和本堂神甫的威严如何受到无情的挑战,德拉·雷比亚上校如何带头率领一班波拿巴党徒图谋改变王位继承的顺序,挑起村民械斗,这种种罪行是刑法典第86条及第91条所明文规定处罚的。

这份夸大其词的控诉状,反而没有得到期望的效果。上校写信给省长和检察官。他太太的一个亲戚同岛上一个众议员有姻亲关系,另一个亲戚和法院的院长是表亲。靠着这些关系,所谓的图谋不轨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德拉·雷比亚太太继续长眠在林子里,只有那个喊口号的傻瓜被判了15天的拘役。

巴里奇尼律师对这桩案子的结局很不满意,他变换策略,从另一方面发难。他在故纸堆里翻出一份古旧的所有权状,根据这个证件他同上校争夺一条推动着一个水力磨坊的小溪的主权。官司打上后,拖延了许久还未结案。快到一年时,法院即将裁决,看情形多半对上校有利,突然间巴里奇尼先生送给检察官一封信,是由一个著名的强盗写来的,信中恫吓村长要他撤回诉讼,否则将有火灾和杀身之祸。这个强盗名叫阿戈斯蒂尼。在科西嘉,强盗的保护是深受大家欢迎的,强盗们为了帮助朋友,也常常插手干预私人间的争执。村长正想利用这封信做文章,想不到一件新的意外事件出现,把事情弄得更复杂了。那个强盗阿戈斯蒂尼写信给检察官,控诉说有人假冒他的笔迹,使人怀疑他的人品,以为他的威名是可以收买的,最后他在结束这封信时说:“如果我一旦发现假冒的人,我必严加惩治,以儆效尤。”

很显然,阿戈斯蒂尼没有写那封威吓村长的信,至于究竟是何人所为,德拉·雷比亚和巴里奇尼两家互相指责,双方由指责而发展到互相威吓,司法部门也无法知悉到底是谁干的。

在这期间,吉富奇奥上校被暗杀了。根据法院档案,经过情形是这样的:18××年8月2日,天色已黑,一个名叫马德莱娜·皮埃特丽的妇女,带着麦子到皮埃特拉内拉去。她接连听见了两声枪响,似乎是从一条通往村子去的低洼道路上发出的,离她大约150步远。几乎与此同时,她看见一个人猫着腰在葡萄园的小径上,向着村子跑去。跑着跑着,这个人停了下来,回头张望片刻,因为离得很远,皮埃特丽大娘无法看清他的相貌,而且那人嘴里叼着一片葡萄叶,几乎把他的整个脸部都遮盖了。他向大娘看不见的一个伙伴做了一下手势,便消失在葡萄园里。

皮埃特丽大娘放下麦子,沿着小径奔上去,发现德拉·雷比亚上校倒在血泊中,身上中了两枪,口鼻还在呼吸。在他身边放着他的上了子弹准备发射的枪,仿佛他正在准备防卫对面过来的敌人,却被从背后来的敌人的毒手。他在发出濒死的喘息,在死神的巨掌中挣扎着,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根据医生的解释,这是因为肺部被子弹击穿的缘故。血堵住他的喉咙,慢慢地流淌出来,好像红色的沫子。皮埃特丽大娘徒劳无益地把他扶起来,问了他几句话,都得不到回答。她看出来他很想说话,可是没有办法叫人明白他想说什么。她注意到他竭力把手伸向衣袋,便赶紧帮他从衣袋里摸出一个小活页夹,打开了交给他。濒死的人从小活页夹里取出一枝夹在里面的铅笔,竭力要想写字。皮埃特丽大娘看见他写了几个字母,可惜她不识字,弄不清是什么意思。上校用尽了气力写好后,把小活页夹放到皮埃特丽大娘的手里,使劲握紧大娘的手,用极其古怪的神气凝视着她,据证人说,他仿佛想说的话是:“这个活页夹特别重要,里面有杀人凶手的姓名!”

皮埃特丽大娘往村子走去的时候,遇见了巴里奇尼村长和他的儿子温琴泰洛。那时候已近天黑。她把看到的一切述说了一遍。村长拿了小活页夹,急忙奔到村公所挂上他行使村长职权的肩带,并召唤他的秘书和警察。半路上只剩下年轻的温琴泰洛和马德莱娜·皮埃特丽两人,大娘向年轻人提出去救上校,也许他这会儿还活着。可是温琴泰洛却回答说,上校同他家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如果他走近他,人家就会怀疑上校是他杀死的。功夫不大,村长回来了,发现上校已经死了,便叫人抬走了尸体,而且作了笔录。

遇到这种情况巴里奇尼先生很自然地会手忙脚乱,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赶紧查封了上校的小活页夹,而且在他的职权范围内尽量查缉凶手,不过并没有得到有价值的结果。预审推事到场以后,打开了活页夹,只见在一页血迹斑斑的纸上写着几个字母,写得歪歪扭扭,有气无力,但却清晰可辨,写的是“阿戈斯蒂……”,没有写完,预审推事毫不怀疑上校的意图是说凶手是阿戈斯蒂尼。可是预审推事传唤科隆巴·德拉·雷比亚到来以后,她要求让她察看一下那个活页夹。她翻来覆去仔细看了很久,然后突然伸出手来指着村长大喊:“他就是凶手!”当时虽然她悲切万分,却能以惊人的准确和清晰说出她的理由。她说她的父亲在几天前收到儿子奥索的一封信,告诉父亲他换了驻地,父亲把地址用铅笔抄在活页夹上后就把信烧了。现在活页夹里找不到这个地址,这就说明村长已经把这页撕了下来,而她的父亲恰好在这页上写下了凶手的名字,村长则在另一页上写下了阿戈斯蒂尼的名字。推事审视了一下,果然发现写凶手名字的本子里缺少一页;可是不久他又发现活页夹里别的地方也有缺页,很多证人都说上校要点燃雪茄时往往从活页夹里撕下一张纸来,很可能他由于不小心把抄了地址的那页撕下来点烟了。此外,还有人证实村长从皮埃特丽大娘手里接过活页夹以后,由于天黑,不可能看清纸上的字;又证实他拿着活页夹走进村公所,中途没有停留,警察队的班长一直跟着他,看见他点起一盏灯,把活页夹装进一个信封里,当着他的面把信封封了口。

警察班长作证完毕以后,科隆巴愤怒已极,扑倒在他的脚下,恳求他凭着生命中最神圣的东西发誓,断言他一分钟也没有离开过村长。班长踌躇了半晌,显然是被年轻姑娘的激昂状态所打动了,便承认他曾经到隔壁房间里去找过纸,不过他没有停留一分钟,而且他在抽屉里摸索的时候,村长一直不停口地同他说话。他还证明他回来时,那个染满血迹的活页夹始终放在原来的地方,就是在村长进来时放信的那张桌子上。

巴里奇尼先生的态度非常镇静。他说,他理解并原谅德拉·雷比亚小姐的愤激之情,他愿意让事实来证明自己的无辜。他说那天傍晚他一直没离开村子;他的儿子温琴泰洛在案发时恰好同他一起在村公所门外;他的另一个儿子奥兰杜奇奥那天因为发寒热,没有离床一步。他把家里的所有枪支都拿出来,其中没有一支是最近开过火的。他又补充说,他一看见那个活页夹就立刻明白了它的重要性,便立刻查封了交给了他的副手保管,因为他预见到由于他同上校不睦,他可能受到怀疑。最后,他又提醒大家说阿戈斯蒂尼曾经威胁要杀掉假冒他的名字写信的人,他似乎借此暗示说,那个卑鄙的强盗大概怀疑上校,所以把他暗杀了。根据绿林的习俗,为着类似的动机而杀人,是有先例的。

德拉·雷比亚上校死后5天,阿斯戈蒂尼出乎意料地受到巡逻队的袭击,经过绝望的奋战后,被打死了。在他身上搜到一封科隆巴给他的信,请他宣告一下,他究竟是不是人家所指控的杀人凶手。既然他没有复信,大家就自然地认为他没有勇气向一个姑娘承认他杀掉了她的父亲。不过有些自认为很熟悉阿戈斯蒂尼性格的人,却在私下里说,如果他真的杀了上校,他一定会到处炫耀的。另一个自称布朗多拉奇奥的强盗,交给科隆巴一份声明,说他以名誉担保他的同伴是无辜的,不过他惟一的证据,只是阿戈斯蒂尼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他怀疑上校冒用他的名义写信。

结果是巴里奇尼一家安然无事;预审推事对村长的行为大加赞扬,村长在他的高尚行为上又做出一件宽容的举动;他撤回了以前同德拉·雷比亚上校为着争夺小溪的主权而提起的诉讼。

科隆巴按照当地的习惯,在她父亲的尸首前面,当着很多亲友,即席创作了一首哭丧歌。她在歌中尽情发泄她对巴里奇尼家族的仇恨,严正控告他们是杀人凶手,警告他们她的哥哥回来时必报此仇。这首歌流传甚广,水手当着莉迪亚小姐面前唱的即是这首歌。奥索当时在法国北部,得到父亲的死讯以后,他立即请了假,但未获准。起初,他收到妹妹的来信,相信巴里奇尼一家是凶手;后来他收到预审时全部卷宗的抄件和预审推事的私人信件,便几乎完全相信杀人凶手是强盗阿戈斯蒂尼。每隔3个月,科隆巴必然写给他一封信,重复述说她的怀疑,她把这些怀疑称为证据。这些一再重复的控诉使他的科西嘉人的血不由自主地沸腾起来,有时他也接近于同意他妹妹的偏见。不过他每次写信回家,总对她说她的引证没有确凿的根据,难以置信。他甚至禁止她再提起这件事,不过始终未能奏效。这样又过了两年,他奉令退伍,于是他想回去再看一下家乡,目的倒不是要对他认为无罪的人施行报复,而是想把妹妹嫁出去,卖掉他的小小产业,只要这份产业还能值两个钱,就可以让他到大陆上定居。

第七章

也许是因为妹妹的到来,使奥索更加怀念故居,也许是他有点不愿意让他的有教养的朋友看见科隆巴的村野服装和举动,第二天他就告诉上校父女打算离开阿雅克修,回到皮埃特拉内拉去。不过同时他又要求上校答应,等上校到巴斯蒂亚去的时候,必须顺路到他的寒舍去小住几日,同时也答应带上校去猎黄鹿、野鸡和野猪等等。

动身的前夕,奥索没有去打猎,却提议沿着海湾去散步。他挽着莉迪亚小姐的臂膀,以便自由自在地同她谈话,因为科隆巴留在城里买东西,而上校则每隔一分钟就离开他们去打海鸥和鲣鸟,致使路人见了大为惊异,不懂得为什么他竟肯为这样的猎物浪费子弹。

他们沿着去希腊教堂的那条路走,从那里可以望见海湾最美丽的景色,可是他们都无心观赏。

“莉迪亚小姐……”经过长得使人发窘的沉默以后,奥索终于首先开口,“坦白告诉我,您觉得我的妹妹怎么样?”

“我很喜欢她,”莉迪亚小姐毫不迟疑地回答,“甚至还胜过喜欢您,”她微笑着加上—句,“因为她是个真正的科西嘉人,而您却是个过分文明的野人。”

“过分文明!……听我说吧,自从我踏上这个岛以后,我不由自主地又变得野蛮起来。各种各样可怕的念头令我激动,折磨着我……在我回到我那偏僻的故乡以前,我需要同您谈一谈。”

“做人要有勇气,先生;请看您的妹妹对命运的安排多么能够容忍,她是您的榜样。”

“啊!您别上当。不要相信她能忍受什么命运的安排。尽管到目前为止她一句话也没有同我提过,可是从她投向我的每一个眼光,我都能清楚地看出来她期待着我的是什么。”

“那么她究竟期待您什么呢?”

“哦!没有什么……只不过要我试试令尊的枪打人是否同打山鹑一样顶用。”

“您为什么要这样想!您刚才还承认她什么都没有对您说过,可您居然还会作出这样的猜测!您真可恶。”

“如果她不想报仇,她一开头就会同我谈起父亲了,而她却没有这样做。她会提起她所认定的杀害我父亲的凶手——其实是她弄错了,我知道,而她只字没提。您瞧,我们科西嘉人是一个狡猾的民族,我的妹妹明白她还不能完全控制我,在我还能溜走的时候,不愿意吓坏我。等到她把我引到悬崖的边缘时,我的头脑一发昏,她马上就会把我推进深渊。”

这时候奥索把父亲之死的某些细节告诉了莉迪亚小姐,而且对她说,所有重要证据集中到一点,使他认为阿戈斯蒂尼就是凶手。

他又说:“不过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改变科隆巴的信念,我从她给我的上一封信上就可以看得出来。她发誓要向巴里奇尼家讨还血债,让亡父的冤魂得以安息……内维尔小姐,您看我多么信任您……若不是由于野蛮的教育使她抱有一种成见,认为报仇的权利属我所有——因为我有家长身份,而且这事关系到我的荣誉,她早已把巴里奇尼一家杀死了。”

“说实话,德拉·雷比亚先生,”内维尔小姐说,“您在冤枉您的妹妹。”

“没有的事。您自己不是也说过吗?……她是科西嘉人……她的想法同所有科西嘉人的想法绝无二致。您知道我昨天为什么闷闷不乐吗?”

“不知道,不过最近您总是情绪不佳……我们初相识时,您比现在愉快多了。”

“昨天,我比平时更快活,更高兴。因为我看见您对舍妹这么友好,这么宽容!……我同上校两人坐船回来时,您知道其中一个船夫用他该死的土语对我说什么吗?他说:‘奥斯·安东,您打了不少飞禽走兽,可是您会发现奥兰杜奇奥·巴里奇尼是比您更能干的猎手。’”

“这句话有什么可怕的?您难道非要当个能干的猎手吗?”

“您还听不出这家伙的意思是说我没有胆量杀掉奥兰杜奇奥吗?”

“您知道吗?德拉·雷比亚先生,您令我害怕。看来你们这个岛上的空气不但能使人发寒热,而且能使人发疯。幸好我们不久就要离开这个岛了。”

“你们离开以前,得先到皮埃特拉内拉小住几天,您已经答应过我的妹妹。”

“假如我们不恪守诺言呢?不会遭到报复吧?”

“您还记得令尊前几天所讲的一件事吗?他说印度人向东印度公司请愿时,威胁公司的负责人说如若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们就绝食而死。”

“这么说您也要绝食而死喽?我不相信。您只要一天不吃东西,科隆巴小姐就会给你端上一盘香喷喷的烤奶酪,使您一见就流口水,不得不放弃您的绝食计划。”

“您这玩笑开得太残酷了,内维尔小姐,您应该对我宽容一点才是。您瞧,我在这儿孤零零一个人,只有您才能阻止我发疯——照您所说的发疯。您是我的护守天神,现在……”

“现在,”莉迪亚小姐用严肃的口吻说,“您有您的男子汉和军人的荣誉,在支持您的过分容易动摇的理智,还有……”她边说边转过身去采撷一朵花,“还有您对您的护守天神的回忆,也能支持您,如果这回忆在您心里能够起点作用的话。”

“啊!内维尔小姐,我实在不敢相信您真的这么关心我……”

“听我说,德拉·雷比亚先生,”内维尔小姐带点激动地说,“既然您是个孩子,我就把您当作孩子看待。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我妈给了我一串我渴望已久的美丽项链,她对我说:‘每次你戴上这项链,就要记住你还不懂法语。’这样项链在我的眼中就失去一点它的价值,对我来说,它只是一种良心的责备。可是我仍然戴它,结果我也学会了法浯。您看见这戒指了吗?它是埃及的圣甲虫像,可以说是从一座金字塔里发现的。这个古怪的形象,也许您把它当作是一个花瓶,它的含义是‘人的生命’。在我们国家里,有许多人觉得古埃及的象形文字最有趣。您瞧后面跟着的一个形象,是一个盾和一个持着长矛的臂膀,其含义是‘战斗,拼搏’。这两个象形文字连在一起,就指点给我认为相当美好的一句格言:‘人生就是战斗。’不要以为我能够随口翻译象形文字,其实是一个老学究告诉我的。来,我把我的圣甲虫像送给你,几时你产生对科西嘉的坏念头,就瞧瞧我的法宝,对您自己说,必须战胜这些坏念头。——哎哟,说真的,我真会说教。”

“我会想念您的,内维尔小姐,我会对自己说……”

“对您自己说,您有一位女朋友,她知道您……被……吊死,是会伤心落泪的。而且也会使您的班长祖宗觉得痛心。”

说完这些话,她笑着挣脱了奥索的臂膀,向着父亲奔过去。

“爸爸,”她说,“饶了那些可怜的鸟儿吧,来同我们一起到拿破仑的岩洞里赋诗。”

第八章

离别总是庄严的,即便是短期的离别。奥索两兄妹定于翌日一大清早动身,隔晚他就向莉迪亚小姐告别,因为他不忍心莉迪亚小姐明晨为了与他告别而改变睡懒觉的习惯。他们告别时气氛冷淡而严肃。自从海边那次谈话以后,莉迪亚小姐害怕对奥索表现出过分关心,而奥索这方面却始终记着她的玩笑和轻松的口吻。曾经有过一会儿,奥索以为在英国姑娘的态度中发觉了一点爱的萌芽,现在他被她开的玩笑弄得不知所措,觉得自己在她的心目中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朋友,不久便会忘掉了。因此早上他坐下来同上校同饮咖啡的时候,意外地看见莉迪亚小姐走进来,后面跟着他的妹妹科隆巴,不禁大为惊异。她5点钟就起了床,对于一个英国女子来说,尤其是对于内维尔小姐,这是一件颇为不容易的事,要花很大的气力才能做到,于是他不禁有点自鸣得意。

他说:“我很抱歉一大清早就把您扰醒了。一定是舍妹不听我的嘱咐把您弄醒的,您一定咒骂我们了吧。或许您希望我已经被吊死了吧?”

“不,”莉迪亚小姐用意大利语低声地说,显然是不想让她的父亲听到,“昨天我跟您开了几句无所谓的玩笑,您就恼我了,鄙人可害怕让您带着一个坏的印象回家。你们科西嘉人真可怕!再见吧,我希望我们不久就能见面。”

她向他伸出了手。

奥索只是叹了一口气做为回答。科隆巴走到他身边,拉他到一个窗台旁,指给他看她藏在梅纱罗下面的一件东西,低声同他说了一会儿话。

“小姐,”奥索对内维尔小姐说,“舍妹想送给你一件特殊的礼物;我们科西嘉人,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人……只除了友情……这是岁月消磨不了的。舍妹对我说,你曾经很感兴趣地观看这把匕首。这是我家的一件古董。以前它大概曾经挂在那些班长的腰带上,正是靠了这些班长,我才有幸结识你们。科隆巴认为这东西很宝贵,所以要征求我的同意才送给您,我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因为我害怕您会耻笑我们。”

“这把匕首的确可爱,”莉迪亚小姐说,“可是它是你们的传家之宝,我不敢接受。”

“它不是我爸爸的匕首,”科隆巴赶紧大声说,“它是泰奥多尔国王赐给我母亲的祖父的。如果小姐肯接受,我们就很高兴了。”

“您瞧,莉迪亚小姐,”奥索说,“不要小看了国王的匕首。”对收藏家来说,泰奥多尔国王的遗物比任何最有权势的君王的遗物都更宝贵。这把匕首的诱惑力很大,莉迪亚小姐仿佛已经看到那把匕首放在她的圣詹姆斯广场家中的一张漆桌上,引来众多亲朋好友的啧啧称羡,产生了惊人的效果。

“不过,”她拿起匕首,带着想接受但又犹疑不决的神情,对着科隆巴作出最可爱的微笑,说道,“亲爱的科隆巴小姐……我不能……我不能让您没有武器赶路。”

“我哥跟我在一起,”科隆巴用自豪的口吻说,“我还有令尊送给我们的一支好枪。奥索,您装了子弹没有?”

莉迪亚小姐收下了匕首,科隆巴认为把锋利的武器赠送给朋友是危险的,为了祛除这危险,她要莉迪亚小姐象征性地给她一个苏作为买价。这样她就可以放心了。

动身的时候到了。奥索再一次同内维尔小姐握手,科隆巴同她拥抱,然后用红唇去吻上校,这种科西嘉的特殊礼节叫上校又惊又喜。莉迪亚小姐站在客厅的窗口,看着兄妹俩上马。科隆巴的眼睛里闪耀着快乐而狡猾的光芒,莉迪亚以前从未注意到。这个高大而健壮的女人,对野蛮人的荣誉观念相信得入迷,前额充满骄傲,弯弯的嘴唇露出嘲讽的微笑,正在带领着这个拿枪的青年走去,仿佛开始了凶险的甚至是有去无回的远征。莉迪亚见了不禁想起了奥索的恐惧,似乎眼看着凶神把他领上死路。已经骑在马上的奥索,抬起头,望见了她。或者他猜出了她的心思,或者他想最后一次表示告别,他拿起了那只埃及戒指,放在嘴唇上吻了吻,那戒指他已用绳子吊着。莉迪亚小姐赶紧红着脸离开了窗户;接着她又很快回到窗口,依恋地看着两个科西嘉人骑着小马,向着山区飞驰而去。半小时以后,上校用望远镜指给她看,他们正沿着海湾深处走着,她看见奥索经常回头向城里张望。最后他消失在原来是沼泽地如今已变成美丽的苗圃后面消失了。

莉迪亚小姐照着镜子,发觉自己脸色苍白,思忖道:

“这个青年人心中的我是怎样的呢?我对他又怎样想呢?……仅仅是旅途相遇的朋友!……我到科西嘉来干什么?……啊!我并不爱他……不,不爱,何况这是不可能的……还有科隆巴……我难道要成为一个哭丧歌女的嫂嫂?她还随身佩戴着一把大匕首!”怪吓人的!……想到这她发现自己手里拿着那把泰奥多尔国王的匕首,便急忙将匕首扔在梳妆台上,“试想一下,科隆巴到了伦敦,到阿尔马克斯去跳舞!……我的天!这该是多么耀眼的社交明星!……也许她还会红极一时呢……他爱我,这一点完全可以肯定……他是个小说中的英雄人物,我把他的冒险生涯打断了……不过他是否真的想按照科西嘉的方式去替父报仇呢?……他是介乎康拉德和花花公子之间的人物……我要把他改造成为一个地道的花花公子,一个穿着科西嘉服装的花花公子!……”

她卧倒在床上想睡觉,但是睡不着。在这里我也不想过多叙述她的独白了,我只说明一点:在她的独白里,她说过一百多遍,说德拉·雷比亚在她的心里不算什么,过去不算,现在不算,将来也不会算。

第九章

这时候奥索兄妹正在赶路。马跑得挺快,开头他们不能谈话;后来地势陡峭,他们不得不慢慢地走,这才使他们有机会谈起他们刚刚离开的朋友。科隆巴不无赞赏地提到内维尔小姐的美,谈起她的金黄头发和优美风度。接着她便问起上校是否真的像他外表那样有钱,莉迪亚小姐是否独生女儿。

“这倒是一门好亲事,”她说,“她的父亲对您似乎挺有好感的……”

看见奥索没有吱声,她又说:

“从前我们一家也很有钱,到现在在岛上仍然很受人尊敬。那些领主都不是纯种。只有班长家庭才是真正的贵族,奥索,您知道,您出身于岛上最早的一批班长之家。您也知道我们家族原来是山那边的,内战才迫使我们搬到这边来。奥索,如果我是您,我会不由分说地向上校提出要娶内维尔小姐……(奥索耸了耸肩膀)我要拿她的陪嫁来置下法尔塞塔林子和我们山坡下的葡萄园;我要建造一所漂亮的琢石房子,我要把古老的塔楼升高一层,在亨利伯爵时代,桑布库克修曾经在塔楼里杀死过多少摩尔人啊!”

“科隆巴,你疯了。”奥索一面回答妹妹一面纵马飞奔。

“您是男子汉,奥斯·安东,您当然比妇道人家更知道应该怎样做。我真想知道,这个英国人对我们这门亲事有什么理由拒绝。英国有班长吗?……”

他们这样谈着话,不觉一口气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到达一个小村子,离博科尼亚诺不远,他们停下来在一个世交家里吃饭和过夜。他们受到科西嘉礼仪的热情接待,非亲身经历过的人,不能领略这种接待的深厚情谊。第二天,曾经当过德拉·雷比亚太太教父的主人,一直送他们到4公里地以外,分手的时候他对奥索说:

“您瞧这些无边无际的树木和丛林,一个闹出事来的人可以在里面安然无恙地住上10年,也不会有警察和巡逻队来找他。这林子同比萨沃那森林接壤,只要您在博科尼亚诺或其附近有朋友,就什么都不会缺少。您有一支好枪,一定打得很远。天哪!口径这么大!拿着这种枪,光打野猪可不过瘾了。”

奥索冷冷地回答说他的枪是英国造,可以射得很远。说完以后大家便互相拥抱,然后分道扬镳,各自去了。

我们的两位旅人在离皮埃特拉内拉只剩下一小段路程时,走进了一个必须穿越的峡谷,突然,他们发现远处有七八个持枪的人,有的坐在石头上,有的躺在草地上,有几个站在那里,仿佛在放哨。离他们不远处,他们的马在悠闲地吃草。科隆巴从一个科西嘉人出门必不可缺的大皮袋里掏出望远镜,向他们观望了片刻,高兴地叫起来:

“是我们的人!皮埃鲁奇奥把事情办到了。”

“什么人?”奥索问。

“我们的牧人,”她回答,“前天傍晚,我派皮埃鲁奇奥出发去找来这班伙计,让他们陪伴您回家。您进入皮埃特拉内拉没有人护送可不妥当,您应该知道巴里奇尼一家人是任何事情都干得出来的。”

“科隆巴,”奥索用严厉的口吻说,“我已经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再向我提起巴里奇尼一家和你的那些没有根据的猜疑。我决不做这种让人见笑的事,让这些闲汉陪我回家,你事先不征求我的同意就召集他们来,我非常不高兴。”

“哥哥,您大概忘记了你的家乡了。您冒冒失失,面临危险,理应由我来保护你。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这时候,牧人们也看见了他们,都纷纷奔走上马,飞驰下来迎接他们。

一个身体硬朗的白胡子老头儿,好像不知道现在正是夏天,还穿着一件带风帽的上衣,料子是科西嘉的呢绒,比羊毛还厚,他大喊一声:“奥斯·安东万岁!他长得跟他父亲完全一样,只不过更高大,更壮实。多好的一支枪!人人都会羡慕你的枪,奥斯·安东!”

“奥斯·安东万岁!”其他牧人齐声应和,“我们早料到他最终要回来的!”

“啊!奥斯·安东!”一个脸色红褐的大汉说道,“您爸爸要是能在这儿迎接你,他该多快活啊!可爱的人!如果他当初听我的,把季迪斯的事交给我办,您今天还能见到他……这位老实人,他不相信我,现在他在天堂里该知道是我对了。”

“好!”老头儿说,“季迪斯再等些日子也关系不大。”

“奥斯·安东万岁!”

伴随这句口号,他们朝天放了十多枪。

奥索情绪恶劣,被这些骑马的人严严实实地围在中心,他们同时开口大声说话,争先恐后地同他握手,使得奥索无法叫他们听他说话。最后,他板起脸,像站在他的分队前面训话或者罚禁闭一样,开了口:

“朋友们,谢谢你们对我和我父亲表示的情意;可是我不要,我不想让别人替我出主意。我知道我该怎样做。”

“他说得对!他说得对!”牧人们都喊起来,“您放心,有事就找我们好了。”

“很好,我信得过你们,可是现在我一个人也不需要,我家里也没遇到什么危险。你们要帮我的忙,现在就开始吧:向后转,去放牧你们的羊群吧。我认识到皮埃特拉内拉去的道路,我不需要向导。”

“不要害怕,奥斯·安东,”老头儿说,“他们今天不敢露面。雄猫回来了,老鼠就钻进洞了。”

“你才是雄猫,白胡子老头!”奥索说,“你叫什么名字?”

“怎么!您不认识我了,奥斯·安东?我以前经常带您骑在我的那匹会咬人的骡子后面,我叫博洛·格里福,您不认得了?您瞧,我是条好汉,不管肉体还是灵魂,都听从德拉·雷比亚家支配。只要您说一句话,您的大枪一开口,我的这支跟我一样老的火枪,也不会甘心沉默的。相信我吧,奥斯·安东。”

“好了,好了,真见鬼!让开点,让我们接着赶路。”

牧人们终于离开他们,向着村子那边飞奔而去;可是每到道路转弯儿和地势较高的地方,牧人们总要停下来察看周围有没有埋伏,并且始终同奥索兄妹保持相当近的距离,也许准备一旦发生紧急情况时能够及时地救助他们。博洛·格里福老头对同伴说:

“我了解他!我了解他!他不把他想要做的事说出来,可是他会干的。他真同他的父亲一模一样。好吧!你尽管说你心里不恨任何人好了!你尽管向圣尼加发誓好了。但那只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至于我,我认为村长的命抵不上一个无花果。不到一个月,他的皮用来制皮袋都不结实了。”

就这样,在一队尖兵的先导之下,德拉·雷比亚家族的子孙进了村子,回到他们班长祖先的老宅子里。雷比亚派的党徒们久已群龙无首,现在都簇拥出来热情地迎接他;保守中立的村民,都站在门口看他走过。巴里奇尼一派的人都忐忑不安地躲在屋子里,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向外窥视。

皮埃特拉内拉村的结构同科西嘉的所有村庄一样,相当不规则,要看到一条真正的街道,必须到德·马尔伯夫先生建造的卡尔热兹才行。住宅七零八落,完全构不成一条直线,它们座落在一个小丘的顶上,这小丘实际只是半山腰的一个平台。村中央挺立着一株苍翠的大橡树,树旁有一个花岗石水槽,由一根木管把附近的山泉引到这里。这个公用设施是由德拉·雷比亚和巴里奇尼两家共同出资兴建的,但若认为这是两个家族之间已经和好的标志,那就误入歧途了。恰恰相反,这是他们互相嫉妒的产物。当初德拉·雷比亚上校捐一小笔款子给这里的乡镇议会用来建造一个公共水池,巴里奇尼律师也赶紧拿出一笔数目大致相同的捐款,就是由于他们争相比赛谁更热心于公益事业,皮埃特拉内拉才得以有水供应。橡树和水池周围有一块空地,被人称为广场,闲人在傍晚时分总要聚拢在这里。有时人们在那里玩纸牌,每年一次的狂欢节,大家就在这里跳舞。在广场的两端,各自矗立着一座由花岗石和片岩筑成的狭而高的建筑物。那就是德拉·雷比亚和巴里奇尼两家的敌对的塔楼。这两座塔楼的建筑和高度完全相同,由此可以看出两家的敌对始终不变,并不因家道的沉浮起落而产生变化。

在这里我们似乎有必要解释一下塔楼究竟是何物。塔楼是一种方形建筑物,约有13公尺高,在别的地方就会恰如其分地称为鸽子窝,门很狭窄,离地两公尺多,从一道很陡的阶梯走上去。门上面是一扇带阳台的窗子,阳台下面掏个洞,有点像中世纪城堡上的堞眼,遇有图谋不轨的人要闯进来,就可以安全地从堞眼上致来犯者于死命。门和窗之间,有两个雕刻得很粗糙的盾形纹章。一个过去刻着热那亚的十字徽章,今天已经完全凿掉了,无法辨认,只能供考古学家去查考了。另一个雕刻着塔楼主人的家徽。还要补充一句,纹章和窗框上留下许多弹痕作为装饰。脑子里有了这很多形象,眼前才能出现一座中世纪的科西嘉人的邸宅。我还忘了说,住房同塔楼是相连的,内部往往有甬道可通。

德拉·雷比亚家的塔楼座落在皮埃特拉内拉广场以北;巴里奇尼家的塔楼在广场之南。从北塔楼到水池之间是德拉·雷比亚家的散步地,巴里奇尼家的散步地则在另一端。自从上校的太太小殡以后,从来没有见过这一家的家人出现在另一家的散步地上,这两块地的划分仿佛两家有一种不成文的默契似的。那天奥索为了避免绕道,准备从村长家门口经过,而他的妹妹赶紧提醒他,要他抄一条小路直达家门,可以不越过敌方的广场。

“干吗要自找麻烦呢?”奥索说,“广场不是大家公用的吗?”说着他就催马前进。

“真勇敢!”科隆巴低声说,“爸爸在天之灵,你的报仇指日可待了!”

到了广场以后,科隆巴走在巴里奇尼家的房产和她哥哥之间,而且目不转睛地盯视着敌方的窗户。她注意到对方的窗户已经封闭起来,并在窗上留出了箭眼。所谓箭眼是先用粗木头把窗户下部封死,然后在粗木头之间的窄小空隙中开辟一些类似枪眼的窄洞,倘若担心受人攻击,总是将窗户这样封闭起来,然后躲在粗木头后面利用箭眼向敌人射击。

“胆小鬼!”科隆巴说,“哥哥,您看他们已经着手防卫了:他们把窗户封闭了起来!不过他们总有一天要出来的!”

奥索在广场南部的“亮相”,成为皮埃特拉内拉轰动一时的热点新闻,大家认为这不但证明他无所畏惧,而且有点类似胆大妄为了。对于那些傍晚时分聚集在橡树周围的中立分子,这就成了他们没完没了议论不休的谈资了。

有人说:“他很幸运,巴里奇尼家的两个儿子还没有回来,他们可不像律师那么沉得住气,也许他们绝对不肯让他们的敌人旁若无人地走过他们的地界。”

村里有一个老者是位预言家,他加上一句话:“邻居,记住我对您说的话:我今天仔细观察了科隆巴的脸,看出她的脑子里已经有了想法。我觉得空气中有一股火药味。过不多久,皮埃特拉内拉的鲜肉店里肯定就有便宜的肉卖了。”

第十章

奥索年纪很轻时就离开了父亲,很难有机会同父亲见面。他15岁就离开皮埃特拉内拉到比萨去求学,又从比萨进了军事学校,那时他的父亲正随着帝国的军旗在欧洲浴血沙场。在大陆上,奥索很少有机会见到父亲,只是到了1815年,奥索才来到他父亲指挥的团队。可是上校在军纪方面绝不徇私情,对待儿子同对待其他年轻的副官一样,换句话说就是相当严厉。奥索对于父亲的回忆仅有两种。一种是在皮埃特拉内拉,他父亲打猎回来,把马刀交给他,让他卸下猎枪的子弹,还有就是他作为孩童,第一次被父亲允许上家庭的饭桌吃饭。第二种是德拉·雷比亚上校为了他的过失处他罚禁闭,每次处罚时只称他为德拉·雷比亚中尉:

“德拉·雷比亚中尉,您擅离作战岗位,禁闭3天。——您的狙击兵距离预备队超过5公尺,禁闭5天。——您在中午12点05分时还戴着军人便帽,禁闭8天。——合计共16天。”

只有一次,在四条臂膀地方,上校对他说:

“您干得不赖,奥索;不过必须多加小心。”

不过,皮埃特拉内拉使他回想起的往事并不是这些。他很爱他的母亲,他看到童年熟悉的地方和母亲使用过的家具,就涌现出一连串甜蜜而辛酸的回忆。同时他觉得前途晦暗,他的妹妹令他产生一种模糊的不安,最重要的是他想起内维尔小姐要到他家里来,而今天在他的眼中他家的房子又小、又破,对一个过惯奢侈生活的千金小姐极为寒酸,也许会让她看不起,这一大堆念头在他的脑子里恍如一团乱纱,使他深深地感到气馁。

为了吃晚饭,他踞坐在一张陈旧发黑的橡木大靠背椅上,那是从前他父亲主持一家人吃饭时坐的,他看见科隆巴犹豫着不大敢同他坐在一起吃饭,就微笑起来。他很感谢科隆巴在吃饭时保持沉默,饭后又马上退走,因为他觉得自己十分激动,科隆巴一定准备好一番话向他进攻,他只怕招架不住;可是科隆巴放过了他,想给他一点时间来稳定情绪。他用手支着额头,一动不动地过了许久,心里细细地回想着过去半个月来的所有经过。他惊骇地发现每个人都在静观他怎样来报复巴里奇尼一家。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已经成为皮埃特拉内拉的舆论焦点。他必须为父报仇雪恨,否则就会被人耻笑为懦夫和废物。可是对谁报仇呢?他不能相信巴里奇尼一家是杀父的凶手。无疑,他们是他家的仇人,但是要把他们定为凶手,就得相信同乡们的拙劣偏见。有好几次他凝视着内维尔小姐送给他的戒指,嘴里低声叨念着那句格言:“人生就是战斗!”最后他用坚定的口吻说:“我一定会成为胜利者!”有了这个愉快的想法以后,他马上站了起来,拿着灯,准备登楼睡觉,突然有人敲大门。时间已经太晚,这个时候不该有客人来访。科隆巴马上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伺候他们的女仆。

“没事。”科隆巴一边说一边直奔大门。

不过,在开门以前,她还是问了一句是谁敲门。一个温柔的声音回答:

“是我。”

横在门上的木门闩马上被取下来,科隆巴带着一个被她让进来的10岁左右的小女孩进饭厅,那个小女孩赤着脚,衣服破烂不堪,头上包着一块破手帕,手帕下面露出长长的一绺绺黑头发,像乌鸦的翅膀一样。孩子很瘦弱,脸色苍白,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两只眼睛却闪耀着机灵的光芒。看见奥索,她怯生生地停下脚步,按照农妇的礼节向他行了一个屈膝礼;然后她低声同科隆巴说话,把一只新打来的野鸡交给她。

“谢谢,基莉,”科隆巴说,“谢谢你的叔叔。他最近身体好吗?”

“很好,小姐,他向您问候。我不能够早点来,只是因为他回来很晚。我在丛林里整整等了他3个钟头。”

“你没有吃晚饭吧?”

“没有,小姐,我没有时间。”

“就在这儿吃晚饭吧。你叔叔还有面包吗?”

“很少一点,小姐,可他最缺的首先是火药;现在有成熟的栗子可以作粮食,他最需要的只是火药。”

“我马上给你一块面包和一点火药。告诉他火药要节省着用,因为火药这东西太贵了。”

“科隆巴,”奥索用法语说,“你这么大方地送东西给谁?”

“给这村子的一个可怜的强盗,”科隆巴也用法语回答,“这小女孩是他的侄女。”

“我觉得你做好事要选择更合适的对象。为什么要把那么昂贵的火药送给一个坏蛋,让他去为非作歹呢?要不是人人在这里对强盗都有一种可悲的同情和怜悯,强盗早就在科西嘉销声匿迹了。”

“哥哥,你应知道:本乡本土最坏的人并不是那些落草为寇的人。”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送给他们一些面包,凡是吃的对谁都不应该吝啬;可是我不愿意供给他们军火。”

“哥哥,”科隆巴的语气十分严肃,“您是一家之主,咱家所有的一切都属于您,可是我必须警告您,我宁愿把我的梅纱罗送给这小姑娘去卖,也不肯拒绝送火药给一个强盗。拒绝送给他火药,这不是等于把他拱手送给警察吗?除了子弹,他还能有别的法子抵抗他们吗?”

这时候小女孩正在狼吞虎咽地吃面包,同时还轮番密切注视科隆巴和她的哥哥,竭力想从他们的眼睛里和表情中看出他们谈些什么。

“你的那位强盗究竟干了些什么?他是因为犯了什么罪才躲到丛林里去的?”

“布朗多拉奇奥没有犯过什么罪,”科隆巴大声说,“他在部队里的时候,焦万·奥皮佐谋害了他的父亲,他回来把焦万·奥皮佐杀死了。”

奥索回过头来,拿了灯,一言不发,上楼到他的房间去了。科隆巴把火药和粮食给了小女孩,一直送她到门口,一再叮嘱她说:

“千万要请你叔叔好好关心奥索!”

第十一章

奥索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未能入睡,第二天醒得很晚,至少对一个科西嘉人来说是不早了。他刚起床,第一件进入他的视野的东西就是敌人的屋子塔楼和他们刚凿开的箭眼。于是他下楼找他的妹妹。

“她在铸造子弹的灶间里。”女仆萨娃莉亚回答。

这么说来他每走一步都被一场恶斗的阴影追随着。想摆脱掉是非常困难的。

他发现科隆巴坐在一张矮凳上,周围摆着新铸的子弹,她正在把浇铸的铅弹边缘切断。

“见鬼,你在干什么?”哥哥责怪地问她。

“上校送您的那支枪还没有子弹,”她用甜蜜的声音回答,“我找到了一个子弹模子,您今天就能有24发子弹了,哥哥。”

“谢天谢地,我并不需要子弹!”

“有备无患嘛,奥斯·安东。难道您已经忘记了您的本乡和您周围的人了?”

“即使我忘记了,你还不是很快就会提醒我?告诉我,前几天是不是有一个大箱子运到了?”

“是的,哥哥。您要我搬到楼上您的房间里吗?”

“你,搬上去!你连抬都抬不起来……这里有男人可以帮忙搬搬吗?”

“我不像你所想像的那么娇弱,”科隆巴一面说,一面卷起衣袖,露出一段滚圆的粉臂,样子异常完美,却又显得特别有气力,“来,萨娃莉亚,”她对女仆说,“来帮我一下。”

她自己一个人已经把沉重的箱子搬起来了,奥索急忙过来帮她。

“在这个箱子里,亲爱的科隆巴,”他说,“有些东西是给你的。我送给你这样微薄的礼品你不会见怪吧,因为一个退伍的中尉只拿半饷,钱包里是瘪的。”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箱子,拿出了几件袍子,一条披肩,还有一些年轻姑娘的用品。

“啊!多漂亮的东西啊!”科隆巴惊叫起来,“我得赶快藏起来,免得弄脏了。我留着等结婚时用,”她凄然一笑,又说了一句,“因为现在我还戴着孝。”

她吻了一下哥哥的手。

“妹妹,你戴孝戴这么久,未免有点过分吧。”

“我已经发过誓,”科隆巴用铿锵有力的语气说,“我决不除孝,除非……”

她从窗口望出去,凝视着巴里奇尼家的房子。

“除非等到你结婚那天吗?”奥索赶紧接茬儿,惟恐听见她说出下半句话来。

“要我嫁人,”科隆巴说,“除非那个男人能做到3件事……”

她始终带着凶狠的神情凝视着仇人的房子。

“科隆巴,我真奇怪像你这样标致的姑娘怎么到现在还不结婚。来吧,告诉我有谁在追求你。不过,我总会听到向你求爱的小夜曲的。但这些歌得非常精彩才行,因为你是一位伟大的女歌手啊!”

“谁愿意娶一个可怜的孤女?……何况能使我脱下孝服的男子,必然要使对面的女人们穿上孝服!”

奥索心想:“这简直是疯了。”

不过他嘴里没有说什么,以避免争吵。

“哥哥,”科隆巴用温存的口吻说,“我也有些东西要送给您。您身上的衣服在乡下穿着显得太漂亮了,太不入俗了。如果您穿着这身打扮到丛林里去,用不了两天衣服就会被刮扯成碎片。应该留着等内维尔小姐来时再穿。”

说着,她开启了一个衣柜,取出一整套猎装。

“我给您做了一件天鹅绒上衣,这顶便帽是这儿的时髦哥儿们常戴的样式,我好久就替您在这上面绣了花。您想试一试吗?”

她给他穿上一件宽大的绿天鹅绒上衣,背后有一个大口袋。

她又给他戴上一顶尖顶黑丝绒帽子,用黑玉和黑丝线绣着花,尖端有一小簇像缨子似的东西。

“这是父亲的弹药带,”她说,“他的匕首已经放在您上衣的口袋里。我再拿手枪给您。”

“我的模样真像滑稽戏里的强盗了。”奥索照着萨娃莉亚递给他的小镜子笑着说。

“嘿!你这样子真不赖,奥斯·安东,”老女仆说,“连博科尼亚诺或者巴斯泰利卡的尖帽子哥儿们也比不上你漂亮。”

奥索穿着新服装用早餐,在进餐时他对妹妹说,他的箱子里面有些书,他还想从法国和意大利再运些来,以便她好好地用功读一读。

“因为,科隆巴,”他又说,“在大陆上有些小孩一离开奶妈就学会了的东西,像你这么一个大姑娘还不懂,这是不光彩的。”

“您说得不错,哥哥,”科隆巴说,“我知道我缺少些什么,我能看书学习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尤其是希望您能教我。”

一连过了几天,科隆巴没有再提过巴里奇尼家人的名字。她总是小心翼翼地服侍哥哥,经常同他谈论内维尔小姐。奥索教她念法文和意大利文的书,对她有时能发表一些十分准确而且颇有见地的见解,有时却对最普通的事物一无所知,总觉得十分惊异。

一天清晨,早饭以后,科隆巴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手里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拿着书和纸,头上却披着梅纱罗,样子比平日更庄重。

“哥哥,”她说,“我求您陪我一起出去。”

“你要我陪你到哪儿去?”奥索一边说一边挽起她的臂膀。

“我不需要您挽着我的臂膀,哥哥,请拿起您的枪和子弹匣。一个男子汉永远不应不带武器就出门。”

“好啊!应该顺着潮流走。可是,妹妹,我们现在到哪儿去?”

科隆巴没有回答,紧了紧头上的梅纱罗,叫了看门狗,领着哥哥出了门。她大步走出村子,踏上了一条低洼的路,在葡萄园中迤逦前进。她对狗作了一个手势,放它在前面奔跑,它仿佛完全懂得主人的意思,因为它马上开始忽左忽右地走着,有时从左边穿过葡萄园,有时从右边穿过,始终离它的女主人50步远,有时停在路当中,摇着尾巴向她注视。看来它对侦察任务完成得很出色。

“如果穆斯凯托狂吠起来,”科隆巴说,“哥哥,你就赶快把枪装上子弹,站在原地不动。”

转弯抹角走了许久,大约在离村子一里地左右的时候,科隆巴突然在一条道路拐弯的地方停了下来。那里有一堆树枝,砌成一个小金字塔的形状,有些树枝还是青的,有些则已经干枯了,塔高约有一公尺,顶上露出一个十字架的尖端,那木质的十字架是漆成黑色的。科西嘉有好几个区,尤其是在山地里,流行着一种非常古老的风俗,也许同异教的迷信有关,这风俗是要过路的人,向有人横死的地点,扔一块石头或者一根树枝。天长日久,只要这个人的悲惨结局还留存在人们的记忆里,就日复一日地不断有人这样扔。大家把它称为某人的堆。

科隆巴在这堆树枝前面止住脚步,随手折了一枝野草莓树的树枝,扔在金字塔上。

“奥索,”她说,“爸爸就惨死在这里。哥哥,为他的灵魂祈祷吧!”

她跪了下来。奥索学着她的样子。这时候村子里的大钟响了,因为昨天晚上又有一个人离开了这个世界。奥索泪如雨下。

几分钟以后,科隆巴站了起来,眼睛是湿润的,但神情非常兴奋。她学着她同乡人的样子,很快用大拇指画了一个十字,科西嘉人这样画十字的时候一般总附带起一个庄严的誓。接着她就拉着哥哥,向着回村子的道路走去。他们默默地走进了家门。奥索上楼回到自己的卧房里。不一会儿,科隆巴也上来了,她带来了一个小小的首饰箱,搁在桌子上。随即将首饰箱打开,取出一件布满血迹的衬衫。

“这是爸爸的衬衫,奥索。”

她把衬衫扔到他的膝上。

“这是射中他的子弹。”

她又将两颗已经生锈的子弹放在衬衫上。

“奥索哥哥!”她扑到他的怀里,用力拥抱他,叫道,“奥索!你一定得为爸爸报仇!”

她仿佛疯了一般拥抱他,吻着子弹和衬衫,然后走出卧房,让哥哥坐在那里呆若木鸡。

奥索一动不动地呆坐在椅子上,不敢把这些可怕的遗物从自己身上挪开。最后,他用尽气力挣扎着站起来,把遗物都重新装进首饰箱里,奔到房间的另一端,纵身倒在床上,脑袋朝着墙壁埋进枕头中间,仿佛想避开不去看一个幽灵似的。他妹妹的最后那句话一直在他的耳边回响着,他似乎听见了命定的、无可避免的神喻,向他索取鲜血,索取无辜人的鲜血。我不准备详细介绍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此时此刻的种种感觉,这些感觉的混乱,正如一个疯子的头脑那样乱七八糟。他好半天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不敢回过头来。最后他站了起来,关上首饰箱,慌慌张张地走出宅子,奔到田野里,一直向前走,也不知自己究竟要到哪儿去。

慢慢地,郊外的清新空气使他精神放松了,他开始变得平静起来,能比较冷静地审视一下自己的处境和解脱的办法。我们已经知道,他并不怀疑巴里奇尼家人是凶手,但是他饶恕不了他们伪造强盗阿戈斯蒂尼的信件,起码他认为这封信是他父亲死因的导火索。不过要告发他们伪造文书,他还是觉得这是不可能的。有时,成见或者当地人的本能向他袭击,指出在道路转弯的地方施行报复是容易的,但当他一想起部队里的同事,巴黎的客厅,尤其是内维尔小姐时,就厌恶地把报复的念头抛开。接着他又想起了妹妹的责备,在他身上所残存的那点科西嘉性格使他认为这些责备是有道理的,而且特别使人伤心。在他的良心和他的成见的斗争中,只剩下了一个惟一的希望,那就是找某种借口向巴里奇尼律师的一个儿子挑衅,然后找他决斗。用一颗子弹或一把剑结果他的性命,就能够使他的科西嘉观念同法兰西观念有机地协调起来。找到了这个解决办法而且考虑将如何实施的时候,他已经感到如释重负,再加上其他一些更美好的想法,使他狂热激动的心情终于完全平静下来。西塞罗的女儿图莉亚死了以后,他一心一意想着把各种各样美好的事物放在吊唁词里去颂扬女儿,竟然忘记了悲痛。香迪先生死了儿子,也用相同的方法大谈生与死,结果也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奥索思忖他可以对内维尔小姐描绘一番他眼下的心情,这必然能引起这位标致姑娘极大的兴趣,想到这里周身沸腾的血就完全冷静下来了。

他刚才在不知不觉之中走远了,离开了村子,现在他又走了回来,靠近了村子。他听见在丛林边沿的一条小径上有一个小女孩在唱歌,也许她以为四下无人,专门唱给自己听的。那首歌是哭丧歌,曲调缓慢而单调,歌词是:“给我的儿子,给我远在他乡的儿子——保留我的十字勋章和我的血衣……”

“你在唱什么,小姑娘?”奥索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愤怒地问她。“是您呀,奥斯·安东!”小女孩带点惊吓地喊道,“这是科隆巴小姐作的一首歌……”

“我不许你唱这支歌。”奥索厉声说。

孩子东张西望仿佛在考虑从哪个方向可以逃走,麻烦的是,她的脚下放着一个大包袱,毫无疑问如果不是为了要照顾那个包袱,她早已夺路而逃了。

奥索不由得对于自己大发雷霆感到惭愧。

“你这包东西是什么,小姑娘?”他这会儿尽可能温柔地问她。

由于基莉娜迟疑不答,他只好揭开包袱,发现是一块面包和其他食物。

“亲爱的,你这面包要送给哪一位呀?”他问。

“您知道得很清楚,先生,是给我叔叔的。”

“您的叔叔?他不是那个当强盗的吗?”

“他这个强盗向您请安,奥斯·安东先生。”

“如果警察碰上你,问你到哪儿去……”

“我会告诉他们,”孩子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我带吃的给那些在丛林中砍树的卢卡人。”

“如果你遇见一个饥饿的猎户,抢你的粮食供他自己食用,你又怎么办?……”

“没有人敢这样做。我会说这是送给我叔叔的。”

“不错,他这个人是不肯让人把晚饭夺走的……你的叔叔喜欢你吗?”

“啊!非常喜欢,奥斯·安东。自从我爸爸死后,就由他照顾我们一家,照顾我妈、我和妹妹。妈妈没害病的时候,他向富人家讨些活儿给她干。自从我叔叔与村长和本堂神甫谈过话以后,村长每年都给我一件连衣裙,本堂神甫负责教我识字,学教理问答。可是对我们特别好的,还是您的妹妹。”

这时候,小径上出现了一条狗。小女孩用两只手指在嘴里打了一个尖声唿哨,那条狗马上向她奔跑过来,亲热地抚拂了她一会儿,便倏地钻进了丛林里。功夫不大,离奥索几步远的一棵新树后面爬起来两个穿得褴褛,可是全副武装的汉子,仿佛他们是从布满地面的岩蔷薇与香桃木堆中像蛇一样爬出来的。

“哟!是奥斯·安东,欢迎欢迎,”两人中年长的那个说,“怎么!您不认得我了?”

“很是陌生。”奥索说,眼睛一直盯着他。

“真怪!一把胡子和一顶尖帽子就把您换成另一个人了!来吧,中尉,仔细地瞧一瞧。您难道已经把滑铁卢的老战友给忘了吗?您不记得布朗多·萨威利了?他在那个倒霉的日子里在您身边发射过多少子弹?”

“噢!原来是你!”奥索说,“你在1816年开了小差!”

“您说得不错,中尉。天哪!部队里的生活真令人厌烦,何况我在本地又有一笔账要清算。哈!哈!基莉,你真是一个好孩子。快拿东西来吃,我们饿坏了。中尉,您不会知道人一旦到了丛林里胃口就好起来。这吃的是谁送给我们的,是科隆巴小姐还是村长?”

“全不是,叔叔,是磨坊老板娘送这吃的给你们,还送了一条毯子给妈。”

“她要我为她做什么?”

“她说好雇来砍伐丛林的那些卢卡人,现在每天朝她要35个苏和栗子,因为皮埃特拉内拉一带流行热病。”

“这些蠢才!……我惦量着办吧。——中尉,别客气,您愿意同我们在一起吃饭吗?我们在一起吃过更坏的饭呢,那是我们那位可怜的同乡得势的时代,后来他被迫退伍了。”

“非常感谢。——我也被迫退伍了。”

“是的,我听说了,不过我敢断定您不会因此而生大气,因为您也有一笔账要清算。——来吧,神甫,”那强盗招呼他的同伴,“吃啊!奥索先生,我介绍您认识一下这位神甫先生,换句话说,我实在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神甫,但是他有神甫的学问。”

“先生,我只是个研究神学的穷学生,”第二个强盗说,“被人阻止按照自己的志向选择职业。否则,谁知道呢?可能我早就当上了教皇。对吗,布朗多拉奇奥?”

“是什么原因使教会得不到你这样一位出类拔萃的人物呢?”

“一件小事,就像我的朋友布朗多拉奇奥说的,有一笔账要讨还:我在比萨大学里寒窗苦读,我的妹妹却在家里干荒唐事。我不得不赶回乡来把她嫁出去。可是那位未婚夫太倒霉了,在我到达前3天就害热病死了。我怎么办?我去找死者的哥哥,您处在我的境况,也会这样办吧。可是人家告诉我他已经结了婚。怎么办?”

“的确,这件事很令人头痛。您有什么办法?”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靠长枪火石帮忙了。”

“这就是说……”

“我把一颗子弹送进了他的脑袋。”强盗冷冷地说。

奥索作了一个嫌恶的动作。可是或者是出自好奇心,或者是想晚一点儿回家,总之他留了下来,继续和两个汉子聊天。这两个人每人至少在良心上都有一桩命案。

布朗多拉奇奥趁同伴说话之际,自己把面包和肉先吃了,然后又喂他的狗吃。他向奥索介绍说,他的狗名叫布鲁斯科,天生有一种奇妙的本能,不管一个巡逻兵如何化装都蒙蔽不了它。最后他切了片面包和一片未煮过的火腿给他的侄女。

“强盗的生活真是自在透了!”神学学生吃了几口以后大声说,“或许您有一天也想尝试一下,德拉·雷比亚先生,那时您就会知道,一个人能够为所欲为,不接受任何人的管束,真是其乐无比。”

到目前为止,那强盗说的都是意大利语,他改用法语接下去说:

“科西嘉不是青年人的乐园,可是对强盗却情有独钟!娘儿们发疯地爱上了我们。瞧我这副德行,我有3个情妇在3个不同的区里,我到哪里都有一个家。其中有一个还是警察的老婆呢。”

“您通晓好几国语言吧,先生?”奥索用严肃的口吻问道。

“如果我讲法语,那是因为‘必须极度尊重儿童’的缘故,我不愿意让小丫头听懂我的话,因为我早同布朗多拉奇奥商定好,要叫这小丫头规规矩矩地做个好人。”

“到她15岁时,”基莉娜的叔叔说,“我就把她体面地嫁出去,我心目中已经有了对象了。”

“由你去向人提亲吗?”奥索问。

“当然。您想,我假如向一个当地财主提出:‘我,布朗多·萨威利,若是能看到您家少爷同米基莉娜·萨威利结婚,将感到不胜荣幸。’他会犹豫和拒绝吗?”

“我不会鼓励他这样做,”另一个强盗说,“因为我的这位伙计出手太狠,会强制人们服从他。”

“就算我是个坏蛋,”布朗多拉奇奥接下去说,“是个流氓,是个骗子,只要我打开我的褡裢,金钱就会像雨点似地滚滚而落。”

奥索说:“难道你的褡裢里有什么东西能够吸引金钱吗?”

“那倒没有。不过假如我像有些人那样,写个字条给某个财主:‘我需要100法郎。’他就会立马给我送来。但是中尉,我毕竟是个爱惜荣誉的人。”

“您知道吗,德拉·雷比亚先生,”那个被称为神甫的强盗说,“在这古风流行的地方,也有几个混蛋假借我们的护照(他指了指他的枪)所享有的威望,伪造我们的签名去乱发期票。”

“我知道,”奥索用粗暴的口吻说,“不过到底是什么样的期票?”

“半年以前,”那强盗接着说,“我在靠近奥雷扎那边散步,一个乡下佬向我走过来,远远地就脱下帽子对我说:‘啊!神甫先生(他们总是这样称呼我),对不起,请您宽限一些日子,我手头现在只有55个法郎,老实说,我已经东求西借,竭尽全力地去张罗了。’我听了很奇怪,问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没头没脑的!什么55个法郎?’他回答说:‘我的意思是说只能给您65个法郎,您问我要100,我实在办不到!’我骂他:‘怎么,你这坏东西!我什么时候向你要100法郎啦!我连认都不认识你。’于是他马上交给我一封信,确切点说是一张很脏的纸,上面写着他必须在某一天把100法郎放在某个指定的地点,否则季奥坎托·卡斯特里科尼(这是我的名字)就会烧掉他的房子并杀掉他的母牛。他们还无耻到假冒我的签名!最使我不能容忍的,是那封信竟用土话来写,而且白字连篇……像我这样的人能写白字吗?我在大学里是门门得奖,年年得奖的高材生!我先赏了那混蛋一个耳光,打得他在原地转了两个圈子。我骂他:‘啊!你这无赖,竟把我当成强盗!’接着我又踢了他一脚,气才消了些,我问他:‘什么时候要你把钱放在指定地点?’——‘就是今天。’——‘好,你马上送去。’——指定地点写得很明白,是在一棵松树底下。他按照我的命令带了钱,把钱埋在树根下,回来找我。我在附近埋伏着。我同那家伙足足在那里等了6个钟头。德拉·雷比亚先生,有必要的话,3天3夜我也等。过了6个钟头,终于,来了—个巴斯蒂亚佬,一个放印子钱的不要脸的无赖。他弯下腰来拿钱,我开了火,瞄得真是准,一枪便把他的脑袋打开了花,他倒在他从土里挖出来的钱上。我对那乡下人说:‘混账东西!把你的钱拿走,从今以后别再怀疑季奥坎托·卡斯特里科尼会干无耻的事。’可怜的家伙浑身颤抖,连揩也没有揩干净就赶紧装起他的65个法郎。他向我道谢,我又狠狠地踢他一脚作为临别纪念,他赶紧像兔子一样没命地逃跑了。”

“啊!神甫,”布朗多拉奇奥说,“我实在佩服你这一枪,你当时笑得嘴也合不上了吧?”

“我命中了那个混蛋的太阳穴,”神甫继续说,“这使我不由想起了罗马诗人维吉尔的诗句:

熔掉的铅洞穿了他的太阳穴,

使他直挺挺地躺在尘埃中。

诗人说的是‘熔掉的铅’,奥索先生,您认为铅弹在空中急速地运行,那速度可以使它熔化吗?您学过弹道学,您应该可以告诉我,诗人说对了还是错了。”

奥索宁愿讨论这个物理学上的问题,不愿意同那位学士争论他的行为是否合乎道德。布朗多拉奇奥对这种科学类的问题不感兴趣,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说太阳快落山了。

“既然您不愿意同我们共进晚餐,奥斯·安东,”他说,“我劝您还是早点回家,免得科隆巴小姐久等。而且太阳落山以后再到处乱跑也不安全。您为什么出门不带枪?这附近有不少坏人,您必须留意。今天您倒不必担心,因为巴里奇尼他们在路上遇见了省长,把省长领回家去了;省长要在皮埃特拉内拉逗留一天,然后到科尔特去安放第一块石头,人称奠基礼……其实还不是一件蠢事!今晚他在巴里奇尼家留宿,明天巴里奇尼一家就该有空了。他们的一个儿子叫温琴泰洛,是个坏蛋,另一个叫奥兰杜奇奥,也不是好人……您应该设法分别找他们,今天这个,明天另一个;总之还是小心为好,我能对您说的只能是这些。”

“谢谢你的忠告,”奥索说,“不过我们之间并无纠葛,我对他们并没有什么话要说,除非他们先来找我。”

强盗带着揶揄的表情把舌头向旁边一伸,发出了“喀嗒”的一声,但却没有开口再说什么。奥索站起来准备回家。

“还有一件事,”布朗多拉奇奥说,“我还没有感谢您的火药,它来得真是雪中送炭。现在我什么都不缺了……只缺一双鞋子……可是过几天我可以用盘羊皮来自制一双。”

奥索默默地把两枚5法郎的钱币塞进强盗的手里。

“送你药弹的是科隆巴,不是我;这是点小意思,你拿去置双鞋子吧。”

“别干糊涂事,我的中尉,”布朗多拉奇奥嚷道,同时把两枚钱币还给奥索,“难道您当我是个乞丐吗?我只肯要面包和火药,别的东西一概拒绝。”

“我原以为我们是老战友了,可以彼此帮个忙。那么,再见吧!”

可是在离开以前,他还是趁强盗不注意,偷偷地把钱放进强盗的褡裢里。

“再见,奥斯·安东!”神学家说,“也许过几天我们能在丛林里相会,那时我们再继续讨论维吉尔的诗。”

奥索离别了他的两位老实善良的伙伴已经有好一会儿了,猛然间他听见背后有人拼命追过来,他赶紧回头一看,原来追他的人是布朗多拉奇奥。

“您太过分了,我的中尉,”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您太过分了!还您10个法郎。如果是别人,开这样的玩笑我绝不饶过他。为我向科隆巴小姐多多致意。您让我追得气也喘不过来了!再见。”

第十二章

奥索发现科隆巴对他的久出不归有点担忧,等见到他以后,才又恢复了往日的表情:带着一丝哀愁的宁静。晚饭过程中,他们只围绕着一些不相干的事情谈话,后来奥索发现他的妹妹神色安静,胆子就大了起来,告诉她他今天见到了两个强盗,还冒险开了几句玩笑,是嘲笑小姑娘基莉娜在她的叔叔和他那位尊敬的同伴卡斯特里科尼先生的关怀下,能受到什么样的道德和宗教教育。

“布朗多拉奇奥是一个善良老实的人,”科隆巴说,“至于卡斯特里科尼,我听人家说是一个不讲道德的人。”

“我相信,”奥索说,“他同布朗多拉奇奥基本上是半斤八两,彼此不相上下。他们俩都公开向社会宣战。第一桩罪行犯下以后,别的罪行也就在所难免接踵而来了。不过,也许他们并不比许多不住在丛林里的人更有罪。”

听哥哥这么一说,妹妹的脸上不禁流露出喜悦的光芒。

“是的,”奥索继续说,“这些可怜的人有他们自己的荣誉标准。迫使他们走上这条道路的,不是卑鄙的贪婪之心,而是残酷无情的偏见。”

沉默了一会儿。

“哥哥,”科隆巴一边为他倒咖啡一边说,“您大概已经听说了,夏尔——巴蒂斯特·皮埃特丽昨天晚上死了,是得沼泽热病死的。”

“谁是皮埃特丽?”

“他是本村的一个居民,马德莱娜的丈夫——爸爸临死前就是把活页夹交给马德莱娜的。他的家人来恳求我去守灵,同时唱些挽歌。最好你也一同去。他们和我们是邻居,礼节上免不了要走一趟,在我们这种小地方,这是难免的。”

“让你的守灵见鬼去吧,科隆巴!我不希望看到我的妹妹这样当众出丑。”

“奥索,”科隆巴回答,“各处有各处怀念死者的办法。哭丧歌是我们祖先流传下来的办法,我们应该将它视为古老的传统而尊重它。马德莱娜没有唱丧歌的天才,而本村最好的哭丧歌手,菲奥迪斯皮娜老大娘又患了病。必须得有人去唱丧歌呀。”

“你以为夏尔——巴蒂斯特因为没有人在他的灵柩旁边唱几句歪诗他就找不到上天堂的路吗?你要去守灵就去守灵,科隆巴;如果你认为我也应该去,我当陪你去。不过你千万不要唱即兴的哭丧歌,在你这样的年龄,这样做不合适,而且……我求求你,妹妹。”

“哥哥,我已经允诺人家了。这是本地的风俗,您也知道,而且我再给您说一遍,咱们这里只有我能即兴唱歌。”

“荒谬的风俗!”

“我这样唱心里也很难过。因为这样会勾起我的心事,使我想起咱家的不幸。明天我一定会因此而病倒,可是又不得不这样做。哥哥,答应我吧。您还记得吗,在阿雅克修,您曾叫我即兴唱支歌来取悦于那位英国小姐,而她是嘲笑我们的古老习俗的。难道我今天反而不能够即兴为这些可怜的邻居唱些歌吗?他们会感激我的,而且能减轻他们心中的哀伤。”

“好吧,随你的便吧。我敢打赌你已经创作好了哭丧歌,不把它唱出来你心有不甘。”

“不,哥哥,我不能够预先作好。我得守在死者跟前,心里想着幸存的人。等到眼泪涌上来了,我才能把心里想到的唱出来。”她这番话说得十分简洁明了,在情在理,不可能怀疑科隆巴小姐有丝毫夸耀自己诗才的想法。奥索妥协了,陪着妹妹到了皮埃特里家。死者停在最大一个房间的一张桌子上,露出脸来。所有的门窗都开启着,桌子四周燃着好几枝蜡烛。寡妇守在死者头部旁边,她的背后是一大群妇女,把屋子的半边都挤满了;另一半边则站着男人,都不戴帽子,眼睛盯着死者,保持着最深沉的静默。每一个新到的吊客都走到桌子旁边拥抱死者,向寡妇和儿子点过头后,就一言不发地站进应站的圈子里。不过有时也有个别吊唁客打破庄严的静默,对死者说几句话。一位老大娘说:“为什么你要抛下你的好妻子啊?难道她服侍你还不够周到吗?你还缺些什么?为什么你不再等上一个月,你儿媳妇或许会给你添个孙子呢!”

皮埃特丽的儿子是个身材高大的青年,他紧握着父亲冰冷的手喊道:“为什么你不是横死的呢?要是横死的话我们就可以为你报仇了!”

这是奥索刚进门时所听到的头两句话。看见他进来,人群立即分开,一阵好奇的嘀咕声说明众人已经等待了好久,哭丧歌女的到来令他们感到兴奋。科隆巴上前拥抱寡妇,抓住她的一只手,凝神冥想了一会儿,眼帘低垂着。然后她把梅纱罗向后一掀,眼睛盯着死者,俯下身子,脸色青白得同尸首一样,开始唱了起来:


“夏尔——巴蒂斯特!愿基督接纳你的灵魂!——活着,就是受罪。你现在去的地方——既没有酷热,也没有寒冷。——你再也用不着你的砍柴刀,——也用不着你的沉重的鹤嘴镐。——不用再劳作。——从今以后天天都是礼拜天。——夏尔——巴蒂斯特,愿基督收取你的灵魂!——你的儿子现在撑起你的家。——我眼看着橡树倒下了——被西南风吹得干枯了。——我以为大树死了。——我再次走过,看见树根上——又冒出新芽。——新芽又长成橡树,——枝繁叶茂,树荫遮天。——马德莱娜,在粗大的树枝底下安歇吧,——同时要想念以前那株橡树。”


听到这里,马德莱娜放声大哭,还有两三个男人,别看他们在必要时能够面不改色地开枪打死几个基督徒,就像他们打死山鹑一样,这时也在他们晒黑的脸上抹去了大颗的泪珠。

科隆巴用这种方式唱了一会儿,有时歌词说给死者听,有时说给他的家人听,有时运用哭丧歌里常用的拟人法,以死者的口气安慰亲友,向他们倾诉给他们忠告。她越唱,脸上的表情越崇高;脸色变成透明的玫瑰色,衬托出她的亮晶晶的皓齿和闪耀着光芒的大眼睛。她真像站在三脚支架上的古希腊女巫。除了几声叹息,几声呜咽,人群中听不到任何轻微的低语声,大家都静静地簇拥着她。奥索对于这种原始的诗歌本来比任何人都更听不进去,过了不久也被众人的激动情绪所触动、所感染了。他躲在屋子的一个昏暗角落里,哭得跟皮埃特丽的儿子没什么区别。

正在这时,听众中间突然发生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人群纷纷向两边让开,几个陌生人走了进来。从大家向他们表示的敬意和急急忙忙为他们让路的情景来看,来人无疑是大人物,给主人家十分增光。不过,由于尊重哭丧歌,没有人主动向他们开口说话。第一个走进来的人年约40多岁,他穿着黑服,钮孔上别着红色勋带,神气威严而自信,叫人一看就猜出是省长。他身后跟着一个伛着背的老头,脸色蜡黄,戴着一副绿眼镜,却掩饰不住眼镜后面胆怯而不安的目光。他穿着一件黑衣服,尺寸颇大,尽管乍一瞅像是新的,但显然是几年前做的。他亦步亦趋地寸步不离省长左右,仿佛想寻求省长阴影的庇护。最后,在他身后走进来两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两颊布满浓密的络腮胡子,目光傲慢,举止放肆,表现出缺少礼貌的好奇心。奥索早已记不起村里人的面貌,可是看见了戴绿眼镜的老头,立刻在他脑海中浮现出以往的回忆。老头跟在省长身后,只这一点就足以使奥索认出他来。他就是巴里奇尼律师,皮埃特拉内拉的村长,他带着两个儿子来陪省长领略一下什么是哭丧歌。此时奥索的心情很难形容,可是面对父亲的仇人却使他产生一种嫌恶之感,经过长期抑制的怀疑,又开始涌现了。

至于科隆巴,她一见到不共戴天的仇人,善于变化的美丽容貌立刻出现了一种阴森可怖的表情。她的脸色煞白,声音嘶哑,刚开始唱的歌词涌到嘴边便消失了……可是过了片刻,她又带着一种新的激昂情绪继续唱下去:


“雄鹰在空荡荡的巢前——宛啭哀啼,——几只掠鸟在它周围飞来绕去,——羞辱着雄鹰的哀伤。”


唱到这里只听见有窃笑的声音,这是那两个新来的青年发出来的,他们也许认为这样的隐喻太明显了。


“雄鹰有朝一日会警醒过来,张开双翅,——用利嘴啄得仇人血流成河!——你啊,夏尔——巴蒂斯特,——让你的亲友们向你道个永别吧。——他们的泪已经流够了。——只有可怜的孤女不流泪。——为什么她要为你悲伤呢?——你尽了天年才睡去——而且是在亲人中间,——准备好去觐见——全能的天主。——孤女正在哭她的父亲,——卑鄙的凶手——从背后突然偷袭他;——父亲的血是鲜红的——埋在绿叶堆中。——这血高贵而无辜——被孤女汇集起来,——洒在皮埃特拉内拉上头,——使它变成致命的毒液。——皮埃特拉内拉永远留着这血迹,——一直到凶手的血——把无辜者的血洗涤干净为止。”


唱完这几句,科隆巴歪倒在一把交椅上,她放下梅纱罗遮住脸,只听见她发出了悲伤的啜泣声。在场哭着的妇女们急忙拥在哭丧女的周围;好几个男子对村长和他的儿子们横眉冷对,眼射怒火;几个老人喃喃地抱怨他们不该到这儿来惹起公愤。见此情景,死者的儿子急忙分开众人,准备恳请村长迅即离开;可是村长已经不等他们开口,先自跨出了大门,他的两个儿子也随即走到街上。省长对年轻的皮埃特丽说了几句表示哀悼的话,也马上跟着他们走了出去。至于奥索,他走到妹妹身边,挽着她的臂膀,拉着她走出了屋子。

“送他们回去,”年轻的皮埃特丽对他的几个朋友说,“留点神,别让他们出现意外!”

两三个青年行色匆匆地把匕首放进左边的衣袖里,伴送着奥索和他的妹妹一直到他们家的大门外。

第十三章

科隆巴气喘吁吁,疲惫不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的头倚在哥哥肩上,用双手紧握着他的一只手。尽管奥索对她的最后几句唱词内心深感不悦,但还是一句也没有抱怨她。他默默地等待她的情绪平静下去,忽然有人敲门,萨娃莉亚满脸惊惶地跑进来说:“省长先生来了!”科隆巴听见这个通报马上立起身来,仿佛对自己的软弱感到惭愧,顺手扶着一把椅子,椅子明显地在她的手下颤动着。

省长首先说了几句深夜来访表示歉意等客套话,慰问了一下科隆巴小姐,谈起感情过于激动的害处,谴责哭丧的负面效应,说哭丧女愈有天才,就愈能令听众加剧内心的痛苦;他还巧妙的插进几句份量不重的非难的话,责备最后几段歌词含沙射影的倾向性。然后,他口气一转,说道:

“德拉·雷比亚先生,您的两位英国朋友托我代他们问候您,内维尔小姐要我格外向令妹致意。她还托我捎一封信来给您。”

“有内维尔小姐的信?”奥索叫起来。

“遗憾的是,我没有把信带在身边,再过几分钟,我派人给您送来。她的父亲病了几天。我们有一阵子害怕他传染上我们可怕的热病。所幸现在他康复了,您自己就会看出来,因为我想你们很快就会见到他了。”

“内维尔小姐一定很担心吧?”

“幸运得很,她是等病好了之后才知道危险的。德拉·雷比亚先生,内维尔时常和我谈起您和令妹。”

奥索欠了欠身。

“看得出来,她对你们俩有很深的友情。她外表非常文雅,举止似乎有点随便,实则内心里有很坚强的理智。”

“她这人的确十分可爱。”奥索说。

“先生,我等于是受她的委托才到这儿来的。因为谁也不比我更熟悉那件我根本不愿意在你们面前提及的不幸往事。既然巴里奇尼先生仍是皮埃特拉内拉的村长,而我仍是本省省长,我不用说,你们也知道,我对某些猜疑是相当重视的;据我了解,这些猜疑是由几个轻率的人告诉你们,却被你们本着正义感拒绝相信的;大家觉得,以您的地位和您的性格,您应当具备这样的正义感。”

“科隆巴,”奥索在椅子上焦躁不安地说,“你太疲惫了,去睡觉吧。”

科隆巴摇头拒绝了。她已经恢复了平时那种冷静,只用闪耀着火光的眼睛盯视着省长。

省长接着说:“巴里奇尼先生非常真诚地希望消除你们之间的敌意……就是说你们之间的微妙关系……就我而言,我很高兴和期盼看到你们能够恢复正常关系,就是说像常人一样,能够互相理解。”

“先生,”奥索激动地打断了省长的话,“我从来没有指责过巴里奇尼律师是杀害我父亲的凶手,可是他做了一件事,使我一直无法同他恢复正常关系。他假借一个强盗的名义伪造了一封恐吓信……至少他曾暗中说信是我父亲所写。而这封信,先生,大概就是我父亲被害的间接原因。”

省长沉思了片刻。

“当初令尊同巴里奇尼打官司期间,由于令尊脾气容易冲动,相信有这件事,这是情有可原的;可是,今天对您来说就不应该这样轻率相信了。请您考虑一下,巴里奇尼根本没有什么利害关系要伪造这封信……我的意思并不指他的性格……您对他一点也不了解,您对他早有反感……但是您不能够设想一个懂法律的人……”

“可是,先生,”奥索边说边站起身来,“请想一想,对我说这封信不是巴里奇尼先生伪造的,那就无异于说是先父伪造的。先生,他的名誉就是我的名誉。”

“谁也比不上我,先生,”省长继续说,“更确信德拉·雷比亚上校是清白无辜的了……何况,伪造信件的人现在已经查出了。”

“他是谁?”科隆巴向省长走过去大声问。

“一个坏蛋,犯过好几件案子……都是你们科西嘉人认为不可饶恕的案子。他是个窃贼,叫做托马索·比安基,现在关在巴斯蒂亚的监狱里,他自己承认那封该死的信是他炮制出来的。”

“我不认识这个人,”奥索说,“他要达到什么目的呢?”

“他是本乡人,”科隆巴说,“从前我们一个磨坊师傅的兄弟。他是一个坏蛋,专门说谎,说的话绝不能信。”

“等一等,”省长又说,“您很快就能知道他在这件事里有什么利害关系。令妹所说的那个磨坊师傅,我断定他的名字叫泰奥多尔,他向上校租用磨坊,那磨坊恰好位于巴里奇尼先生同令尊争夺所有权的那条小溪上。上校为人慷慨,正直,没有拿磨坊来谋私利。人人皆知巴里奇尼先生爱财如命,因此托马索担心巴里奇尼先生一旦收回小溪,磨坊的租金就要大张血口,为了帮哥哥的忙,于是托马索就伪造了强盗的信件,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您知道在科西嘉亲属关系特别密切,有时竟使人因此而犯罪……请你念一念检察长写给我的这封信,它能有力地证实我刚才对您说的话。”

奥索把这封详细叙述托马索口供的信认真地看了一遍,科隆巴也靠在哥哥的肩上仔细地把信看了。

看完以后,她嚷起来:

“一个月以前,大家都知道我哥哥快要回来了,奥兰多拉奇奥·巴里奇尼到巴斯蒂亚去过。他肯定是见到了托马索并且买通了他,叫他昧着良心撒这个谎。”

“小姐,”省长不耐烦了,“您对一切事情都用丑恶的假设来解释,难道这是发现事实真相的好办法吗?先生,您比较理智,请您告诉我,您现在如何想?难道您也跟小姐一样,认为一个只犯了轻罪而不会判重刑的人,为帮一个陌生人的忙,肯乐意承担伪造文书的重罪吗?”

奥索把检察长的信重新阅了一遍,集中心思把每个字都斟酌一番,因为自从他见过巴里奇尼以后,他感到自己已经不像前几天那么难以动摇了。最后他不得不承认信中的解释合乎情理。可是科隆巴使劲叫喊:

“托马索·比安基是个非常狡猾的家伙,我敢肯定最后他不是被宣判无罪,就是越狱而逃。”

省长耸了耸肩膀。

“先生,”省长说,“我已经把我收到的情报告知了您,我告辞了,请您认真地考虑考虑。我等待着您的理智来开导你,我希望您的理智比令妹的……猜想更有力量。”

奥索说了几句请原谅科隆巴的话以后,再一次说他目前确信托马索是惟一的罪犯。

省长起身准备走了。

“如果时间还早些,”他说,“我就会建议您跟我去取内维尔小姐的信……趁此机会你可以将您刚才说过的话告诉巴里奇尼先生,那么一场纠纷就全部结束了。”

“奥索·德拉·雷比亚永远也不会踏进巴里奇尼的家!”科隆巴极为愤激地叫喊。

“看来这位小姐是府上的带头羊吧!”省长用揶揄的口吻说。“先生,”科隆巴的声音很坚决,“您上当了。您不了解律师是个怎样的人。他是人类中最刁钻狡猾的家伙。我请求你,别让奥索去做一件使他以后羞于见人的事。”

“科隆巴!”奥索大声喊,“情绪激动竟然使你丧失理智了。”

“奥索!奥索!看在我交给您的首饰箱的面上,我求求您,听我的话。您同巴里奇尼一家人之间有血海深仇,您千万不能到他们家去!”

“妹妹!”

“不,哥哥,你千万不能去,您要去我就马上离开这个家,以后您永远再也见不到我了……奥索,可怜可怜妹妹吧。”

她跪了下来。

“我很遗憾,”省长说,“德拉·雷比亚小姐如此固执己见。我相信您一定能够说服她。”

他把门半开着,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奥索跟他一同跨出房门。

“眼前我不能离开她,”奥索说,“明天,若是……”

“明天我一大早就动身了。”省长说。

“最早最早,哥哥,”科隆巴合拢双手叫喊,“也得等到明天早上。让我再看看父亲的文件……您总不能拒绝我这个要求吧。”

“好吧!今晚你就看文件,看过以后你可不准再拿这种荒谬的仇恨来折磨我了……省长先生,很抱歉……我自己也感觉很不好受……还是等明天再说吧。”

“静夜能出好主意,”省长一边举步一边说,“我希望明天您不要再优柔寡断了。”

“萨娃莉亚,”科隆巴叫喊,“提个灯送省长先生。他会交给你一封给我哥哥的信。”

她又低声吩咐萨娃莉亚几句话,声音小得只有女仆一个人听得见。

“科隆巴,”省长离去以后奥索说,“你真令我难过。你永远拒绝承认明摆着的事实吗?”

“您答应我等到明天的,”她回答,“我的时间很仓促,但我还是抱着希望。”

说完她提了—大串钥匙,直奔楼上的一个房间。只听她在房间里拉开抽屉,在一个书桌里乱翻,从前德拉·雷比亚上校把重要文件都锁在那书桌内。

第十四章

萨娃莉亚去了许久还未见回转,奥索焦躁到了极点,正在这时,她回来了,后面跟着基莉娜小姑娘,用手擦着眼睛,因为她是刚入睡就被唤醒的。

“孩子,”奥索说,“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小姐找我。”基莉娜回答。

“见鬼,这么晚了,她找她干什么?”奥索猜测着;不过他急忙拆开内维尔小姐的来信,读了起来,基莉娜就上楼找他的妹妹去了。

内维尔小姐的信是这样写的:


“先生,家父生了一场小恙,加之他懒于执笔,我不得不充当一次他的秘书了。那一天,他没能同我们一起欣赏风景,您知道他是去海边弄湿了鞋,在你们可爱的岛上,仅仅这一点就足以使他发起寒热来了。我能想象得出您读到这一句话时的脸色,您一定去摸匕首,可是我企盼您再也没有匕首了。总之,家父发了一点寒热,我为之惊恐万分;那位对我一直十分和蔼可亲的省长,给我们请来了一位同样和蔼可亲的医生,只用两天,就给我们驱除了忧虑:寒热没有再发,家父已经想再去打猎,可是我不同意他去。——您山中的古堡现在怎么样了?您的北面塔楼还在原来的地方吗?有很多鬼魂吗?我之所以问您这些问题,是缘于我爸爸常常记着您允诺过他可以打黄鹿、野猪、盘羊……这种怪兽是叫这个古怪名字吗?我们到巴斯蒂亚乘船的时候,准备到府上麻烦几天,我希望您说的那个又破又旧的德拉·雷比亚古堡,不致于坍塌在我们的头上。省长虽然十分和蔼可亲,和他在一起不愁没有谈资,顺便说一句,我却使他有点神魂颠倒。——我们时时谈起阁下。巴斯蒂亚的司法人员把一个押在牢里的坏蛋的某些供词送给省长,供词内容可以消除您的最后一点猜疑;您的有时令我感到不安的复仇心,从今以后可以完全消匿了。您真想象不出这件事令我多么高兴。您同那位标致的哭丧女启程的时候,手里拿着枪,目光阴森森的,我觉得在您身上科西嘉人的气质比平时更甚了……甚至太浓了。够了!我给您写了这么多,是因为我无所事事的缘故。可惜省长也要辞别我们了!我们在赴身去你们的山区以前,一定会事先通知您,我还要斗胆写信给科隆巴小姐,请她准备一盘十分出色的烤奶酪。目前请您替我向她多多致意。我拿她的匕首派了大用场,我用它来裁剪我带来的一本小说的书页。可是这把利刃对这样大材小用地使用它大为不悦,它把我的书裁得破破烂烂,以示对我的惩罚。再见了,先生;我父亲向您致以最亲切、最诚挚的问候。听省长的话吧,他是一个能出好主意的人;我相信他是为着您才特意绕道的。他要去科尔特主持一个奠基礼,在我的想像中这样的礼节定然非常壮观,我很遗憾不能身临其境。一位穿着绣花衣服的大老爷,脚穿丝袜,身挂白肩带,手里拿着一把镘刀!……他还要作一番精彩的演说,最后礼节将以不断地高呼“皇上万岁!”而结束!——您看见我已写满了4页纸,您大概会因此而得意洋洋吧,可是我再说一遍,先生,我是因为无所事事,才写得这么长的;根据同样的理由,我准许您也写一封很长很长的信给我。顺便提一句,您到现在还没有向我通报一句你平安快乐地抵达皮埃特拉内拉——城堡的消息,这使我大出意外。莉迪亚


附笔:我恳求您听省长的话,按他的话去做。我们大家商量好认为您应该这样做,您这样做会令我十分高兴。”


奥索把这封信反复看了三四遍,每看一遍必加无数评论;然后他很快写了一封长信作答,他要叫萨娃莉亚把信拿给一个今晚就要动身去阿雅克修的同村人。他早已把同他妹妹讨论巴里奇尼家的大喊冤枉是真是假一事抛到九霄云外,莉迪亚小姐的信使他把一切都看得那么纯洁、那么美好,他再也没有理由疑心,也没有理由仇恨了。他等妹妹下楼,等了一会儿,看见她一直没有出现,他只好就去睡觉了;长久以来,他第一次感到这么轻松愉快。基莉娜小姑娘得到科隆巴的秘密吩咐,回家去了。科隆巴花了大半夜时间在阅读那些破旧文件。天破晓以前,有些小石块扔到她的窗玻璃上,这是个暗号,她立即走进花园,开启了一扇暗门,把两个面有菜色的汉子引入室内;她的第一件事是先把他们领进厨房,给他们吃东西。这两个汉子到底是什么人,且看下章分解。

第十五章

清晨,大约6时许,省长的一个仆从来叩奥索家的门。科隆巴出来开门,仆人说省长即刻就要动身,但在等待她的哥哥。科隆巴不假思索地回答:她哥哥刚在楼梯上跌了一跤,扭伤了脚,一步也无法行走,他恳请省长先生原谅他,如果省长肯屈尊移玉步到他家里来,他将感激涕零。仆人走后不久,奥索下楼询问妹妹,省长有否派人来接他。

“他请您在家里等他。”她不动声色地回答。

半个钟头过去了,巴里奇尼家方面毫无动静。奥索问科隆巴在旧文件里堆发现了些什么,她答复说她要当着省长的面才能说出来。她外表上装得极其镇静,可是她的脸色和眼神却掩饰不住她内心的兴奋激动。

最后,终于看见巴里奇尼家的大门打开了;穿着旅行服装的省长第一个迈出门槛,后面跟着村长和他的两个儿子。皮埃特拉内拉的居民们从太阳露脸时就在守候,想亲眼目睹本省第一位大人物如何动身。他们终于看见他由巴里奇尼家的3个男子陪伴着,笔直地穿越广场,一直进入德拉·雷比亚家,不由得惊愕异常。村里几个有政治眼光的人就嚷起来:“瞧他们讲和了!”

“我早就对你们说过了,”一个老大爷说,“奥索·安东尼奥在大陆住得太久了,做起事来不会像一个有胆量的人那样英勇。”

一个拥护奥索家的人说:“请记住这是巴里奇尼家先去找他们,巴里奇尼顶不住了。”

“那是省长哄骗他们的结果,”老大爷反驳,“今天都找不到血气方刚的人了,年轻人对父辈的流血根本不在乎,好像他们都不是亲生儿子似的。”

省长发觉奥索好端端地站着,而且走路毫无困难,不由得十分惊异。科隆巴只用两句话便承认自己说谎并且请求原谅:

“省长先生,”她说,“假如您下榻在别处,我哥哥昨天早就登门叩候了。”

奥索忙不迭地陪罪,申辩说他丝毫没有参与这种可笑的诡计,他为之深深感到惭愧。省长和巴里奇尼老头看见奥索懊丧的表情和他对妹妹的责备,都确信奥索的悔恨是具有诚意的;可是村长的儿子们并不买账。

“这是拿我们开心,戏弄我们!”奥兰杜奇奥说,嗓门非常高,故意要人听见。

“如果我的妹妹这样作弄我,”温琴泰洛说,“我很快就让她下次永远不敢再犯。”

这些话和说话的口气使奥索老大不高兴,他的真心诚意不由得减退了许多。他同巴里奇尼兄弟不带任何好感地彼此望了几眼。

这时候大家都就了坐,只有科隆巴站在厨房门口。省长首先发言,谈了几句关于当地的成见等老一套以后,很快就指出很多根深蒂固的仇恨大多是由于误会所致。接着他对村长说,德拉·雷比亚先生始终没有相信过巴里奇尼家曾经直接或间接参与那件使他痛失父亲的不幸事故;事实上他只对两家诉案中一个特殊情况保持某种怀疑;由于奥索先生长期离家在外,他得到的消息不见得可靠,因此这种怀疑是情有可原的;最近收到的供词彻底澄清了他的怀疑,他认为完全满意,因此很想同巴里奇尼先生和他的两位公子相逢一笑泯恩仇。

奥索带着勉为其难的神气欠了欠身,巴里奇尼喃喃地咕噜了两句谁也听不清的话,他的两个儿子仰望着屋顶上的横梁,仿佛担心它是否会塌下来。省长正要继续他的夸夸其谈,准备代表巴里奇尼先生方面向奥索致词,却见科隆巴倏地从她的头巾下面摸出几张纸,庄严地走到两个当事人中间,开口说:

“我们两家之间的敌对情绪能够消除,当然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不过要使和解是真心诚意的,就得把一切都弄个水落石出,不许留下任何疑点。——省长先生,我完全有权怀疑托马索·比安基的供词,他是一个声名狼藉的人。——我说过您的两个儿子或许到过巴斯蒂亚监狱探望过那个人……”

“这是臆造,”奥兰杜奇奥打断她,“我可没有见过他。”

科隆巴轻蔑地扫视了他一眼,表情十分平静地继续说:

“您曾经解释说托马索之所以要假借一个凶猛强盗的名义去恐吓巴里奇尼先生,是想使他的哥哥泰奥多尔能够保住磨坊的租用权,因为我父亲的租费很低……”

“这是显而易见的。”省长说。

“像比安基这样的无赖,做出这样的事,那是意想中的,”奥索说,妹妹表面上的温和态度使他上了当。

“伪造的那封信,”科隆巴的双眼开始炯炯发光了,“署名日期是7月11日,那时托马索正在他哥哥那儿,也就是说在磨坊里。”

“一点不错。”村长说,开始有点不安。

“那么托马索·比安基写这封信有什么必要?”科隆巴激动地喊起来,“他哥哥的租约已经满期,我爸爸已于7月1日通知他不再续约。这就是我爸爸的登记簿和通知不再续约的底稿,还有阿雅克修一个商人的来信,介绍给我们一个新的磨坊租户。”

她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文件交给省长。

霎时大家都惊呆了。村长的脸陡然变得发青;奥索皱着眉头,走过去把省长拿在手中逐字推敲的文件看了一遍。

“这是拿我们来开心!”奥兰杜奇奥又骂了一声,并且气呼呼地站起来,“走吧,爸爸,我们根本就不该到这里来!”

巴里奇尼先生片刻之间就恢复了镇静。他要求看一看那些文件,省长一声不吭地把文件递给他。他抬起绿眼镜,搁在前额上,带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把文件浏览一遍,科隆巴在旁边像母老虎般睁着眼睛盯着他,仿佛看见一头黄鹿走近它的挤满小虎的巢穴。

巴里奇尼先生看完文件以后把眼镜放下来,将文件交还给省长,说:“也许托马索明白已故的上校先生是个好心人……托马索想……他绝对是这样想过……上校先生会更改他的不再续约的主意……实际上,他的哥哥还在占有磨坊,所以……”

“那是我,”科隆巴用不屑的口吻接下去说,“是我让他继续使用的。我爸爸死了,处在我的地位,我应该照顾一下我家的老客户。”

“不过,”省长说,“这个托马索承认那封信是他伪造的……,这是无可辩驳的。”

“我认为是很清楚的,”奥索插进来说,“这件事下面肯定隐藏着无耻的勾当。”

“我还有一点要反驳这几位先生。”科隆巴说。

她拉开了厨房的门,马上走进房间的是布朗多拉奇奥,神学士和他们的狗布鲁斯科。那个强盗没有带着武器,起码表面上看来是如此,他们腰上挂着弹药带,却没有带须臾不可离的配合工具——手枪。走进大厅以后,他们恭恭敬敬地脱下帽子。

不难想像,这两个人的突然出现,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村长险些瘫倒在地,他的两个儿子英勇地奔到他前面,伸手在衣袋里掏匕首。省长朝门口走去,奥索一把扯住布朗多拉奇奥的领口,大喝一声:

“混蛋,你来这干什么?”

“这是一个圈套!”村长一边叫喊一边赶紧去开门;可是不料萨娃莉亚已经在外面把门锁上了,后来才知道原来这是两个强盗下的命令。

“诸位先生!”布朗多拉奇奥说,“不要害怕,我的心还没有我的皮肤这样黑。我们绝对没有歹意。省长先生,在下给您行礼。——中尉,请您松开手,您简直把我勒死了。——我们到这儿是来作证的。喂,说话呀,神甫,您不是一向多嘴的吗?”

“省长先生,”学士说了,“我很失敬,不认识您。我叫季奥坎托·卡斯特里科尼,更多的人只知道我叫神甫……啊!您想起我来了吧!这位小姐我以前也不认识,今天她请我来提供一些关于一个叫做托马索·比安基的人的情况,3个星期以前,我同这个人一起被关在巴斯蒂亚的监狱里。我要告诉你们的是……”

“不必费心了,”省长说,“像你这样的人,我一句话也不想听……德拉·雷比亚先生,我很乐意相信您同这个可恨的阴谋毫无瓜葛。但您是不是一家之主?请您下命令打开这扇门。令妹或许要解释一下她为什么要同这样的强盗来往。”

“省长先生,”科隆巴大声说,“请您屈尊听一听这个人说些什么。您到这儿来是为大家主持公道和正义的,您的责任是弄清事实真相。您开始说吧,季奥坎托·卡斯特里科尼。”

“别听他说!”3个巴里奇尼异口同声地喊起来。

“如果大家一同说话,”强盗微笑着说,“这并不是让大家听见彼此说话的好方法。我要说的是,在监狱里,刚才说的这个托马索是我的同监人,并不是我的朋友。奥兰杜奇奥先生经常去探望他……”

“胡说。”巴里奇尼两兄弟一同大声喊道。

“两个否定就等于一个肯定,”神甫冷冷地提了一句,“托马索很有钱,他吃的喝的都不赖。我爱好美食(这是我的一个小小缺点),虽然我很不喜欢同这个家伙来往,但也同他一起吃过几顿饭。为了补上这个人情恩德,我建议他跟着我一起越狱逃走……一个小姑娘……她曾经受过我的一点恩惠,为我提供了越狱的方法……我在这里,并不想说出她的名字来连累她。托马索谢绝了我的好意,对我说他对自己的官司相当有把握,说巴里奇尼律师为他在所有法官面前说过情,说他一定能够清白无事地获释出狱,口袋里还会增加一笔收入。至于我,我还是相信走为上策。我的话完了。”

“这个人所说的完全是一大堆谎话,”奥兰杜奇奥坚决地再说一遍,“如果我们在旷野里,手里拿着枪,他就不会这样胡说了。”

“您大错而特错了!”布朗多拉奇奥大喝一声,“别跟神甫闹翻了,奥兰杜奇奥。”

“您究竟让不让我走出去呀,德拉·雷比亚先生?”省长不耐烦地跺着脚说。

“萨娃莉亚!萨娃莉亚!”奥索大声叫喊,“快开门!真见鬼!”

“请稍等片刻,”布朗多拉奇奥说,“我们先走,得让我们走我们的。省长先生,大凡双方在共同的朋友家中会面的时候,按照惯例,离别的时候是应该有半个小时的休战时间的。”

省长对他轻蔑地扫了一眼。

“对不起各位,我们先走一步了,”布朗多拉奇奥说,接着把手臂伸直,招呼他的狗,“布鲁斯科,为省长先生跳一个!”

那狗跳过了他的臂膀。两个强盗急忙到厨房里取了他们的武器,从花园里逃走了,临走时打了一声尖锐的呼哨,客厅的门像变魔术似的应声打开了。

“巴里奇尼先生,”奥索强压住怒火说,“我认为您是伪造信件的人。我今天就要向检察官控告您,您犯了伪造文书罪和收买罪。也许我以后还要用更严重的罪名控告您。”

“我这方面,德拉·雷比亚先生,”村长说,“我控告您布下圈套,意图谋害本人和勾结匪徒。现在省长先生即刻就要将您交送给警察看管。”

“省长会尽自己的责任,”省长用严厉的口吻说,“他要确保皮埃特拉内拉的治安不受扰乱,他要尽力使正义得以伸张。先生们,我这话是向你们大家说的。”

村长同温琴泰洛已经走出客厅,奥兰杜奇奥一步一步跟着他们倒退着出去,奥索低声对他说:

“您父亲是个老头,我一巴掌就能掀翻他,我只能找您算账,或者您的哥哥。”

奥兰杜奇奥的回答是拔出匕首像疯子般扑向奥索,不等他刺中对方,科隆巴就抓住他的臂膀,用力扭过来,同时奥索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使他踉踉跄跄地一连倒退了好几步,重重地撞在门框上,匕首也飞了出去。温琴泰洛拔出匕首,返回大厅,科隆巴跳过去抓住一杆长枪,向他表明两个男人对付一个男人并不公平。这时候省长冲过来站在双方中间。

“待会儿见,奥斯·安东!”奥兰杜奇奥恶狠狠地喊了一声,猛地把大厅的门用力关上,又在外面用锁锁了,以便自己有充裕的时间安全退走。

奥索同省长各自呆坐在大厅的一角,过了好一阵地没有说话。科隆巴脸上洋溢着胜利的自豪,轮流注视他们两个,倚在决定胜利的那支长枪上。

“这种地方!这种地方!”最后省长激昂地站了起来高声说,“德拉·雷比亚先生,您做错了。我要求您以名誉担保不采取暴力行动,静候司法机关对这起可诅咒的事件作出裁决。”

“好的,省长先生,我打这个混蛋是不对,不过我打是打了,假如他要求我决斗,我可不能拒绝。”

“不,不会的,他不会跟你决斗的!……可是假如他暗杀您……那完全是您自己的行为促成的。”

“我们提防着。”科隆巴说。

“奥兰杜奇奥,”奥索说,“在我看来是个骁勇的孩子,我估计他将来会有出息,省长先生。他拔出匕首来出手很快,如果我处在他的地位,我可能也会这样做;我庆幸我的妹妹很有腕力,不像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姐。”

“你们不能决斗!”省长大喊,“我禁止您决斗!”

“请允许我向你进一言,省长先生,凡是有关名誉的事,我只听从良心的命令。”

“我再说一遍,你们不能决斗!”

“您可以逮捕我,省长先生……换句话说,如果我同意让人逮捕的话。这样的事就算发生了,您只不过把目前这件不可避免的事延一延期罢了。你是个爱惜荣誉的人,省长先生,您应该知道不可能有其他的办法。”

“如果您逮捕我哥哥,”科隆巴补充一句说,“半个村子都会站到他这一边,我们就有一场激烈的枪战了。”

“先生,我预先通知您,”奥索说,“而且我希望您不要以为我在说大话:如果巴里奇尼先生滥用村长的职权要逮捕我,我不会束手就擒、坐以待毙的。”

“从今天起,”省长说,“巴里奇尼先生暂停执行村长职务……我希望他能证明自己无罪……听我说,先生,我很关心您。我对您的要求并不高:只希望您安安静静地在家里呆着,等到我从科尔特回来为止。我只去3天。我带着检察官回来,那时我们就能把这件不幸的事件弄清楚。您能答应我到那时候为止您不采取任何敌对行动吗?”

“我无法答应您,先生,如果奥兰杜奇奥像我所想的那样要求同我决斗的话。”

“怎么!德拉·雷比亚先生,您是法国军人,您居然愿意同一个你怀疑伪造信件的人决斗吗?”

“先生,因为我打了他。”

“可是,如果您打了一个苦役犯,他来向你寻求报复,您也同他决斗吗?算了吧,奥索先生!好吧,我再让你一步,我只要求您不先去找奥兰杜奇奥……我准许您同他决斗,要是他先来找您的话。”

“他肯定要来找我的,我对此坚信不疑;但是我可以答应我不再打他,避免挑起决斗。”

“这种地方!”省长又说了一句,在大厅里大踏步走来走去,“我什么时候能离开呢?”

“省长先生,”科隆巴用最甜蜜温柔的声音说,“时间不早了,您肯屈尊在舍间用饭吗?”

省长禁不住笑了起来。

“我已经在这儿耽搁太久了……看来好像是偏袒了你们……还有那该死的奠基礼!……我必须要走了……德拉·雷比亚小姐……您今天的所作所为或许将来会给您带来灾难的!”

“省长先生,至少您得说句公道话:认为舍妹的信念是有根据的。现在我敢肯定,您也相信舍妹的怀疑是有凭有据的了。”

“再见了,先生,”省长向他招了招手,“我警告您,我要命令警察队长监视您的一切行动。”

省长离去以后,科隆巴说:

“奥索,您不是在大陆上,奥兰杜奇奥对您的所谓决斗压根没道理,何况他是个小人,是个混蛋!根本不配像个正人君子那样决斗而死。”

“科隆巴,我的好妹妹,你真是个女中豪杰。我十分感谢你救了我,使我免吃一刀,把你的小手给我,让我亲一亲。不过,你必须让我自由行事,有些事情是你所不明白的。给我张罗早饭,只等省长一动身,马上给我找基莉娜小姑娘来,看来她真的很能办事,我要她给我送一封信。”

科隆巴去督促准备饭菜,奥索上楼到自己的卧房里写了下面一张便条:


您肯定很急于同我决斗,我也有此种心情。明天早上6点钟我们可以在阿夸维瓦山谷碰面。我使手枪弹无虚发,因此我不建议使用这种我拿手的武器。有人告诉我您擅于使用长枪,我们就各自带一支双膛枪吧。我需带一个本村人来做我的证人。如果令兄要陪您一起来,请您再邀一个证人而且事先通知我。在这种情形下,我也需约两个证人。

奥索·安东尼奥·德拉·雷比亚


省长在副村长家逗留了一小时,走进巴里奇尼家几分钟,就动身到科尔特去了,随身只带了一名警察护送。一刻钟以后,基莉娜带了上述那封信,亲手交给了奥兰杜奇奥。

复信迟迟不来,一直到黄昏时分才送到。信末尾签名人是巴里奇尼老头,他告诉奥索,他已经把那封恫吓他儿子的信交给检察官,信结束时他还附上一句:“我脚正不怕鞋歪,静候法院判决您的诽谤罪。”

这时候科隆巴约来了五六个牧人,把德拉·雷比亚塔楼装备起来。他们不顾奥索的反对,在面对广场的窗口上开凿了箭眼,整个黄昏镇上都有各种各样的人前来自愿帮忙。神学士兼强盗也写了一封信来,以他和布朗多拉奇奥的名义,答应如果村长动用了警察,他们俩一定不能坐视不管。信末还有一笔附言:“我斗胆问问您,省长先生对于我的朋友给予小狗布鲁斯科的良好教育有何见教?除了基莉娜,我还没有见过比它更听话,更有悟性的学生。”

第十六章

第二天,风平浪静,没有出现任何敌对行动。双方都采取了守势。奥索没有走出家门半步,巴里奇尼家的大门一直紧闭。驻守在皮埃特拉内拉的5名警察,在广场和村子周围往来巡逻,辅助他们的有一名乡警,他一个人代表民兵。副村长始终佩挂着执行职务的肩带。可是,除了敌对两家窗门上的箭眼以外,一点儿也没有战斗的迹象。只有科西嘉人才会注意到,广场上翠绿的橡树四周,全部都是女人。晚饭时分,科隆巴喜形于色地把她刚收到的内维尔小姐的信送给哥哥。信里写着:


亲爱的科隆巴小姐,我很欣慰地从令兄的信里知悉,你们的敌对已经终止。请接受我的祝贺。家父自从与令兄分别以后,没有人再跟他谈论战争和陪他一起打猎了,他觉得在阿雅克修非常无聊,所以我们决定今天动身,前去令亲处投宿,我们有一封信给她。后天,约11点钟,我就到您处来品尝一下山区的烤奶酪,据您说,比城里的好吃得多了。

再见了,亲爱的科隆巴小姐。

您的朋友莉迪亚·内维尔


“难道她没有收到我的第二封信?”奥索叫起来。

“您瞧,从信上的日期可以看出莉迪亚小姐已经在路途中,而您的第二封信才刚刚到达阿雅克修。您在信里叫她不要来吗?”

“我告诉她我们目前已经处在戒严状态。我觉得不宜再接待任何客人了。”

“嘿!那些英国人真是古怪得很。我在她的房间里最后度过的那一夜,她竟然对我说,如果她离开科西嘉的时候还不能亲眼看见一场精彩的近亲复仇,她就会觉得遗憾。奥索,只要您不反对,我可以组织起人马向我们仇人的房子进攻,让她看看。”

“科隆巴,”奥索说,“老天爷让你降生为女人,真是犯了一个错误,你知道吗?你完全可以当一个优秀的军人。”

“也许吧。不过不管怎样,我得去准备烤奶酪了。”

“不必了。我们应该赶紧派个人去,在他们出发以前就通知他们,阻止他们前来。”

“不妥!在这种天气您还要派人去,您想让山洪把他们连信一起卷走吗?……那些可怜的强盗遭遇到了这样的暴风雨,我真可怜他们!幸亏他们都有结实的皮洛尼,问题还不大。您知道应该怎样做吗,奥索,等暴风雨下完以后,明天一大清早您就上路,赶在英国朋友出发以前到达我们亲戚家里。对您来说这很容易做到,因为莉迪亚小姐每天起床很晚。您把在我们家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们;如果他们还是坚持要来,我们也仍然欢迎。”

奥索欣然地同意了这个意见,沉默了一会儿以后,科隆巴又说:

“奥索,我刚才说进攻巴里奇尼家,可能您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吧?您知道不知道我们人数众多,起码是两个对一个?自从省长暂停村长的职务以后,这儿所有的人都站到了我们一边。我们可以击败他们。要挑起争端是不难的。如果您同意,我到水池那边去嘲弄他们的妇女,他们就会出来……也许会……因为他们都是胆小鬼!也许他们会从他们的箭眼里向我开枪,他们是射不中我的。那时候大局就定了:是他们先向我们进攻的。战败的人只好哑巴吃黄连:在一场混战中哪里去找开枪击中目标的人?相信您的妹妹吧,奥索;那些穿黑袍子的法官们到这儿来只会舞文弄墨,摇唇鼓舌,说些废话,不会有什么真正结果。那个老狐狸还有办法颠倒黑白,叫您相信大白天会有满天星斗。唉!若是省长当时不用身体挡住温琴泰洛,我们现在早就少了一个敌人了。”

她说这些话时语气非常平静,仿佛她刚才说准备烤奶酪一样轻松平常。奥索惊呆了,用既钦佩又带点害怕的眼光凝视着妹妹。

“亲爱的科隆巴,”他离开饭桌说,“你真是魔鬼转世,不过请你放心好了。如果我不能叫巴里奇尼一家受绞刑,我也会用别的方法达到目的。不是用火热的子弹,就是用冰冷的刀锋!你瞧,我没有忘记科西嘉的土话。”

“那就越早越好,”科隆巴说,叹了一口气,“奥斯·安东,您明天骑哪匹马?”

“黑马。你为什么要问起这个?”

“我好喂它一点大麦。”

奥索回房间以后,科隆巴叫萨娃莉亚和那些牧人都去睡觉,自己一个人在厨房里准备烤奶酪。她不时侧着耳朵倾听,仿佛焦躁地期待她的哥哥早点儿睡觉。最后等到她确信他已经入睡以后,便拿了一把刀,试了试刀锋,然后把一双大鞋套在自己的小脚上,无声无息地走进了花园。

花园四周围着墙,连接一片异常宽阔的空地,空地由篱笆围着,用来放置马匹。因为科西嘉的马根本没有马厩,通常都是任由它们在田野里凭借自己的生存能力去觅食和躲避风霜雨露。

科隆巴同样蹑手蹑脚地开了花园的门,来到空地,轻轻地吹了一下口哨,把马一下子都吸引到了身边,她是经常拿面包和盐给马吃的。那匹黑马来到她身边以后,她一把紧紧抓住它的鬣毛,一刀就割破了它的耳朵。那马疼的剧烈一跳,转身就逃走了,一边逃一边发出尖锐的喊声,像它的同类受到剧痛时所发出的一样。科隆巴觉得很满意,再回到花园里,这时候奥索打开窗门,喝了一声:“谁?”同时听见他把子弹推进枪膛的声音。幸而花园的门处在一片黑暗中,一棵大无花果树还遮挡住它的一部分。过了片刻,她看见哥哥的房间里有一闪一闪的亮光,知道他在设法点灯。于是连忙关上园门,沿着墙根儿溜回来,由于她的黑色衣服同贴墙果树的深色树叶混成一片,她终于能够先走进厨房,然后奥索出现。

“什么事?”她问他。

奥索回答:“我觉得好像有人开花园的门。”

“不可能。狗会叫的。我们不妨去看看。”

奥索警惕地在花园里兜了一个圈子,看见外边的门关得好好的,不由对自己的神经过敏感到可笑,他正准备回自己的卧房,科隆巴说:

“我很高兴看到您变得谨慎起来了,哥哥,处在您的地位是应该谨慎的。”

“这是你培养的结果,”奥索回答,“晚安。”

第二天黎明时分,奥索早早起床,准备动身。他的打扮既像一个穿得整整齐齐要去见自己心上人的男子,又像一个全副武装随时准备复仇的科西嘉人。他穿着一件窄腰身的蓝礼服,用绿绸带斜挂着一个装着弹药的小白铁盒;他的匕首插在旁边的口袋里,手里持着那支漂亮的英国枪,并且装了子弹。科隆巴倒一杯咖啡给他,奥索匆匆忙忙地喝着,一个牧人走出去给他套马。奥索和妹妹紧跟着出来,走进空地。牧人抓住马,但转眼之间手里的马鞍和缰绳全掉在了地上,仿佛吓坏了的样子,而那匹马还记着昨夜耳朵上挨的那一刀,害怕这时人家来割它的另一只耳朵,就使劲直立,用后腿猛踢,又猛烈嘶鸣,闹得不可开交。

“快点儿!”奥索叫喊。

“啊!奥斯·安东!啊!奥斯·安东!”牧人放声大喊,“我的圣母!……”

紧接着是无休止的诅咒、毒骂,大部分无法翻译。

“发生了什么事?”科隆巴问。

所有的人都拥到那匹马身边,看见那马鲜血淋漓,耳朵被切开,无不惊异和气愤,齐声呼喊和叫骂起来。在科西嘉,毁伤敌人的马,既表示报复,又表示挑战和威吓,甚至要置对方于死地。“除了枪弹,没有别的东西能惩罚这样的罪行。”奥索尽管因久居大陆,对这样的侮辱不像别人那么看得要命,但是如果在这时候有一个巴里奇尼派的人站在他的面前,他会马上叫他抵罪,因为他知道这是敌人对他的故意侮辱和挑衅。

“这班胆小的混蛋!”他嚷起来,“不敢站出来同我真刀真枪地干,却在一个可怜而无辜的牲口身上撒气!”

“我们还等什么?”科隆巴激昂地喊道,“他们恣意来向我们挑衅,毁伤我们的马,而我们无动于衷!你们是男子汉吗?”

“报仇!”牧人们齐声高喊,“把马牵到村子里游街,马上向他们的房子开火。”

“有一个盖着麦秆的谷仓同他们的塔楼挨在一起,”博洛·格里福老头说,“只要一瞬间就可以使它燃烧起来。”

另外一个人建议去把教堂钟楼的梯子扛来;第三个建议利用人家放在广场上准备建房子用的横梁来撞开巴里奇尼家的大门。在这一片愤怒的叫喊声中,只听得科隆巴向喽啰们宣布,在动手以前她请每人喝一杯茴香酒。

不幸或者幸运的是,她对那匹可怜的马所施用的毒辣手段,在奥索身上并没有产生她所预期的效果。奥索丝毫不怀疑这种野蛮的毁伤动物肢体的行为是他的仇人干的,他特别怀疑奥兰杜奇奥,但是他不相信这个青年在遭受他的侮辱和挨了耳光以后,认为仅仅割伤一匹马的耳朵就能挽回失去的面子。相反,这种卑鄙龌龊而且荒唐可笑的报复,更增加了他对敌人的蔑视,现在他的想法同省长的想法一致了:根本不值得同这样的无耻小人较量。他抓住别人能够听见他说话的瞬间,空隙立刻向吵得沸沸扬扬的喽啰们宣布,他们必须放弃厮杀的念头,司法当局很快就要到了,他们会为马的耳朵讨回公道的。

“我是这儿的主人,”他又用严厉的口气强调说,“大家必须服从我。谁敢再说杀人放火的话,我先剥了他的皮。去吧!去给我套那匹灰马。”

“怎么,奥索,”科隆巴把他拉到一边说,“您竟容忍仇人这样侮辱我们!爸爸在世的日子,巴里奇尼一家人从来不敢毁伤咱家的牲口。”

“我向你保证他们将来是要后悔的;不过惩罚那些只有胆量去伤害牲口的胆小鬼,那是警察和狱卒的责任。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司法当局会给我们报仇的……否则……你就不必提醒我是谁的儿子了……”

“唉!还是忍耐!”科隆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

“你给我记住,妹妹,”奥索继续说,“如果我回来后,发现你对巴里奇尼家有什么过激行为的话,我决不会原谅你。”接着他又用较为温和的口吻说,“很可能,甚至可以肯定,我会同上校父女一同回来,必须把他们的房间整理好,饭菜弄得可口合味,使得我们尊贵的客人不致感到不舒适。科隆巴,你有勇气,这当然很好,但是一个女人家还得会管理家务才行。来吧,拥抱我,要听话。噢,灰马套好了。”

“奥索,”科隆巴说,“您不能单独一个人走。”

“我谁也不需要,”奥索说,“我向你担保,我不会让人割掉耳朵。”

“啊!在这种时刻我决不能让您单独出门。喂!博洛·格里福!季安·弗朗切!门莫!拿上你们的枪,你们护送我哥哥去。”

经过一番异常激烈的争辩以后,奥索不得不同意让一队卫队跟随他。他从牧人里面挑选了那些喊打喊杀喊得最凶猛的人,然后又对妹妹和留在家里的牧人叮嘱一番,这才策马上了路;这一次,他兜了一个圈子,避开了巴里奇尼家的房子。

他们已经远离了皮埃特拉内拉,匆匆忙忙地赶着路,在经过一条通往沼泽地的小溪时,博洛·格里福看见有几头猪懒洋洋地躺在泥塘里,一边舒服地晒太阳一边在水里享受凉快,他马上提起枪来瞄准最肥的那只,“噹”的一枪打中它的脑袋,当场就一命呜呼了。其它几头猪立刻惊叫着爬起来,以惊人的敏捷逃走了,虽然另外一个牧人也朝它们开了枪,但它们都平安无事地逃进矮树丛里了。

“笨蛋!”奥索大喝一声,“你把家猪当野猪打了。”

“不是的,奥斯·安东,”博洛·格里福回答,“这群猪是律师家的,我教训教训这个混蛋不该毁损我们的马。”

“怎么,混蛋!”奥索十分气愤地喊起来,“你们学我们敌人的样子干龌龊事!你们走吧!不要脸的家伙。我不需要你们。你们只配同猪作战。我发誓如果你们敢继续跟着我走,我要敲碎你们的脑袋!”

两个牧人惊愕地面面相觑。奥索把马一夹,鞭子一挥,飞驰而去了。

“咳!”博洛·格里福望着奥索远去的背影,。无奈地摇着头说,“真是开玩笑!去爱人家吧,人家就这样对待你!他的上校父亲,为着你有一次拿枪瞄准律师而恨你……大傻瓜,那时为啥不开枪!……而儿子呢,……你看见了我为他干了什么……他却说要砸碎我的脑袋,就像人家要砸碎一个不再能装酒的葫芦似的。这都是他在大陆上学来的,门莫!”

“是的,如果人家知道你杀了这头猪,一定要去告你,而奥斯·安东既不肯代你向法官求情,也不肯为你掏钱雇律师。幸亏没有人看见,你只要死不承认,也就没事了。”

他们商量了一会儿以后,两个牧人一致认为:最妥当的办法是把死猪丢进山坑里。他们说干就干,当然,在扔下去之前,每人各自在这个德拉·雷比亚和巴里奇尼两家仇恨的牺牲品身上割了几块好肉,好回去烤着吃。

第十七章

奥索喝退了他的不守纪律的卫队以后,继续朝前赶路,一心只想着再见到内维尔小姐的欢乐,很少考虑遭遇敌人。他一边走一边想:“我要同巴里奇尼混蛋们打官司,不得不到巴斯蒂亚去。为什么我不陪着内维尔小姐一起去呢?为什么我们不能从巴斯蒂亚一起到奥雷札温泉去呢?”猛然间孩童时的回忆把一块风景如画的地方呈现在他眼前。他仿佛被送回到绿油油的草地上,躺在百年老栗树底下。一片绿得发亮的细草坪,这里那里开着一朵朵好看的兰花,好像一双双向他微笑着的眼睛。他看见莉迪亚小姐坐在他身边,她摘下帽子,她的一头金发,比真丝更细更软,在透过树丛照射下来的阳光底下像黄金般熠熠生辉。她的双目蓝得清澈,在他看来比苍穹更蓝。她一只手托着香腮,正在若有所思地倾听他以颤抖的语调向她诉说他的爱情。她穿的那件细薄软柔的袍子就是他最后一天在阿雅克修看见她穿的。在袍子的皱褶下面露出一双诱人的小脚,穿着黑缎鞋子,奥索不由得心想,他只要能吻一下这只小脚就够幸福的了。莉迪亚小姐的一只玉手没有戴手套,手里拿着一朵雏菊。奥索把雏菊接过来,莉迪亚的手紧握住他的手;他吻了吻雏菊,又吻了她的手,她没有责怪……他完全沉湎在这些美好而醉人的遐想中,没有留意他走的路线,但他一直在策马奔驰。他第二次在脑子里吻内维尔小姐雪白的手时,实际上他是要去吻自己坐骑的脑袋,那马忽然停了下来。原来是基莉娜挡住他的去路,抓住他的缰绳。

“您这样子到哪儿去呀,奥斯·安东?”她问,“您难道不知道您的仇人就在这儿附近吗?”

“我的仇人!”奥索因为他的遐想在最有趣的时刻被打断了,不由得气恼万分,他喝道,“在哪儿?”

“奥兰杜奇奥就在这儿附近,他正在等着您。回去吧,回去吧。”

“啊!他在等我!你瞧见他了吗?”

“是的,奥斯·安东,他走过去的时候我正躺在草丛里。他带着望远镜朝四下里张望。”

“他向哪一个方向走去了?”

“他向着您现在走的方向去了。”

“谢谢。”

“奥斯·安东,您等我的叔叔一会儿不好吗?他不会晚来的,您跟他在一起就安全了。”

“别害怕,亲爱的基莉,我不需要你叔父。”

“若是您愿意,叔叔,我给您在前面开路。”

“谢谢,谢谢你,不必了。”

奥索策马很快地朝女孩所指的方向驰去。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无名火冒起三丈,他觉得命运给了他一个好机会,可以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只敢毁伤一匹马来报复一记耳光的胆小鬼。但是他走着走着,又想起了他对省长的许诺,尤其是怕错过内维尔小姐的来访,情绪逐渐低落下来,几乎令他不想再遇见奥兰杜奇奥了。过了一会儿,他想起了父亲,想起那匹马所受的凌辱,巴里奇尼的恫吓,怒火不禁又燃烧了起来,恨不得在半分钟之内前去找到仇人,向他挑战,强迫他同自己决斗。这种种矛盾的心情,使他激动不安,他仍然继续走着,不过现在是小心翼翼地前行,一边走一边警惕地审视着灌木丛和篱笆,有时甚至停下来,仔细倾听田野里经常听见的那种弄不清名堂的声音。离开基莉娜10分钟以后(当时大约是上午9点钟左右),他来到一个十分陡峭的山丘边上。他走的路充其量只是一条还没有完全开辟出来的小径,这小径穿越一片新近焚烧过的丛林。道路两旁铺满白色的灰,东一处西一处都有被火烧黑的树木,叶子都烧光了,树身已死,却还挺立着。看见火烧过的丛林,就仿佛想起寒气逼人的北方,火烧过的地方满目荒凉,同周围郁郁葱葱的一片树海恰成鲜明的对照,也更显得悲惨凄凉。可是在奥索的处境中,他只感到有一件事情是重要的,那就是周围既然是光秃秃的,就不可能设有埋伏,凡是害怕矮树丛里随时伸出一支枪来对准自己脑袋的人,总是把一览无余的平地看做是沙漠中的绿洲。穿过这片烧焦的丛林,就是一连好几块耕种的农田,按照当地习惯都用石块垒成墙垣围住,这些墙垣约有齐腰高。那条小径就从围墙中间穿过,墙内那些高大的栗树东一棵,西一棵,杂乱无章,远远看去就像茂密的树林。

由于地势太陡,奥索不得不翻身下马,把缰绳套在马脖子上,很快地沿着灰土滑行下去;刚到了离道路右边一道围墙约25步远的地方,他突然机敏地发现一支枪管瞄准了他,然后是一个人的脑袋伸出了墙头。那支枪向下一低,他立刻认出是奥兰杜奇奥拿着枪正准备开火。奥索迅速采取了防御姿势,于是他们双方各自拿枪瞄准,盯住对方有几秒钟,情绪极其紧张,即使是最勇敢的人,面临这样的生死关头,也难免不感到紧张。

“不要脸的胆小鬼!”奥索鄙夷地骂了一句……

骂声未完,他就看见奥兰杜奇奥的枪口发出火光,几乎与此同时,他的左边也响了一枪,那是从小径的另一边一个他没有发现的人,躲在另一堵围墙后面向他瞄准发射的。两颗子弹全都击中了他:奥兰杜奇奥那一颗射中他的左臂,就是他用来托枪瞄准的那只胳膊;另外一颗正巧射中他的胸膛,穿过衣裳,幸而撞在他的匕首的刃上,滑了一下,只擦伤一点儿表皮。奥索的左臂向下垂落,动也不动地贴在左腿上,他的枪口也向下一沉,可是他马上把枪又举起来,只用右手向奥兰杜奇奥开了一枪。敌人的脑袋,原来他看得见脑袋上的眼睛,这时马上在墙背后消失了。奥索转身向左,朝一个被弥漫的烟雾遮掩得看不清楚的敌人也开了一枪。这个人也立即消失了。这4下枪声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连续发射,即使是训练有素的兵士在纵列连续射击中也不能射得更快了。奥索最后一枪放完以后,周围恢复了静寂。从他的枪口里冒出来的蓝烟,袅袅地升上天空;墙后面毫无动静,一点声音也没有。如果不是他的臂膀疼痛,他还以为他刚才开枪打的那两个人是他白日撞见的鬼。

奥索等待对方第二次射击,急走了几步,躲在一株虽已烧焦,却仍然在丛林中屹立着的大树背后。躲好以后,他把枪夹在两腿之间,急急忙忙地重新装子弹。可是他的那条负伤的左臂使他感到异常痛楚,他好像在支撑着重压一般。他的敌人这一刻怎样了?他简直搞不懂,如果他们逃了或者受伤了,他肯定至少可以听见一点响动。难道他们死了?或者他们躲在墙背后寻找机会向他再次射击?这时候,他感到气力不支,就把右膝跪下,把负伤的臂膀倚在左腿上,利用烧焦的树上伸出的一个桠枝依托着他的枪。他的手指扳着扳机,眼睛紧盯着墙,耳朵仔细地搜寻着任何细微的声音,一动不动地等了几分钟,他觉得好像等了整整一个世纪。最后,在他后面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一声喊叫,过了片刻,一条狗箭也似的跑下山丘,到了他的身边马上停住,摇着尾巴。那狗就是布鲁斯科,两个强盗的弟子和伙伴,它的到来标志着它的主人已经离此地不远;奥索十分焦急地等待主人的到来。那条狗昂着头,向着最近的那堵围墙不安地嗅着。猛然间它低低地咆哮了一声,纵身一跳就越过矮墙,落到那边以后很快地又跳上墙头,牢牢地注视着奥索。眼睛里表现出惊讶,这是一条狗所能最清楚表示出来的惊讶;然后它又伸出鼻子嗅了嗅,这一次的方向是对面的围墙,它跳上墙落下去,与上次一样,转眼间它又跳回到墙头上,表现出同样的惊讶和不安。接着它跳到丛林里,双腿夹住尾巴,始终注视着奥索,侧着身子慢步走开去,一直到离开奥索有相当远的距离了,才放开大步,奔上山丘,速度差不多同它下来时一样,它迎接来了一个汉子,那汉子不顾坡度陡峭,飞快地跑过来。

“来救我,布朗多!”奥索觉得那人能听得到他的喊声时才大声呼喊。

“奥斯·安东!您受了伤!”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布朗多拉奇奥问,“伤的是身体还是四肢?……”

“在臂膀上。”

“在臂膀上!不要紧。对方呢?”

“我相信被我打中了。”

布朗多拉奇奥跟着他的狗,奔到最近的那道围墙,俯下身子向里张望一下,马上脱下帽子说:

“向奥兰杜奇奥老爷致敬。”然后又回过头来对着奥索也行了一个礼,满脸严肃地说,“这就是我所说的把一个人舒舒服服地安顿好。”

“他还活着吗?”奥索问,呼吸都有点困难。

“活着啊!他不愿再活下去了,您一枪就射中了他的眼睛,他太伤心了。天哪,好大一个洞!您的枪真好!口径真大!简直可以粉碎一个脑袋!我告诉您,奥斯·安东,起初我听见‘噼!噼!’两声,我想:该死,他们在杀害我的中尉了。后来我紧接着就听见‘嘣!嘣!’两声,我就说,现在轮到英国枪说话了,他在还击……布鲁斯科,您还要我干什么?”

那条狗又把他带到对面的围墙里去。

“对不起!”布朗多拉奇奥惊愕得大叫起来,“天哪!两发两中!真是这样!见鬼!可见得弹药真是贵极了,连您都这样节省着使用。”

“什么事?我一点都不知道。”奥索问。

“算了吧!中尉,别开玩笑了!您打中了珍奇的猎物,还要别人替您捡起来……今天有人在吃饭时会尝到一道精美可口的菜!这个人就是巴里奇尼律师。新鲜肉,你买吗?这儿有的是!真见鬼,现在谁来继承遗产呢?”

“怎么!温琴泰洛也死了吗?”

“千真万确死了。祝我们活着的人身体健康!同您打交道有这样的好处:您使他们不必忍受痛苦的折磨。来看看温琴泰洛吧:他还跪着,头靠着墙,神态像睡着了一样。这正是所谓‘像铅一样熟睡’,是铅弹令他熟睡的。可怜的家伙!”

奥索嫌恶地扭过头去。

“你断定他真死了吗?”

“您真像桑比埃洛·科索,永远不必用第二颗子弹。您看,这里——胸部,左边,看见了吗?完全同温奇莱奥内在滑铁卢中的子弹一样。我敢打赌子弹离心脏不远。两发两中!啊!我以后不再打枪了。两发两中——两兄弟各一颗子弹!——如果有第三颗,您就会打死他老子了——下一次您会打得更准——多好的枪法,奥斯·安东!——真可惜像我这样勇敢的汉子,却从来没能对警察们来个两发双中!”

那强盗一边说一边细心察看奥索的臂膀,还用匕首把他的衣袖割开。

“没关系,”他说,“只不过这件礼服要劳科隆巴小姐费心补一补了……咦!我看见什么了?胸部衣服为什么勾破了?……没有什么打进去吧?一定没有,否则您就不会有这样的精神气儿了。来,试试看把手指活动一下……我咬您的小指头,您觉着痛了吗?……不大觉着?……不要紧。让我替您拿着手帕和领带吧……您的这件礼服完了……真见鬼,为什么穿得这么漂亮?您是去参加婚礼吗?……来,喝一口酒吧……为什么您不带酒葫芦?难道一个科西嘉人出门会忘记带酒葫芦吗?”

在包扎当中,他又不停地嚷道:

“两发双中!两个都不折不扣地死了!……神甫知道要大笑一场了……两发双中!啊!基莉娜这个小兔崽子终于来了。”

奥索没有回答,他的脸白得仿佛尸首一样,四肢都在颤抖着。

“基莉娜,”布朗多拉奇奥叫喊,“到那道墙后面去看看。”

女孩手脚并用地爬到墙头上,一看见奥兰杜奇奥的尸体,立刻画了个十字。

“这不算什么,”强盗又说,“再到远一点的地方去看看,就在对面。”

女孩又画了一个十字。

“是您干的吗,叔叔?”女孩怯生生地问。

“我?我不早成老废物了吗,还能干这个?基莉娜,是中尉先生的功劳,祝贺他吧。”

“小姐一定高兴死了,”基莉娜说,“但是,奥斯·安东,她知道您受了伤,又肯定不乐意。”

“我说,奥斯·安东,”强盗包扎完毕说,“基莉娜已经把您的马牵回来了。骑上马同我一起到斯塔佐纳丛林里去吧,在那里连鬼都找不到您。我们会尽力款待您的。等我们走到克里斯蒂娜十字架那边,我们必须下马。您把您的马交给基莉娜,由她去通知小姐,在路上您可以把口信告诉她。您什么话都可以对小家伙说,奥斯·安东,她宁愿粉身碎骨也不会出卖朋友。”他改用亲切亲和的口吻对基莉娜说,“去吧,小无赖,愿你被驱逐出教,愿你下地狱,淘气鬼!”布朗多拉奇奥跟很多强盗一样,特别迷信,害怕给孩子祝福或者赞美会给孩子带来不测,因为那种奇怪的神力有个坏习惯,专门喜欢做出同人们愿望截然相反的事。

“你要我到哪里去,布朗多?”奥索问,声音微弱得和蚊子差不多。

“见鬼!你只能选择监狱或者丛林,别无其他道路可走。可是德拉·雷比亚家的人不认识去监狱的路。所以,奥斯·安东,你必须到丛林去!”

“那么我的一切希望都成泡影了!”奥索痛苦地喊。

“您的希望?见鬼!您还能希望比两发双中更快活的事吗?……噢!他们有什么鬼本事能把您打中?这两个家伙像猫一样不容易死去。”

“是他们先开枪打我的。”奥索说。

“这话不假,我刚才忘记了……噼!噼!嘣!嘣!……单手打枪,枪枪中的……如果世间还有打得更好的,我现在就上吊!好吧,您骑上马了……离开以前,您应该看一看您的成绩。不辞而别是不礼貌的。”

奥索用马刺刺了几下马身,他宁死也不肯去看被他刚刚打死的那两个可怜的家伙。

“我说,奥斯·安东,”强盗抓住马缰绳说,“您愿意听我坦率地对您说几句话吗?好!不怕得罪您,我为这两个可怜的年轻人伤心。请您原谅我——他们多英俊、多强健、多年轻!奥兰杜奇奥和我一起多次打过猎,4天以前他还送给我一盒雪茄,温琴泰洛总是那么好脾气!——的确,您做的是您应该做的事,而且这两枪打得太好了,不必惋惜。可是我没有参加您的复仇,我知道您做得对,有了仇人,应该除掉。可是巴里奇尼家是一个古老的世家——现在竟然绝后了!而且是同时死的,真惨。”

布朗多拉奇奥一边向巴里奇尼家致悼词,一边急匆匆地带着奥索、基莉娜同那条狗布鲁斯科向斯塔佐纳丛林走去。

第十八章

自从奥索走后,科隆巴从她布置的密探那里获悉,巴里奇尼一家已经跑出来准备同她家对抗,从那时起,她便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只见她在屋子里心神不定地到处乱走,从厨房走到客房,又从客房走回厨房。什么事情也没做却忙乱得一塌糊涂,经常停下来向外张望,看看村子里有没有异常的动静。大约11点钟,一大队人马走进了皮埃特拉内拉,他们是上校、他的女儿、仆役和向导。科隆巴走上去迎接他们,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看见我哥哥了吗?”接着她又问向导他们走的是哪一条路,几点钟启程的;听了向导的回答,她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没有碰到她的哥哥。

“或许您哥哥走的是上面的路,”向导说,“而我们走的是下面的路。”

科隆巴摇摇头,不禁又重新再问一遍。虽然她天生坚定,在客人面前又好逞强,不肯流露出自己的软弱,但还是无法掩盖她的不安和忧虑。不久,由于她说出了双方谈判和解的结果没有成功,她的不安也传染了给上校,尤其是莉迪亚小姐。莉迪亚小姐十分激动,主张撒开人马四面八方寻找,她的父亲建议由他骑自己马带着向导去找奥索。客人们的担心和忧虑,提醒了科隆巴作为主人的责任。她强作欢颜,催促上校入席吃饭,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解释哥哥迟到的原因,可是不到片刻她又把那些理由全部推翻。上校认为他身为男人,有责任来安慰妇女,便提出自己的一番解释。

“我敢打赌,”他说,“德拉·雷比亚肯定是碰到了好猎物,他忍耐不住就去打猎了,我们等着他满载而归吧。对了,”他又补充说,“我们在路上听见了4声枪响,有两声特别响,我就对女儿说:‘我敢打赌那是德拉·雷比亚在打猎。只有我的枪才会发出那么大的响声。’”

科隆巴陡然变了脸色,一直在旁边仔细观察她的莉迪亚,不假思索地就明白了上校的猜测引起了科隆巴什么样的疑心。沉寂了几分钟以后,科隆巴又急急地询问,那两声格外响的枪声是在其他枪声之先还是以后听到的。这一点非常重要,可是上校、他女儿、向导当时都没有注意,因此也回答不上来。

到了下午1时,科隆巴所派出去的人没有一个回来,她只好鼓起勇气,强迫客人们入席吃饭。可是,除了上校,没有人能吃得下饭。只要广场上有一点动静,科隆巴就奔到窗户旁,然后又怅然若失地回来坐下,神情更加忧郁,勉强同客人们继续作无意义的交谈,谁也没有注意谈话内容,不时还有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猛然间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啊!这一次,一定是哥哥。”科隆巴“霍”地站起来说。

可是一看见基莉娜骑着奥索的马,她就发出一声惨叫:

“唉呀!我哥哥死了!”

“咔吧”一声脆响,上校手中的杯子跌到地上摔得粉碎,内维尔小姐大叫一声,大家都急急地奔到大门口。基莉娜还未来得及跳下马,早已被科隆巴挟住举起,就像举起一根羽毛一般,因为她挟得她太紧,致使小姑娘差点儿喘不过气来。小姑娘完全懂得科隆巴的可怕目光的意义,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奥塞罗》合唱中的那句话:“他活着!”科隆巴一松手,基莉娜像只小猫那样敏捷地跳到地上。

“其他人呢?”科隆巴沙哑着嗓子问。

基莉娜没有答话,只是用食指和中指画了一个十字。科隆巴惨白的脸色立刻变成火红,她用闪耀着亮光的眼睛向巴里奇尼家一望,然后微笑着对客人们说:

“没事了!各位!我们回去喝咖啡吧。”

强盗们的伊里斯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她的科西嘉土话由科隆巴先译成意大利语,然后再由内维尔小姐译成英语,上校边听边骂声不绝,莉迪亚小姐则叹气不止,只有科隆巴面无表情地听着,不过她把手里的斜纹布餐巾拧来绞去,眼看就快撕扯烂了。她打断小姑娘的话头足有五六次之多,目的无非是叫她重复述说布朗多拉奇奥认为奥索的伤势没有危险,像这样的伤势他见得多了等等。最后,基莉娜说奥索迫切需要信纸,还请求他的妹妹转请一位小姐在收到他的来信以前决不要离开,因为这位小姐可能已到了他家。——“这件事是最使他牵肠挂肚的,”小姑娘补充说,“我已经上了路,他又把我叫回去再嘱咐一番,那已经是第三次嘱咐了。”科隆巴听了哥哥的这道命令,会意地一笑,紧紧握住莉迪亚小姐的手;英国姑娘泪流满面,但认为这一部分讲话不适宜给上校翻译出来。“是的,亲爱的朋友,您一定要留下来,”科隆巴高声说,同时去拥抱内维尔小姐,“您会帮助我们的。”然后她从衣柜里找出很多旧衣物来裁剪,准备做绷带和纱团。只见她的眼睛闪闪发光,脸色泛红,一会儿忧心忡忡,一会儿镇静异常,很难说出她到底是为哥哥的负伤而担忧,还是为仇人的死亡而高兴。她有时倒咖啡给上校,向他夸耀自己煮咖啡的技巧;有时分配给内维尔小姐和基莉娜针线活,勉励她们缝绷带和卷纱团。她向基莉娜问奥索的伤口是否很痛,已经不知问了多少遍。她不停地放下活儿对上校说:

“两个仇人多卑鄙!多可怕!……他只身一个人,受了伤,只剩下一条胳膊……他居然把他们两个都打翻了,多么勇敢啊,上校!他难道还算不上一个英雄吗?啊!内维尔小姐,能够生活在一个像你们那样的太平地方多幸福啊!……我敢肯定您还没有真正认识我的哥哥!……我已经说过:雄鹰有朝一日要展开双翅!……您被他的温和的外貌迷惑了……只有在您身边的时候他才这样,内维尔小姐……啊!要是他看见您为他准备绷带,他真要……可怜的奥索!”

莉迪亚小姐无心干活,也说不出话来。她的父亲问科隆巴为什么不快点去报官。他提到英国的验尸官调查和其他科西嘉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制度。最后他想弄清这位救助奥索的善良的布朗多拉奇奥先生的乡间别墅是否离皮埃特拉内拉非常远,他能否到那里去看他的朋友。

科隆巴以通常的冷静态度回答说奥索现在在丛林里,有个强盗照顾他,他必须首先知道省长和法官们的态度如何才能露面,否则太冒险了。最后她说她会设法请一位高明大夫秘密地去给奥索治伤的。

“最重要的,上校先生,您必须记住,”她说,“您听见了四声枪响,而且您对我说过奥索是后开枪的。”

上校对这种事一点也不明白,他的女儿只是一个劲儿地叹气和抹眼泪。

天色很晚的时候,一个凄惨的行列走进了村子。有人给巴里奇尼律师送回来他的两个儿子的尸体,每具尸体横放在一匹骡子背上,一个农民赶着这两只骡子。一大群巴里奇尼家的客户和游手好闲的人跟在这个凄惨行列的后面。与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总是来得太迟的警察,副村长举着一条胳膊不断地说:“省长先生要怎么说呢?”几个妇女,其中有一个是奥兰杜奇奥的奶妈,撕扯着头发,发出粗野的凄厉的嚎叫。可是她们喊声所表现出来的震天的痛苦,还比不上另一个人默默无声的绝望更能震撼人心,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这个人身上。他就是两个死者可怜的父亲,他一忽儿到这具尸首旁边,一忽儿到另一具尸首旁边,抬起他们沾满泥土的脑袋,吻他们发紫的嘴唇,抬起他们已经僵硬的四肢,仿佛这样可以使他们免受路上的颠簸。有时他张开嘴说话,可是不管是一声叫喊,或者是一句话,都未能发出声来。他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尸体,一路上不断撞在石头上,撞在树干上,撞在他碰到的(其实都是不该碰到的)所有东西上。

他们走近奥索的住宅时,女人的嚎啕声和男人的诅骂声增加了一倍。德拉·雷比亚家的几个牧人大胆地发出了一下胜利的喊声,敌对的一方再也按捺不住愤怒,有几个人大喊:“报仇!报仇!”有人扔石头,有人朝科隆巴和她的客人所在的客厅窗户开了两枪,将护窗板击碎,木片一直飞到两个妇女围坐着的桌子上。莉迪亚小姐惊吓得大叫,上校抓起一支枪,还没来得及阻止科隆巴,她已经冲到大门,猛然把门大开,站在高高的门槛上,伸着两只手咒骂仇人。

“胆小鬼!”她大声骂道,“你们向妇女开枪,向外国客人开枪,你们究竟是不是科西嘉人?你们够得上男子汉吗?你们这些混蛋只会从背后暗算人,你们来吧!老娘不怕你们。我只有孤身一人,哥哥不在身边。杀我吧,杀我的客人吧,你们只配做这种事……你们不敢,你们是脓包软蛋!你们知道我们只不过是报杀父之仇。哭吧,像哭丧妇那样哭吧,我们没有多要你们的血,你们还应该谢谢我们呢!”

科隆巴的声音和神态里有些令人肃然起敬和望而生畏的东西,众人看见了都吓得向后退缩,仿佛看见了在科西嘉的冬夜人们讲述的神奇故事中的恶鬼。副村长、警察和相当数目的妇女利用人们的移动拥进双方的中间,因为雷比亚派的牧人们已在准备武器,很可能在广场上发生一场大械斗。但是双方都没有头人在场,科西嘉人即使在愤怒时也很遵守纪律,内战的主角没有到场,是很少能够打起来的。何况科隆巴也因为胜利而变得谨慎起来,约束住她的那小队人马。她说:

“让这些可怜虫去哭吧,让这个糟老头子保住他的性命吧!干吗要杀掉一个敲掉牙齿的老狐狸?——季迪斯·巴里奇尼!记住8月2日这个日子吧!记住那本沾满鲜血的活页夹,你亲手在上面伪造了我父亲的笔迹!我父亲在上面记下了你欠的血债,你的两个儿子替你把债还清了。巴里奇尼老头,我把收据给你!”

科隆巴抱着胳膊,嘴角上挂着冷漠和不屑的微笑,眼看着死尸被抬进仇人的家里,人群慢慢地散开以后。她这才转身关了门,回到饭厅里对上校说:

“我为我的同胞们向您道歉,先生。我以前从来不相信科西嘉人会对一个有外国客人的房子开枪,我为本乡感到汗颜。”

当晚,莉迪亚小姐回到卧房,上校跟着走进来,问他的女儿要不要第二天就离开这个脑袋随时可以中弹的村子,而且劝她尽可能早地离开这个只有谋杀与暗算的是非之地。

内维尔小姐有好一阵子回答不出来,很明显父亲的建议使她觉得很为难。最后她说:

“在这位可怜的年轻姑娘非常需要安慰和帮助的时候,我们怎能离开她呢?爸爸,您不觉得我们这样做太狠心了吗?”

“女儿,我这样说完全是为你着想,”上校说,“如果我确定你太太平平地住在阿雅克修的旅馆里,我向你保证,在没有同这位勇敢的德拉·雷比亚握一握手以前,我也不愿离开这个该死的岛。”

“这么说,爸爸,再等等吧,在离开以前,得查明一下我们能否助他们一臂之力!”

“一颗善良的心!”上校边说边吻女儿的额角,“我很高兴看到你肯牺牲自己去减轻别人的痛苦。我们留下来吧,做好事是决不会叫人反悔的。”

莉迪亚小姐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有时她听见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她便以为敌人在准备攻打宅子了,有时,她强迫自己安下心来,便想起了那个可怜的受伤者,现在大概是躺在冰冷冷的地上,除了期待一个强盗发善心的照料以外,得不到任何别的帮助。在她的想像中他周身是血,在剧烈的痛苦中呻吟挣扎;奇怪的是,每次奥索的形象在她的心中涌现,总是他离开她时的那个样子,拿着她送给他的法宝紧紧地凑在嘴唇上吻着……接着她又想到他的英勇行为,她认为他之所以冒这样巨大的危险,是为了她,为了能早一点见到她。她几乎就认为奥索是为了保卫她才被人打断手臂的了。她为了他受的伤而责备自己,可是她也因此而更加崇拜他。如果在她的眼中,所谓两发双中的成就,不像在布朗多拉奇奥和科隆巴的眼中那么有价值,可是她也认为很多小说中的英雄,在那样极度的危险中,都能像他表现得那么勇敢和镇静。

她的卧房原是科隆巴的房间。在一张橡木跪凳的上端墙上,挂着奥索穿着少尉制服的细密肖像画,旁边有一张棕榈叶。内维尔小姐把画像摘下来,端详了许久,最后把它放在床头,没有把它放回原处。她直到天蒙蒙亮才入睡,太阳老高了她才睁开眼睛。她一睁眼就看见科隆巴站在床前,正在一动不动地等她醒来。

“怎样?小姐,您在我们这所蓬门荜户的人家住得很不舒服,是吗?”科隆巴对她说,“我只怕您一夜没有合眼。”

“亲爱的朋友,您有他的消息吗?”内维尔揉着眼睛坐起来说。

她瞥见了奥索的画像,赶紧不好意思地把一条手帕扔过去盖住它。

“是的,我有了他的消息,”科隆巴微笑着说。她拿起了画像。“您觉得画得像吗?他本人比这画像棒多啦!”

“天哪!……”内维尔小姐满面羞涩地说,“我在无意之间——拆开了——这画像——我有个缺点:喜欢东摸摸西摸摸——总是忘记归还原处……你哥哥怎么样了?”

“情况非常好。清晨4点钟以前季奥坎托来过。他给我带来了一封信——这封信是特意给您的,莉迪亚小姐;奥索没有写信给我。信封上写着:烦交科隆巴,但是底下却注明:转交N小姐。做妹妹的是不会嫉妒的。季奥坎托说他写字很吃力,很痛苦。季奥坎托写得一手好字,建议由奥索口述,由他笔录,奥索不愿意。他躺在地上,拿着铅笔,布朗多拉奇奥代他拿着纸,他在上面写。每次他想欠起身子,只要一动,受伤的臂膀就剧痛难忍。季奥坎托说他真可怜。信在这里。”

那封信是用英文写的,大概是为了谨慎的缘故。内维尔小姐读信:


小姐:

厄运驱使我做出这样的事,我想像不出我的仇人会说些什么,会造些什么颠倒黑白的谣言。只要您,小姐,您不相信,我就无所谓,就心地坦然。自从我认识您以后,我做了不少令自己脸红的梦。直到这件祸事发生以后,我才明白我的愚蠢和疯狂,现在我完全恢复了理智。我知道我的未来是什么,我只好逆来顺受了。您送给我的戒指我本来以为是给我带来幸福的法宝,但我现在不敢再保留它了。我怕,内维尔小姐,您会后悔把戒指送错了人,或者更确切点说,我怕它勾起自己疯狂的念头。科隆巴会把戒指本还给您……再见了,小姐,您即将离开科西嘉,我再也见不到您了;我希望您告诉舍妹,您依然看得起我;我也相当有把握地说,我始终值得你这样做。

O. D. R.


莉迪亚小姐是背转身子来看信的,科隆巴从旁仔细地观察她,然后把那只埃及戒指交给她,并用眼神询问她信上写的是什么意思。莉迪亚小姐不敢抬头,凄然端详着那只戒指,一忽儿戴在手指上,一忽儿又摘下来。

“亲爱的莉迪亚小姐,”科隆巴说,“我能知道哥哥在信上说些什么吗?他提到他的身体状况吗?”

“嗯……”莉迪亚小姐刷地红了脸,“他并没有提起……他的信是用英文写的……他要我告诉爸爸……他希望省长能够处理好……”

科隆巴狡猾地微微一笑,坐在床边,抓起内维尔小姐的双手,用锐利的眼光注视着她。

“您心肠好吗?”她对她说,“您一定能回信给我哥哥吗?这样做就能对他大有好处!刚才我收到信的时候,我在一刹那间真想叫醒您,后来我没敢。”

“您弄错了,”内维尔小姐说,“如果我写一封信能使他……”

“现在我不能送信给他。省长已经回来,整个皮埃特拉内拉都是他的武装侍从。以后再说吧。啊!内维尔小姐,假如您真的了解我哥哥,您就会像我一样爱他……他为人多好!多勇敢!想一想他干过的事情吧!他一个人对付两个,而且还带着伤!”

省长回来了。他是听到副村长派去信使的报告,带着警察和巡逻队回来的;同时也带来了检察官、书记官以及其他人等,来侦审这件新的可怕的血案。这件祸事使皮埃特拉内拉两个家族间的仇恨越发复杂化,或者毋宁说是根本结束了。省长到后不久,就见到了上校和他的女儿,他并不向他们隐瞒他害怕事态发展的趋势很糟糕。

“你们知道,”他说,“放枪当时没有目击证人在场;而那两个不幸的年轻人是以机灵和勇敢出名的,因此没有人肯相信德拉·雷比亚先生是在没有得到两个强盗帮助的情况下把他们打死的,人家说他正躲在强盗那儿。”

“这不可能!”上校喊起来,“奥索·德拉·雷比亚是个重视荣誉的男子汉,我敢为他担保。”

“我相信您的话,”省长说,“可是检察官(这些老爷总是怀疑别人的),我觉得检察官的看法对您的朋友不利。他手里拿着一件很糟糕的证物。那是一封给奥兰杜奇奥的恐吓信,信里约他到外面相会……检察官认为这个约会就是一个故意设下的圈套。”

“可是这位奥兰杜奇奥,”上校说,“不肯像个上等人那样出来应战。”

“这不符合当地的习惯。本地的方式是暗中埋伏,背后杀人。可是倒也有一份证词对他有利,那就是一个小女孩说的,她说她听见了4下枪声,后面两响比前面两响更响,当然是属于大口径的枪,像德拉·雷比亚先生的枪一样。可惜这个女孩是其中一名强盗的侄女,人家正怀疑强盗是共犯,孩子是人家教她这样说的。”

“先生,”莉迪亚小姐打断了他的话,满脸通红,连眼白都红了,“枪声响的时候我们正在路上,我们听到的也是这样。”

“真的吗?这一点非常重要。而您,上校,您当时也注意到同样情况了吧?”

“是的,”内维尔小姐抢着说,“我父亲对武器很有经验,听到后两声声音很大的枪响以后,我父亲当时就对我说:‘这一次是德拉·雷比亚先生在开我的枪了。’”

“你认出来的枪声是最后放的吗?上校先生?”

“确实是最后放的,对吧,爸爸?”

上校的记忆力不太好,不过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同女儿的意见相左。

“上校,你应该马上把这个情况告诉检察官。我们今晚会有一位外科医生来验尸,查明死者的伤是否由我们所说的武器所致。”

“那枪是我送给奥索的,”上校说,“我真希望它早已沉入海底……呃,我的意思是说……他是个勇敢的汉子,我很高兴他手里有这支枪,因为如果没有我的曼顿枪,我真不知道他怎样能逃脱死神的魔掌。”

第十九章

外科医生很晚才来到。他在路上遇见了意外的事。季奥坎托·卡斯特里科尼截住他,彬彬有礼地恭请他去医治一个受伤的人。结果把他带到从林里,给奥索疗了伤。完毕后强盗一直把他送到非常远的地方,同他说起比萨的许多著名教授,据强盗说,他们都是他的挚交,使医生听了很受震动。

分别的时候神学家对医生说:“大夫,我非常敬重您,不必我多说,您也清楚一位大夫应该像忏悔神父那样守口如瓶。”说到这里他故意抚弄一下手中的枪,“您最好忘记了我们是在什么地方会见的。再见吧,很高兴能认识您。”

科隆巴请求上校参加尸体剖检。

“您比任何人都更熟悉我哥哥的枪,”她说,“您在场十分有用。地方上坏人很多,如果我们没有人作有利于我们方面的辩护,我们就太冒险了。”

剩下她单独一人同莉迪亚小姐以后,她推说头痛得很厉害,建议同莉迪亚小姐到村子附近去散步。

“新鲜空气对我有好处,”她说,“我好久没有呼吸新鲜空气了!”她一边走一边同莉迪亚小姐谈论她的哥哥,莉迪亚小姐对这个话题相当感兴趣,竟没有注意到她们已经远离了村子。太阳落山以后,她才对科隆巴提出返回村子。科隆巴说认得一条小路可以不必像刚才那样兜大圈子。于是她离开她们正走着的那条小路,走上一条表面上十分荒凉的小径。不久她就开始爬一个陡峭的山丘,因为坡度太陡,她不得不经常一手攀着树枝,另一只手去拉莉迪亚小姐。过了好一阵功夫,吃力艰苦的攀登终于结束,她们到了一小块高地上面,周围长满了香桃木和野草莓树,旁边被破土而出的大块的花岗岩包围着。莉迪亚小姐疲乏万分,但还是见不到村子,这时,天已经差不多齐黑了。

“您知道吗?亲爱的科隆巴,”她说,“恐怕我们迷路了。”

“别害怕,”科隆巴回答,“继续走,跟着我。”

“可是您保证弄错了,村子不可能在这边。我敢打赌我们正朝着村子相反的方向走。您瞧,我们看见的远处的灯火,那才是皮埃特拉内拉。”

“亲爱的朋友,”科隆巴激动地说,“您说得对,可是再走200步……到那个丛林里……”

“什么?”

“我哥哥就在那里,只要您愿意,我很快就可以见到他,和拥抱他。”

内维尔小姐惊呆了。

“我走出皮埃特拉内拉,”科隆巴继续说,“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因为我同您在一起——否则就会有人跟踪我——离他这么近,怎能不去看看他!——您为什么不同我一起去见见我的可怜的哥哥呢?您会使他十分高兴的!”

“可是,科隆巴——这恐怕对我不大合适吧。”

“我明白了。你们这些城市小姐,总是考虑合适不合适,而我们这些农村妇女,只是想到这样做好不好。”

“天太晚了!——你哥哥会怎样想呢?”

“他会想,他的朋友们并没有抛弃他,这样就能使他有勇气来忍受痛苦。”

“我父亲,这么晚了他会急死的——”

“他知道您跟我在一起——好吧,您拿定主意吧…您今天早上还看他的画像呢。”科隆巴狡黠地微笑着。

“不,真的,科隆巴,我不敢——有强盗在那里——”

“哼!强盗又不认识您,有什么要紧?您不是一直想看看强盗吗?——”

“我的天!”

“小姐,拿个主意吧。我总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谁也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事。我们一起去看奥索,或者我们一起回到村子里去,以后我要再想见到哥哥,天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或许永远也见不着了——”

“您说什么,科隆巴?好吧,我们去吧,不过只能停留一分钟,我们马上回来。”

科隆巴紧紧握住她的手,没有回答,开始大步流星地向前走,走得那么迅疾,莉迪亚小姐很难跟得上。幸好不一会儿科隆巴就停了下来,对她说:

“我们事先没有通知他们,不能再往前走了,否则我们也许要挨枪子儿。”

她把手指放在嘴里打了一个口哨;片刻以后就听到了狗吠声,强盗们的前哨跟着就出现了。它是她们的老相识,那条名字叫布鲁斯科的狗。它马上认出了科隆巴,并且很快转过身来给她带路。在丛林的狭窄小径转了无数个弯以后,两个武装到牙齿的男子出来迎接她们。

“是您吗,布朗多拉奇奥?”科隆巴问,“我哥哥呢?”

“在那边!”强盗回答,“小声,他睡着了,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这还是他第一次熟睡。我的天主!真是魔鬼能去的地方,女人也能去。”

两个女人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来到一个火堆旁边,他们小心地在火堆四周垒了一圈儿石头围墙以挡住火光,她们看见奥索此刻正躺在一堆蕨类植物上,盖着一件名为皮洛尼的厚大衣。他的脸色显得异常苍白,可以听得见他的急促的呼吸声。科隆巴坐在哥哥旁边,双手合十,默默地凝视着他,仿佛心中在暗暗地祈祷。莉迪亚小姐用手帕掩住脸,紧紧挨着她,不时把头抬起,从科隆巴的肩膀上看一看伤者。一刻钟过去了,没有人开口说话。神学家作了一下手势,布朗多拉奇奥马上同他一起钻进了丛林深处,使莉迪亚小姐极为高兴,她第一次发觉强盗们的大胡子和各种装备太富于地方色彩了。

这时奥索翻了一下身。科隆巴马上俯下身子拥抱他好几次,问他好些问题:当然主要是问他的伤势怎样?他痛得厉害不?他需要什么?奥索回答说,他是最好没有了,然后轮到他问她:内维尔小姐是否还在皮埃特拉内拉,她有没有写信给他。科隆巴俯在哥哥身上,完全把莉迪亚小姐的身子遮住了,而且周围黑乎乎的一片,也很难认出她来。科隆巴抓住内维尔小姐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把伤者的头抬起来。

“不,哥哥,她没有托我给您带信。您一直记挂着内维尔小姐,您很爱她吗?”

“我怎么会不爱她,科隆巴!可是她——或许她现在已经瞧不起我了!”

这时候,内维尔小姐使劲想挣脱自己的手,可是要科隆巴松手可并不容易;她的手很小,长得好看,但气力不小,我们已经领教过了。

“瞧不起您!”科隆巴喊道,“怎么会呢?您干了大事,还会瞧不起您——恰恰相反,她尽说您的好话——啊!奥索,我有许多关于她的事想告诉您。”

莉迪亚小姐的手始终想缩回去,但是科隆巴把它越拉离奥索越近。

“不过,”伤者说,“她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只要一行字,我就满足了。”

科隆巴把莉迪亚小姐的手最后拉到同哥哥的手放在一起,然后她突然闪开,哈哈大笑说:

“奥索,可别说莉迪亚小姐的坏话,她能听懂科西嘉话。”

莉迪亚小姐赶紧将手缩回去,嘴里喃喃说了句谁也听不清楚的话。奥索还以为自己在梦境里。

“内维尔小姐,您居然肯到这儿来!我的天!您怎么敢到这儿来?啊!您使我真幸福!”

他艰难地支起身子,想靠近她。

“我是陪令妹来的,”莉迪亚小姐说,“——目的是不让人家怀疑她要去哪里——而且,我也想——证实一下——哎呀!你这地方真是糟透了!”

科隆巴坐在奥索身后。她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起来,使得他的头正靠在她的膝盖上。她用手搂住他的脖子,作个手势叫莉迪亚小姐凑近一些。

“近些!再近些!”她说,“不要让病人抬高声音说话。”莉迪亚小姐还在犹豫,她一把抓住她的手,强迫她往奥索身边靠拢,使得她的袍子碰到了奥索,她的那只始终被科隆巴抓住的手,搁在奥索的肩上。

“像这样子就好了,”科隆巴兴高采烈地说,“对吗,奥索,在这夏日的夜晚,在丛林中露营,不是很美吗?”

“啊,对呀!这样美丽宁静的夜晚!”奥索说,“我一辈子难以忘怀!”

“您一定很痛苦吧?”内维尔小姐说。

“不!我再也不痛苦了,”奥索说,“我真想死在这里,然后就埋在这里。”

他的右手慢慢移过去,逐渐接近莉迪亚小姐被科隆巴抓住的那只手。

“必须赶紧把您送到有人照料您的地方,德拉·雷比亚先生,”内维尔小姐说,“现在我看见您睡在这么糟的地方——在露天里——我真睡不着觉了。”

“不瞒您说,要不是因为害怕遇见您,内维尔小姐,我早就设法回到皮埃特拉内拉去自首了。”

“奥索,您为什么怕遇见她呢?”科隆巴问。

“我没有听您的话,内维尔小姐——所以我害怕在这时候见到您。”

“看到了吗?莉迪亚小姐,你叫我哥哥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科隆巴笑着说,“我要阻止您见他了。”

“我希望,”内维尔小姐说,“这件不幸事件不久就能得到澄清,使您不再害怕。等到我们离开这里的时候,我要能知道法院对您作出公正判决,承认您的行为是正直的,就如同承认您的勇敢一样,我就特别高兴了。”

“你们离开这里?内维尔小姐,请您现在还不要说这样的话。”

“有什么办法呢?——家父不能呆在这里一味打猎——他想动身了。”

奥索放松了他的手,不再接触莉迪亚小姐的手。大家无言地沉默了一会儿。

“啊!”科隆巴说,“我们绝不会让你们这么快就离开的。我们还有很多皮埃特拉内拉的东西要给你们看,而且,您答应过给我画像,您还没有着手哩!我也允诺过给您创作一首有75段歌词的歌。何况……啊!为什么布鲁斯科咆哮起来?——布朗多拉奇奥跟在它后面奔跑……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说完她就赶紧站起来,毫不客气地把奥索的脑袋搁在内维尔小姐的膝盖上,奔过去追那些强盗去了。

内维尔小姐发觉自己在丛林里用身体支撑着一个英俊后生,而且独自一个人同他在一起,不禁有点不知所措。如果她猛然抽出身子,又怕伤害了受伤的人。可是奥索主动离开了他妹妹精心给他准备的温柔的支撑物,用右手支起半身。

“莉迪亚小姐,照这情形,您不久就要离开了?说实话我也认为您不应该在这个倒霉的地方多作逗留——,不过——自从您来到这儿以后,我一想到要同您说再见,我就万分痛苦——我是一个穷中尉,没有前途,现在又成了亡命之徒莉迪亚小姐,在这种时候对您说我爱您多么不合适啊——不过这也许是我能对您说这句话的惟一机会了,现在说出了心事,我觉得心里好受多了。”

莉迪亚小姐羞涩地掉转头,仿佛周围的黑暗还不足以掩盖她脸上的红晕似的。

“德拉·雷比亚先生,”她的声音颤抖着,“我会到这地方来吗,要是……”一边说,一边把那只埃及戒指放在奥索的手中。然后做了很大的努力才恢复平时开玩笑的口吻。

“奥索先生,您真坏,竟然说出这种话来——在丛林中间,周围被您的强盗包围着,您心里很清楚我是绝对不敢对您发脾气的。”她说。

奥索动了一动,要去吻那只还给他戒指的手,由于莉迪亚小姐把手缩得太快,他失去了重心,一跤跌到受伤的臂膀上。禁不住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您跌痛了吗,朋友?”她扶起他来,“这都怪我,请原谅我……”他们又低声地说了一会儿,两个人互相靠得很近。科隆巴急急忙忙地奔回来,发现他们恰好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

“巡逻兵来了!”她嚷道,“奥索,想法子站起来行走,我来帮助您。”

“别管我,”奥索说,“叫两个强盗逃走——让他们逮住我,我不在乎;快把莉迪亚小姐带走,我的天,可别让人看见她在这里!”

“您万万不能留下,”跟在科隆巴后面的布朗多拉奇奥说,“巡逻队的队长是律师的教子,他也许不逮捕你,但却会把你打死,然后说他不是故意的。”

奥索设法站了起来,甚至走了几步,可是很快就停了下来。

“我走不了!”他说,“你们快逃吧。再见了,内维尔小姐,把手伸给我,再见了!”

“我们不能离开您!”两个女人叫喊。

“如果您走不了,”布朗多拉奇奥说,“我来驮您。来吧,中尉,拿出你的勇气来;我们还来得及从后面山谷溜走。神甫先生会掩护我。”“不,别管我,”奥索边说边躺在地上,“看老天爷的份上,科隆巴,请你带走内维尔小姐!”

“您身强体健,科隆巴小姐,”布朗多拉奇奥说,“您扛他的肩头,我抬着脚。好!开步,走!”

他们不顾他的抗议,很快就强制性地把他抬走了。莉迪亚小姐跟在后面,惊恐得不得了。一下枪声响了,马上有五六下枪声跟着响起来。莉迪亚发出了一声喊叫,布朗多拉奇奥不由得骂了一句,但随即加快脚步奔跑,科隆巴学着他的样子,也在丛林里拼命奔跑,全然不顾树枝抽打她的脸颊或者扯破她的袍子了。

“亲爱的,弯着腰走,弯着腰走,”她对莉迪亚小姐说,“小心子弹会射中您的。”

他们就这样走着,或者说奔跑了大约500步,布朗多拉奇奥宣称说他走不动了,马上倒在地上,也不顾科隆巴的鼓励和责骂了。

“内维尔小姐呢?这会儿怎么不见她啦?”奥索问。

内维尔小姐被枪声吓坏了,每走一步都被茂密的丛林挡住去路,不一会儿就见不到别人的踪迹了,只好独自一人胆战心惊地留在后面。

“她落在后面了,”布朗多拉奇奥说,“不过我想她不会迷路的,女人永远都不会迷路。您听我说,奥斯·安东,神甫拿着您的枪弄出多大的闹声啊。可惜夜里看不见,在黑夜里随意射击一阵是不会造成多大损害的。”

“嘘!”科隆巴喝道,“我听见有匹马的声音,我们得救了。”

果然,一匹在丛林里吃草的马,被枪声吓坏了,来到他们附近。“我们得救了。”布朗多拉奇奥再说一遍。

奔过去抓住马鬃毛,用根打结的绳子套在它的嘴里当作缰绳,这对于一个强盗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在科隆巴的帮助下,转瞬之间就完成了。

“现在要通知神甫了。”他说。

他打了两声唿哨,很快,远处一声唿哨回答了他,布朗多拉奇奥跳上马,科隆巴把她哥哥放在强盗身前,强盗一只手把他紧紧抱住,另一只手指挥坐骑。那匹马的腹部狠狠地挨了两脚,尽管背上有两个人,它还是立刻飞快地奔驰起来,顺着一个陡峭的斜坡走下去,除了科西嘉的马之外,任何地方的马在这样陡的斜坡上早就被摔死了。

科隆巴转身往回走,用尽气力大声叫喊内维尔小姐,可是听不到回答……她胡乱走了一会儿,想找到来时的道路,不料在一条小径上撞见了两个巡逻兵,他们对她大喝一声:“站住!什么人?”

“是我呀!诸位先生,”科隆巴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你们的枪声好热闹,打死了几个人啊?”

“您是同强盗在一起的,”一个巡逻兵说,“对不起,我们要把您带走。”

“悉听尊便,”她回答,“可是我在这儿还有一位女朋友,我们先找到她再说。”

“您的朋友已被逮捕,您和她一起到监狱里作伴儿去吧。”

“到监狱里?等着瞧吧,眼下,还是先把我带到她那儿再说。”

巡逻兵带她到强盗的窝里去,他们正在那里搜集战利品,换句话说,所谓的战利品无非就是奥索盖在身上的皮洛尼,一只旧锅子,一只装满水的瓦罐。内维尔小姐也在那里,她碰上了巡逻兵们,早已吓得半死,他们问她强盗的人数和逃走的方向,她只能用眼泪作为答复。科隆巴跑上前拥抱她,在她的耳边说:“他们得救了。”

接着她转过身子对巡逻队队长说:

“先生,您看得很清楚:她对您的提问一无所知。快让我们回到村子里去吧,人家等我们都等得急死了。”

“我们当然会带你们回去的,并且会比你们希望的更早一些,我的小宝贝,”队长说,“但你们必须说出在这种时间你们在丛林里和刚刚逃跑的强盗们在一起都干了些什么。我真不知道这些混蛋强盗使的什么魔法,他们真会吸引姑娘们,可以肯定,有强盗的地方,就一定有标致的姑娘。”

“队长先生,您倒是十分会说讨女人欢心的话,”科隆巴说,“可是您最好说话掌握点分寸,这位小姐是省长的一位亲戚,您不该跟她开这种不雅的玩笑。”

“省长的亲戚!”一个巡逻兵对他的头头低声地说,“的确,她还戴着帽子呢。”

“戴不戴帽子关系不大,”队长说,“可她们俩同神甫在一起,这小子在当地有第一等勾引女人的本领,我的责任是把她们带走。我们在这儿已经没有事情可干了。要不是那个该死的托潘下士——那个法国酒鬼,不等我包围好丛林就露了面……,我们早就把他们像瓮中捉鳖那样捉住了。”

“你们一共7个人吗?”科隆巴问,“先生们,你们知道吗?如果事出偶然,甘比尼、萨罗基和泰奥多尔·波利3兄弟集合在圣克里斯蒂娜十字架那边,又遇上了布朗多拉奇奥和神甫,他们会给你们添麻烦的。如果你们同乡村司令交手,我倒不愿意在场。因为夜里枪弹没长眼睛。”

科隆巴提到可能同那些令人生畏的强盗相遇,无疑在巡逻兵们的心上罩上一层阴影。队长一面不停嘴地咒骂下士托潘那个法兰西狗杂种,一面下令撤退。他的小队带着“丰厚”的战利品——厚大衣和旧锅子,向着皮埃特拉内拉走去。至于那个瓦罐,他们索性一脚踢破了。一个巡逻兵想抓住莉迪亚小姐的臂膀,被科隆巴一手推开了。

“任何人都不许碰她!”科隆巴说,“你们莫非以为我们会逃走吗?来吧,莉迪亚,亲爱的,靠在我的身上,不要像个孩子那样哭泣。这是一桩奇遇,结局不会坏的;再过半小时我们便可以坐下来吃晚饭了,我早就饿了。”

“人家对我会如何想呢?”内维尔小姐低声说。

“人家会想您在丛林里迷了路,仅此而已。”

“省长会怎么说?……特别是父亲会怎么说呢?”

“省长?……您叫他还是管好他自己的省份吧。令尊方面吗?……从您刚才同奥索谈话的情形看来,我想您肯定有些话要对令尊说吧。”

内维尔小姐紧紧捏着她的臂膀没有回答。

“我哥哥,”科隆巴在她的耳边低声地说,“难道不值得漂亮姑娘,爱他吗?告诉我,你是不是有点爱他?”

“啊!科隆巴,”内维尔小姐尽管满面羞涩,也禁不住微微一笑,“您骗了我,把我领到那地方去,我本是十分相信您的!”

科隆巴伸手搂住她的腰肢,在前额上吻了她一下:

“我的好姐姐,”科隆巴低声说,“您能原谅我吗?”

“我怎么能不原谅您这个——爱作弄人的妹妹呢。”莉迪亚还吻她一下说。

省长和检察官住在皮埃特拉内拉副村长的家里,上校放心不下女儿,不知已经跑来询问了多少次了。一个巡逻兵被队长派作信使前来报告,恰好这时上校又来探问消息,巡逻兵对他们叙述了巡逻队同强盗们恶战的经过,战斗结果死伤皆无,但是他们掳获了一个锅子,一件皮洛尼和两个姑娘;他认定,姑娘是强盗们的情妇或密探。说完以后两个女俘虏便由武装卫兵押解上来。可以想见当时科隆巴得意洋洋的神态,莉迪亚小姐的羞惭,省长的惊讶,上校的惊喜。检察官很狡猾,肆意作弄可怜的莉迪亚,对她审问到使她狼狈不堪才停止。

“我觉得,”省长说,“我们可以释放所有嫌疑犯。这两位小姐外出散步,在这样的好天气是情理之中不足为奇的;她们偶然遇见一个可爱的受伤青年,也是经常有的事。”

然后他把科隆巴拉过一边。

“小姐,”他对她说,“您可以告诉令兄,说他案子的进展情况比我期待的要好。验尸结果,加上上校的证词,都足以证明他当时只是被迫还击,而且只有他一个人在场。一切都可以解决,但是他必须尽快离开丛林,出来自己投案。”

上校、女儿和科隆巴坐下来吃晚饭的时候,菜都凉了,已经将近11点钟。科隆巴胃口不错,一边尽情地吃一边嘲笑省长、检察官和巡逻兵。上校只是吃着,没有作声,一直盯着他的女儿;女儿低着头瞅着盘子,不敢抬起眼睛。最后,上校用温和然而严肃的口吻问女儿。

“莉迪亚,”他说的是英语,“您同德拉·雷比亚订下婚约了吧?”

“是的,爸爸,今天刚订的。”她红着脸回答,可是语气很坚决。

说完她就抬起眼睛,看见父亲的脸上毫无责怪的表情,就投进父亲的怀里,拥抱他,像所有有教养的小姐在同样的情况下所做的那样。

“好极了,”上校说,“他是个好小伙子,不过,我的天哪,我们可不能住在这鬼地方!否则我就不同意。”

“我不懂英语,”在旁边十分好奇地注视着上校父女的科隆巴说,“可是我敢打赌我猜得出你们在说些什么。”

“我们在说,”上校回答,“我们要带你到爱尔兰去旅行。”

“好啊,我很愿意去,那我就要变成科隆巴小姑了。这事确定了吗,上校?我们要拍打手掌吗?”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互相拥抱才是。”上校说。

第二十章

使皮埃特拉内拉“全村震惊”(报纸上全都这么说)的两发两中事件发生以后几个月,一个左手吊着绷带的青年,于一天下午骑着马走出巴斯蒂亚城,向卡尔多村子进发。那村子以温泉而闻名遐迩,夏天能供应给城里体弱的人极好的饮料。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姑娘,貌美异常,骑着一匹小黑马陪着他;行家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匹小黑马身强体壮、漂亮优雅,是匹好马,可惜的是,它的耳朵不知何故被弄破了。到了卡尔多村子,姑娘纵身一跳就下了马,她照料同伴也下了坐骑以后,便把系在马鞍上的几只沉甸甸的挎包卸下来。马匹交给一个乡下人看管,姑娘拿着藏在梅纱罗底下的挎包,青年拿着一支双管枪,他们沿着一条十分陡峭的小径往山上走去,那条小径看样子不像通向什么人家。他们登上奎奇奥山的一个高高的台阶以后,便停了下来,两个人都坐在草丛上。他们似乎在等待什么人,因为他们经常向山里张望,姑娘还屡次瞧一眼一只美丽的金表,也许她既是想看看约会的时间到了没有,也是想欣赏一下她刚拿到手的饰物。他们等待的时间并不算长。丛林里窜出一条狗,年轻的姑娘一叫布鲁斯科的名字它就赶快奔过来表示亲热。不久又出现了两个满脸胡子的大汉,手里拿着枪,腰里系着子弹带,旁边还插着一把手枪。他们那身布满补丁的衣服,同他们手中大陆名厂出产的闪闪发亮的武器,恰好形成鲜明的对照。尽管他们4个人身份地位显然不同,但他们却像老朋友那样彼此亲近。

“怎么样?奥斯·安东,”年龄较大的那个强盗对青年说,“您的案子结束了——不起诉处分。恭喜恭喜。我真惋惜律师不在岛上,不能看见他那又气又恨的样子。您的臂膀怎么样?”

“再过半个月,”青年回答,“他们说就不用再吊绷带了。——布朗多,老朋友,明天我就要动身去意大利了,我要同您,也同神甫先生道别,这就是我约你们到这儿来的原因。”

“您去得真仓促,”布朗多拉奇奥说,“您昨天才宣告不起诉,明天就要走?”

“我们有事嘛,”年轻姑娘兴高采烈地说,“先生们,我给你们带来了晚饭,你们吃吧,可别忘记了我的朋友布鲁斯科。”

“您宠坏布鲁斯科了,科隆巴小姐,不过它是知恩必报的。您等着瞧吧。来啊,布鲁斯科,”他说着把枪平伸出去,“为巴里奇尼家跳一个。”

那狗一动不动,只舔舔自己的嘴巴,望着自己的主人。

“为德拉·雷比亚家跳一个!”

它马上跳了,比需要的高度还高了两尺:

“听我说,朋友们,”奥索说,“你们的这份职业糟透了,如果你们不是在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得见的广场上结束你们的生涯,你们最好的结局就是在丛林里被警察的子弹射中。”

“好呀!”神甫说,“这种死法同别种死法没有什么不同,比躺在床上害热病死掉,你的继承人们围着你真心或者假意地号哭,更要好得多。一个人像我们一样过惯了露天生活,就会觉得再也没有比站着死更好的了。”

奥索接下去说:“我很想让你们离开这个地方——过一种安静而踏实的生活。我打个比方,你们为什么不到撒丁岛去呢?你们有好几个伙伴不是这样做了吗?我可以帮助你们想想办法。”

“撒丁岛!”布朗多拉奇奥嚷起来,“快叫那些撒丁人同他们的土话见鬼去吧。我们不屑同这种人为伍。”

“到了撒丁岛,也没有活路,”神学家补充说,“而且我看不起撒丁人,他们为了抓强盗,组织了骑马的民兵,这就使他们同时挨了强盗和同乡人的臭骂。撒丁岛,滚他妈的吧!最让我不理解的一件事,德拉·雷比亚先生,是像您这样有鉴赏力和有学问的人,尝过我们自由自在的生活以后,居然不愿意过丛林的生活。”

“可是,”奥索微笑着说,“我有幸充当丛林的常客时,其实也并不怎样欣赏您们那种生活的好处;我一想起那美妙的夜晚,我像包裹一样被横放在那匹由我的朋友布朗多拉奇奥指挥的无鞍马上,我的肋骨还隐隐作痛呢。”

“还有逃脱追捕的乐趣,”神甫又说,“难道您不把它算一回事吗?在我们岛上这样美好的天气下过着完全自由自在的生活,难道这还不能打动您吗?拿着这个令人尊敬的东西(他指着他的枪),我们到处都可以称王称霸,只要在子弹射程以内就行。我们可以任意指挥,主持公道——这是一种非常合乎道德的娱乐,先生,而且十分有趣,我们当然不愿放弃。我们既然比唐吉诃德有更好的武器和更明白事理的头脑,过流浪骑士的生活岂不是最浪漫的生活吗?我告诉你,前几天,我得知小姑娘莉拉·卢伊季的叔父,那个老吝啬鬼,不愿意给她侄女一份嫁妆,我就写了一封信给他,信中并没有恫吓之词,因为那不是我的习惯。您猜怎么着?那家伙马上相信我的话,把她嫁出去了。我成就了两个人的幸福。奥索先生,请相信我,再也没有比强盗生活更逍遥自在的了。啊!如假没有莉迪亚小姐,您也许就变成我们的同道中人了;这位英国女子我只在朦胧中看过一眼,可是在巴斯蒂亚,人人都把她夸成天仙。”

“我未来的嫂嫂不喜欢丛林,”科隆巴笑着说,“她在丛林里害怕得太厉害了。”

“好吧,”奥索说,“你们是决意留在这儿了?那么请你们让我知道有什么事情我能为你们帮忙吧。”

“没有什么,”布朗多拉奇奥说,“您只要常常记起我们就行了。您给予我们的已经够多了。基莉娜有了一份陪嫁,她不需要我的朋友神甫写些不带恐吓词句的信就能嫁个好丈夫。我们已经知道您的佃户会给我们需要的粮食和弹药,就这样,再见吧。我渴望在不久的将来还能在科西嘉见到您。”

“在紧急关头,”奥索说,“几个金币可以有非常大的用处。现在我们既然已经是老朋友了,你们不会拒绝接受我的这颗小小的‘子弹’吧,它或许为你们生出别的很多子弹来的。”

“我们之间不谈金钱,中尉。”布朗多拉奇奥斩钉截铁地说。

“在世界上金钱也许是万能的,”神甫说,“可是在丛林里我们重视的只是英勇无畏、行侠仗义和百发百中的枪支。”

“好吧。但是,在离开你们以前,”奥索说,“我想还是应该留下一点纪念品给你们。你说,布朗多,我能给你什么?”

强盗抓了抓头皮,不禁斜着眼睛向奥索的枪瞧了一眼。

“唉,我的中尉——如果我有这个胆量……不,你太珍爱它了。”

“别不好意思,你究竟想要什么?”

“没什么——东西不算什么——还得看怎样使用。我总想着那该死的两发两中,而且只用一只手……可惜,那是不可能再有的事。”

“你想要的就是这支枪吗?——我给你带来了,不过希望你尽可能少使用。”

“啊!”“我不敢向您保证我能像您这样使用,但是,请您放心,等到这枪到了别人手里的时候,您就可以说布朗多·萨威利已经不在人间了。”

“您呢,卡斯特里科尼,我要给您什么?”

“既然您执意要留给我一种物质的纪念品,我就不客气地向您要一本贺拉斯的集子,开本要尽可能小。这样我既可以用来消遣,也不至于忘记我的拉丁文。巴斯蒂亚码头上有个卖雪茄的小姑娘,您把书交给她,她就会转交给我了。”

“您会得到一本埃尔泽维尔版本的集子,学者先生;恰好我带的书中有这样一本。——好吧,朋友们,我们要分手了。握一握手吧。只要你们有一天想去撒丁岛,那就马上写信给我;N律师可以告诉你们我在大陆的地址。”

“我的中尉,”布朗多说,“明天,你们出了港口之后,请你们回头眺望这山,这水,这块地方,我们会在这里,我们挥动手帕跟你们道别。”于是他们就这样分手了,奥索和他的妹妹取道到卡尔多去,两个强盗仍然回他们的乐园——山里的丛林中去。

第二十一章

4月里一个晴朗的清晨,上校托马斯·内维尔爵士,他的刚结了婚几个月的女儿,奥索和科隆巴,一起乘着一辆敞篷四轮马车,驶出了比萨城,去参观一座伊特鲁立亚人的地下陵墓,那是新近发掘出来的,很多外国人都颇有兴致地前去参观。进了墓穴,奥索和他的妻子双双掏出铅笔来临摹壁画,上校和科隆巴对考古没有多大兴趣,扔下他们,到附近散步去了。

“亲爱的科隆巴,”上校说,“我们从来不能及时赶回比萨吃中饭。您不能吗?奥索和他的妻子一心只扑在古物上,只要他们在一块儿画画,就没完没了的。”

“不错,”科隆巴说,“可是他们从来没带回去一幅完整的画。”

“我看这样吧,”上校继续说,“我们到那边的那个农庄去。我们可能在那里弄到些面包,或许还有甜酒,甚至还有奶油和草莓,我们就可以耐心地等待那两位画家了。”

“这个主意好,上校。我同您是屋子里最富理智的人,我们不该为这对沉浸在诗情画意中的恋人而牺牲。请挽着我的臂膀。我已经把自己训练出来了,对吗?我会挽着男伴的手,会戴帽子,会穿时髦的衣服;我还有首饰;我学会了不知多少好东西,我再也不是往日的那个野女孩了。您瞧瞧我披上这条大围巾的风度……那个金黄头发的小伙子,你们联队里的军官,婚礼那天来吃喜酒的……天哪!我没记住他的姓名,他是个鬈发的高个子,我一拳就可以把他掀翻在地……”

“是查特沃思吗?”上校问。

“就是他!可是我永远读不来这字音。他吗,他发疯般地爱上了我。”

“啊!科隆巴,您也变得会卖弄风情了。过不了多久我们又要吃喜酒了。”

“吃我的喜酒?等到奥索给我添了一个侄子,谁来带他呢?……谁教他讲科西嘉土话呢?——是的,他要说科西嘉土话,而且我要给他做一顶尖顶帽子来气气你。”

“先等您有了一个侄子再说吧;若是您觉得有必要,您还可以教他怎样使匕首呢。”

“再见吧,匕首!”科隆巴欢天喜地地说,“现在我有了扇子,等您说我们家乡坏话的时候就用它来敲您的手指。”

他们边谈边走,到了农庄,在那里他们享受了酒、草莓和奶油。科隆巴帮助农妇采摘草莓,上校自顾自在那里喝酒。在一条小路转弯的地方,科隆巴发现一个老头坐在一张草垫椅子上面晒太阳,模样儿像个病人,因为他腮深陷,眼睛凹进去,瘦弱不堪,一动不动,面无血色,目光呆滞,活像一具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而不像个活人。科隆巴对他深感兴趣地凝视了几分钟,使得农妇注意起来了。

“这位可怜的老人,”农妇说,“是您的同乡,因为我从您说话的口音听出您是科西嘉人,小姐。他在家乡遭到了不幸,他的儿子们都惨遭横死。小姐,请您原谅,我听说贵乡人凡是对待仇人都心狠手辣。所以这位老人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只好到比萨来投靠一个远亲,是这个农庄的一个工人。这位老大爷神经有点不大正常,那是因为遭遇过大难过分伤心的和刺激缘故……我家太太经常要接待宾客,嫌他碍手碍脚,便把他安顿在这儿。他性情温和,不妨碍人,每天说不上3句话。因为他脑子糊涂了。每星期医生都来给他治病,医生说他活不长了。”

“啊!他已经没治了吗?”科隆巴说,“处在他这个境地,死了倒是福气。”

“小姐,你应该同他讲点科西嘉话,也许听到了亲切的乡音,他的心情便会好些。”

“那可不一定,”科隆巴说,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她走到老头身旁,站得很近,她的身影遮住了他的阳光。这时候可怜的白痴才抬起头,牢牢地注视着科隆巴,科隆巴也同样注视着他,脸上始终带着微笑。片刻以后,老头子用手抹了抹前额,闭上眼睛,仿佛要逃避科隆巴的目光。很快地他又睁开眼睛,睁得非常大,嘴唇也哆嗦起来;他想伸出手来,可是被科隆巴的目光慑服了,像钉在椅子上,既不能说话,又不能动弹。最后大颗眼泪从他的眼中流淌出来,胸中也迸发出几声呜咽。

“饶命吧!”他发出嘶哑的声音说,“饶命吧!你还不满足吗?那张纸……我已经烧掉……你是怎么看到的?……为什么两个都打死?……奥兰杜奇奥,你根本看不到不利于他的证据……应该给我留一个啊……只要一个……奥兰杜奇奥……你看不到纸上有他的名字……”

“我非要那个不可,”科隆巴用科西嘉土话低声对他说,“虽然树枝砍下来了,但是如果树根不腐烂,我也要很快把它连根拔掉。算了吧,不要抱怨了,你受苦的日子不长了。我吗,我整整煎熬了两年!”

老头悲怆地发了一声喊,脑袋跌下来垂在胸口上。科隆巴一转身,慢慢地向屋子里走去,嘴里含糊不清地唱着一支哭丧歌的几句歌词:“我要那只放枪的手,那只瞄准的眼睛,那颗想出这毒计的心……”农妇奔过去救老头子,科隆巴神采奕奕,眼睛炯炯有神,在上校那张饭桌的对面坐下。

“您怎么啦?”他问,“我发觉您的神气同那天我们在皮埃特拉内拉吃晚饭,有人向我们射击时一样。”

“那是我想起了科西嘉的往事,现在已经完了。我要做未来侄儿的教母,对吗?我已经给他想好了一个美丽的名字:吉富奇奥·托马索·奥索·莱奥纳!”

这时农妇进来了。

“怎么样?”科隆巴非常镇静地问她,“他死了,还是只不过昏迷了过去?”

“这会儿没事了,小姐;您的眼睛一看他,他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这可真是怪事。”

“大夫说他活不长了吗?”

“大概用不上两个月。”

“少了他这样的人并不算是大损失。”科隆巴说。

“您说的是谁啊,科隆巴?”上校问。

“一个白痴,我的同乡,”科隆巴毫不在乎地说,“他在这里寄住。我要经常派人来打听他的消息。我说,内维尔上校,请您口下留情,剩些草莓给我的哥哥和莉迪亚吧。”

科隆巴走出农庄上马车时,农妇用眼睛盯住她半晌,然后对她的女儿说:

“你瞧这位小姐长得多俊,但是我敢肯定她有一双毒眼,看到谁谁就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