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人洛奇
一
……
“泰奥多尔,”维登巴赫教授吩咐道,“请将书桌上面第二层架子里那个精装羊皮纸簿递给我。哦,不是这本,是那本小的八开本。那儿有我1866年每天所必记的笔记,它们大部分都与谢苗特伯爵有关。”
教授戴上眼镜,在一片静寂之中,读出了下面的字句:
洛奇
接下去是卷首题词,那是一句立陶宛谚语:
米雄与洛奇
二位实一体。
当立陶宛文版《圣经》译本首次在伦敦出版之际,我在科尼格斯堡的《科学与文学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在充分肯定了译者学识渊博、努力可嘉,圣公会用意虔诚的前提示,我觉得有必要指出几处小小的错讹,此外还提醒大家注意,此译本只有某些立陶宛居民可以看懂。事实上,译文所使用的方言在讲若马伊迪语的府县中,当地人很不容易理解。若马伊迪语俗称若木德语,我是说,在萨莫基蒂伯爵领地境内,是一种可能比立陶宛语更接近梵文的语言。我这种看法虽然招致了多尔帕大学某位著名教授的非议,但却使圣公会理事会可敬的理事们得到了启发。理事会不由分说地向我提出了让我受宠若惊的建议,请我领导和监督将马太福音译为萨莫基蒂语的工作。此时我正埋头于研究外乌拉尔的各种语言,无暇兼顾可能包括四种福音书的翻译。于是我推迟与热尔特律德·韦贝尔的婚礼,到科夫诺(即考纳斯)去,打算搜集所有能弄到的用若木德语印刷或书写的语言史料,当然少不了民间的诗歌、叙述和传说,因为它们可以向我提供有关若马伊迪语词汇的资料,这是翻译前必须做的工作。
有人给我写了一封给年轻的伯爵米歇尔·谢苗特的介绍信。据说这位伯爵的父亲曾经藏有拉维茨基神甫所著的《萨莫基蒂语教理书》。此书特别稀罕,以致有人对其是否存在曾产生过怀疑,尤其是我上文提到过的那位多尔帕大学的教授。根据别人向我提供的资料,伯爵的图书馆里有一整套古老的民谣和古普鲁士文的诗歌。我给伯爵写信,向他陈述我登门拜访的目的,他热情地邀请我到他的美登蒂塔斯别墅,而且若是研究需要,待多长时间都欢迎。他在邀请信的末尾还亲切地告诉我说,他感到骄傲的是,他讲若木德语几乎和本地农民一样地道,并愿意与我合作去完成那项他誉之为伟大而有意义的工作。像立陶宛某些最富有的地主一样,他宣扬新教,而我也荣幸地是新教的牧师。有人提醒我说,伯爵的脾气有些怪异,但非常好客,爱好科学和文艺,对从事这方面工作的人尤为眷顾。于是我便动身到美登蒂塔斯别墅去。
到了别墅门前,伯爵的管家出来迎接,很快得把我领到为我准备的套间,对我说:“伯爵老爷非常抱歉,今天不能陪同教授先生共进晚餐。他正患偏头疼,不幸的是,这种病经常发作。如果教授先生不喜欢把饭送到房里来,可以和伯爵夫人的医生弗雷贝尔大夫一同用餐。晚饭的时间是一小时之后,不需穿礼服。如若教授先生有何吩咐,这里有铃。”说完,他深深一躬就退了下去。
房间挺宽敞,家具也讲究,还有镜子,装饰可谓金碧辉煌。一面是园子,确切点说,是别墅的花园,另一面则是宽阔的主院。尽管接到了“不必穿礼服”的通知,但我觉得还是应该从箱子里把我那件黑礼服拿出来。我身穿衬衣正忙着打开我那件简单的行李时,突然听见一阵马车声。我来到临院子的窗口一看,只见从外面进来了一辆四轮马车,车里坐着一位黑衣贵妇,一位先生和一个立陶宛农民装束的仆妇。仆妇身材高大、健硕,我最初竟以为她是男扮女装哩。她先下来,台阶上已有两个外表一样魁梧的女人等待着。那位先生向黑衣贵妇俯下身子,使我大吃一惊的是,他解开了把那位夫人固定在马车里的一条宽宽的皮带。这时我才发现那贵妇头发蓬松,又白又长,两只无神的眼睛大睁着,全无一点生气,简直如同一个蜡人。那人把她解开以后,便摘掉帽子,毕恭毕敬地对她说话,可她似乎毫不理会。于是,那位先生转过身来对仆妇们微微点了点头。三个女人立刻抓住黑衣贵妇,不管她如何使劲拽住车厢,还是把她轻如鸿毛一样的地举起来,抬进别墅。家里的许多仆人都亲眼目睹这种场面,但似乎都司空见惯了。那男子指挥完这一行动之后,掏出表看了看,问是否马上可以吃饭。有人回答说:“医生先生,一刻钟以后。”我无需猜就知道,这位即是弗雷贝尔大夫,而那位黑衣贵妇就是伯爵夫人。根据她的年纪,我断定她即是谢苗特伯爵的母亲,而对她所采取的种种措施则说明,她的神智已经不清了。
不一会儿,医生本人来到我的房间,对我说:“伯爵生病,我只好向教授先生作一下自我介绍。在下是弗雷贝尔医生,向您问好。很高兴认识您这样一位学者,凡阅读科尼格斯堡《科学与文艺报》的人无不知道您的学问。您认为现在可以开饭了吗?”
我尽量应酬他的恭维,并对他说,如果吃饭的时间已到,我当从命。
我们一同走进饭厅,一位侍者按照北方的习惯为我们端来了一个银盘,上面放着各种甜烧酒和几样以咸为主,而且,佐料很多、可以激起食欲的小菜。
“教授先生,”医生对我说道,“请允许我作为医生介绍您喝一杯这种斯塔克酒,这种酒简直和窖存四十年的干邑烧酒别无二致,是甜烧酒之母。再吃一条德隆特海姆的鱼是鱼。要打开最重要的器官之一消化道,使其作好准备工作,没有比鱼是鱼更管用的了……现在,咱们进餐吧。咱们为何不讲德语呢?您来自科尼格斯堡,我虽然是梅美尔人,但在耶拿读过书。这样,咱们的交谈可以更随便一些,仆人只懂波兰语和俄语,不会听懂我们的话。”我们起初只是默默地吃。喝完头一杯马德拉葡萄酒以后,我问医生,“伯爵今天由于不舒服,不能与咱们在一起,他是否经常如此?”
“不。”医生回答道,“这要看他到哪里去了。”
“这如何解释呢?”
“比如说,假如他走往罗兹尼去的路,回来就犯偏头疼,并且情绪不佳。”
“我也去过罗兹尼,但没发生这样的事。”
“教授先生,”他笑着回答道,“那是因为您没有坠入情网。”
我叹了口气,想起了热尔特律德·韦贝尔小姐。
“如此说来,”我说道,“伯爵先生的未婚妻一定是住在罗兹尼咯?”“不错,就在附近。未婚妻?……我可没听说。但确是一位风流的美人!把伯爵迷得像他母亲一样,神魂颠倒的。”
“对了,我想伯爵的老夫人是……有病吧?”
“她疯了,亲爱的教授疯了!而最疯的还是我,竟然到这里来!”
“但愿您的悉心照料能使她的神智恢复正常。”
医生摇摇头,一面仔细端详着手中那杯波尔多葡萄酒的颜色。“如您所见,教授先生,我从前是卡卢加团队的外科军医。在塞瓦斯托波尔,我们一天从早到晚都给伤兵截肢。且不说那些炸弹像苍蝇叮受了伤的马一样劈头盖脸地向我们扑来。说也奇怪,当时我住的、吃的都不好,但却不像现在这样觉得心烦,尽管我在这里吃的是美酒佳肴,住的是王侯巨宅,待遇像宫廷医生一样丰厚……可是自由,亲爱的教授!……请您想想,伺候这个老妖婆,自己连一分钟的自由都没有!”
“把她交给您照管很久了吗?”
“不到两年,但她在伯爵出生之前就疯了,至少有二十七年了。您在罗兹尼和科诺都没听说吗?那么我告诉您吧,因为以后总有一天,我要在《圣彼得堡医学报》上就这个病例发表一篇文章。她是吓疯的……”
“吓疯?这怎么可能呢?”
“她受到惊吓,就疯了呗。她是凯斯土特家族的成员……噢!这个家族从不与地位比自己低下的人家通婚。我们则是热迪敏家族的后裔……教授先生,婚礼当时就在咱们现在吃饭的这个别墅里举行(为您的健康干杯!),婚后三天……或许是两天,老伯爵,即伯爵的父亲,去狩猎。您知道,我们立陶宛妇女都会骑马,故而老伯爵夫人也随着去了。……她走在后面,或许跑到了带领猎犬的人前面……,我不清楚是谁……好嘛,突然间,老伯爵看见夫人身边的小厮,一个十三四岁的哥萨克孩子纵马狂奔而来,说道:“老爷,夫人被一头熊叼走了!”“在哪儿?”老伯爵大惊失色地问道。“在那边。”那个哥萨克小厮说道。所有打猎的人都赶往他所指的地方,但夫人早已踪影全无!她的马被掐死在一旁,另一边则扔着她那件被扯碎的斗篷。大家四处搜寻,从各个方向把树林找了个遍。最后,一个管猎犬的人惊呼了一声:“哎呀!熊在那儿!”果然,那只熊正拖着夫人穿过一片林中空地,大概准备去矮树丛里饱食一顿,因为熊这种兽类嘴很馋,喜欢像僧侣一样,慢慢受用。老伯爵当时新婚刚刚两天,少年气盛,拔出猎刀就要朝熊扑去。可是,先生,立陶宛的熊并不像一头鹿那样轻易能让人用刀扎死。幸好老伯爵的一个持火枪的家仆,这个不成器的家伙那天喝得醉眼朦胧,连兔子和狍子都辨不清,他从距离百步远的地方胡乱开了一枪,根本不考虑射中熊还是射中女人……
“他把熊打死了?”
“一枪毙命。只有醉鬼才敢这样开枪。当然有的枪弹是长眼睛的,教授先生。我们这里有些巫师就高价出售这样的子弹……老伯爵夫人遍体鳞伤,不消说,已失去了知觉,还折了一条腿。大家把她抬了回来,她苏醒了,但此后神志不清。她被送往圣彼得堡,四位胸前挂满勋章的著名医生为她会诊。他们说:“伯爵夫人有身孕了,分娩很可能让她的身子来个大调整,对病会有裨益。要叫她到乡下,呼吸清新空气,喝凝乳汁,服可待因……”几位医生每人获取了一百卢布的诊金。九个月以后,夫人生下一个结实的小男孩。但是身体调整得怎样呢?对,有调整!……疯得更吓人了。老伯爵将她的儿子给她看,以为这样做能起作用……‘把它杀了!杀了那头野兽!’她大喊道,差点没将孩子的脖子扭断。自此以后,她不是发疯,就是发狂,总想自杀。只得将她捆起来叫她呼吸清新空气。三个强壮的女仆才能伺候得了她。但是,教授先生,请您注意这个事实:每当我口干舌燥而她依旧不听话的时候,我有一个办法能使她就范。我吓唬她说,要剪掉她的头发……我想她从前的头发一定很漂亮。爱美!这是人类最后的一点天性。不是奇怪吗?若是我可以随意摆布她,也许可以把她治好。”
“怎么治呢?”
“狠揍她一顿。以前有一个村庄发生过这种奇怪的俄罗斯疯病,叫做狂吼症,我用此方法共治好了二十多个农妇。一个女人吼起来,她的同伴也跟着吼。三天以后,全村都吼起来了。我狠揍她们,把病治好了。您吃只松鸡吧,松鸡嫩极了。伯爵怎么都不愿让我试一试。”
“什么!您想让他同意您那种残酷的做法?”
“噢,他对他母亲了解得太少了,再说,这也是为她好。但教授先生,请您告诉我,您相信恐惧会叫人失去理智吗?”
“老伯爵夫人当时的处境的确可怕……落入一头如此凶恶的野兽利爪之中!”
“说也奇怪,她儿子可不像她。一年以前,他也落入完全相同的境地,但亏得他冷静,竟然化险为夷。”
“从熊爪下逃脱身?”
“从一头母熊,而且是很久以来人们从未见过的最大一头母熊爪下脱身。伯爵想用长矛向它进攻,嗬,母熊反掌一击,把长矛拨到一旁,抓住伯爵,摔到地上,就像我把这个酒瓶打翻一样,不费吹灰之力。伯爵是个机灵人,立即趴在地上装死……母熊在他身上闻来闻去,然后不但不撕咬他,而且还舔了他一下。他心血来潮,一动不动,母熊便走开了。”
“母熊认为他死了。不错,我听说过,这种野兽是从来不吃死尸的。”
“这一点应当相信,但可别亲自去试。说到害怕,请让我为您讲一个塞瓦斯托波尔的故事。我们在著名的第五号棱堡的医疗车后面,五六个人正围坐在刚送来的一坛啤酒前开怀畅饮,忽听哨兵大叫了一声:‘炸弹!’我们全体立即卧倒,哦,不是全体,一个叫……名字就无需说了……一个刚来的青年军官手持满满的一杯酒依然站着。正在这个时候,炸弹开了花,把一个好小伙子,我可怜的伙伴安德烈·斯帕兰斯基的脑袋削掉,坛子也被炸碎,幸亏里面的酒所剩无多了。爆炸过后,我们站起来,只见在尚未散尽的硝烟中,我们那位朋友依然站立,喝着杯里最后一口啤酒。我们认为他真够英雄。第二天,我遇见从医院出来的上尉盖德奥诺夫。他对我说:‘今天我和你们一起吃晚饭,为了祝贺我归队,我请大家喝香槟。’我们于是就座,喝啤酒的那位青年军官也出席了。他没想到有香槟。哪知香槟就在他身边揭盖……嘭!瓶塞击中他的太阳穴。他大叫一声,顿感浑身不舒服。您相信吗,这位英雄第一次其实是恐惧极了,之所以不卧倒,继续喝啤酒,是因为吓傻了,只能下意识地做一种机械的动作。确实,教授先生,人这部机器……”
“医生老爷,”一个仆人走进来说道,“日丹诺娃说老夫人不肯进食。”
“见她的鬼!”医生嘟囔道,“我去吧。等我叫那个女妖精吃过东西以后,教授先生,若是您有兴致,咱们不妨玩玩牌,好吗?”
我向他表示抱歉,说我不会。待他去看病人时,我便回到房间给热尔特律德小姐写信去了。
二
夜间很热,我将朝向花园的窗子打开。信写好后仍无睡意,于是便复背立陶宛文中的不规则动词,并竭力想从梵文中寻找其不规则的原因。我正聚精会神地工作,突然窗边的一棵树剧烈地颤动,同时听见枯枝折断的声音,好像有只身体很重的动物正试图往上攀爬。我脑子里还萦回着医生给我讲的有关熊的故事,便心中一动,站起身来。只见离窗口几尺远的树叶丛中,出现了一个人头,灯光照得很清,只一闪就不见了,但其灼灼的目光与我的目光相遇,给我的印象之深,很难用语言形容。我本能地后退了一步,随即又奔向窗口,厉声喝问他在干什么。可是,他连忙下树,双手抓住一根粗大的树杈,身体悬空,然后撒手跳下去,倏地消失了。我拉铃叫人,一个仆役匆匆进来,我把刚刚发生的事告诉他。“教授先生可能看错了。”“我说的事绝对没错。”我又说道,“我怕花园里有贼。”“不会的,先生。”“那么是府里的人不成?……”仆人大睁着眼睛,无以作答。后来他问我有何吩咐。我让他把窗户关上,然后我便上床睡觉。
我睡得很香,没梦到熊,也没梦到贼。早上起床后,我正在梳洗,忽听有人敲门。我把门打开,只见眼前站着一位身材颀长的美少年,穿一袭布哈拉睡袍,手持一根长长的土耳其烟斗。
“教授先生,我慢待了像您这样一位远来的贵客,特来请您原谅。”他说道,“我是谢苗特伯爵。”
我赶快回答说,恰恰相反,我倒是应当衷心感谢他的盛情款待,并询问他头疼是否已经见好。
他说:“不要紧。”但又满脸愁容地说道:“但下次还会再犯的。您在这里还可以吧?请您记住,您是身处蛮荒,在萨莫基蒂不应要求太高。”
我向他保证说感觉很舒适。我一边和他说话,一边好奇地打量他,连我自己也感到有点太放肆了。他的目光有点异样,使我不禁想起昨夜所见的那个爬树的人。但我暗自思忖:谢苗特伯爵夜里爬到树上,这可能呢?
他天庭饱满,但额却有些窄,五官端正,只是双眼距离较近,似乎两条泪腺之间还不到一只眼睛的位置,不合乎希腊雕刻家的标准。他目光敏锐。我们的目光不期多次相遇,每次都有些不好意思地彼此避开。突然,伯爵放声大笑,高喊道:“您认出我来了!”
“认出来?”
“对,昨晚我像个调皮的顽童,被您发现了。”
“噢!伯爵先生!……”
“我整整一天都很不舒服,闷在书房里。晚上感觉好些了,就到花园蹓蹓。看见您屋里亮着有灯,便忍不住想看看……本来应该通报个姓名,作一下自我介绍,但当时的情况太可笑了……我羞愧难当,于是转身就逃……在您工作的时候冒昧打扰,您能原谅我吗?”
说这些话的口气虽然有点像开玩笑,但他满脸通红,显得局促不安。我尽我所能地让他相信,这一次见面并没有给我留下不好的印象,而且为了转移这一话题,我问他是否真的拥有拉维茨基神甫的萨莫基蒂教理书。
“有可能,但不瞒您说,我并不太熟悉家父的藏书。他热衷于旧书和珍本。我则仅阅读现代的作品。不过,我们可以找找,教授先生。那么咱们看若木德文的福音书好吗?”
“伯爵先生,难道您不觉得用本地语言翻译的福音书会受到极大的欢迎吗?”
“当然会,不过,如果您准许我提出点小小的见意,我会告诉您,在只懂得若木德这种语言的人当中,没有一个人知书识字。”
“也许,不过,我请伯爵阁下允许我提请您注意,读书识字的最大阻碍之一是缺乏书本。当萨莫基蒂的农民能获得印刷的文本时,他们就会想阅读,于是便会学习认字。很多尚未开化的人就有过类似的情况……我并不想用这种字眼来形容本地的居民……再说,”我接着说道,“一种语言消亡了,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这难道不是一件令人惋惜的事吗?三十多年以来,普鲁士语变成了一种死亡了的语言,而最后一个懂得讲康沃尔语的人有一天也死了……”
“真可惜!”伯爵打断我的话道,“亚历山大·德·汉博尔特曾经对家父说,他在美洲见过一只鹦鹉。有一个部落今天已全部被天花所灭绝,而惟一懂得几句此部落的语言的,仅有这只鹦鹉。叫人给您把茶送到这里好吗?”
我们一面慢慢喝茶,一面把话题转到若木德语。伯爵批评德国人印刷立陶宛文的方式。他说:“你们的字母不适合我们的语言,既没有我们的J,我们的L,也没有我们的Y和E。我有一套去年在科尼格斯堡出版的民谣,字母拼得很离奇,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猜出其中的句子。”
“阁下可能是指莱斯内尔的民谣吧?”
“是的,诗句索然无味,对吗?”
“也许原本能找到好一些的。我以为,就其本身而言,这个集子纯属哲学性质,但我想,只要仔细搜寻,一定能收集到你们民间诗歌中更加瑰丽的奇葩。”
“唉!尽管我热爱祖国,但对这一点实在不抱什么希望。”
“几周以前,在维尔诺,有人送给我一首叙事诗,相当优美,而且还有历史意义……真是字字珠玑……我给您读读好吗?就在我的活页夹里。”
“太好了。”
他请我准许他抽烟,随后在扶手椅上坐好,解释道:“我不抽烟就得不到诗的神韵。”
“这首诗的标题是:《布氏三英》。”
“布氏三英?……”伯爵惊异地叫了起来。
“是的,阁下比我更了解,布德里斯是一位历史人物。”伯爵定睛地注视我,目光非常奇怪,有些难以捉摸,既胆怯,又凶狠,使不习惯这种眼神的人心里产生一种几乎是痛苦的印象。为了避开他的目光,我赶紧朗读:
布氏三英
城堡院内,布德里斯老人唤来三个儿子。三子和他一样,都是地道的立陶宛人。他对他们说:孩子们,赶快喂饱战马,备好鞍革詹,磨快刀枪。
现在维尔诺已向世界三方宣战。奥盖尔德攻打俄国,斯基尔格海洛直取邻国波兰,凯斯土特猛扑条顿骑士。
你们年轻力壮,刚强骁勇,理应到疆场一显身手,立陶宛诸神庇佑你们!今年老父不再从戎,但有一语相赠。你们是三个人,眼前有三条路。
你们中的一个辅佐奥盖尔德进攻俄国,直到伊尔门湖边,诺夫哥罗德城下,那里有大量鼬鼠毛皮,挑花布帛,商人的卢布赛似川上的浮冰。
第二个跟随凯斯土特出征,把举着十字的浪人打得落荒而逃!他们海边的砂石粒粒皆是琥珀,他们的布帛斑斓夺目,举世无双。神甫的衣衫也缀着红色的宝石。
第三个跟随斯基尔格海洛涉过尼门河。河的彼岸农具简陋,但有锋利的矛、坚固的盾,可供选择,更可以带回一个媳妇。
孩子们,波兰的姑娘是咱们最美的女俘,像母猫般疯狂,像奶油般白皙!黑色的眉毛下闪耀着两只星星般的美目。
半世纪前我还是个少年,从波兰掳回一个美丽的女俘为妻。她已谢世多时,但每当我的目光转向炉灶,仿佛还看见她的倩影!
他祝福已经披挂上马的少年。年轻人走了,秋去冬来……人却没有返还。布德里斯老人认为他们已经血洒沙场。
暴雪翻飞,一个骑士纵马奔来,黑色的布尔卡遮盖着一件沉甸甸的宝物。“是个口袋,”布德里斯说道,“里面装满诺夫哥罗德的卢布?……”“不是,父亲。我给您从波兰带回一个儿媳。”
暴雪翻飞,一个骑士纵马奔来,黑色的布尔卡裹着一件沉甸甸的宝物。“这是什么,孩子?德国黄色的琥珀?”“不是,父亲。我给您从波兰带回一个儿媳。”
阵阵雪花纷飞。一个骑士策马而来,布尔卡下面藏着一件沉甸甸的宝物……但他还未展示他的战利品,布德里斯已经邀请朋友们前来参加第三个婚礼。
“好极了!教授先生,”伯爵高声夸赞道,“您的若木德语发音太标准了,可是,这个美丽的故事是谁告诉您的?”
“我在维尔诺卡塔齐娜·帕斯公主府上有幸认识的一位小姐。”
“您管她叫……”
“伊乌因斯卡潘娜。”
“是伊乌尔卡小姐!”伯爵高声道,“那个疯丫头!我早该想到是她!亲爱的教授,您懂若木德语和一切艰深晦涩的语言,您阅读过浩瀚的古籍,但您却被仅看过小说的一个小姑娘愚弄了。她用似通不通的若木德语给您翻译了密茨凯维奇最美的叙事诗中的这一首,您并没有看过,因为这首诗的年纪比我还小。要是您喜欢,我可以给您看波兰文译本,或者,如果您宁愿看译得很好的俄文本,我可以给您普希金译的。”
我不能不承认,当时我目瞪口呆。若是我把布氏三英这首民歌当作原文发表,多尔帕大学那位教授会多么兴奋啊!
伯爵看见我发窘并没有幸灾乐祸,反而十分得体地把话题引开。
“这么说,您认识伊乌尔卡小姐啰?”
“我有幸通过别人的介绍认识了她。”
“您对她的印象如何?请您坦率地说。”
“她是位很可爱的姑娘。”
“您是故意这样说的吧。”
“不!她很漂亮。”
“哼!”
“怎么!她的一双美目不是世间少有吗?”
“不错……”
“皮肤洁白,也是千里挑一……我记得在一首波斯的艳词里,一位公子形容心上人皮肤之细嫩时说道:‘她饮红酒时,可见涓涓细流,顺喉而下。’伊乌因斯卡潘娜不由使我想起了这些波斯诗句。”
“也许伊乌尔卡小姐外表确实如此,但我不知道她是否有感情……她铁石心肠……白如雪也冷如雪!……”
他站起来,默默无语地在房间里踱了一会儿,仿佛想掩饰内心的激动。接着,倏地停下来,说道:“对不起,我想,刚才咱们谈的是民间诗歌……”
“不错,伯爵先生……”
“不论怎样,应该承认,密茨凯维奇的作品她翻译得很出色……‘像母猫般疯狂……像奶油般白皙……眼睛像两颗闪耀的星星……’这恰恰是她本人的真实写照,您不觉得吗?”
“贴切极啦!伯爵先生。”
“而至于这种玩笑……当然开得不是地方……可怜的姑娘在一个老姑母家郁闷极了……她过着修道院般的生活。”
“在维尔诺,她在社交圈子里挺活跃,我见过她参加军官的舞会,那团队叫……”
“哦!……对,是些年轻军官,这样的人挺适合她……和这个笑,和另一个胡说,向所有人卖弄风骚……教授先生,您想看看家父的藏书吗?”
我跟着他一直来到一个很大的藏书室,里面有很多装订得很精美的书,但难得有人翻阅,这一点从每排书上的灰尘可以断定。当我从一个书橱里抽出头几本书时,其中一本正是我梦寐以求的《萨莫基蒂教理书》,我真是喜出望外!不禁激动地叫了一声。肯定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在我们浑然不觉中起作用……伯爵拿起书,随便翻了翻之后,便在衬页上写道:“送与维登巴赫教授——米歇尔·谢苗特。”我当时的感激之情,实在无法形容,便暗下决心,死后把这本宝贵的书捐给我获得学位的大学,作为图书馆的珍藏。
三
“请把这个藏书室当作您的书房,”伯爵对我说道,“一定不会有人来打扰您的工作的。”
第二天午饭过后,伯爵向我建议去散步。原来是去参观一个卡帕斯(立陶宛以此称呼俄罗斯人叫做库尔加纳的陵墓)。这个卡帕斯很有名,因为从前诗人和巫师二位一体,常常在那儿庄严聚会。“我给您准备了一匹很听话的马。”他说道,“非常抱歉不能用四轮马车载您去,不过,说句实话,咱们要走的那条路马车根本难以通行。”
我真宁愿留在藏书室里做笔记,不过我想不应辜负了主人的一片好心,于是便同意了。台阶下马匹已在等待,院子里一个仆人牵着一条狗。伯爵稍停片刻,然后转过身来对我说:“教授先生,您对狗内行吗?”
“不太内行,阁下。”
“我在佐兰尼村有块地,这条西班牙种猎犬就是当地的村长送给我的,说是条相当不错的狗。请允许我仔细看看。”他让仆人把狗牵来。那狗确实很可爱,已经和人混熟了,高兴得欢蹦乱跳,而且浑身是劲。但到了离伯爵几步远的地方,却夹着尾巴往后退缩,似乎突然害怕起来。伯爵上前摸摸它,但它却狺狺哀鸣。伯爵用行家的眼光观察了一会儿,说道:“我想它能成为一条好狗。要好好调教。”说完就上了马。
“教授先生,”我们一踏上通往别墅的大路,伯爵便对我说道,“刚才您看见狗害怕了。我是故意让您亲眼看看……您身为学者,必能解答疑难……为何动物都怕我呢?”
“说真的,伯爵先生,蒙您错爱,把我当成俄狄浦斯了。我不过是一个可怜的比较语言学教授。可能……”
“请注意,”他打断我的话说道,“我从不打马,也从不打狗。一头可怜的畜生即使在不经意中做了错事,我也不愿打它一下。但说来您也许不会相信,狗和马都讨厌我。要和它们混熟,我得比别人花上双倍的功夫。唔,就说您骑的这匹马吧,我很久才把它制服,现在已经驯如绵羊了。”
“伯爵先生,我认为动物一般都能依据面貌判断人的性格,第一次见面便能很快看出一个人对他们是否持有好感。我想,您爱动物只是缘于它们能替您服务,相反,有些人天生对某些动物有偏爱,而这些动物马上能够感觉出来。拿我来说吧,我从小天性喜爱猫,每当我走上前抚摩它们的时候,它们很少会逃开,我从未挨过猫抓。”
“这很可能。”伯爵说道,“的确,我对动物不感兴趣……动物并不比人强……教授先生,现在我要领您到一片树林里去,这个树林此刻正有一个蓬勃发展的动物王国、动物天堂、制造生物的作坊和工厂。是的,根据我们民族的传说,从未有人探索过这个丛林的深度,谁也没有涉足这些山林沼泽的中心,当然,那些无孔不入的诗人和巫师不在其内。那里,动物生活在共和制度……或者在一个立宪政府统治之下,我说不清究竟是哪一种制度。狮子、狗熊、驼鹿、还有朱狍,相当于咱们的原牛,它们都生活得融融洽洽。那里尚存的毛像得到极大的敬仰。我想,它无疑是议会中的长者。它们纪律严明,发现有某兽堕落,便会实施审判和放逐。如此一来,此兽就会祸不单行,就会被迫冒险闯入人类的世界,甚少能够幸免于难。”
“真是有趣的传说,”我不禁叫了起来,“但是,伯爵先生,您谈到原牛这种高贵的动物,恺撒在其《高卢战记》中描写过,墨洛温王朝诸王也曾在贡比涅的森林里猎取过,今天是否像我耳闻那样在立陶宛果真仍然存在呢?”
“绝对存在。家父就曾猎杀过一头,当然,这是得到政府批准的。您在大厅里见到的牛头便是。但这种动物我却从未亲眼见过。我想原牛眼下已经很少了。相反,这里狼和熊却有的是。正是担心与一位这样的先生不期而遇我才带来了这个玩意儿(他给我看他斜背着的一个高加索切科勒),我的马夫在鞍鞒上还插着一枝双筒马枪。”
我们开始踏进森林。脚下很窄的小径顷刻间便没了踪影。我们经常不得不围着巨大的树木兜来转去。低垂的枝桠挡着我们的去路。有些老死的枯枝翻了过来,像绷着一溜铁蒺藜的城墙,实在难以穿越。别处,我们又碰见一个个深潭,上面布满睡莲和浮萍。再远一些,我们看见几块林中空地,碧草闪耀着翡翠般的光芒,但谁冒险往里走就倒霉了,因为这片茂盛而骗人的植物其实隐藏着无底的泥潭,人和马一涉足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道路崎岖使我们的谈话无法继续进行。我小心翼翼跟随伯爵,真佩服他沉着敏锐,能够不用罗盘前进,总能找得到通向卡帕斯的理想方向。显然他习惯在这莽莽的丛林里狩猎。
我们终于在一块宽阔的林中空地中央见到了那个冢墓。冢挺高,周围有沟,尽管灌林丛生、土石坍塌,但仍依稀可辨。似乎已经有人挖掘过。我看见冢顶上有些石建筑的残片,其中几块有烧灼过的痕迹。相当数量的灰烬混和着木炭,还有散布周围的粗陶碎片,证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有人在冢墓上举火。如果相信民间传说,可能从前在冢墓上曾经用活人祭祀,但是湮灭了的宗教都难免有这般令人恶心的祭祀,而我却怀疑把这种看法应用到古代立陶宛人身上缺乏历史的证明。
伯爵和我,走下冢墓去找我们留在沟另一边的马匹,突然看见一个老妇人,手挎篮子,拄杖朝我们走来。“两位好心的老爷”,她来到我们面前对我们说道,“看在仁慈的上帝份上,可怜可怜我,给我点钱买些烧酒暖暖身子吧。”
伯爵扔给她一个银币,问她这个年纪远离人烟到树林里干什么。她的回答只是给他看看她那个装满蘑菇的篮子。虽然我的植物学知识不多,但我认为那些蘑菇中有很多属于有毒的一类。“好大娘,”我对她说道,“我想,您并不打算吃这个吧?”
“我好心的老爷,”老妇凄然一笑回答我,“仁慈的上帝赐什么穷苦人就吃什么。”
“您不了解我们立陶宛人,”伯爵又说道,“他们的胃是白铁铸就的。我们的乡下人找到什么蘑菇就吃什么蘑菇,吃了身体反倒更好。”
“至少别让她吃她篮子里的那种伞菌。”我大声说道。说着,我伸手去拿其中一个最有毒的蘑菇,但老妇急忙把篮子缩回去,惊慌地说道:“当心,有神灵看着的……皮尔库恩斯!……皮尔库恩斯!”
附带说一句,皮尔库恩斯系萨莫基蒂语,指的是俄罗斯人称之为佩鲁纳的天神,亦即斯拉夫人的雷神。如果说,我听见那老妇呼唤异教的一位神祇感到惊异的话,看见“蘑菇”立起来就更觉得吓人了。只见一个黑色的蛇头从蘑菇里探出来,竖起在篮子外面至少有一尺之高。我见状往后一跳,伯爵则扭头从肩膊上啐了一口,这是斯拉夫人迷信的习惯,效法古罗马人,以为这样便能趋吉避凶。老妇把篮子放在地上,盘腿坐在旁边,接着,向蛇伸出手,口中念念有词,听不清楚,似是咒语。蛇一动不动地待了一分钟,然后盘上老妇瘦骨嶙峋的胳臂,隐没在她羊皮大氅的袖子里。这件大氅,连同一件破衬衣,显然就是这个立陶宛女人的全部衣着。老妇得意地笑着看我们,像一位魔术师刚刚表演完了一个难度很大的节目,脸上交织着狡猾和愚蠢的神情。这种神情在所谓巫师身上时有所见,其实大部分都是自欺欺人。
“这就是本地风光的典型写照,”伯爵用德语对我说道,“一个巫婆在卡帕斯脚下,当着一位学识渊博的教授和一个无知的立陶宛贵族的面耍蛇。对您的同胞瑙斯来说,真是一张风俗画的绝妙题材……您想算算卦吗?不要错过这个好机会啊。”
我回答他说,我可不想鼓励这样的迷信做法,然后又补充说道:“我倒想问问她是否知道您讲的那个有趣传说的什么细节。”“好大娘,”我问老妇道,“您有否听说过,在这个森林里有一个小镇,在那儿,野兽聚族而居,不知有人类的帝国?”
老妇肯定地点了点头,又半精半傻地笑着说道:“我正是刚刚从那里来的。野兽失去了他们的国王,狮子诺布死了。众兽要选出另一位国王。你去吧,也许你能登上国王的宝座哩。”
“老妈妈,您胡说什么呀?”伯爵大笑道:“您知道您在跟谁说话吗?难道您不知道这位先生是……(见鬼,教授用若木德语怎么说呢?)这位先生是一位学者,一位圣人,一位伟德洛特。”
老妇定睛看着他,说道:“我说错了,是你该到那边去,当他们的国王,而不是他。你又高又壮,有爪有牙……”
“您对她这番挖苦咱们的话持何看法?”伯爵问我道,“老妈妈,您认得这条路吗?”他问老妇。
老妇给他指了指森林的某个地方。
“是吗?”伯爵又说道,“还有沼泽地,您是如何走过来的?——教授先生,您知道,她所指的那边是一块无法通过的沼泽地,一个长满绿草的烂泥塘。去年,被我打伤的一头鹿慌不择路地,奔进了这个魔鬼般的沼泽,我眼看它慢慢地,慢慢地往下陷……两分钟之后,我只能看见它的角了,不久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的两条狗也和它一起消失了。”
“但是我身体很轻。”老妇揶揄道。
“我想您过沼泽并不费力,骑扫帚就行了。”
老妇的眼睛里闪出了怒火。但她又以乞丐那种带鼻音而拉长讨厌的声调说道:“我的好老爷,您不赏我这可怜的女人一袋烟抽吗?”接着压低声音又加上了一句:“您最好设法穿过沼泽,别到杜希里去。”“杜希里!”伯爵脸一红叫了起来,“您什么意思?”
我不禁发现这个词在他身上起了种奇怪而神秘的作用。显然他觉得不好意思,低下头,同时,为了掩饰内心的烦乱,颇为费力地打开系在他猎刀柄上的烟盒。
“别,别到杜希里去,”老妇又说道,“那小白鸽不适合您,对吗,皮尔库恩斯?”这时候,那条蛇的头从旧大氅的领口钻出来,一直伸到女主人的耳边。这条蛇想必对此已是训练有素,不住地鼓动着两腮,仿佛在说话。“它说,我说得对。”老妇“翻译”道。
伯爵往她手里放了一撮烟草。问她:“您认识我吗?”
“不,我亲爱的老爷。”
“我是美登蒂塔斯的业主。过几天来吧,我给您烟草和烧酒。”
老妇吻了一下他的手,疾走走开,一会儿便没了踪影。伯爵若有所思,下意识地把口袋的绳子系上了又解开。
“教授先生,”他沉默了良久,然后对我说道,“您一定会笑话我。这个老虔婆说不认识我,其实是认识的,也熟悉她刚才指给我的那条路……不论怎样,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赫赫有名,本地没有人不知道我。在去杜希里别墅的路上,那混蛋经常碰见我……杜希里别墅有一位待嫁的姑娘,她断定我爱上了这个姑娘……其次,某个风流少年可能买通了她,要她故意对我说,我前途不妙……这一切都是明摆着的;可是,她的话不由地使我心里一动,几乎慌了起来……您笑了,您应该笑……事实是,我本打算到杜希里别墅蹭一顿晚饭,而现在我踌躇了……我真是个大傻瓜!这样吧,教授先生,由您来定夺。咱们去不去?”
“我不发表意见,”我笑着回答道,“在婚姻问题上,我从来不愿给人出主意。”
我们回到马匹那里。伯爵纵身上马,把缰绳撒开,大声说道:“让马为咱们选择吧!”马毫不踌躇,立即踏上一条小径,转了好几个弯,来到一条坚硬的大道,神了,这条道恰恰直通杜希里。半小时后,我们来到了别墅门前。
听见我们的马声,一位金发美人拨开窗帘向外张望。我认出是翻译密茨凯维奇那首诗的女骗子。“欢迎,谢苗特伯爵,您来得真是适时。我刚接到从巴黎邮来的一条连衣裙。穿上就太美了,您会认不出我来的。”
窗帘拉上了。伯爵一面登上台阶,一面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话:“她穿这条连衣裙并不是为我……”
他把我介绍给伊乌因斯卡小姐的姑母杜希洛夫人。夫人殷勤接待并和我谈起我最近发表在科尼格斯堡《科学与文艺报》上的几篇文章。
“教授先生是来向您告于连娜小姐的状的,小姐给他开了一个很恶作剧的玩笑。”
“教授先生,她还是个孩子,该饶过她才对。她经常疯疯癫癫的,弄得我无可奈何。我十六岁时比她现在二十岁懂事得多。但她无论如何是个好姑娘,具有各种可靠的品质。她精通音律,花画得出神入化,法语、德语、意大利语等都说得很棒……还会刺绣……”
“还会用若木德语做诗!”伯爵笑着补充道。
“这她可不会!”杜希洛夫人大声否认。伯爵只好向她解释她侄女的恶作剧。
杜希洛夫人有学问,知道自己国家的古代文物。我很欣赏她不凡的谈吐。她常看我们的德文杂志,对语言学颇有见地。我承认自己根本没注意伊乌因斯卡小姐穿衣服花了多少时间,但谢苗特伯爵觉得已经很久了。他立起来,又坐下,到窗口瞅瞅,又用手指轻敲玻璃,逐渐有些不耐烦了。
过了足足三刻钟,于连娜小姐才姗姗而来,后面跟着她的法国家庭教师。她丰姿绰约,仪态万千,所穿连衣裙之美,恕我才疏学浅,用语言实在难以形容。
“我不美吗?”她问伯爵道,一面缓缓地转动身子,以便让伯爵各个角度都看得见。她既不看伯爵,也不瞅我,只瞅自己的连衣裙。
“怎么,伊乌尔卡,”杜希洛夫人提醒说,“你不向教授先生问好?先生正怪你哩。”
“噢,教授先生!”她娇憨地把嘴一噘,高声说道,“我做错了什么事了?您要处罚我是吗?”
“如果见不到您,小姐,对于我们倒是一种惩罚。”我回答她说道,“我绝无责怪之意,相反,我高兴地获悉,因为您的缘故,立陶宛的缪斯重又发出了比以往所有时候都璀璨的光芒。”
她低下头,双手掩面,小心尽量不弄乱自己的头发。“请您原谅,我再也不敢这样了!”她说道,声调犹如一个偷吃了果酱的孩子。
“亲爱的小姐,”我对她说道,“只有您履行了在维尔诺卡塔齐娜·帕斯公主府上对我许下的诺言我才能原谅您。”
“是何诺言?”她抬起头笑着问道。
“您难道忘了吗?你曾答应过我说,如果咱们在萨莫基蒂相遇,您就会让我看本地某种舞蹈,您说这种舞优美极了。”
“噢,卢萨尔卡舞!我跳得太迷人了,瞧,这里正好有我需要的伴儿。”
她跑向一张桌子,那上面放着几本乐谱。她匆匆翻开一本,放在钢琴的谱架上,向她的家庭教师说:“喂,亲爱的朋友,欢快而急促地。”接着也不坐下,亲自弹出前奏,指示乐章。“向前到我这儿来,米歇尔伯爵,您是立陶宛人,卢萨尔卡舞一定跳得很好,……像乡下人那样跳起来呀,您听见了吗?”
杜希洛夫人想说她,可徒劳无益。伯爵和我都坚持要跳。伯爵有自己的道理,因为他在舞步中的角色是最为惬意的,这一点大家很快便会发现。家庭教师试了试,说她认为尽管这种华尔兹有点特别,但依然可以跳。于是伊乌因斯卡小姐把几把椅子和一张可能妨碍她的桌子统统移开,然后抓住舞伴礼服的领口,把他带到客厅中央。“教授先生,您会发现,我是一位卢萨尔卡,献丑了。”说着,她行了一个屈膝礼。“卢萨尔卡是水泽女仙。每一个使我们的森林增色不少的黑水潭都有一位。但您可别靠近她们!她们可能比我还漂亮,会从水里钻出来,把您拽到水底,接着很可能会把您一口口吃掉……”
“简直是条美人鱼!”我不由叫了起来。
“他,”伊乌因斯卡小姐指着谢苗特伯爵,接着说道,“他是一个傻乎乎主动送到我魔爪下的青年渔夫,而我,为了使欢乐能够持续下去,围着他跳轻舒的舞步以迷惑他……哎呀,要效果好,本来还需要一条萨拉幡的。多遗憾呀!……请您原谅我穿这件没有特色、也没有地方色彩的连衣裙……啊,我还穿着鞋,穿鞋是跳不了卢萨尔卡的!……何况还带后跟!”
她掀起裙子,姿态极为优美地晃动纤足,顾不得祼露出小腿,把鞋用力甩到客厅的另一头。另一只鞋也接着被使劲甩了出去。于是她便只穿着丝质长袜站在地板上。“一切备齐,”她对家庭教师说道,于是舞蹈开始。
卢萨尔卡围着男舞伴旋来转去,男舞伴伸出双臂想搂住她,她都低头躲过,动作异常优美,音乐轻快,且很有特色。男舞伴以为能抓住女仙,送她一吻,但女仙一纵身,拍了他肩膀一下,他便倒在女仙脚下,似乎已经死了……但伯爵临时作了改变,把淘气的女仙搂在怀里,狠狠吻了一下。伊乌因斯卡小姐轻叫了一声,满脸绯红,赌气地往长沙发上一倒,抱怨伯爵把她搂得太紧,简直像头熊。我看到伯爵对这种比较颇为不悦,因为这会使他联想起家庭的不幸。他的脸阴沉了下来。我则十分感谢伊乌因斯卡小姐,盛赞她的舞蹈,觉得颇有古风,让人想起希腊人祭祀时的舞姿。我的话还没说完,一个仆人便通报,维利亚米诺夫将军和郡主到。伊乌因斯卡小姐立刻从长沙发上跳起来,冲向鞋子,匆匆把纤足往鞋里一插,便迎着郡主跑去,深深地行了两个屈膝礼。我观察到她每行一次礼都巧妙地把鞋跟轻轻翘起来。将军带来了两个副官,和我们同样,也是来吃顿便饭的。在任何别的国家,我想一位主妇同时接待六位胃口颇佳的不速之客都会有点为难,可立陶宛的人家食物丰盛且又殷勤好客,晚饭的时间推迟了不超过半小时。只不过,餐桌上冷的和热的馅饼多了点而已。
四
晚饭的气氛甚是愉快。将军谈了一些有关高加索地区各种语言有趣的情况。这些语言有的属雅利安语系,有的属土兰语系,尽管各个部族之间的风俗习惯都特别相似。至于我,我也只能谈谈我的旅行,因为谢苗特伯爵盛赞我的骑术,说他从未遇见过任何神甫或教授能够轻而易举地完成我们刚刚走完的那样一段旅程。我不得不解释说,自己是受圣经会之托,去从事一项有关沙吕雅斯人所用语言的调查,在乌拉圭共和国呆了三年半,几乎总骑着马,在南美大草原上和印第安人生活在一起。我又讲到,有一次在这些漫无边际的大草原上迷了路,没吃没喝,不得不与陪伴我的当地牧人一样被迫喝马血。
在场的妇女都发出一声恐怖的惊叫。将军指出卡尔梅克人在类似的绝境中也使用过同样的方法。伯爵问我觉得马血怎样。
“思想上我十分厌恶马血,”我回答道,“但从身体的角度上来看,我觉得喝了很受用,全亏了马血,我才有幸今天坐在这里与各位共进晚餐。很多欧洲人——我说的是白人,他们长期和印第安人生活在一起,习惯了喝马血,甚至还喝得有滋有味。我的好朋友,共和国总统福鲁杜阿索·里维拉就很少错过大快朵颐的机会。我记得有一天,他穿着整齐的制服去往国会,途中路过一个牧场,有人正在放一匹马驹子的血。他当即下马要求喝一口,喝完,他还作了一次极为精彩的演说。”
“您的这位总统简直是个魔鬼!”伊乌因斯卡小姐大叫道。
“请原谅,亲爱的小姐,”我对她说道,“他是一位特别优秀而敏锐的人物,精通多种印第安语言,尤其是查鲁亚语。这些语言都挺难学,因为动词的形式变化多端,直接引语和间接引语都各有差异,甚至随着对话人之间的社会关系而有异。”
我已想就查鲁亚语动词的机制谈几点有趣的情况,但伯爵打断我的话,问我假如想喝马血,该从马的哪个地方放血。
“看在上帝的份上,亲爱的教授,”伊乌因斯卡小姐带着滑稽的恐惧神情大声说道,“别告诉他。他这个人会把自己的马都杀掉,而且,等把马杀光以后,会把我们全都吃了的。当然,在吃之前,先喝我们的血”
听了这句俏皮话,夫人们都开心地大笑着离开了饭桌去准备茶和咖啡,我们便抽起烟来。一刻钟以后,有人来请将军到客厅去。我们都想跟着去,可来人对我们说,夫人们一次只能请一位男宾。不久,我们便听见客厅里传来的阵阵笑声与掌声。“伊乌尔卡小姐又犯老毛病了。”伯爵说道。有人来请伯爵了,又是笑声和掌声。他以后就轮到了我。当我走进客厅时,所有人的脸都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这可不是好兆头。我猜测准是恶作剧。
“教授先生,”将军煞有介事地对我说道,“这几位夫人说咱们喝了她们太多的香槟酒,要考验咱们一番才允许咱们和她们在一起。这考验的方式是把眼睛蒙起来,从客厅的中央走到那堵墙,用手指触一触墙。您看,这很简单,只要能走直就可以。您能够走直线吗?”
“将军先生,我想能够。”我满有把握地说。
伊乌因斯卡小姐立刻用一块手帕蒙住我的双眼,从后面用力系好。“您现在是在客厅中间,”她说道,“伸出手来……好!我打赌您绝碰不到墙。”
“向前,走!”将军说道。
只要走五六步便行。太容易了。我信心十足地向前走,速度很迟缓,确信肯定能碰到他们打算绊倒我而故意放的绳子或板凳什么的。我听见强忍而又没完全忍住的笑声,步履越发踟蹰。最后,我确定自己已到达墙边了,但突然间,我伸出的手指插进了一种冰冷而粘稠的东西之中。我扮了个鬼脸,向后一跳,在场的人都放声大笑起来。我将蒙眼的手帕一扯,只见身旁站着伊乌因斯卡小姐,手中端着一罐蜜。我自以为碰到了墙,其实却把指头伸进了蜜里。令我感到安慰的是那两位副官也受到了与我同样的考验,表现并不比我强。
晚上的其余时间,伊乌因斯卡小姐都不停地大玩别出心裁的游戏,总是嘲笑人,恶作剧,不是捉弄这个,便是捉弄那个。可我发现,她与伯爵开玩笑开得最多,而我应说明的是,伯爵从不生气,甚至还感到高兴。相反,当她和一位副官闹的时候,伯爵就很快皱起眉头,我发现他眼里隐含怒火,实在有点吓人。“疯如母猫、白似奶油。”我认为密茨凯维奇在写这几句诗时,仿佛想极力概括出伊乌因斯卡小姐的形象。
五
大家闹到很晚才散。在很多立陶宛的大户人家,可以看到精美的银制器皿、漂亮的家具、名贵的波斯地毯,但却没有我们亲爱的德国的那种羽绒床褥以款待疲乏的客人。不论穷富与贵贱,斯拉夫人都非常习惯睡木板。杜希里别墅也绝不例外。伯爵和我被领进一个卧室,里面仅有两张羊皮沙发。我倒不感到惊讶,因为在旅途的跋涉中,我经常睡在光秃秃的地面上,但伯爵却对自己的同胞缺乏文明的做法感叹不已,我感到有点可笑。一个仆人进来给我们脱了靴子,并给我们睡袍和拖鞋。伯爵脱了礼服,默默地在房间里踱了一会儿,忽然在我躺的沙发前停下,对我说:“您觉得伊乌尔卡如何?”
“我觉得她挺迷人。”我不假思索地说。
“不错,只是太风流了!……您认为她真地对那位小个子金发上尉有点意思吗?”
“那个副官?……我怎么知道?”
“他是个花花公子……因此能讨女人欢心。”
“我不赞成这个结论,伯爵先生。您想让我对您说句真话吗?那我就告诉你:伊乌因斯卡小姐想讨欢心的人是谢苗特伯爵而绝不是军队里的任何副官。”
他脸红了一下,没有回答,但我感到,我的话显然令他很受用。他又一言不发地踱了一会儿,然后瞅瞅表,说道:“上帝,咱们最好睡吧,时间不早了。”
别人早已把他的枪和猎刀送到房间里来了,他将这两样东西,放进柜里,随后将钥匙抽出来交给我。我惊诧不解。他说道:“请您拿着,我很可能忘记。您的记忆力肯定比我强。”
“想不忘记您的武器,最好的方法是搁在您沙发旁边这张桌子上。”
“不行……嘿,说句实话吧,我睡觉时不喜欢身边有武器……原因是这样的:当我还在格罗德诺当轻骑兵的时候,有一天,我与一个伙伴在一个房间里睡觉,我的手枪就放在我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夜里,一声枪响把我惊醒,原来是我自己拿着枪,开了一枪,子弹就在我同伴的头旁边两寸远的地方飞过……我根本想不起来我当时做了什么梦。”
这段故事不觉让我有点发怵。我当然有把握头上不挨枪弹,因为伯爵的枪已锁进柜里,而钥匙在我手中。但当我看到我这位同伴生得身高体壮,虎背熊腰,两臂筋突,长满黑毛的时候,不由得承认,假如他做了噩梦,完全能用双手将我掐死。但我不能让他察觉我有任何不安,我把一盏灯放在我沙发床旁边的一把椅子上,随后开始看带来的那本拉维茨基所著的《教理书》。伯爵向我道了晚安,在沙发床上躺下,翻了五六次身,似乎终于睡着了,尽管身子缩成一团,像贺拉斯作品中那个藏在柜里,膝盖弯起来抵着脑袋的情夫一样:
……你无耻地蜷伏在木柜之中,
两膝抵着脑袋……
他不时大声叹气或者发出神经质的呻吟,我猜测这是因为他睡的姿势古怪的缘故。这样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我觉得也困了。便把书合上,动了动身子想躺得舒服点,突然,我的同伴突然发出一声异样的冷笑,把我吓了一跳。我看看伯爵,只见他闭着眼睛,全身发颤,从他半张的嘴唇中,吐出几句含糊不清的话。
“真新鲜!……真白!……教授不明白……马肉不怎么样……这块真好吃!……”说罢,他大口大口地啃起头下的坐垫来,同时大声咆哮,最后把自己也弄醒了。
我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佯睡,实际是想观察他。他坐起来,揉揉眼睛,发愁地叹了口气,用这样的姿势呆了将近一小时,好像完全陷入了沉思之中。我感到很受折磨,暗下决心以后绝不和他睡在一起。可是,渐渐地,困倦驱走了不安。当早上别人走进我们房间里时,我们两人都还在呼呼大睡。
六
午饭以后,我们回到美登蒂塔斯。看见仅有弗雷贝尔医生一个人,便对他说,我觉得伯爵肯定有病,尽做噩梦,大概还是个梦游者,在这种情况下,他可能变得很危险。
“这一切我早已察觉,”医生对我说道,“他身体像运动员,但像漂亮女人那样容易激动。恐怕是他母亲的遗传……他母亲今早闹得很凶……我不太相信有关孕妇受惊和产生古怪愿望的说法,但可以肯定的是老伯爵夫人有偏执狂,而偏执是能够通过血液遗传的……”
“但伯爵的神智完全清醒,”我又说道,“他头脑正常,有学问,不瞒您说,比我想像的强。他喜欢阅读……”
“同意你这个看法,我亲爱的先生。但他每每很古怪,有时一连多日闭门不出,有时夜里到处转悠。还看一些难以置信的书……德国形而上学……生理卫生学,我也弄不清。昨天还从莱比锡给他邮来了一个包裹。干脆说一句好吗?赫刺克勒斯需要赫柏。这里有非常好看的农家姑娘……星期六晚上沐过浴后,别人会误把她们当成是公主……没有一个不以能讨老爷的欢心为荣。假如我像他那样年轻,我就豁出去了!……不,他没有情妇,也不结婚,他错了,他该有点消遣。”
医生这种粗俗的物质主义令我很是反感,我索性不再和他谈了,只是告诉他说,但愿谢苗特伯爵能找到一位与他匹配的妻子。我还从医生那里得知伯爵对哲学研究很感兴趣,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位轻骑兵军官、酷爱打猎的人,居然阅读德国形而上学的书籍,研究生理卫生,这推翻了我的想法。不过,医生说的不是假话,当天我便获得了证实。
“教授先生,”晚饭快结束时他忽然问我,“您如何理解自然的二元论或者双重性呢?……”看见我没完全听懂他的意思,他又说道:“您可否有过站在塔顶或者悬崖边上,既有企图跳下去的心理,又有害怕摔死这两种相反的感觉?”
“这可以用生理的原因去解释,”医生说道,“首先,人上坡后会感到疲倦,血液流向大脑,大脑……”
“别谈血了,大夫,”伯爵不耐烦地大声打断医生的话,“咱们举别的例子吧。您手里拿着一支已经上了膛的枪。您最好的朋友就在旁边,您忽然闪过要一枪把他打死的念头。您特别讨厌谋杀,但您却有谋杀之念。先生们,我认为假如一个小时之内您脑子里产生的一切想法……教授先生,我把您看做是一位圣人,我觉得,倘若把您的所有思想都写出来,可能会有对开本厚厚的一本,依据这本书,没有一位律师不会成功地就您的停职问题为您辩护,没有一位法官不能把您关进监牢或疯人院。”
“伯爵先生,这位法官肯定不会因我今早花了一个多小时,去探索斯拉夫动词和一个介词搭配用,而判我有罪,但是,如果一旦我有某个不同的想法,那又会从中得到什么对我不利的证据呢?我并不比使我产生思想的外部原因更能控制我自己的思想。不能从我内心产生了想法这一点得出结论说,这便是实行的第一步,甚至也不能说已经决定去做。我从来没有杀人的念头,但如果我一旦产生了杀人的念头,难道我的理智不会把这念头排除吗?”
“您谈理智倒谈得很轻巧,但理智是否像您所说总能给您指点迷津呢?要让理智能够发言并使人服从,就必须有思考,也就是说,需要时间与冷静。这两者是否总能具备呢?在战斗中,我发现一颗炮弹向我飞来,我一转身,看见了我的朋友,如果时间允许我考虑,我一定会舍身救他……”
我试图和他谈我们作为人,作为基督徒的责任,谈到我们必须效法圣经中的战士,时刻准备战斗。总之,我要使他明白,只有不断和我们的欲念作斗争,我们就能获得削弱并克制欲念的新的力量。可是我担心,他看来仅是口服但心不服。
我又在别墅里住了十天左右。并又去了一次杜希里,但我们并不在那儿留宿。和头一次一样,伊乌因斯卡小姐那样淘气,像个宠坏的孩子。她使伯爵着了迷,我想伯爵肯定爱上她了。但他很了解这姑娘的缺点,不做丝毫幻想。他了解姑娘生性风流,举动轻佻,所有不能愉悦她的东西,都被她拒之千里。我常常发觉,伯爵知道她这样缺乏理智,内心觉得挺痛苦,但她稍微一撒娇,伯爵就一切都忘了,变得容光焕发,兴高采烈。我走的前一天,他想领我到杜希里去最后一次,或许因为我会与那位姑母闲聊,而他便可以和那个侄女在花园散步。可是我有许多事情要做,所以不论他如何坚持,我依然婉言谢绝了。尽管他叫我们不要等他,但他还是赶回来吃晚饭。可是坐到桌旁却无心进食。整整一顿饭都面色阴沉,郁郁寡欢。不时眉头紧锁,目光凄凉。医生出去照顾老伯爵夫人的时候,伯爵跟着我到了我的房间,把心事向我尽情倾吐。他大声说道:“我真后悔抛下您去看这个疯丫头,她不理我而另觅新欢。幸亏现在我们之间一切都结束了,我烦透了,今后绝不再见她……”他像以往那样来回踱了一会儿,又说道:“您或许曾经以为我爱她,对吗?那个笨蛋医生就是这么想的。不,我从未爱过她。但我喜欢她的笑脸,她白皙的肤色我也喜欢看……她身上的优点就是这些……尤其是皮肤。至于脑子,她一点也没有。我一向仅把她看做一个漂亮的玩具娃娃,烦闷和没有新书的时候觉得好玩……无疑应该说,她是个美人……皮肤妙不可言!无与伦比……教授先生,这种皮肤下的血液肯定比马血还好喝,对吗?……您觉得如何?”
他哈哈大笑,但笑声刺耳,令人心里发毛。
翌日,我与他告辞,继续我在伯爵领地北部的勘察。
七
勘察持续了两个月,我可以说,萨莫基蒂的乡村我没有一个不曾停留,没有一个在收集资料方面一无所获的。请允许我趁此机会致谢这个行省的居民,尤其是那些神职人员,他们对我的研究给予了十分热情的帮助,他们卓越的贡献使我的字典生色不少。
在斯佐莱逗留了一周以后,我正打算到克莱佩达(我们称此港口为梅美尔)上船回家,突然收到谢苗特伯爵下面这封信,是一个猎人捎来的。
教授先生:
请允许我用德文致函于您。倘若用若木德文写,我会犯更多的句法错误,您也会完全看不起我。我无法断定是否已经失去您的尊重,我要告诉您的消息可能也无补于事。开场白不说了,我要结婚了,您肯定猜得出来与谁。朱庇特嘲笑有情人的山盟海誓。皮尔库恩斯,我们萨莫基蒂的朱庇特也是一样。我下月八日要娶的就是于莲娜·伊乌因斯卡小姐。如您届时能莅临参加婚礼,便是最可爱和最受欢迎的客人。美登蒂塔斯和周围地区的所有农民都会聚到我家,吃掉几头牛和无数头猪,等醉了时,即在您熟悉的那条林荫道右边的草地上跳舞。您会看到真正值得一看的服装和风俗。您来,我特别高兴,于莲娜也会非常高兴。我还要说一句,您若拒绝,我们会感到十分尴尬和难过。您知道,我是耶稣教会的教徒,我的未婚妻亦是。但我们的牧师住在百里以外而且正患痛风症,动弹不得,我斗胆希望您能取代他的位置,主持仪式。教授先生,请接受我诚挚的敬意。
米歇尔·谢苗特
信的下方,一个女人以娟秀的字体,用若木德文写了几行附言:
我,立陶宛的缪斯,以若木德文书写。米歇尔是个放肆的人,竟敢怀疑您会拒绝。说实在的,只有我才那么发疯,居然要嫁给像他那样的男孩子。教授先生,下个月八日,您将会看到一位服饰格外雅致的新娘。雅致不是若木德文,是法文。在仪式上您可别心不在焉啊!
信和附言我都不喜欢。我觉得这对未婚夫妇在这样一个严肃的场合态度轻浮,难以原谅。但是,有什么理由推辞呢?再说,我也承认,宣布的场面对我仍然有一定的吸引力。从各种迹象看,美登蒂塔斯别墅将会冠盖云集,我一定能借此机会找到一些有识之士,给我提供许多有用的情况。我的若木德词汇集十分丰富,但其中一些从粗俗的农民口中收集到的字眼,我觉得意思依然相对模糊。所有这些考虑加在一起,其力量足以使我不得不同意伯爵的请求。于是我答复他说,八号早上,我去美登蒂塔斯。唉!我是多么后悔此行啊!
八
走进别墅林荫道,只见许多身穿早礼服的男男女女,聚集在台阶上,或是在园地的小径上徜徉。院子里到处都是穿着节日盛装的农民,别墅洋溢着节日的喜庆气氛。举目皆都是鲜花、彩带、旗帜和花饰。管家领我去在楼下给我准备好的房间,并请我原谅未能给我一间更好的,因为别墅里人多,很难为我留我第一次来时所住的那个套间,那套间已经被当地贵族首领的夫人占用了。我的新卧房倒也不赖,很舒服,能够看到花园,正好在伯爵的套间下面。我赶紧换装去参加仪式,又穿上我的袍子,但伯爵和新娘子尚未露面。伯爵到杜希里接她。两个人早就该到了。可是新娘子着装打扮可不是件小事。医生通知客人,午饭要举行完宗教仪式才开始,肚子饿等不了的人最好先进点冷餐,有点心和多种露酒。我看出在这种场合下,等久了便会有人说三道四。两位被邀请的漂亮小姐的母亲不停地挖苦新娘。
正午过了,忽然焰火和排枪声大作,表示新娘子终于到了。不久,一辆花车由四匹骏马拉着,驶入了林荫道。从马胸前的白沫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迟到并非马的过错。马车上仅有新娘、杜希洛夫人和伯爵。伯爵下了车,把手递给杜希洛夫人。伊乌因斯卡小姐用优美和充满孩子气的娇憨的动作,似乎想用头巾蒙住脸,挡住周围人好奇的目光。但就在她站起身来,打算拉伯爵的手时,辕马可能被农民们向新娘子投来的花雨所惊吓,可能由于伯爵使动物产生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喷着鼻子站立起来。一个车轮碰到了台阶下的界石,眼看一场意外就要发生。伊乌因斯卡小姐轻叫了一声……但大家随即便放了心。只见伯爵把她一把搂到怀里,跃上台阶,毫不费力,好像抱着的是一只鸽子。对他矫健的身手和骑士救美人的风度,我们一致鼓掌。农民的喝彩声声震屋瓦。满面通红的新娘子大笑着,身子还在索索发抖。伯爵并不急于放下怀中的美人,洋洋得意地举起她让周围的人群观看。
突然,一个身材高大、瘦削、面色苍白、衣衫零乱的女人,披头散发、面部肌肉因恐惧而全部扭曲,出现在台阶上,谁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打熊呀!”她尖声大叫道,“打熊呀!拿猎枪来!……熊把一个女人叼跑了!快打死它!开枪!开枪!”
原来是老伯爵夫人。新娘子来时,大家都被吸引到台阶上、院子里和窗口前,连负责看管这个可怜的疯子的那些仆妇也忘记了职守。疯子趁机溜了出来,没有人看着,所以就一直来到人群中间。当时的场面看了很叫人难受,不管她喊叫也好,挣扎也罢,都必须把她弄走。许多客人不知道她有病,别人只好向他们解释。大家很久还在叽叽喳喳地纷纷议论。每张脸上都露出凄然的神色。“真是凶兆!”迷信的人说道。至今立陶宛迷信的人还不少。
这期间,伊乌因斯卡小姐要求只给她五分钟去穿衣服和戴婚纱,但去了足足一小时。这段时间足以使不知道老伯爵夫人有病的人弄清楚这种病的原因和细节而绰绰有余。
终于,新娘出来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珠光宝气,千娇百媚,光彩照人。她的姑母把她介绍给所有客人。当去礼拜堂的时刻到来时,我一惊非小,只见杜希洛夫人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了她侄女一记耳光,响声之大,使原来一些没注意到的人也纷纷把脸转了过来。被打的人却默默忍受,谁也不感到惊讶。只有一位穿黑的男宾在自己带来的一张纸上写了几句什么,在场有几个人若无其事地在上面签了字,直到仪式结束我才得知谜底。倘若我早点猜到,免不了要站出来,以我做牧师的神圣力量杜绝这种可恶的做法。因为此举的目的是为万一提出离婚作准备,佯装婚礼的进行只不过是具体的暴力强加于婚姻一方的结果。
宗教仪式过后,我觉得有责任对年轻夫妇讲几句话,努力使他们看到刚刚把他们结合在一起的婚姻如何庄严、神圣。由于我心里还没有忘记伊乌因斯卡小姐那段写得不是地方的信后附言,便提醒她说,她正在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这种生活再也不会带来年轻人的嬉戏与欢乐,而是充满严肃的责任和重大的考验。我觉得我讲话的这一部分像对所有懂德语的人一样,在新娘身上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一行人走出教堂时,又响起了排枪和欢呼声,接着,大家来到了饭厅。饭菜精美而丰盛,人人开怀大嚼,起初只听见刀叉声,但不久,随着香槟和匈牙利葡萄酒下肚,大家开始又说又笑,甚至大声喧嚷,还热烈地为新娘的健康和幸福干杯。大家刚刚坐下来,一个上了年纪的白胡子绅士站起来,大声说道:“我痛苦地看到,咱们古老的风俗正在消亡。咱们的祖先绝不会用玻璃杯这样祝酒。他们用新娘的鞋子甚至她的靴子喝,因为在我那个时候,夫人们都穿红色羊皮靴。朋友们,表现出我们还是传统的立陶宛人来吧。——而您,夫人,请把您的鞋给我一用。”
新娘红着脸,强忍着笑回答他道:“来取吧,先生……但我可不想用您的靴子来回敬。”
那位绅士不待她再说,马上潇洒地跪下,脱掉她一只白缎子红后跟小鞋,往里倒满香槟,喝得又快又利落,流到他礼服上的酒没超过一半。鞋子手手相传,所有男人都用它喝酒,但并非没有困难。那位老绅士要求保留那只鞋子作为珍藏。杜希洛夫人叫人通知一个侍女来修补她侄女的残妆。
其他人也照样依次祝酒,很快地,参加婚宴的人声音越来越大,我认为留在他们中间已经不合适,便趁没人注意,离开桌子,想跑到别墅外面呼吸点清新的空气。但到了那里,却看见一种不足为法的场面。仆人和农民们因为可以任意喝啤酒和烧酒,大部分已经醉了,以致发生口角,甚至还打破了头。几个醉鬼东一个西一个,在草地上毫无知觉地放肆地打滚。喜庆场面总的看来更似战场。我原本怀着好奇心,想仔细欣赏一下民间舞蹈,但领头的大多是下流的波希米亚女郎,而且我觉得冒险加入这乱糟糟的一团也不会有什么舒服感,于是便回到房里,看了一会儿书,然后脱下衣服,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时,别墅的挂钟正敲三点。虽然月儿朦胧,夜色倒也清朗。我想再睡,可是怎么也睡不着。按我的习惯,在这种情况下,总想拿本书学习,但手边找不到火柴。我只好起来在房间里四处摸索,突然,一件不透明的巨大物体,闪过我的窗户,附落在花园里,发出沉闷的声响。我第一个印象是人,估摸准是一个醉鬼从窗口跌下去了。我开窗看看,什么也没发现。终于我点燃一枝蜡烛,躺回床上以后,又重温一下词汇汇编,直到有人把茶送进来。
十一点左右,我去客厅,看见不少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人。我一问询,知道宴席很晚才散。这时伯爵和那位年轻的伯爵夫人尚没有露面。到了十一点半,大家开了不少讨厌和无聊的玩笑之后,开始嘀咕起来,初时声音很低,不久便高声说话了。弗雷贝尔医生自告奋勇,叫伯爵的一个仆人去叩他主人的门。一刻钟后,仆人从楼上下来,带着忧虑不安的神色向医生报告说,他敲了十几下门,可是毫无反应。杜希洛夫人、医生和我共同商议了一下。仆人的忧虑使我也感到忐忑不安。我们三人和那仆人一同上楼。来到门口,我们发现年轻伯爵夫人的贴身侍婢神色慌张,说一定出了什么事了,因为夫人的窗子开着。我心里一惊,想起从我窗前堕下去的那件沉重的物体。我们用力敲门,毫无动静。最后,仆人拿来一根铁棒,我们把门用力撬开……不行!我真没有勇气去描绘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惨象。年轻的伯爵夫人已经躺在床上死了,脸被撕得稀巴烂,喉咙被割开,身下一大摊血。伯爵不见了踪影,从此杳无音信。
医生审视伯爵夫人血肉模糊的伤口,惊呼:“这不是刀刃切的……是咬的!”
教授合上书,若有所思地看着火。
“故事讲完了?”阿德莱伊德问道。
“完了!”教授凄然回答道。
“但是,”她又问道,“您为什么称之为洛奇呢?没有任何人物叫这个名呀。”
“这不是个男人的名字,”教授说道,“……喂,泰奥多尔,您清楚洛奇这个词的意思吗?”
“一点也不明白。”
“如果您念熟从梵文转化为立陶宛文的规律,您便会看出,洛奇即梵文‘arkcha’或者‘rikscha’。立陶宛文称为洛奇的动物从前希腊人称之为‘αρκτοσ’,拉丁人称之为‘ursus’,而德国人则称之为‘br’。
“您现在清楚我这段卷首题词的意思了:
米雄与洛奇
二位实一体。
“您知道,在《列那狐的故事》中,熊名叫伯伦。斯拉夫人称之为米歇尔,即立陶宛文米兹卡,这一绰号几乎总是代替了洛奇这个统一的称呼。正是这个缘故,法国人忘记了狐狸的新拉丁文叫法、古皮勒或戈尔皮勒,而代之以列那。我还可以给您举出其它不少事例……”
但阿德莱伊德发觉时间已很晚了,于是,大家便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