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瓶恨
奥古斯特·圣克莱尔在人们所谓的上流社会中远不是个被人喜欢的人物。主要缘故是他只专门结交他所喜欢的人。有的人他千方百计讨好,有的人他又惟恐避之不及。再说,他还生性疏懒,事事心不在焉。例如,一天夜晚,他步出意大利剧院的时候,A侯爵夫人问他宋塔格小姐唱得怎样。“对,夫人。”圣克莱尔驴唇不对马嘴地回答,可见心里想的是其他事情。我们可别把这一可笑的回答归咎于他的腼腆,因为他和达官贵人甚至时髦妇女说话都能像与他同辈的人谈话一样镇定自若。侯爵夫人因而得出印象,圣克莱尔是一个傲慢无礼、自命不凡的怪人。
一个星期一,B夫人请他吃晚饭。席间,她频频和他交谈。在离开夫人家的时候,他宣称他从未遇见过这么可爱的女人。原因是:B夫人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从别人那里搜罗的风趣谈吐,在自己家里一个晚上全使用光了。同一个星期的星期四,圣克莱尔又见到这位夫人。这一次,他觉得有些不耐烦了。第三次访问以后,他决定再也不去她府上做客了。B夫人公开宣布,圣克莱尔是一个缺乏修养言谈举止粗野不堪的青年。
圣克莱尔生来就有一颗温柔仁爱的心,可是一个人在他那样的年龄,很容易把某些印象永远铭记在脑子里。他过分外向的感情往往引来同伴们的讪笑。他心高气傲,像孩子一样怕别人说。从此,他仔细研究,把他认为有损自己名誉和尊严的缺点尽量藏而不露。他达到了目的,但也付出了很多代价。他可以向别人掩盖自己过分温柔的内心里激动的感情,可是,越是隐藏,感情就越比原来强烈百倍。他也许明白,这其实是强烈压抑所致。有压抑就会有爆发。在上流社会中,他获得了麻木不仁和玩世不恭的坏名声。而在孤独之中,他忐忑不安的心里令他生出了许多烦恼,他越是不想把秘密告诉别人,这些烦恼就越是捉弄他。
知音实在难觅啊!
难啊!世界上可曾有过两个彼此无话不谈的人吗?圣克莱尔不怎么相信友谊,这一点大家已经感觉出来了。和社交界的年轻人在一起时,他总是显得冷漠而拘谨,从不主动打听他们的秘密,而对他们来说,他的全部思想和大部分行动都是难解的谜。法国人乐于谈论自己,所以,圣克莱尔不知不觉也听到了许多心里话。他的朋友们(朋友这个词指我们每星期见两次的人)抱怨他不信任他们。的确,不用我们询问便主动把自己的秘密告诉我们的人自然也想知道我们的秘密,不能知道自然感到非常恼火。一般人都认为,吐露心曲应该是相互的、对等的。
“他把自己包装得严严实实,”一天,一位名叫阿尔封斯·德·泰米纳的漂亮的骑兵队长抱怨道,“我一辈子也休想得到圣克莱尔这个鬼东西的丝毫信任。”
“我认为他有点像耶稣会教士,”朱尔·朗贝尔接着说道,“有人对我说,碰见过他两次从圣絮尔皮斯教堂出来。谁也不知道他一天在想什么。与他在一起,我总感觉不舒服。”
他们分手以后,阿尔封斯在意大利大街碰见圣克莱尔正谁也不看地埋头走路。阿尔封斯喊住他,挽起他的胳臂,还没走到和平路便已经把自己和某夫人偷情的事全告诉了他。那位夫人的丈夫是个妒劲十足、性情粗暴的人。
同一天晚上,朱尔·朗贝尔打牌输了钱,便去跳舞。在跳的过程中,他胳臂肘碰了一个也输了钱,气正没处撒的人。两人大吵了起来,便约好日期决斗。朱尔请圣克莱尔做他的副手,并趁机向他借钱。但此人历来是只借不还的。
不管怎么说,圣克莱尔是个易于说话的人,他的缺点只对自己不利。他喜欢助人,往往使人觉得很可爱,很少讨人厌烦。他曾经周游各地,博览群书,而对去过的地方和看过的书,除非别人一再要求,否则他从来缄口不提。此外,他身材魁梧,体格匀称,相貌生得旣高贵又聪明,神态几乎过分严肃,不过笑起来却很有魅力。
有一点很重要,我忘记说了。圣克莱尔对所有女性都表现得很殷勤,找她们谈话比找男士们多。他是否有心上人呢?谁也不清楚。不过,假若这个如此冷酷的人真的产生爱意的话,谁都知道他选择的对象一定是美丽的马蒂尔德·德·库尔西伯爵夫人,一位年轻的寡妇。大家发现他往这个寡妇家跑的颇勤。有关他们关系亲密的根据是:首先,圣克莱尔对伯爵夫人几乎是毕恭毕敬,而伯爵夫人对他也是如此;其次,他在社交场合总是力避提她的名字,不得不提到她时也没有任何赞扬;第三,圣克莱尔在认识她以前酷爱音乐,而伯爵夫人则酷爱绘画。自从他们认识以后,两个人的兴趣都改变了。还有一点,去年伯爵夫人去温泉疗养,她走了六天,圣克莱尔也动身走了。
我是史学家,责任驱使我不得不告诉诸位:七月的一天夜里,快要亮天的时候,一幢乡村别墅的花园门打开了,从门里走出一个男子,蹑手蹑脚地,犹如一个害怕被人发现的贼。这幢别墅是德·库尔西夫人的,而那名男子正是圣克莱尔。一个身上裹着斗篷的女人一直送他到门口。当他沿着花园墙边的小径走远时,女人还把头伸到外面看了他好一会儿。圣克莱尔止住脚步,往四面留意地看了看,打了个手势叫那女人回去。他就着黎明的微光清楚地看见女人那张苍白的脸在原地一动未动。他又折转回来,走到女人身旁,温柔地把她搂在怀里。他想叫那女人回去,但又觉得还有千言万语要说。他们谈了十分钟,忽然听见一个农民出来下地劳作的声音。于是,彼此匆匆一吻,门关了,圣克莱尔只一跃,便到了小径的尽头。
他沿着一条他觉得很熟悉的路走。有时兴奋得要跳撺来,边跑边用手杖抽打路旁的灌木,有时又停下来或者放缓脚步,望望东面逐渐泛出红霞的天空。总之,谁看见了都会认定他是个由于打破牢笼而兴高采烈的疯子。走了半小时以后,他终于来到一所孤零零的小房子门前,这房子是他租来用于消夏的。他有钥匙。进门以后,便仰卧在一张长沙发上,双目凝神,弯曲的嘴唇绽出一丝甜蜜的微笑。他在思考,在睁着眼睛做梦。脑子里全是幸福的想法。“我是多么幸福啊!”他每分钟都在想,“理解我内心的知音终于遇到了!……对,我寻到了自己的理想……我既有了朋友,也有了情妇……多好的性格!……多热烈的内心……不,在遇到我以前,她从没爱过别人,除了我,她一辈子不会再爱别人……”由于世界上的事情总免不了有虚荣心作祟,于是很快地他又想:“她是全巴黎最漂亮的女人。”接着,他把这位美女的迷人之处重新回忆了一遍。“她在所有人当中挑选了我,而仰慕她的人全都是社会的精英。像那位轻骑兵上校,那样英俊,又那样勇敢——也不太花哨;——还有那位年轻的作家,水彩画画得那么漂亮,格言剧又演得那么出色;——那个去过巴尔干、曾经在狄埃比什手下服过役的俄国拉犬勒斯;——特别是卡米耶·T,他无疑很有风趣,举止优雅,额头上还有一道漂亮的刀疤……这些人都被她一一地回绝了。而我!……”于是,他又吟起了他的迭句:“我多么幸福!多么幸福啊!”接着,他站起来,把窗户打开,因为他激动得连呼吸都困难了;然后,他踱了一会,便又乐得在长沙发上打滚。情场得意的人几乎和情场失意的人同样令人厌烦。我的一个朋友经常不是得意便是失意,他想让别人听他倾吐心曲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请人家美美地吃一顿午饭。吃饭时,他毫无顾忌地谈他的爱情经历。咖啡一喝完便非换个话题不可了。
由于我不能请我的读者朋友们都来吃午饭,因此,他们就不必听我絮絮叨叨地继续叙述圣克莱尔有关爱情的想法了。再说,一个人总不能老是腾云驾雾。圣克莱尔疲倦了,他打了个呵欠,伸了伸胳臂,发现天已经大亮,该考虑睡一会了。一觉醒来,他瞧瞧表,知道时间来不及了,急忙穿衣服,直奔巴黎,因为有好几个他认识的年轻人请他吃午饭,要一直吃到晚饭结束这顿“午饭”才算完。
又开了一瓶香槟。到底是第几瓶,读者尽可以自己去猜。只需知道,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即大家都想同时或抢先说话,头脑清醒的人开始为头脑已经模糊的人担心,未婚青年在一起吃饭很快便会这样。
“我希望,”一有机会便喜欢谈论英国的阿尔封斯·泰米纳说道,“我希望巴黎也和伦敦一样,把为情妇干杯看做是一种时尚,这样,咱们便能准确地知道咱们的朋友圣克莱尔到底在为谁长吁短叹了。”说着,他往自己杯里和邻座的杯里斟满酒。
圣克莱尔有点尴尬,正准备回击,不料朱尔·朗贝尔抢在他前面:
“我同意这种做法,”他说道,“我立刻就实行。”说罢,他举起酒杯:“为巴黎所有的时髦女人干杯!但是年届三十的、独眼的、瘸腿的等等除外。”
“乌拉!乌拉!”年轻的英国迷们喊道。
圣克莱尔举杯站了起来。
“先生们,”他说道,“我的爱心不如我们的朋友朱尔那样广泛,但却比他忠贞。我和我思念的女人分开已经很长时间,因此我的忠贞就更值得称道了。只要你们不是已经成了我的情敌,我敢断定,你们肯定同意我的选择。——先生们!为朱迪特·帕斯塔干杯!但愿咱们很快就能再看到这位全欧洲首屈一指的悲剧演员!”
泰米纳想提出异议,但欢呼声把他刚要出口的话打断了。圣克莱尔躲过了这一击,心想当天不会再有事了。
话题先是移到了戏剧。从剧本审查扯到政治。从惠灵顿勋爵侃到英国马,从英国马又谈到女人,这种联想很容易理解,因为,对某些年轻人来说,先有一匹漂亮的骏马,然后再有一个美丽的情妇,是他们最憧憬的两件东西。
于是,大家便讨论起如何获得这两件宝贝的诀窍来。马可以用钱买,女人也同样可以买,但这件事可千万别说。圣克莱尔先是很谦虚地说自己在这一微妙的问题上经验不够,然后下结论,认为要讨一个女人的欢心,第一个条件是要显得特殊,与众不同。可是显得特殊有没有一般的规律呢?他认为不存在。
“那照你看来,”朱尔讥讽道,“瘸子和驼背的人比身子笔直、长得和大家一样的人更能讨女人欢心啦?”
“你扯得太远了。”圣克莱尔回答道,“可是,如有必要,我愿意承担我建议的全部后果。比方说,假如我是个驼背,我便不会用枪自杀,我便希望俘获女人的心。首先,我只追求两种女人,一种是确实感情丰富的女人,另一种是自以为性格特殊、英国人称之为行为古怪的女人,这种女人数量不少。对第一种女人,我可能向她描述我的境遇如何困厄,命运对我如何无情,努力获取她们的怜悯与同情,使她们认为我会热烈地爱恋她们。我会在决斗中杀死我的一个情敌,会服少量的阿片酊自尽。几个月以后,她们就再也看不到我的驼背,而我则只须感受她们感情的第一次冲动就行了。——至于追求特殊的女人,则很容易得手。只要使她们认定驼背的人运气不可能好,这是大家公认的规律。她们便会马上用行动来否定这条普遍规律。”
“真是个唐璜!”朱尔失声叫了起来。
“先生们!那就让我们把自己的腿都打断好了,”博热上校说道,“既然我们不幸生来不是驼背,但是变成个瘸子还是能办到的。”
“我完全赞同圣克莱尔的看法,”身高仅有三尺半的埃克多·罗坎丁说道,“每天都有一些最漂亮、最时髦的女人扎进你们这些美男子永远意料不及的人们的怀里……”
“埃克多,请你站起来按铃叫人给我们拿点酒来。”泰米纳泰然自若地说道。
矮子站了起来,大家即刻想起被割掉尾巴的狐狸那篇寓言,忍不住都笑了。
“依我看,”泰米纳接着刚才的谈话,说道,“我越活越感到,只要有一个过得去的脸蛋,”说着往墙上正对着他的那面镜子踌躇满志地看了一眼,“一个过得去的脸蛋和在穿着上有品味即是特殊,就能打动心肠最硬的女人。”说完,他手指一弹,把沾着他礼服翻领上的一小颗面包屑弹掉。
“算了吧!”矮子大喊道,“有一个漂亮的脸蛋和一件斯托普做的礼服固然可以弄到女人,但这些女人只能玩一个星期,第二次约会你就腻烦了。要得到女人的爱,必须有其他的东西,而所谓爱……必须……”
“好了,”泰米纳截断他的话,“你们想要一个有结论性的例子吗?你们大家都认识马西尼,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举止像个英国马夫,谈吐与他的马一样……可是他美得像阿多尼斯,系领带的方式又像布卢梅尔。总的说来,是我认识的最讨厌的人。”“他几乎把我烦死,”博热上校说道,“你们想想,我曾经被迫和他一起走过足足八百公里的路哩。”“你们知道吗?”圣克莱尔问道,“你们都认识的那个可怜的理查·托恩顿就是因他而死的。”“但是,”朱尔回答道,“莫非你们不知道,他是在丰迪附近被强盗杀的吗?”“没错,不过你们很快就会知道,马西尼至少是这个谋杀案的从犯。好几个旅客,其中包括托恩顿,想到那不勒斯去,因为畏惧强盗,他们结伴而行。马西尼想加入他们的商队。托恩顿得知此事,马上抢先一步,因为他担心要有好几天和这个人在一起。所以他决定一个人先走,以后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托恩顿做得对,”泰米纳说道,“两种死法之中,他选择了相对好受的一种。所有人处在他的地位全会这样做。”然后,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那么你们都认可我的看法,马西尼是天底上最讨厌的人咯?”“认可!”大家异口同声地高喊。“不要使每一个人都灰溜溜的,”朱尔说道,“就把×××当做个例外吧,尤其是当他阐述他的政治打算的时候。”“现在你们该接受我的看法了,”泰米纳接着说道,“德·库尔西夫人是个有风趣的女人,如果世界上确有这类女人的话。”座上顿时一片寂静。圣克莱尔垂下头,觉得各人的目光都聚焦到自己身上。
“这一点谁会怀疑?”他终于说了一句,可是头仍然俯在盘子上,好像在饶有兴致地细看瓷盘上绘着的花朵。
“我觉得,”朱尔提高了嗓门说道,“我觉得她是全巴黎三个最可爱的女人之一。”
“她的丈夫我认识,”上校说道,“他经常把他妻子写的非常富有激情的信给我看。”
“奥古斯特,”埃克多·罗坎丁打断他的话,说道,“那就介绍我认识伯爵夫人吧。据说你在她家里能够为所欲为。”
“秋末吧……”圣克莱尔喃喃地说道,“等她回到巴黎的时候……我……我想,在乡下她不接待客人。”
“你们听我说行吗?”泰米纳喊道。
大家马上又安静下来。圣克莱尔在椅子上坐立不安,有如一个出庭受审的犯人。
“三年前,你还不认识伯爵夫人,当时你正在德国,圣克莱尔,”阿尔封斯·德·泰米纳接着说道,从容不迫的语气使人无从置辩,“你无法猜想出她当时的风采:美丽,鲜艳得像朵玫瑰,尤其是活泼,像蝴蝶似的无忧无虑。可是,你知道,在她众多的崇拜者当中,谁能获得她的青睐吗?——马西尼!世界上最愚蠢的男子。而这个最笨的人居然能把一位最聪明的女人弄得分不清东西南北。你想一个驼背的人能做得到吗?算了吧,信我的话,还是长一个漂亮的脸蛋,找一个手艺好的裁缝,然后勇往直前吧。”
圣克莱尔的处境非常尴尬。他打算给说这番话的人来个正式的辟谣,但欲言又止,生怕连累伯爵夫人。他真想为伯爵夫人说几句话,可是舌头不听摆布,嘴唇气得直发颤,想找岔吵架,但又没有借口。
“什么!”朱尔惊讶地叫了起来,“库尔西夫人曾经委身于马西尼!唉!‘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
“女人的名誉实在无关紧要!”圣克莱尔不以为然,冷冷地说道,“为了卖弄聪明完全可以将其说得一塌糊涂,而且……”
正说着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在巴黎伯爵夫人家的壁炉上曾经看见过无数次的一个伊特鲁立亚古瓶,不由得一阵恶心。他知道,那是马西尼从意大利回来送给伯爵夫人的一件礼物。而且,叫人受不了的是,夫人每次把这个花瓶从巴黎带到乡下来了,而且每天晚上,夫人接过他送来的鲜花,都要无一例外地顺手插在这个伊特鲁立亚古瓶里。他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眼前只看见,脑子里也只想到一件东西——那个伊特鲁立亚古瓶。
批评他的人会说:这算得上什么证据!为了那么点事便怀疑自己的情妇!
“批评家先生,你搞过恋爱吗?”
泰米纳情绪太好了,圣克莱尔用这样的语调对他说话他居然不愠不恼,反而轻松愉快地回答道:
“我只是重复一下社交界大家说过的话而已。大家都相信这事是真的,你当时正在德国。再说,我也不太了解库尔西夫人的为人,我已经足足有一年半没到她家去了。可能大家都弄错了,马西尼对我没说实话。还是回到咱们谈的问题上来吧,即便我刚才举的例子不对,我的话也没错。你们大家都知道,法国最聪明的才女,其作品……”
这时门开了,泰奥多尔·内维尔走了进来。他是刚刚从埃及回来的。
“泰奥多尔!哟!这么快就回来了!”大家纷纷向他提出问题。“你带一套地道的土耳其服装回来了吗?”泰米纳问道,“你有阿拉伯马和埃及马童吗?”
“帕夏是一个什么样的?”朱尔问道,“他何时候宣布独立?你可曾见过一刀把人头砍下来的场景吗?”
“埃及舞女如何?”罗坎丁问道,“开罗的女人好看吗?”
“你看见L将军了吗?”博热上校问道,“他是怎样组建帕夏的军队的?上校托你带把军刀给我了吗?”
“你看见金字塔了吗?看见尼罗河的瀑布了吗?还有门农的雕像呢?易卜拉欣·帕夏呢?”等等,等等。大家一窝蜂似地争相发问,而圣克莱尔一心只想着那个伊特鲁立亚古瓶。
泰奥多尔盘腿坐下,这是他在埃及养成的习惯,回到法国也改不掉。他等发问的人问累了才说出下面这番话。他说得十分快,不容别人轻易插嘴。
“金字塔吗?我敢发誓,那纯粹是个传统骗人的玩艺儿,远没有我们认为的那么高。斯特拉斯堡的大教堂只比它矮四公尺。那些古玩意儿我都看烦了,你们就别提了。只要看见一个象形文字我便会昏过去。可是还有那么多的旅游者竟然对这些东西感兴趣!至于我,我的目的是研究那些拥挤在亚历山大港和开罗大街小巷里的奇怪居民的面容和风俗,像土耳其人、贝都因人、科普特人、费拉赫人、马格列布人。我趁在检疫站的时间匆匆写了些笔记。那检疫站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我提醒各位别以为我患了传染病!我只是安静地在三百名鼠疫病患者中抽烟斗。啊,上校,你在那里可以见到骑着骏马的漂亮骑兵队。将来我要给你们瞧瞧我带回来的稀世兵器。我有一支从前属于穆拉德贝伊的长矛。上校,我有一把土耳其弯刀送给你,一柄短剑送给奥古斯特。我要让你们瞧我的风衣,我的呢子斗篷,我的头巾。你们相信吗,只要我有兴趣,我完全可以领几个女人回来。易卜拉欣·帕夏从希腊送了那么多女人回来,使得女人几乎不值钱了……可由于我母亲的原因……我和帕夏谈了很久,他是个聪明人,毫无偏见。恐怕你们不会相信,他对咱们的国事太了解啦。说实在的,他连咱们内阁最小的秘密都知道。从他的谈话里,我获得了法国各党派情况珍贵的情报……目前,他十分关心统计数字。他订阅咱们所有的报纸。你们知道吗?他是狂热的波拿巴分子!张口必言拿破仑。‘啊!布拿帕多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常常这样对我说。他称波拿巴为布拿帕多。”
“约尔迪纳就是茹尔丹。”泰米纳小声嘀咕了一句。
“最初,”泰奥多尔接着说道,“穆罕默德·阿里颇有戒心,你们都知道,土耳其人生性多疑。他把我当作奸细,真见鬼!或者当作耶稣会教士。他讨厌耶稣会教士。但是,我拜访过他几次以后,他明白我是个毫无偏见的旅游者,只是有些好奇,想彻底了解东方的风俗、习惯和政治,于是便收起戒心,向我倾吐肺腑之言。最后一次,也就是第三次接见我的时候,我鼓起勇气问他:‘我不明白殿下为何不脱离奥斯曼政府宣布独立。’‘我的上帝!’他说道,‘我倒是很想这样做,但我担心,一旦我宣布埃及独立,会得不到在你们国家举足轻重的自由派报纸的支持。’他是个漂亮的老人,留着一须好看的白胡子,从来不笑。他送过我非常好吃的蜜饯;而在我送给他的许多礼品当中,他最喜欢的是夏莱收集的皇家禁卫军的各种制服。”
“这位帕夏是个浪漫派吗?”
“他不关心文学,但你们肯定知道,阿拉伯文学却充满浪漫主义气息。他们有一位名叫梅列克·阿雅塔内福·埃赛·埃斯拉夫的诗人,新近发表了一部《沉思录》,与之相比,拉马丁的《沉思录》似乎便成了古典主义散文了。我到开罗以后,请了一位阿拉伯语教师,学习看《古兰经》。虽然学的很少,但已经体会到那位先知的文风美不胜收,而咱们的译文实在是糟蹋笔墨。——好了,你们想不想看看阿拉伯文字?这个用金色字母拼成的词就是‘真主’,意即上帝。”
他边说边从一个散发着香气的真丝钱包里抽出一封揉搓得很脏的信给大家看。
“你在埃及逗留了多长时间?”泰米纳问道。
“六个星期。”
接着,那位旅行家继续侃侃而谈,事无巨细都尽情描述一番。圣克莱尔几乎在旅行家一到便起身告辞,回到自己的别墅。他的坐骑快步奔驰,使他的思想很难集中。但他隐约感到,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幸福从此已被破坏殆尽,而罪魁祸首正是一个死人和一个伊特鲁立亚古瓶。
他一到家便仰躺在长沙发上。前一天,他也是躺在这张沙发上美滋滋地久久回味着自己的幸福。使他最得意的想法就是他的情妇并非一般的女人,从未爱过别人,除了他,也不会再爱别人。现在,这场美梦在可悲而残酷的现实前面已经灰飞烟灭。“我拥有一个美貌妇人,仅此而已。她有头脑,因此更加有罪。她竟然爱过马西尼!……说实在话,现在她爱的是我……心无二意……尽她爱之所能。但她爱我无非像以前爱马西尼那样而已!……她接受我的关怀体贴,温柔爱抚,甚至任性纠缠。可是我弄错了。我们两颗心并非灵犀相通。无论马西尼还是我,对她全都一样。马西尼长得漂亮,她就是看中了他的漂亮。——夫人只是偶尔和我逢场作戏。‘好吧,咱们就爱圣克莱尔吧,’她心里说,‘既然那一位已经死了!如果圣克莱尔死了,或者使我烦了,咱们再说。’”
我坚信,当一个不幸的人这样自怨自艾的时候,魔鬼是听着的,而且就在旁边,只不过看不见罢了。对人类的敌人来说,这情景特别值得他们幸灾乐祸。而当倒霉的人感到自己的伤口正在愈合时,魔鬼便狞笑着重新把创疤狠狠地揭开。
圣克莱尔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他耳畔低吟:
继人之后
何荣之有……
他猛地翻身坐起,愠怒地环视四周。他真巴不得在他房间里发现个什么人!他肯定会将其碎尸万段。
座钟敲响八点。伯爵夫人在八点半等他。——如果他不去赴约呢?“说实话,为什么要与马西尼的情妇相会呢?”于是他又躺回到长沙发上,索性闭上了眼睛。“我想睡了。”他说道。这样一动不动地躺了有半分钟,然后霍地光脚跳到地上,奔向座钟看时候过了多久。“我真希望已经是八点半!”他心里想,“这样即使上路也来不及了。”但他内心却没有勇气留在家里;他想找个借口,真希望得场大病。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然后坐下,拿起一本书,可是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他又坐到钢琴前面,但没有力气把钢琴打开。他吹起口哨,看看白云,想数数窗前有几棵白杨。最后,他又回去看钟,发现怎么折腾也没超过三分钟。“不爱她我真办不到。”他咬牙顿足地大喊道,“她统治着我,我成了她的奴隶,像在我之前马西尼是她的奴隶一样!得了!混蛋,既然你没有足够的勇气打碎你所憎恨的锁链,那就服从吧!”他拿起帽子,匆匆走了出去。
当我们陷入某种欲念而难以自拔时,只要从我们自尊的高度去看待我们的弱点,内心便会感到一丝安慰。——“不错,我很软弱,”我们心里想道,“可是,只要我愿意!……”
他缓步走上通往公园大门的小径,远远看见在阴暗的树丛中出现一个白色的身影,挥动着手帕,似乎在向他招手。他的心怦怦地跳,两膝也直发颤。他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怯生生地担心伯爵夫人从他脸上看出他心情不好。
他握住夫人伸给他的手,吻她的额头,因为夫人已经投进他的怀里。他跟着夫人一直到她的房间,一言不发,拼命强压着似乎要使他胸膛炸开的叹息。
伯爵夫人的绣阁仅点着一根蜡烛。两个人坐了下来。圣克莱尔看了看他情妇的头饰,发现她鬓边只插着一朵玫瑰。前一天,他给情妇带来了一幅漂亮的英国版画,是按莱斯里画的一幅波特兰公爵夫人肖像制作的(她根据的就是这种发型)。当时,圣克莱尔只说了一句话:“我喜欢这简简单单的一朵玫瑰而不喜欢你那些复杂的头饰。”他不喜欢首饰。他的想法就像那位出言不逊的英国爵爷一样,爵爷说:“女人打扮好比马儿披甲,连魔鬼也难以辨认。”前一夜,他拿着伯爵夫人的珍珠项链一面玩(因为他说话时手里必须有点东西拿着)一面这样说:“首饰只是用以掩盖缺点。玛蒂尔德,你太美丽了,根本不必戴首饰。”于是,连他的片言只语也都牢记心头的伯爵夫人今晚便摘掉了戒指、项链、耳环和手镯。——在女人的打扮里,他首先注意的是鞋,像其他很多人一样,在这方面他有自己的癖好。日落之前下过一场倾盆大雨,草地仍然湿漉漉的。可是伯爵夫人却穿着长统丝袜和黑缎子鞋在潮湿的草地上走……她会不会生病呢?
“她爱我,”圣克莱尔心里想,不由得为自己和伯爵夫人的荒唐做法叹了口气。他看着玛蒂尔德不禁笑了,感到既恼火又高兴,高兴的是看见这样一位美人居然在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情上也想方设法讨他的欢心,这对情人来说是千金难买的。
伯爵夫人则容光焕发,其表情混和着爱意、调皮和高兴,使她看起来更可爱了。她在一个日本漆盒里取了件东西,捏在手心,然后伸出握紧的纤手:
“那天晚上,”她说道,“我摔碎了你的表,现在修理好了。”她把表交还给圣克莱尔,温柔而淘气地看着他,同时紧咬着下唇,似乎想忍住笑。上帝啊!她的牙太美了!白光熠熠,衬托着她鲜红的双唇!(一个男人如果冷冷地接受一个美貌女人的刻意奉承,样子一定会显得很蠢。)
圣克莱尔向她道谢,把表接过来,正要放进口袋:
“你仔细看看呀,”她接着说道,“把它打开,看看修得合不合格。你挺有学问,又读过理工学院,应该看得出来。”
“噢!这个我可不太内行。”圣克莱尔说道。
他漫不经意地打开表壳。怎料一惊非小,表壳底部画着德·库尔西夫人缩小了的肖像。还有办法跟她赌气吗?他郁愤顿消,再也不去想那个该死的马西尼了,只记得自己身边有一个千娇百媚、小鸟伊人的女人,而且这女人非常爱她。
云雀,这位黎明的使者开始鸣啭,长长的白色光带冲开东方的云彩。这正是罗密欧向朱丽叶告别的时候,也正是所有情人应该依依惜别的传统时刻。
圣克莱尔站在壁炉前,手里拿着花园门的钥匙,两眼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我们上文已经提到过的那个伊特鲁立亚古瓶。他心底里对这个瓶子仍然记恨在心。但他此时心情还算不错,认为泰米纳可能撒谎,这种简单的想法开始在他脑海里闪现。伯爵夫人想亲自将他送到花园门口,拿起一条大披巾正往头上裹。圣克莱尔用手中的钥匙轻轻地敲击那个讨厌的花瓶,一下比一下重,似乎很快就会将花瓶击碎。
“啊,上帝!你小心点!”玛蒂尔德喊道,“你眼看就要把我这只好看的伊特鲁立亚花瓶打碎了!”
说着,她一把抢过了他手中的钥匙。
圣克莱尔极为不满,但还是他忍住了。他转过身去,背向壁炉,免得失去理智把花瓶打碎。随后,他打开手表,仔细审视刚刚收到的那幅肖像。
“是谁画的?”他问道。
“R先生……对了,还是马西尼介绍我认识的。马西尼自从去过罗马以后,认为自己对美术很有鉴赏水平,便自命为所有青年艺术家的梅赛纳。说真的,我觉得这幅肖像尽管有点夸张,但很像我。”
圣克莱尔真想把表用力摔到墙上,使它难以修复。但他终于耐住性子,把表揣进口袋。然后,他发现天色已经大亮,便走出房子,叫玛蒂尔德不要远送。他疾步穿过花园,不一会儿,便独自来到了田野。
“马西尼呀!马西尼!”他满腔怒火迸出了几声呼喊,“难道我处处都非遇到你不成!……画肖像的那个画家一定同样也画一幅给马西尼!……我真傻!一时糊涂竟天真地以为我爱她她也同样爱我……之所以这样想,仅仅因为她鬓边只插一朵玫瑰和不戴首饰!……她写字台的抽屉里全是首饰……而马西尼看女人只看她们的装饰打扮,他可喜欢首饰了!……不错,玛蒂尔德性格温顺,这一点不可否认。她懂得投情人之所好。见鬼!我真宁愿她是个妓女,为金钱而出卖自己。这至少可以让我相信她是爱我的,因为她成了我的情妇,又不收我钱。”
过了一会儿,他又想起了另一件更加令他伤心的事:几个星期以后,伯爵夫人的丧服便满了。等她给亡夫挂孝一年的期限过去,圣克莱尔便要娶她为妻。这是圣克莱尔答应过的。答应?没那么一回事。他从未谈过这件事。但他尽里的确有过这样的打算,而伯爵夫人也心知肚明。这对他来说无异已经山盟海誓。前一天,即使给他王位他也不会要,而宁愿能够公开宣布这种爱情的最高境界早日到来。现在,一想到要把自己的命运和马西尼旧情妇的命运拴在一起他便不寒而栗。“可是我必须这样做!”他心里想道,“非这样不可。可怜的女人,她一定以为我知道她往日的这段私情了。他们说这件事是公开的。而且她不清楚我的为人……她不可能理解我。她以为我爱她只不过和马西尼爱她一样。”于是,他不无骄傲地自言自语道:“整整三个月,她使我成为最幸福的人。为了这种幸福,我献出生命也值得。”
他没有躺下睡觉,整整一个上午都骑马在树林中转悠。在维里埃森林的一条小径上,他看见一个人,骑着一匹漂亮的英国马,老远就喊着他的名字,很快便来到他身旁。原来是阿尔封斯·德·泰米纳。以圣克莱尔当时的心境,最好是独自一个人,谁也不想看见。因此,与泰米纳不期而遇使他从不高兴升格为恼怒。但泰米纳并未感觉出来,或许是故意恶作剧,想惹怒他吧,他又说又乐,又开玩笑,根本没察觉别人不搭理他。圣克莱尔看见一条窄路,便立即拨马进去,希望借此甩开那个讨厌鬼别。可是他错了,讨厌鬼是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猎物的。泰米纳把缰绳一带,赶前两步,以便与圣克莱尔并辔而行,这样继续谈话更方便些。
我已经说过,小径很窄,两匹马并着走实在难办。所以,虽然泰米纳马术不错,但经过圣克莱尔身旁时,蹭了他的脚一下,这实在是一件不足为奇的事。但圣克莱尔已经恼怒到了极点,这时便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在马镫上抬起身,挥鞭狠抽泰米纳坐骑的鼻子。
“奥古斯特,你见鬼了?”泰米纳抗议道,“你为什么打我的马?”“你为什么老跟着我?”圣克莱尔厉声反问道。
“你发昏了吗,圣克莱尔?你忘了你是跟谁说话了?”
“我很清楚我正在和一个自命不凡的人说话。”
“圣克莱尔!……你肯定是疯了,我想……你听着,明天你要向我道歉,否则,必须向我解释你的无礼。”
“那好,先生,明天见。”
泰米纳勒住坐骑。圣克莱尔则策马前行,很快便在树林里没了踪影。
这时候,他心里平静了一点。他生来相信预感,相信自己第二天肯定会被打死,这对他现在的处境倒是个很好的解脱。还有一天要度过,到了明天便再也用不着担心和烦恼了。他回到家里,写了张便条叫仆人给博热上校送去,随后写了几封信,美美地吃了顿饭,八点半准时来到花园的小门口。
“奥古斯特,你今天怎么了?”伯爵夫人问道,“你今天快活得出奇,可是,你说的笑话却不能把我逗乐。昨天,你有些不高兴,而我却很快活!今天,咱们俩却换过来了。——我头痛得要命。”
“美人儿,这一点我不否认。不错,昨天我非常令人讨厌。可今天,我散了散心,活动活动了身体,因此感觉好极了。”
“我吗,我起得很晚,今天早上睡了一大觉,做的梦很累人。”
“哦?做梦?你相信梦吗?”
“鬼才相信呢!”
“我可是信。我敢打赌你做的梦一定预示有什么惨剧或不幸要发生。”
“我的上帝,我做的梦总是想不起来。可是这一次却记得很清楚……在梦里见到了马西尼。所以说,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马西尼!恰恰相反,我倒以为你能再见到他会高兴得手舞足蹈哩!”
“可怜的马西尼!”
“什么?可怜的马西尼?”
“奥古斯特,告诉我,求求你了,今天晚上你怎么了?你的微笑里似乎隐含着恶意。你好像言不由衷。”
“瞧,你待我太糟了,如同你的朋友——那些老寡妇对待我一样。”
“不错,奥古斯特,今天你板着脸,就像和你所讨厌的人在一起似的。”
“坏东西!得了,把你的手送过来吧。”
他吻了吻她的手,殷勤中透着点嘲弄。他们相互注视了一分钟。圣克莱尔首先低下眼睛,大声说道:
“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不被人看做坏人可太不容易了!要么就什么都不要谈,仅仅谈天气或者打猎,或者和老夫人们讨论她们慈善机构的预算。”
他在桌子上拿起一张纸:
“看,这儿是给你洗贵重衣服的女人开的账单。咱们就聊这个吧,我的天使,这样你便不会说我坏了。”
“说真的,奥古斯特,你令我很费解……”
“这种字体使我想起今天上午找到的一封信。你要知道,我上午收拾文件了,因为我经常要整理整理。但我却找到了一封昔日的情书。我十六岁时曾经爱上了一个女裁缝,这封信就是她那里写给我的。她的字自成一体,总是写得非常令人费解。文体也和她的字一样。这倒好!由于那时候我有点自命不凡,觉得一个写信不及塞维尼夫人的情妇根本配不上我。因此断然离开了她。今天重看这封信,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女裁缝对我是一片真情。”
“好极了!是一个你供养的女人?……”
“简直是金屋藏娇:每个月五十法郎。可是我的监护人每月给我的生活费却不太多,因为他说,一个年轻人有了钱便会学坏,还会使别人学坏。”
“那这个女人,她后来如何了?”
“我怎么清楚?……一定死在济贫院里了。”
“奥古斯特……如果是真的,你的神态就不会这样满不在乎了。”
“如果要说真话,那么她后来算是嫁给一个好人了。到了我不需要监护人的时候,我给了她一小笔嫁妆。”
“你的心肠真不赖!……可是为什么你非得要装成坏人呢?”
“噢!我的心肠很好……我越想越觉得这个女人真心爱我……不过当时我不懂得分辨可笑的外表下真实的感情。”
“你应该把那封信拿来给我看看。放心我不会妒忌的……我们女人比你们更敏感,我们从一封信的风格马上可以看出写信的人是真心诚意,还是虚情假意。”
“可是多少次你们被一些蠢才或者自命不凡的人所俘虏!”他边说边看着那个伊特鲁立亚花瓶,眼睛里和语调里有一种可怕的表示,但玛蒂尔德并没有注意到。
“得了吧!你们男人个个都想让别人把你们看做唐璜,你们以为别人会上你们的当,可你们遇到的往往是些比你们更风流的女唐璜。”
“我很理解,夫人们,以你们胜人一筹的机敏,从四公里之外便能嗅出一个蠢才。因此,我并不怀疑,咱们的朋友马西尼,他又蠢又自命不凡,一定到死也保留着童贞,像个殉道者一样……”
“马西尼?可他并不太蠢,而有的女人才蠢哩。我必须告诉你有关马西尼的一段故事……可是我是否已经给你讲过了?你说?”
“从未讲过。”圣克莱尔声音颤抖地回答道。
“马西尼从意大利回来后,爱上了我。我丈夫认识他,并向我介绍,说他是一个风雅之士。他们情投意合。马西尼最初表现得特别殷勤,从施罗特那儿买了几幅水彩画,谎称是自己画的送给我,而且用令人心悦诚服的语调与我谈论音乐和绘画。有一天,他叫人给我送来一封莫名其妙的信。信中除了旁的事还跟我说,我是全巴黎最守妇道的人,因此之故,他愿意做我的情人。我把信给我的表妹朱莉看了。那时候,我们是一对活宝,我们决定戏弄戏弄他。一天晚上,我们有几位客人,其中包括马西尼。我表妹对我说:‘我要给你们念一封我今天上午收到的爱情自白书。’她拿着信,在大家的哄笑声中朗朗地读了起来……马西尼当时那个可怜样儿!……”
圣克莱尔兴奋得大叫一声,跪在地上,抓住伯爵夫人的手又是哭,又是吻。玛蒂尔德一惊非小,最初以为他神经有病了。但圣克莱尔只能反复说出这两句话:“原谅我吧!原谅我吧!”最后,他站了起来,显得精神焕发。这时候,他感到比第一次听到玛蒂尔德对他说“我爱你”的那一天还幸福、还激动。
“我是男人中最愚蠢、最应该受到谴责的人,”他大声说道,“两天来,我怀疑你……又没有想办法要你解释……”
“你怀疑我!……怀疑什么?”
“唉!我真是个小人!……有人告诉我,你爱过马西尼,而且……”
“马西尼!”她大笑道。然后立即又恢复常态,说道:“奥古斯特,你有这样的疑心难道是疯了?而且虚伪到不跟我直说?”她眼里盈动着泪水。
“我求求你了,原谅我吧。”
“我怎会不原谅你呢,亲爱的……但首先让我向你发誓……”
“噢!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不要再说了。”
“可是,苍天在上,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你怀疑有这样没有影子的事呢?”
“没有,任何原因都没有,除了我这该死的脑袋,……和……你看见这个伊特鲁立亚花瓶了吗?我知道那是马西尼送给你的……”
伯爵夫人双手合十,神情极为惊讶。接着,她纵声大笑,高喊道:
“我的伊特鲁立亚花瓶!我的伊特鲁立亚花瓶!”
圣克莱尔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同时,大滴大滴的眼泪沿着他的脸颊哗哗流淌。他把玛蒂尔德搂在怀里,对她说:
“你不原谅我,我就不放开你。”
“我当然原谅你,真是个傻子,”她边说边温柔地吻他,“今天你使我非常快乐,这是我第一回看见你哭,以前我还以为你是不会哭的呢。”
接着,她挣脱他的臂膀,抓起那个伊特鲁立亚花瓶,朝地板上狠狠摔去。(此瓶是尚未为人所知的稀世之物,上面用三种颜色画着一个拉皮泰人和一个马人战斗。)只听得一声巨响,花瓶登时粉身碎骨!
圣克莱尔在这几个小时之中成了最惭愧又最幸福的人。
“喂!”罗坎丁晚上在托尔托尼咖啡店遇见博热上校时说道,“这消息是真的吗?”
“再确切不过了,亲爱的。”上校悲伤地回答道。
“那么请你把事情的过程给我讲讲。”
“噢!很好。圣克莱尔先是对我说是他不对,但他想挨泰米纳一枪,然后才向他道歉。我只好同意。泰米纳希望用抽签的方法来决定谁先开枪。圣克莱尔一定要泰米纳先开。于是泰米纳就开了枪,我看见圣克莱尔在原地转了一下,便倒下死了。我发现有许多士兵中弹以后身子都很离奇地在原地转一圈才倒下身亡的。”
“这真是非同寻常,”罗坎丁说道,“那泰米纳呢,他有何动作?”
“噢,他是按当时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的规矩做的。他遗憾地把手枪往地上一摔,摔得太过猛,以致,把扳机都摔断了。那是一支曼顿造的英国手枪,我不知道他能否在巴黎找到一位造枪的匠人为他按原样另造一支。”
伯爵夫人整整有三年谁也不见。不论冬天还是夏天,她都住在她的乡间别墅里,几乎闭门不出。一个黑白混血的女仆伺候她,这个女仆知道她和圣克莱尔的关系。但她和这女仆也一天说不了两句话。三年以后,她表妹朱莉长途旅行归来,闯进了她的闺门,惊愕地发现玛蒂尔德既消瘦又苍白,与她离开时又美丽又活泼相比,俨然成了一具僵尸。她费了好大气力才把她表姐从幽居之处拽出来,将她带到耶尔。伯爵夫人在那里郁郁寡欢地又熬过了三四个月,接着便患肺病死了。根据治疗她的M医生所说,她的肺病纯是家事烦恼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