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门
女人诚苦命,然亦有欢乐之时:
一为床第之间,二为死亡之际。
帕拉达斯
一
一些地理学家认为蒙达之战发生在古代巴斯土里人和迦太基人聚居的地方,即今日马尔贝拉以北七八公里之处的孟达。我向来对他拉的这个论点持一种是否言之有据的怀疑态度。根据我对无名氏所作的《西班牙战记》和在奥苏纳公爵琳琅满目的藏书楼中搜集到的材料进行研究的结果,我觉得历史上恺撒破釜沉舟跟罗马共和国的领袖们决一死战的地点应当到蒙蒂亚附近去搜寻。1830年初秋,乘路经安达卢西亚之便,我做了一次长途旅行,以消除脑子里积聚的疑云。我希望我即将付梓的一篇论文能够尽释所有实事求是的考古学家心中的疑团。但在我这篇论文将全欧学术界尚无定论的地理问题解决以前,我不妨先给诸位讲一个小小的故事。这个故事决不会对蒙达战场到底地处何方这一有趣的问题先下任何断语。
我在哥尔多巴雇了一名向导和两匹马,带着全部行装——恺撤的《高卢战记》和几件衬衣便上路了。一天,我在卡尔切纳沿岸平原地势稍高之处漫游,此时人困马乏,舌燥口干,骄阳似火,肌肤如灼,正恨不得痛骂一番恺撒和庞培的儿子们,忽然发现距离我走的小路颇远的地方有一处绿茵,疏疏落落长着灯心草和芦苇,说明此处必有水源。近前一看,果然发现所谓绿茵原来是一条小溪灌注的沼泽。溪水似乎来自加布拉山脉两座峭壁之间一条狭窄的峡谷。我确信,倘若沿溪上溯,水流势必更加清冽,蚂蟥和青蛙会更少,也许在丛岩之间能觅见少许绿荫。刚入峡口,我的马就昂首长嘶,引得另外一匹我看不见的马即刻回应了一声。又走了百余步,只见峡口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天然的圆形广场,周围都是悬岩峭壁,整个场地被严实地笼罩在阴影之中。旅行人中途小憩,再也碰不到一个比这里更惬意的地方了。峭壁之下,泉水翻滚,泻入一汪潭水之中,潭底细沙,其白似雪。潭边有五六株高大挺拔的橡树,因终年避风,兼有山泉滋润,故而浓荫如伞,直罩碧潭。周围是一片绿油油的嫩草,在方圆四十公里的客店中别想找到比这更舒服的床榻了。
其实,发现这个清幽去处的功劳并非属于我。因为在我到达之前已有一个男子在此歇息。我进入峡谷时,他可能还在梦乡里徜徉。他的马趁着主人打盹之际,把周围的青草啃个精光。那汉子被马嘶声惊醒,站起来向马走去。此人年纪不大,身材中等个子,样子很结实,目光深沉,一脸傲气。皮肤原来也许很好看,但现在已被太阳晒得比头发还黑。他一手按着坐骑的笼头,另一只手拿着一支铜制的喇叭口短铳。不瞒您说,我看见这支短铳和那人的凶相先是有些吃惊,可是,总听人说有土匪,却从来没亲眼见到过,我已经不相信有土匪了。而且,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全副武装地去赶集我也没少见,不能见到一支枪便怀疑这个陌生人有歹意。“再说,”我心里想,“我这几件衬衣和那本埃尔赛维尔版本的《战记》对他有什么用呢?”于是,我亲切地对那个持枪的汉子点了点头,笑着问他,我是否打扰了他的睡梦。他没有回答,只是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仿佛满意了,接着又仔细打量走过来的向导。只见向导的脸色陡地变了,止住脚步,露出惊恐的神情。我心里喊了一声:坏了!但为了让他镇定,我决定不让他看出任何不安的情绪。我下了马,吩咐向导卸下马笼头,然后在泉水边跪下身来,把头和手泡进水中,接着,像基甸手下不合格的兵丁般喝了一大口水,肚皮朝下地趴在地上。
但我悄悄地留神观察我的向导和那个陌生人。向导很不情愿地走过来,陌生人似乎对我们并无歹意,因为他把马又放开了,原本平端的短铳现在也枪口朝下了。
我觉得不应该因对方不理睬而动气,便仰躺在草地上,满不在乎地问那个带枪的人身上可有火石,同时掏出雪茄烟盒。陌生汉子依旧一言不发,从口袋里翻出火石,殷勤地给我打火。很明显,他态度缓和了,竟在我面前坐了下来,但依旧枪不离手。我抽着雪茄,又从剩下的雪茄当中选了一支最好的,问他是否抽烟。
“抽的,先生,”他回答道。这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的第一句话,同时我发现他念S的音和安达卢西亚人不同,因此我断定他也只是和我一样的过路人,只是不考古罢了。
“这一支您一定觉得不错。”说着我递给他一支哈瓦那正牌的上等雪茄。
他向我微微点了点头,就着我的雪茄把自己那支对着了,然后又颔首致谢,接着便贪婪地抽了起来,看样子十分高兴。
“啊!”他抽了第一口,把烟慢慢地从嘴和鼻孔里喷出来,大声说了一句,“我好久没尝到烟味儿了!”
在西班牙,一支雪茄递过去并被对方接受就标志着友好关系的开始,一如东方拿面包和盐与客人分享一样。那人倒是比我想像的健谈。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他虽然自称是蒙蒂亚地区的居民,但对该区却不太熟悉,不知道我们所在的那个清幽的峡谷叫什么名字,附近的村子一个也列举不出来。最后,我问他在附近是否看见过断壁残垣、凸边的瓦、雕过的石头,他回答说从没留意过这一类的东西。相反,他对马却颇有研究。把我的马头头是道地评论了一番,这当然很容易。接着,他向我谈起他坐骑的家系,称它来自有名的哥尔多巴养马场,确实出身高贵,极为耐劳,据其主人说,此马曾经一天跑过一百二十公里的路,而且不是飞驰便是疾走。正说在兴头上,陌生人突然停住了,仿佛说的话已经太多,连自己也感到惊讶和后悔。“我正急着赶往哥尔多巴,”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接着说道,“有一件案子想求法官帮忙……”他边说边看着我的向导,向导立即奇怪地垂下了眼睛。
这里既有树荫,又有山泉,我不禁心花怒放,忽然想起从蒙蒂亚启程时,朋友们曾经将几片好吃的火腿放在我向导的褡裢里,便让向导取出来,请那个陌生人随便吃点。刚才他说很久没有抽烟,但我看他倒是至少有两昼夜不曾进食了,吃起来狼吞虎咽。我想,这个可怜的饿鬼遇见我真是遇见大救星了。我的向导却吃得不多,喝得就更少了。开始上路的时候,他说得比谁都欢,可现在却像个哑巴。我们那位客人在场似乎使他很不自在,两个人彼此都怀有戒心,我也猜不出到底是因何缘故。
转眼间,连面包和火腿的碎屑也吃得精光,我们每人又各抽了一支雪茄。我吩咐向导把我们两人的马匹重新套上,准备向我这位新朋友告辞,他问我打算在哪儿留宿。
我还没来得及注意向导做的暗示便脱口回答说,打算到库埃尔沃客店下榻。
“先生,这客店太糟,对您这样的人似乎不合适……我也到那儿,如果您愿意的话,咱们就搭个伴。”
“好极了。”我说着上了马。高导给我扶镫,同时又向我使了个眼色。我耸了耸肩膀表示回答,似乎告诉他,尽管放心好了。接着一行人便上路了。
安东尼奥眼色、不安的神情、陌生人说漏嘴的几句话,特别是他赶了一百二十公里路的事和不太合乎情理的解释,已经使我对这位旅伴有了一定的推断。毋庸置疑,我正在和一个走私犯,也许是一个土匪打交道。但这又关我何事呢?我很知道西班牙人的性格,我敢断定,一个和你一起吃过饭抽过烟的人是没有什么可怕的。有他在场,碰见任何坏人也是一种可靠的保护。再说,我也很想知道强盗到底是怎样一种人。这可不是每天都可以碰得到的。与一个危险人物在一起,特别是觉得他又温柔又驯善的时候,总感到有点意思。
我希望逐渐使这个神秘的神秘的陌生人对我说出真心话,所以,不管向导怎样一再对我使眼色,还是故意把话题扯到大道上的劫匪上去,当然是用那种怀着敬意的语气。当时,安达卢西亚有一个著名大盗,名叫何塞·马利亚,其事迹真是脍炙人口。“没准我旁边这位就是何塞·马利亚。”我暗暗想道。于是我大谈我所知道的这位好汉的传闻,全都是颂扬性的,而且对其勇敢和仗义表示高度赞赏。
“何塞·马利亚不过是寻常人而已。”陌生人谈谈地说了一句。
“这是他的自我评价还是过分的谦虚呢?”我心里想。因为在仔细打量了这位旅伴之后,我发觉他与张贴在安达卢西亚很多地方的城门口上何塞·马利亚的相貌等同一人。“对,就是他……金发、碧眼、小手、大嘴、牙齿整齐;细棉布衬衣、绦绒上装还缀着银扣,白皮护腿,坐下枣红马……没问题准是!不过还是别说破的好。”
我们到了小客店。他没说错,这小店条件之差果真从未见过。仅有一间大屋子,既是厨房,又是饭厅和卧室。只差茅厕没盖在屋里了。屋子中间有一块石板,上面生着火,烟从屋顶上一个窟窿冒出去,或者干脆像云雾般停在离地面几尺高的地方,呛得人直咳嗽。沿墙根铺上五六张旧骡毯,就算是客铺了。离屋子,或者不如说,离刚才我说的那间惟一的大房二十步远近有一个车棚,就算是马厩。这个可爱的住处没有其他人,至少当时是这样,只有一个老婆子和一个约十到十二岁的小姑娘,肤色黝黑,衣衫相当褴褛。我心想:“莫非这就是古代蒙达-伯蒂卡居民的后裔?啊,恺撒!啊!塞斯土斯·庞培!倘若你们能死而复生,肯定会惊讶不已!”
老婆子一看见我的同伴,不禁惊叫了一声,脱口说道:“噢!唐何塞老爷!”
被称作唐何塞的那位“危险人物”皱起眉头,威严地把手一抬,老婆子立刻变哑巴了。我转过头,暗暗对向导递了个眼色,告诉他,我完全了解今夜这个伙伴,请他不必再费唇舌。晚饭倒比我预料的丰盛。饭摆在一张独腿的小桌上。老公鸡丁炒饭,辣椒放得不少,然后又是油炒辣椒,最后是“加斯巴措”,那是一种辣椒拌的沙拉。三道菜都很辣,看来今晚要和辣椒过不去了。我们不得不打开羊皮酒囊喝蒙蒂亚葡萄酒,这酒味道还可以。饭后我发现墙上挂着把曼陀林,西班牙到处都有曼陀林,便问伺候我们的小姑娘是否会弹。
“不会,”她回答道,“但唐何塞弹得可好啦!”
我立刻客气地请求唐何塞“请您给我唱首歌好吗?我特别喜欢你们的民族音乐。”
“先生是谦谦君子,用这样好的雪茄款待我,任何要求我都不该拒绝。”唐何塞快活地大声说道,接着,要过曼陀林,自弹自唱起来。他的声音虽然粗糙,但还算悦耳,曲调苍凉而古怪。至于歌词,我连一句也不明白。
“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我对他说道,“您刚才唱的并不是西班牙的调子,却像我在外省听过的《佐尔齐科》。歌词可能是巴斯克语。”
“不错,”唐何塞面色阴沉地回答道。然后把曼陀林放在地上,双手交叉在胸前,神情异样而凄凉地注视着即将熄灭的柴火。放在小桌上的灯照亮了他那张显得即高贵、又凶恶的脸,使我想起弥尔顿笔下的撒旦。也许我的同伴和他一样想起离开了的家,想起一次失足只好异乡飘泊的可怜身世。我想再挑起话题,但他缄口不语,沉浸在脉脉的愁思之中。此时,老婆子已在屋子的一角睡下,睡处拉一根绳,上搭一条破被,与屋里的其它部分隔开。小姑娘也跟着她钻进这个专为女眷保留的“单间”。我的向导于是站起来,叫我随他到马厩。唐何塞察觉后好像突然惊醒,厉声询问他到哪儿去。
“去马厩”。向导回答道。
“去干什么?马有吃的。就在这儿睡吧,先生会同意的。”
“我担心先生的马病了。我想让先生亲自去看看,或许他知道该怎么治。”
很显然,安东尼奥想单独跟我谈些什么,但我不愿使唐何塞产生怀疑,而且按照我们当时的情形,我认为最好的做法就是表示绝对放心。因此,我回答安东尼奥说,我对马完全是外行,而且我也困了。唐何塞跟着向导去马厩,很快便独自回来,对我说,马没什么毛病,但我的向导认为那是匹宝马,便用自己的上衣给它擦身,叫它发汗。他觉得这项工作很惬意,打算干个通宵。这时候,我已经躺在骡毯上,用斗篷把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生怕碰到脏乎乎毯子。唐何塞说了声对不起,便在我身旁躺下,正对着门口,同时并没有忘记把短铳的导火线换上,小心翼翼地放在当枕头用的褡裢下面。我们互道晚安,五分钟后,便沉沉睡去了。
我想自己大概是太累了,竟然能在这样的鬼地方睡得着。但一个钟头以后,感到浑身奇痒难熬,睡下不久便醒了。我弄清原委之后,觉得与其待在这个让客人遭罪的房间里不如到露天去度过后半宿。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从呼呼大睡的唐何塞身上迈过去,动作异常小心,出了屋子也没把他惊醒。我在屋旁一张很宽的条凳上面躺下,准备把这一夜打发过去。正当我第二次闭上眼睛的时候。忽觉眼前似乎闪过一个人和一匹马的影子,走路悄无声息。我翻身坐起,认出是安东尼奥。他在这个时分走出马厩我自然感到很奇怪,便站起来,迎着他走去。他先看见了我,陡地停住了。
“他在哪?”安东尼奥低声问我道。
“在客店里,正睡得香,他不怕臭虫,你为什么把马牵走?”
这时我才看见,为了走出车棚时不弄出任何响动,安东尼奥用破毡片小心翼翼地把马蹄裹上了。
“看上帝份上,您悄声点。”安东尼奥对我说道,“您不知道这人是谁。他就是何塞·纳瓦罗,安达卢西亚赫赫有名的大盗。整整一天我都向您作暗示,但您却不愿理会。”
“一个大盗跟我有何相干?”我回答道,“他又没偷我们,我敢打赌,他也没有抢我们的打算。”
“好极了!但谁能把他交给官府便可得到二百杜卡托的奖赏。我知道离这里六公里有一个枪骑兵的哨所。天亮以前,我可以带几个结实的汉子回来。我本想骑走他的马,可那畜生很凶,除了纳瓦罗,谁也难以靠近它。”
“见你的鬼去吧!”我对他说道,“这可怜的人有什么对不起你,你想告发他?再说,你能肯定他就是你所说的那个大盗吗?”
“绝对能够肯定,刚才,他跟着我进了马厩,对我说:‘你好像认得我,如果你向那位好心肠的先生说出我是谁,我就让你的脑浆迸裂。’您别走,留在他身边,您大可放心。只要他知道您在,他就不会怀疑。”
说着话,我们已经远离了那个客店,不会有人听见马蹄的声音了。安东尼奥很快把裹着马蹄的破布扯掉,准备翻身上马。我连恳求带威胁地想拽住他。
“先生,我是个穷光蛋,”他对我说道,“二百杜卡托不能白白放弃,何况还能给地方上除去一害。不过,您要当心:如果纳瓦罗醒了,他会抄起短铳,您就要留神了。我吗?我已经骑虎难下,您自己看着办吧。”
说着,那家伙翻身上马,两腿一夹,很快便消失在夜幕之中了。
我很生向导的气,同时也感到非常不安。考虑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返回客店。唐何塞还在沉睡,大概正在极力补偿几天来东奔西走的疲惫和困倦。我只好用力把他摇醒。我永远忘不了他凶狠的眼神和扑向短铳的敏捷动作,幸亏我为了保险,已先把他的枪放在离他睡处稍远的地方。
“先生,”我对他说,“请原谅我把您叫醒,但我想冒昧地问您一句:如果一会儿看到五六个枪骑兵到这里来,您不会在乎吧?”
他“霍”地跳起,厉声喝问道:
“这是谁告诉您的?”
“警告只要准确,管它从何而来。”
“您的向导把我出卖了,我饶不了他!他在哪儿?”
“我不清楚……在马厩里吧,我想……但有人告诉我……”
“谁告诉您?……不可能是老婆子……”
“我不认识的一个人……别多说了,您想还是不想等那些兵来?如果不想,就不要浪费时间,否则晚安,请原谅我打断了您的好梦。”
“哦!您的向导!您的向导!我早就看出他……不过,我会找他算账的!……再见了,先生。您帮了我的忙,上帝会保佑您的。我其实并不完全像您想像的那样坏……是的,我还良知未泯,值得正人君子的怜悯……再见了,先生……我只抱憾不能报答您的恩情。”
“如果您要报答我,唐何塞,那就请您答应我,不怀疑任何人,也不要心存报复,拿着,这些雪茄是给您在路上抽的。祝您一路平安!”说罢,我向他伸出了手。
他默默地握了握我的手,拿起短铳和褡裢,用我听不懂的土语跟老婆子说了几句话,然后直奔车棚。不大会儿,我便听见他在原野上飞驰了。
我回到条凳上躺下,但难以入眠。我反躬自问,究竟该不该把一个强盗,也许还是一个杀人犯从绞架上救下来,原因仅是同他一起吃过火腿和瓦伦西亚式炒饭?难道我没有出卖了我那位维护法律的向导了吗?我不是会给他招来罪犯的可怕报复吗?可是朋友之间必须要讲义气!……我对自己说:真是无知之见,强盗将来所犯的罪,我是要负责的呀……但是,这种难以理喻而发自内心的本能难道是无知之见吗?或许,在我当时复杂而微妙的处境下,怎么做都难免会感到后悔。我正为自己的行动是否符合道德规范而左思右想的时候,忽然看见出现了六个骑兵,安东尼奥小心翼翼地跟在最后。我迎上去,告诉他们,强盗已经逃走两个钟头了。老婆子在班长盘问下,回答说,她认识纳瓦罗,可她是个孤老太婆,压根儿就不敢冒生命的危险去告发他,还说他每次来这里,习惯上都是半夜就走。至于我,则必须走上十几公里,出示我的护照,当着一位法官的面签署一份声明,然后才能得到允许,继续我的考古研究。安东尼奥恨我,疑心是我使他轻易到手的二百杜卡托打了水漂。但我们在哥尔多巴还是客客气气地分了手。我尽量在我财力范围内给了他一大笔报酬。
……
二
我在哥尔多巴逗留了几天。有人指点我说,多明我教会的图书馆里存有一份手稿,能向我提供一些关于古蒙达的有用的资料。慈祥的神甫们热情地接待了我。我白天在他们的修道院里消磨,晚上则在城里溜达。在哥尔多巴,每当黄昏时分,瓜达基维尔河右岸总有一大群闲人。那儿可以闻到从一个自古以鞣革驰名的皮革厂散发出来的特殊气味,同时也可以欣赏到一道值得一看的“风景”。晚祷的钟声敲响前几分钟,一大群妇女聚集在河边高高的堤岸下。没有一个男人敢混杂其中。晚祷钟声一响,就说明天已经黑了。钟敲到最后一响,全体妇女便脱衣入水。于是一片欢声笑语,闹得沸反盈天。男人们的眼睛睁得滚圆,从堤岸高处欣赏这些浴女,力图看得清楚、再清楚,仔细、再仔细……无奈却什么也看不到。暗蓝的河水上,影影绰绰的白色人形使有诗意的人浮想联翩,只要略微思索,就不难想像出狄安娜和仙女们沐浴的情景,而且不用担心会遭到与阿克泰翁相同的命运。——据说有一天,几个居心不良的流氓凑了点钱买通圣母院敲钟的人,叫他把法定的晚祷钟声提前二十分钟敲响。虽然天色还很亮,但瓜达基维尔河的仙女却毫不犹豫,她们信任晚祷钟声甚于信任太阳,心安理得地换上浴装,而这种装束总是最简单不过的。当时我没在场。我在的时候,敲钟的人偏偏不受贿赂,而且暮霭朦胧,只有猫才能分辨出年纪最大的卖橘子的老太婆和哥尔多巴最漂亮的女工,以及那些无聊的男人们所渴望看到的一切……可惜猫没有这方面的嗜好。
一天晚上,夜晚的大幕已经全部拉下,我在堤岸上凭栏吸烟,突然一个女人从通向河边的梯级上走上来,到我身旁坐下。鬓间插着一大束素馨花,在夜色里散发出醉人的芬芳。她衣着朴素,甚至还非常寒酸,一身黑衣服,同大部分女工晚间穿的一样。有身份的女人只在早上才穿黑,晚上全是法国式打扮。那个浴女来到我身旁,故意把系在头上的纱巾轻轻滑落在肩上,借着微弱的星光,我发觉她很年轻,身材玲珑小巧,长着一双大眼睛。我马上把雪茄扔掉。她明白这是典型法国式的礼貌,赶紧对我说,她其实十分喜欢闻烟草的味道,如果有醇和的纸烟,她还能抽哩。我烟盒里恰好还有几根,赶紧递了过去。她真的拿了一根,一个小孩见状送来一根点着的绳子,她给了一个苏比,把烟燃着了。我们抽着烟,谈了很久,直到堤岸上只剩下我和那位美丽的浴女了。我想,请她到冷饮店吃点冰激淋大概还算得体。她稍微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了。可是在决定之前想先知道一下时间。于是我便把表一按,铃响了,她觉得很惊奇。“你们外国人发明的东西真高级!先生,您是哪国人?大概是英国人吧?”
“鄙人是法国人。您呢?是小姐还是夫人?您大概是哥尔多巴人吧?”
“不是。”
“至少是安达卢西亚人。听您说话声音那么柔,我想是的。”
“如果您那么会听人的口音。您肯定能猜出我是什么人了。”
“我想您一定是耶稣国度里的人,离天堂仅有两步路远。”
“这个隐喻指安达卢西亚,是我从我的朋友,著名的斗牛士弗朗西斯科·塞维利亚那里学来的。”
“得了吧!天堂……这里的人都说,天堂不是为我们建造的。”
“那么,您难道是摩尔人,抑或……”我停住了,不敢说出犹太人这几个字。
“算了!算了!您看得很清楚,我是波希米亚人。愿意让我给您算个卦吗?您是否听人提到过卡门小姐?那即是我。”
十五年前,我根本不相信什么鬼神,所以就算巫婆坐在身边,我也满不在乎。“好极了!”我心里想,“上星期,我跟一个拦路抢劫的强盗吃晚饭,今天就跟一个魔鬼的女仆吃冰激淋。出门在外,什么都应该见识见识。”我加深对她的认识还有另外一个理由。说起来惭愧,中学毕业以后,我曾经花了点功夫去研究巫术,有好几次还尝试驱神唤鬼。虽然后来早已放弃了这种研究,但心中对任何迷信的做法总还有些好奇。能够知道波希米亚人的魔法达到什么程度对于我实在是赏心悦目。
谈话间,我们走进了冷饮店,在一张小桌子前坐下。桌子上用玻璃罩罩着一支蜡烛。这时我才有时间仔细审视我面前这位吉卜赛姑娘。屋里那些喝冷饮的顾客看见我有这么一个美人做伴,感到十分惊讶和羡慕。
我怀疑卡门小姐不是纯粹的波希米亚人,至少她比我遇见过的她的同族妇女要漂亮百倍。西班牙人说,一个女人要美,必得具备三十个条件,换句话说,必须对她能用得上十个形容词,而每一个形容词则必须适用于她身上的三个部分。例如,必须有三样黑:即眼睛、眼皮和睫毛;三样细:即手指、嘴唇、头发等等。(详见布朗托姆的作品。)我这位波希米亚姑娘当然不会如此十全十美。她的皮肤,虽然柔滑,颜色却很接近黄铜。眼角上挑,但非常好看;嘴唇稍厚,不过线条不错,露出一口比杏仁还白的牙齿。头发稍有些粗,但又长又黑,像乌鸦的翅膀一样闪着蓝光。为了避免描写过于冗长琐碎使各位读者生厌,我可以总结地说一句,她身上每一个缺点都伴随着一个优点,对比之下,优点也许更为突出。那是一种异样而野性的美,一张脸初时使您惊讶,但却过目不忘。尤其是她的眼神,既淫荡又凶狠,除了她,我从未见过别人有这种眼神。波希米亚人的眼是狼眼,西班牙的这句谚语可谓观察入微。如果您没有闲暇去动物园研究狼眼,那就不妨观察一下您的猫捕麻雀时的眼神吧。
我觉得在咖啡店里算命简直叫人笑话。便要求到那位美丽的女巫家里去,她一口应允,但想再知道一下钟点,要求我把表再弄响一次。
“是真金做的吗?”她非常仔细地看着表问道。
我们离开咖啡店时,夜色已经浓重,大部分店铺已经打烊,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了。我们跨过瓜达基维尔河大桥,一直来到城根尽头,在一所不算豪华的房子前面停了下来。为我们开门的是个孩子。波希米亚姑娘用我听不懂的话对他说了几句,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罗曼尼或者奇波卡里,是吉卜赛人的语言。孩子听了即刻走开,把我们留在一间颇为宽敞的房间里,屋子虽大,但只有一张小桌,两把凳子和一个木柜。对,还有一瓦罐水,一堆橘子和一捆洋葱。
待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波希米亚姑娘从柜里取出一副看模样已经玩得很旧的纸牌,一块磁石、一条干了的四脚蛇和另外几件法器,然后吩咐我用一个钱币在自己左手划十字。接着便开始做法。她的种种预言不必为各位细表,从她做法的架势看,显然对此道很是熟练。
可惜刚开始不久便有人来捣乱。门砰地打开了,一个身裹棕色斗篷只露出眼睛的男人走进房间,很不客气地对波希米亚姑娘大声斥责。我虽不明白他说什么,但听他的声调知道他特别恼火。吉卜赛姑娘看见他既不惊讶,也不生气,只是迎上去,用刚才她在我面前说过的那种神秘的语言,连珠炮般说了几句。我只听懂她重复了好几次的“外国佬”这个字眼,知道那是波希米亚人对所有异族人的统称。我猜想准是在谈我,看情形非有麻烦不可,便悄悄抄起凳脚,打算瞅准时机往那位危险人物的头上砸去。不料他粗暴地推开波希米亚姑娘,径直向我走来,接着,又退后了一步,说道:
“噢,先生,原来是您!”
我也仔细地看了看他,认出了是我的朋友唐何塞。这时候,我真有些后悔当时没让人把他捉去吊死。
“啊,老兄,是您!”我竭力装出坦然的样子,大笑着说道,“小姐正给我算卦,您来倒打断了。”
“老毛病!非叫她改不可。”他从牙缝里迸出了这句话,同时用凶狠的目光看着那姑娘。
波希米亚姑娘继续用自己的语言和他说话,而且越说越激动,两眼充血,闪着凶光,脸也气歪了,还不住地跺脚,看样子,似乎在强迫他干什么事,而他却显得很踌躇。到底是什么事,我已看出端倪,因为她一再用她的纤手在脖子下很快地抹来抹去。我相信大概是要割断一个人的脖子,而我怀疑这个被割的人大概就是我。
虽然她滔滔不绝地说,但唐何塞只简短地回答了两三句。于是,波希米亚姑娘非常轻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盘腿坐下,挑了一个橘子,剥了皮吃起来。
唐何塞挽起我的胳臂,打开门,把我送到街上。我们两人都默不作声,走了大约二百步。然后,他伸出手,说道:
“一直往前走不拐弯就是大桥了。”
说完,他即转过身去,很快走远了。我怅然若失,闷闷不乐地回到客店。最糟的是,脱衣时突然发现表不见了。
出于种种考虑,我第二天没有去索要我的表,也没有要求市长差人给我找回来。我终结了对多明我教堂那份手稿的研究工作,启程去塞维利亚。在安达卢西亚漫游了好几个月之后,打算返回马德里,这样就必须再次经过哥尔多巴。我并不打算久留,因为对这个美丽的城市和瓜达基维尔河边的浴女,我已经心生反感。可是,有几个朋友要看,又有几件别人托付的事情要办,我不得不在这个回教诸王的古都至少逗留三四天。
我又去多明我教堂,一位对我研究蒙达遗址一直颇感兴趣的神甫立刻伸出双臂迎上来,高声说道:
“感谢上帝!欢迎您,亲爱的朋友。我们都以为您死了呢。我告诉您,为了超度您的亡魂,我念了好多回天主经和圣母经,当然我并不后悔。这么说,您没有被谋杀,因为我们知道,您的东西被人抢过。”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有点惊讶地问。
“您知道,您那只会反复报时的表,挺漂亮的。您在图书馆工作时,每当我们提醒您该去听唱圣诗了,您便让表报一次时。好了,这块表已经找回来了,会还给您的。”
“就是说,”我有点不知所措,便打断他的话问道,“我丢了的那块表……”
“那坏蛋已被关进牢里,大家都知道,他那种人,为了一个小钱也会对一个基督徒开枪的。我们十分害怕他把您杀了。回头我陪您到市长那里领回您那块精致的表。这样,您回到那边就不会说西班牙的司法当局办事外行了!”
“不瞒您说,”我对他说道,“我宁搭上我的表也不愿出庭作证让一个可怜的人被吊死,尤其是因为……因为……”
“噢!您大可放心,他是罪有应得,吊死一次还算便宜他了哩。抢您东西的人是个强盗,所以后天上绞刑架,绝不赦免。您看,多抢一次或者少抢一次,绝不会影响他的判决。如果他只是抢,那倒也罢了!但他血债累累,一次比一次残忍。”
“他叫什么名字?”
“地方上都叫他何塞·纳瓦罗。但他另外还有一个巴斯克名字,你我都甭想念得出来。对了,这个人倒是值得一看。您喜欢猎奇,可别放过去见识一下的机会,看看西班牙的坏蛋是怎样告别这个世界的。他目前在小圣堂,马丁内斯神甫可以带您去。”
这位多明我修士一再撺掇我去看看“挺有意思的绞刑”,我觉得不便推辞,便带上一盒雪茄去看那个囚犯,希望他能原谅我的唐突。
我被带到唐何塞那儿去的时候,他正在吃饭。他冷冷地朝我点点头,很有礼貌地感激我给他带去的礼物。他数了数我交给他的那盒雪茄以后,从中挑出了几支,把余下的还给我说,再多也不需要了。
我问他能否花点钱打点一下或者托托朋友替他减刑。他先是凄然一笑,耸了耸肩膀,但似乎很快又改变了主意,求我叫人做一台弥撒超度他的灵魂。
“您能否,”他不好意思地又说道,“您能否为一个得罪过您的人再做一台?”
“当然可以,朋友,”我对他说道,“不过,据我所知,这地方上还没有人得罪过我。”
他拿起我的手,神情严肃地紧紧握着。沉默了一会,又说道:
“我能再托您办一件事吗?……您回国也许会路过纳瓦拉,至少会经过距那儿不远的维多利亚。”
“不错,”我对他说,“我肯定会经过维多利亚。我绕道到班布罗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为了您,我绕这个弯也乐此不疲。”
“好极了!如果您去班布罗那,肯定能看到许多令您感兴趣的东西……那是个美丽的城市……我把这个徽章交给您(说着,他指给我看挂在他脖子上的一个小银章),请您用布或纸包好……”他停了一下,努力控制激动的情绪,“把它交给或托人交给一位老妈妈,地址我会告诉您。”
“您就说我死了,但别说如何死的。”
我允诺替他办这件事。第二天,我又去看他,和他度过了一段时间。下面诸位将要看到的一些悲惨遭遇就是他亲口讲述给我的。
三
他开始叙述起了他的故事。我出生在巴兹坦盆地的艾里狄多。我名叫唐何塞·里萨拉本戈亚。先生,您了解西班牙,一听我的名字就会清楚我是巴斯克人,祖辈都是基督徒。我姓名前冠以唐字是我的权利,如果在艾里狄多,我还可以向您展示写在羊皮纸上的家谱哩。家里想让我成为神甫,叫我念书,但我这人天生与书无缘。我太爱打网球了,这就害了我一辈子。我们纳瓦拉人一打起网球来便什么都不顾了。有一天,我赢了球,一个阿拉瓦省的小伙子向我挑衅,双方都动了马基拉,结果我又占了上风,可这一来我不得不离开家乡。路上遇见了龙骑兵,便投军入了阿尔曼萨骑兵团。我们这些山民学打仗不含糊。我不久便当上了下士,上级已经允诺提升我为中士,可是倒霉的事却来了。我被派往塞维利亚烟草厂做警卫。如果您到塞维利亚,一定会看见城外瓜达基维尔河边那座惹眼的大建筑,烟草厂的大门和附近的警卫室,至今仿佛还历历在目。西班牙人懒散值班时不是打牌就是睡大觉,我这个老实的纳瓦拉人则总想找点事做做。一天午饭过后,我正拿着黄铜丝给我枪上的通针编根链子,突然听见弟兄们说:“钟响了,姑娘们快回来干活了!”您知道,先生,烟厂里整整有四五百女工,在一个大厅里卷雪茄。男人没有“二十四道杠杠”的允许是不准进去的,因为天热的时候,女工们穿得都很随便,尤其是年轻的女工们午饭后回厂时,不少年轻小伙子都拥到大门旁看她们入厂,对她们说各种各样挑逗轻薄的话。姑娘们很少会拒绝塔夫绸头巾之类的礼物的。风流哥儿们只要撒出钓钩,鱼儿便纷至沓来,垂手可得。其他人都在抻着脖子看,而我却依然坐在门旁的板凳上。那时我还年轻,总想着家乡,觉得不穿蓝色裙子,肩上不搭着两条辫的就绝对不算漂亮姑娘。而且,安达卢西亚的女孩子也令我胆怯,我还不习惯她们的作风:尖酸刻薄,没一句正经话。所以我只顾埋头编我的链子,忽然听见有人说:“瞧,那小吉卜赛来了!”我撩起眼帘,一下便看见了她。那天是星期五,我终生难忘。我看见了您认识的那个卡门,几个月前我就是在她家遇见您的。
她穿的红裙颇短,露出一双破了好几个洞的长丝袜,纤巧的红皮鞋系着火红的丝带。她撩开头巾,似乎有意让人看见她的肩膀和插在她衬衣上的一大束金合欢。她嘴角还衔着一朵,款摆腰肢,步步前移,活像哥尔多巴养马场的一匹小骒马。在我家乡,大家若是看见一个这样装束的女人都不得不划个十字。而在塞维利亚,她的身段却博得了每一个人的赞赏。而她则有问必答,媚眼横抛,手叉着腰,其淫荡劲不愧为地道的波希米亚娘儿们。因此缘故,我起初并不喜欢她。重又捡起手中的活计。但她或所有的女人和猫一样,叫她们来不来,不叫她们来却偏来,竟在我面前停下来,和我搭讪。“大哥,”她依安达卢西亚习惯向我说道,“能把你的链子送给我系钱箱的钥匙吗?”
“那是系我的通针的。”我回答她道。
“你的通针!”她大笑着说道,“哦!既然先生需要勾针,那么先生是做花边的啰!”这不分明是故意挑逗我吗?在场的人都忍俊不禁地笑了。我窘得满脸通红,无言以对。“好吧,我的心肝,”她接着说道,“给我勾七尺黑色花边做一块头巾吧,亲爱的勾针师傅!”说着拿起嘴上的金合欢,用拇指一弹,正好弹到我两眼之间的鼻梁上。先生,那简直就像一颗子弹飞来……我躲也没处躲,傻乎乎地站在那里,呆若木鸡。直到她进了工厂,我才看见那朵金合欢掉在我两腿之间的地上。我不知怎地,竟趁弟兄们没注意的时候把花捡了起来,如获至宝地放进上衣里,这是我做的第一件蠢事!
两三个小时以后,我还在想这件事,忽然一个看门的人面无血色,气喘吁吁地跑到警卫室来,向我们报告说,卷雪茄大厅里有一个女人被杀了,得派警卫去看看。中士立即叫我带两个弟兄去。我领着人飞奔上楼。先生,您能想得到吗?我一迈进大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三百个只穿衬衣或差不多只穿衬衣的妇女,又叫又嚷,指指划划,闹得沸反盈天,连天上打雷也听不见。有一个妇工躺在地上,四脚朝天,满身是血,脸上刚被人用刀划了个大叉。人群中心地最善良的几个女工正忙着救护。伤者前面,我看见卡门被五六个妇女抓住。受伤的那个女人像杀猪一样地叫嚷:“快叫神甫来!我要忏悔!我要死了!”卡门一声不哼,牙关紧闭,双眼像四脚蛇一样滴溜溜乱转。“怎么回事?”我大声问道。女工们七嘴八舌,同时对我讲述,我好不容易才弄清楚事情的经过。大概是那个受伤的女人夸口兜里有足够的钱可以在特里亚纳集市上买头驴。“嘿!”多嘴的卡门说道,“你有一把扫帚!根据西方传说,女巫夜间骑扫帚飞行。难道不是吗?”对方认为这句话是恶语伤人,也许扫帚犯了她的忌,便回答说,她对扫帚一窍不通,因为她既没有做波希米亚人,也没有当撒旦干女儿的荣幸,不像卡门小姐将来被市长先生带去散步,后面还有两个仆人轰苍蝇的时候,便会熟悉她的驴子了。“那好吧。”卡门冷笑着说道,“我先在你腮帮子上挖几条让苍蝇喝水的槽,我还要在上面画个棋盘哩。”说到做到,她用切雪茄的刀,喀嚓两下!在对方的脸上划了个斜十字。
事情清楚了,我便抓住卡门的胳臂,颇有礼貌地对她说:“大姐,您得跟我走。”她像认出我似的瞅了我一眼,乖乖地说:“那走吧,我的头巾呢?”她系好头巾,只露出一双大眼睛,然后柔顺得像头绵羊,跟在我的两个弟兄后面走出了大厅。到了警卫室,中士说事情严重,必须把她关进大牢。还是由我负责押送。我叫两个龙骑兵一边一个,把她夹在中间,而我则像押解犯人的惯常做法,在后面走。就这样动身进城。那波希米亚女子初时保持沉默,可到了蛇街——这条街您知道,弯弯曲曲的,真是名副其实——进入了蛇街,她故意让头巾滑落在肩膀上,好让我看见她迷人的小脸,同时尽量转过头来,对我说:
“长官,您要带我去哪儿?”
“去监狱,可怜的孩子。”我尽量把用柔和的声音回答。对待囚犯,特别是女犯,心地善良的士兵理当如此。
“哎呀,那我会成什么了,长官大人,可怜可怜我吧。您那么年轻,那么和气!……”然后,把声音压低,说道:“放我逃吧,我会送您一块‘巴拉齐’,让所有女人都抢着爱您。”
先生,“巴拉齐”是磁石,据波希米亚人说,如果懂得使用,可以施展很多法术。刮下一小撮粉末放在一杯白葡萄酒里让女人喝了,她就会乖乖地就范。我一本正经地回答她:
“咱们在这儿废话少说,你要进监牢,这是命令,毫无办法。”
我们巴斯克人说话有口音,一听就知道不是西班牙人。相反,西班牙人中哪怕只会讲“巴依,姚纳”的也找不出一个。所以卡门一下子便猜出我是外省人。先生,您知道,波希米亚人没有祖国,四海为家,各种语言都会讲,大部分定居在葡萄牙、法国、外省和加塔卢尼西。他们甚至和摩尔人和英国人也能交谈。卡门的巴斯克语讲得非常地道。她突然对我说:“拉古纳,埃内,比霍察雷纳,亲爱的心肝宝贝儿,您是本地人吗?”
先生,我们的语言真的是太美了。客居异地,一听到乡音,不由地浑身发颤,热泪盈眶……我希望有一个外省神甫来听我忏悔。那强盗压低声音加了一句。接着,沉默了片刻,又继续说了下去。
“我的老家是艾里狄多。”我听见她说我家乡的话,心中煞是激动,便用巴斯克语回答道。
“我吗?我的老家是艾查拉尔。”她说道。(这地方离我家乡只有四个钟头的路程。)“是被波希米亚人拐到塞维利亚来的。我在卷烟厂做工,好赚足路费回到纳瓦拉我妈妈那儿。我妈全靠我养活,家里仅有一个‘巴拉切阿’,种二十棵酿酒用的苹果树。唉,若是我能回到家乡,站在白雪皑皑的山下该多好!刚才她们骂我,只因我不是本地人,跟那些流氓和卖烂橘子的小贩不是一条道儿。所以那些臭娘们全都和我作对,因为我曾跟她们说,她们塞维利亚所右的‘雅克’,即使拿着刀一起上,也敌不过咱们家乡一个头戴蓝色贝雷帽、手拿马基拉的小伙子。我说,伙计,难道您能忍心不帮您家乡一个姑娘什么忙吗?”
她撒谎,先生,她老撒谎,真弄不清这个女人一辈子是否讲过一句真话。但只要她一开口,我就偏偏相信,真是鬼迷心窍,真是毫无办法。她的巴斯克语说得很蹩脚,我却相信她是纳瓦拉人。单凭她的眼睛,加上她的嘴和肤色,就说明她其实是波希米亚人。当时我真犯昏,什么也没注意。心里想,倘若有西班牙人敢说我家乡的坏话,我也会和她刚才惩罚她的伙伴那样,用刀豁开他们的脸。总之,当时我像喝醉了酒,开始说胡话,眼看就要干蠢事了。
“老乡,如果我只轻轻一推,您就假装倒下,”她用巴斯克语又说道,“那两个卡斯提尔傻小子休想拽得住我……”
我的天,我把命令职责和一切都忘了,竟对她说:“老乡,我的小乖乖,你就试试看,愿山里的圣母保佑你!”这时候,我们正经过一条小巷。在塞维利亚,这样的小巷太多了。卡门霍地转过身来,当胸给了我一拳。我故意仰面朝天倒下。她一蹦,从我身上跳了过去,没命地飞跑,我们只看见她的两条腿!……大家都说巴斯克人腿快,她的腿,她的腿比兔子都快……既快又好看。我虽然爬起来了,但却把长枪一横,把整条街拦住,两位弟兄想追却先被挡了一下。然后,我开始跑,他们紧随在后。我们穿着带马刺的军靴,挎着军刀,拿着长枪,要追上她,却是休想!不到我给您讲这些话的功夫,女犯已经踪影皆无了。何况大街上的娘儿们还帮助她,讥讽我们,故意把我们往错误的方向引。我们来回瞎兜圈子,最后只好一无所获地返回警卫室,没拿到典狱长的收条。
我的部下为了逃避处分,跟上面说卡门和我用巴斯克语谈过话。说实在的,一个纤纤弱质的小女子,轻而易举地一拳就把我这样一个壮汉打倒,似乎也太不合乎情理。这一切都很可疑,甚至可以说太明显了。后来,我就被革了职,送去坐一个月监牢。这是我当兵以来第一次受处分。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中士一职从此也与我挥手再见了!
坐牢的头几天过得非常凄凉。入伍时豪气冲天,满以为将来至少能当上军官。我的同乡隆加、米纳早已经是将军了。沙帕朗加拉与米纳一样是自由党人,也跟他一样逃亡到了贵国,却成了上校。我曾经与他兄弟在一起玩过二十次网球。他兄弟跟我一样,也是个穷光蛋。当时我对自己说:“你受处分前下的功夫都付之东流了。现在,你档案上有了污点。要在长官的脑子里恢复你的地位非花上比刚入伍时多十倍的功夫不可!我为什么受处分?只为了一个耍弄我的波希米亚臭婊子。现在这家伙说不定正在城里哪个地方偷东西哩。可我总忍不住想念她。先生,您相信吗?她逃走时我清楚看见的她那双破了洞的丝袜总在我眼前闪现。我从牢房的铁窗望出去,看见走在大街上的那些女人竟没有一个比得上这个鬼娘儿们的。另外,我还不知不觉地闻到了她扔给我的那朵金合欢的香气,花尽管干了,但香味犹存……如果世界上真有巫婆,这娘儿们就是头一个!
一天,狱卒走进来,递给我一个阿尔卡拉面包,说道:“拿着,这是你表妹给你送来的。”我接过面包,一下子愣住了,因为我在塞维利亚并没有什么表妹。我看着面包,心里想,或许是弄错了。但面包那么诱人,又那么香,所以我不管它从哪儿来,是给谁的,决定还是先吃了再说。但用刀一切却“当啷”一下碰到了硬的东西,仔细一瞧,发现一把很小的英国锉刀,不用说,这一定是在和面时放进去的。除了面包,还有一枚价值两个皮阿斯特的金币。毫无疑问,这是卡门送的礼物。对她那个种族的人来说,自由就是一切,为了少坐一天牢,他们会毫不足惜地将整个城市烧掉。再说,那娘儿们很狡猾,竟然用这个面包骗过了狱卒的眼睛。不到一个钟头,我便可以用小锉刀把窗上最粗的那根铁条锯断,拿那枚金币在最近一家旧衣店用军大衣换一件老百姓穿的衣服。您想,一个在我们家乡的悬崖峭壁上多次掏过鹰巢的人要从不到三十尺高的窗子爬到大街上,简直是轻车熟路。可我并不想逃。我还有军人的荣誉感,认为开小差是个大罪,可是对这种不忘交情的表示实在感激涕零。一个人在牢房里,总爱想外面有一个关心自己的朋友。只是那枚金币令我有点不高兴,真想把它退还回去,但哪里去找给我钱的人呢?恐怕不太容易。
革职的仪式过后,我心想,这回总算熬到头了。谁想还有一件丢人的事必须忍受。那就是出狱后让我上班,跟普通士兵那样站岗。您绝对想像不到一个堂堂男子汉在这种情况下的感受。我认为倒不如被枪毙的好,因为至少你可以一个人在行刑队前面走,觉得自己是个引人注目的人物,大家都抢着看你。
我被派到上校门口站岗。上校是个富家子弟,随和而有趣。所有青年士官都是他家的常客,还有许多平民,也有女人,听说全是唱戏的。我觉得全城的人仿佛都约好到他家门口来看我。瞧,上校的马车来了。他的贴身仆人坐在车夫身旁。您猜车上下来的是谁?……是那个吉卜赛姑娘。这一回,她打扮得犹如装圣骨的盒子,花枝招展,异常妖艳,真是金镶丝绸裹,穿一袭缀有亮片的连衣裙,蓝色的鞋上也缀有亮片,周身上下,不是花朵就是金丝银线。手中拿着一面巴斯克鼓。跟她在一起还有另外两个一老一少的波希米亚女人。按规矩总有一个老太婆领着。还有一个抱着吉他的老头儿,负责为她们的舞蹈伴奏。您知道,有钱人聚会时常常召波希米亚姑娘来,让她们跳罗马利斯,那是她们的民族舞蹈。往往还干些其他的事。
卡门认出了我。我们相互对视了一眼。我不知怎地,真想这时候,一头扎到地里去。“你好。”她说道,“长官,您竟和新大兵那样站起岗来了!”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她已经走进屋里去了。
聚会的人都在里院。人很多,我透过铁栅,里面的情形几乎看得一清二楚。我听见响板声和鼓声。有人大笑,有人喝彩。偶尔当她打着鼓往上蹦的时候,我能看见她的头。我还听见几个军官跟她说了一大堆令我感到脸红的话。她是怎么回答的我就不清楚了。自那天起,我便真的爱上她了,因为我三番四次地真想走进院子,用军刀往所有调戏她的花花公子肚里狠狠捅几下。我难受了整整一个钟头。接着,那些波希米亚人出来,车子将他们送走了。经过的时候,卡门又用您知道的她那双大眼睛看了看我,低声对我说:“老乡,如果你馋美味的炸鱼,就到特里亚纳去找里拉斯·帕斯提亚。”说罢完,她身子轻捷得犹如山羊一样,钻进了车子。车夫给了骡子几鞭,全班人嘻嘻哈哈地不知去往何方了。
您一定能猜得出,一下了岗,我便急着去特里亚纳。但首先没忘刮刮胡子,洗干净衣服,像去接受检阅似的。卡门果然在里拉斯·帕斯提亚家。那是个卖炸鱼的老头儿,波希米亚人,皮肤黑得像摩尔人。很多市民都到他这儿来吃炸鱼,特别是卡门在他家落脚以后。
“里拉斯,”她一看见我就对老头儿说,“我今天不干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喂,老乡,咱们去遛遛。”
她把头巾往鼻子上一围,我们便来到大街上,而我却不清楚要去哪儿。
“小姐,”我对她说道,“我该谢谢您在我坐牢时送给我那件礼物。我把面包吃了,锉刀我可以用来磨枪头,还可以留作纪念。可是钱,我必须还给您。”
“噢!你还将钱留着,”她说着大笑起来,“不过,那也好,因为我也不阔绰。可又有什么关系?狗能走便不愁有骨头。来,咱们干脆把它吃光,你请我客。”
我们掉头返回塞维利亚。在蛇街街口,她买了一打橘子,让我用手帕包好。再走远点,又买了面包、香肠、一瓶曼萨尼亚葡萄酒。随后走进一家卖蜜饯的店铺,把我还给她的那枚金币和她口袋里的另外一枚,加上几个零碎银币向柜台上一抛。最后,又让我把身上的钱全都掏出来。我把身上仅有的一枚银币和几个零钱都给了她。我为自己的囊中羞涩,感到特别惭愧。我想,她大概要把整个铺子买下来。她专挑最好吃、最贵的买、诸如蛋黄酱、杏仁奶糖、蜜饯果子等,直到把钱全都花光为止。这一切都放在纸袋里,还得我拿着。您可能知道油灯街吧。那儿有一个人称铁面无私的国王唐佩德罗的头像。我们就在这条街上的一所老房子门口停下。卡门走进过道,叩底层的门。一个名副其实的撒旦女仆、波希米亚老婆子出来开门。卡门用罗曼尼对她说了几句。老婆子起初嘟嘟囔囔,卡门为了安抚她,送给她几个橘子和一把糖果,还让她尝了几口葡萄酒。随后,将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送她出门,然后用木栓从里面把门插上。等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又跳又笑,跟疯了一样,还一面唱:“你是我的罗姆,我是你的罗米。”我站在屋子中央,手里拿着刚买的东西,不知往哪里放。她一把抢过去往地上一扔,扑过来搂着我的脖子说道:“我还我欠的债,我还我欠的债!”这是加莱的规矩!“噢,先生,那一天,那一天!……我一想起来就把明天都忘了。”
强盗沉默了一会,接着,又点起一枝雪茄,继续说下去:
我们一整天都在一起,又吃,又喝,其它更不在话下。她像六岁小孩子那样吃了糖果,还抓了一大把塞到老婆子水罐里,说道:“给她做点果汁冰糕。”还把蛋黄酱甩到墙上,说:“这样苍蝇就不来打扰我们了……”总之,干尽了一切调皮捣蛋的事。我告诉她我爱看她跳舞,但到哪儿去找响板呢?她很快抄起老婆子仅有的那个盘子,将它打碎,跳起罗曼丽舞,一边敲响盘子的珐琅碎片,声音清脆,与乌木或象牙制的响板一般无异。我可以向您保证,在这个小妞身边,谁都不会烦的。到了黄昏,我听见回营的鼓声响了。
“我该回营报到了。”我怅然若失地对她说道。
“回营?”她不无轻蔑地说道,“那么你是个黑奴,甘愿随着别人的指挥棒转啰?你从表到里都是一只真正的金丝鸟。那你走吧,你胆小如鼠。”我只好留了下来,准备好回去关禁闭。翌日早上,她首先提出分手。“你听着,小何塞,”她说道,“我还清欠你的债了吧?按我们的规矩,我原本其实不欠你什么,因为你是一个土包子。可你是一个英俊小伙子,因此我喜欢你。现在咱们俩两清了,再见。”
我问她何时能再见到她。
“等你不那么傻的时候。”她大笑着回答道。然后又用略为正经的口吻说道:“我觉得我是有点喜欢你了,你知道吗?我的乖乖。不过,这长不了。狼和豹在一块儿是过不了几天的。也许,如果你肯入籍做埃及人,我倒是愿意做你的罗米。但这只是说说而已,不可能的。算了,小子,信我的话,这回算便宜你了。你碰见了魔鬼,对,魔鬼。但魔鬼并非总是黑的,他没有掐断你的脖子。我身披羊毛,但并不是羊。去给你的马哈里上支蜡烛吧。这是她应得的供奉。好了,再说一声,再见。别再想卡门姑娘了。不然她会叫你娶一位木腿寡妇的。”
说完,她拔去门栓。一到了大街,她便披上斗篷,头也不回地径自离去。
她说的不错,我是应该放聪明一些,别再去想她。但自打在油灯街过了那一天一夜以后,我除了她,别的什么都不再想了。整天东游西逛,希望侥幸能碰见她。我向那老婆子和卖炸鱼的摊贩打听过。俩人都说她到拉洛罗去了。他们称葡萄牙为拉洛罗。大概这是卡门吩咐的,但我很快便知道他们在骗我。在油灯街那一天以后几个星期,我在城门口站岗。距城门不远的围墙上有一个缺口。白天那里有人干活,夜里有人站岗防走私贩。白天,我发现里拉斯·帕斯提亚在岗亭附近来徘佪,并和我的几个弟兄套近乎。所有人都认识他。对他的鱼和煎饼就更熟悉了。他朝我走过来,问我是否有卡门的消息。
“没有。”我告诉他。
“那么,老兄,您很快就会有了。”
他并没说错。夜里,我被派往缺口值勤。班长刚离开,我就看见一个女人向我奔来。我猜想准是卡门,但我依旧大喝一声:“走开!这儿不准通行!”
“别那么横行好吗?”她边亮相边对我说。
“怎么!是你!卡门!”
“不错,老乡。闲言话少叙,先说正事。你想挣一个杜罗吗?马上有人要带一批货来,你就给他们放行吧。”
“不行,”我回答道,“我不能让他们通过,这是命令!”
“命令!命令!你在油灯街咋没考虑命令呢?”
“啊!”我只要一想起那件事便激动不已,不由得回答道,“那一次忘记了命令倒值得,但现在我不稀罕走私犯的钱。”
“好吧,如果你不要钱,那咱们到老太婆多罗特家再吃一顿饭怎样?”
“不要!”我拼命按捺着,声音却越来越微弱,“我不干。”
“好极了。既然你这么难说话,我知道应该找谁。我邀请你的长官到多罗特那儿去。他态度和蔼,会派一个知道眼开眼闭的小伙子来站岗。再见了,金丝鸟。哪天下令绞死你我才乐哩。”
我终于挺不住了,心一软,把她叫了回来,答应只要能获得我希望的报酬,哪怕整个波希米亚民族都可以放过去。她马上发誓,第二天便履行诺言。然后立即跑去通知在附近等着的同伙。一共有五个人,其中包括帕斯提亚,人人身上都背满英国货。卡门望风,一看见巡夜的便敲动响板通知,但这其实不需要。走私犯刹那间便把事办完了。
第二天,我来到油灯街。卡门姗姗来迟,一脸的不愉快。“我不喜欢不爽快的人。”她说道,“你第一次帮我的忙比这次大,但你当时并不在意有没有报酬。昨天,你却与我讨价还价。我不知道今天我为什么来,因为我已经不再爱你了。给,你走吧,这一个杜罗是你的辛苦费。”我气得差点没把钱币摔到她脸上,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打她。我们吵了一个小时,我气呼呼地走了出来,在城里漫无目的地走,跟疯子似的东兜西转。最后走进一个教堂,找到一处最暗的角落,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忽然间,我听到一个声音说:“龙掉泪了!我正想弄点来制春药哩!”我抬头一看,站在我面前的竟然是卡门。“喂,老乡,您还生我的气吗?”她对我说道,“无论怎样,我不爱您是很难了,因为您一离开我,我就像丢了魂似的。您瞧,现在是我来问你是否愿意到油灯街了。”我们就这样讲了和,但卡门的脾气就犹如我们家乡的天气一样,阳光最灿烂之际也就是山雨欲来之时。她答应再到多罗特家来跟我会面,可却没有来。多罗特明确告诉我说,她为了埃及的事到红土国去了。
凭经验,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到我认定她可能去的地方找。油灯街我每天都要去上二十次,不时给多罗特几杯茴香酒,把她哄得简直服服帖帖的。一天,我正在她家里,卡门突然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年轻人,原来是我们团里的一个中尉。“你快离开。”她用巴斯克语冲我说道。我惊愕不已,心里特别气恼。“你在这儿干什么?”中尉问我道,“快滚,滚出去!”我似乎麻木了,寸步难移。军官看见我不走,甚至连帽子也没脱,勃然大怒,一把扯住我的脖领,狠狠地摇晃。我不知道对他说了些什么,他掣出剑来,我也拔剑在手。老婆子扯了我胳臂一下,中尉一剑刺中我的脑门,至今还留着伤疤。我往后一撤,胳臂肘一甩,把老婆子摔个仰面朝天。中尉追过来,我把剑尖对准他的身体,刺了个透心凉。卡门立即灭了灯,用波希米亚语叫多罗特快跪。我也逃到了街上,不辨东南西北地拼命跑,总感到后面有人在追。等我惊魂稍定的时候,发现卡门始终没离开我。“金丝鸟,你是个大傻瓜!”她对我说道,“就会干蠢事。我早跟你说过,我会使你倒霉的。不过,只要和一个罗马的佛兰德女人有交情,一切都能补救。先用这块手帕把头包起来,然后将皮带丢掉,在这条小巷等我,我两分钟之后就来。”她走了。很快便不知从哪儿弄到一件大斗篷带回来,叫我脱下军装,把斗篷披在衬衣上。这样一换装,加上头上那条她为我包扎伤口的手帕,我就活脱是到塞维利亚卖楚筏糖浆的瓦伦西亚老乡。接着,她领我到一条小巷深处的一所房子,差不多和多罗特住的那所一模一样。她和另外一个波希米亚女人为我洗伤口,随后包扎好,那技术比军医还娴熟。又给我喝了一种叫不出名的东西,将我放在一条褥子上,我便沉沉睡去。
大概那两个女人让我喝了她们秘制的催眠药了。我一觉直睡到第二天很晚才醒来,但却觉得头疼极了,还有点烧。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想起前一天闯下的大祸。卡门和她的女伴为我换了绷带以后,两人盘腿坐在我的褥子旁,用波希米亚语交谈了几句,像是商讨病情。两人都安慰我说,伤口很快就会痊愈,但必须尽快离开塞维利亚,因为万一被捕,会被就地枪决。“小伙子,”卡门对我说道,“你该做点事了,眼下,米饭和鳕鱼,王上都不供应你了,得考虑自谋生计了。你太笨,偷东西也不机灵。可你力气大,出手快,若是有胆量,就去海边走私吧,我不是答应过让你被吊死吗?这总比枪毙强。再说,如果你干得好,只要没被民团和海岸警卫队抓住,生活就会像王侯一样。”
就这样连推带拉地,这个魔鬼般的小妞给我指出了她为我安排的另一条道路。说真的,现在我已犯了死罪,也只有这条通向“天堂”的路了。先生,还用和您说吗?她轻而易举便把我说服了。我以为这种冒险和反叛生涯会使我和她的关系更加亲密,认为从此以后,便能拴住她那颗不安分的心。我以前不断听说,有些走私的好汉,骑着快马,挎着短铳,马后载着情妇,在安达卢西亚地区自由驰骋。我仿佛看到自己也马后驮着那个漂亮的波希米亚小妞,纵马于群山之间。可当我跟卡门谈到这种想法的时候,她捧腹大笑说用三个桶箍一支,上面搭上条被子,每个罗姆领着自己的罗米朝里一钻,这样露营过夜,其乐无穷,无与伦比。
“若是我待在山里,”我对她说道,“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不会有什么中尉来和我争。”
“哦,你还妒忌。”她回答道,“随你的便。你怎么能蠢成这样?你没发现我爱你吗?我从没跟你要过钱呀。”
每当她这样对我说时,我总想掐死她。
闲话少说,先生,卡门替我搞来一套平民衣服。我穿上后,人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塞维利亚,到哈莱斯去,身上揣着帕斯提亚给一个卖茴香酒商人的一封信。此人的家是走私贩子碰头的窝点。我被介绍给一个外号叫丹卡依尔的头头,他叫我入了伙。我们启程去高辛,卡门约好在那儿等我。每次出动,她都给我们的人当探子,工作干得特别出色。这次,她从直布罗陀来,已经和一个船东安排好,待我们在海边收到英国货,就装船运走。我们去埃斯特普纳等这批货,而后将一部分藏在山里,剩余的带往龙达。卡门打前站,通知我们什么时候进城。这一趟和以后几趟都很得手。我感觉走私贩的生活比当兵的有意思多了。至少富有刺激性,我给卡门买礼物。钱来了,情妇也有了。我一点也不后悔,因为正像波希米亚人所言:生活快乐,癣也不痒。我们到处都受到良好的接待,弟兄们对我都特别好,甚至还持有敬意,原因是我曾杀过一个人,而在他们这些人当中,有的还没有这种昧着良心的沾血业绩呢。但在这种新生活中,更令我动心的是能经常见到卡门。她对我的感情较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但是在弟兄们面前却不承认是我的情妇,甚至还要我指天发誓不与他们说有关她的事。我在这个小妞面前十分软弱,只好乖乖的,一切都顺从她。再说,这也是向我表明,她尚有良家妇女的羞耻之心。我头脑也单纯,以为她真的改掉过去的老毛病了。
我们这帮人一共有十七八个,只有在关键时刻才碰头,一般总是三三两两分散在城里或者乡下。每个人都自詡有职业:这个说是制锅的,那个说是贩马的,而我则说是卖针线的,但因为在塞维利亚犯过事,所以绝少在大的地方露面。一天,说准确点,是一天夜里,我们定在维赫尔聚齐。丹卡依尔和我俩人是先到的。他显得很快活,对我说:“咱们很快要添一个弟兄了。卡门用了个绝招,叫她的罗姆从塔里法监狱成功地逃了出来。”由于几乎所有弟兄都讲波希米亚语,我也比较能听懂一点了。罗姆这个字眼令我听了心里一震,“怎么!她丈夫!这么说,她已经嫁人了?”我问头头道。
“当然,”他回答道,“她嫁给了独眼龙加西亚,一个跟她一样机灵的波希米亚人。这倒霉的小伙原子本坐牢,卡门将监狱的外科医生哄得晕头转向,竟使她的罗姆获得了自由。啊!这小妞可真有本事。两年前,她就设法使他越狱,但没有成功,直到换了狱医。这一次,她好像很快就和新的狱医勾搭上了。”您可以想像,我得知这个消息后心里是什么滋味。不久我便见到了独眼龙加西亚。此人简直是波希米亚民族中的恶魔:皮肤黑,心更比皮肤黑一倍,是我这辈子遇到过的最大的坏蛋。卡门和他一起来。她当着我的面叫他罗姆,同时冲我使眼色,加西亚转过头去时,她又向我做鬼脸。我非常生气,一夜都没搭理她。早上,我们把包打好。正上路时,只见有十三四个骑马的人追了上来。那些安达卢西亚的吹牛大王平时自夸杀人不眨眼,现在却现了眼,一个个哭丧着脸,四散逃命。只有丹卡依尔、加西亚和另外一个名叫雷曼达多的埃西哈英俊小伙以及卡门脑子没乱,其他人都抛下骡子,跳下马追不到的山沟逃命。我们保不住骡子了,连忙把最值钱的东西解下来,扛在肩上,顺着最陡的坡,翻山越岭而逃。我们先把包裹抛下去,人尽量跟着包裹,脚后跟贴着地面滑下去。这时,追兵向我们乱枪射击。我平生第一次听见子弹嗖嗖地响,但并不在乎。当你面前有个女人,视死如归也不稀奇。真是邪门儿。结果,我们脱了身,只有倒霉的雷曼达多腰上挨了一枪。我把包裹一丢,想去扶他。“笨蛋!”加西亚朝我大叫道,“咱们要具死尸有个屁用?把他干掉算了,但别丢了棉袜。”“把他撂下!把他撂下!”卡门朝我大叫道。我累极了,只好把雷曼达多往岩下放一放。加西亚走过来,二话不说就把一梭子弹射在他头上。“现在看谁有眼力能把他认出来。”他看着那张被整整十二发子弹打得稀烂的脸说道。——瞧,先生,这便是我过的好日子。晚上,我们来到一个荆棘丛生的地方,精疲力竭,没吃没喝,骡子也没了,血本无归。您猜那魔鬼般的加西亚怎么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纸牌,就在他点着的一堆篝火的微光下和丹卡依尔赌起钱来。这功夫,我正躺着,仰望星空,思念着雷曼达多,心想,倒不如像他那样也干脆。卡门盘腿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不时敲动响板,哼个小调。接着走过来,似乎想凑到我耳边说几句话。却不由分说地亲了我两三下。“你是魔鬼。”我对她说道。“不错。”她回答道。
她休息了几个小时之以后,动身到高辛去了。第二天清晨,一个小羊倌给我们送了点面包来。我们整个白天都闲着,夜里向高辛接近,同时等候卡门的消息,但她音讯皆无。天亮时分,一个骡夫驮来了一个女人,穿着整齐,还打着把阳伞,带着一个似乎是女仆的小姑娘。加西亚对我们说:“瞧,圣尼古拉给咱们送来了两匹骡子和两个女人。可宁愿要四匹骡子。管他呢,我去收下!”他操起短铳,以灌木丛为掩蔽,下山向那条小路奔去。丹卡依尔和我在不远处着他。等到了射程之内,一起跳出来,喝叫骡夫停下。那女人看见我们非但不惧怕——因为我们的装束够吓人的,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嘿!这些笨蛋把我当作贵夫人了!”原来是卡门,乔装打扮得那么好,我简直认不出她来了。她跳下骡子,与丹卡依尔和加西亚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对我说:“金丝鸟,你被绞死之前咱们还能见面的。我现在去直布罗陀办埃及的事。我很快就会有消息带给你们。”她给我们指出一个可以躲几天的去处以后,我们便分手了。这小妞真是我们这帮人的救星。不久,我们就收到她派人送来的钱,还有一个更有价值的讯息:某日有两个英国勋爵从直布罗陀到格林纳达去,要走某条路。聪明人一点就透。这两个人有的是明晃晃的金币,加西亚想杀了他们,但丹卡依尔和我都反对。因此,除了我们迫切需要的衬衣之外,我们只要了他们的钱和手表。
先生,一个人变坏往往是不知不觉的。一个漂亮的姑娘使你魂不守舍,你为她决斗,闯了祸,只好上山落草,根本未加考虑便从走私贩变成了强盗。经过英国勋爵这件事,我们觉得直布罗陀这一带不宜久留,便一头钻进了龙达山中。您和我提起过何塞·马利亚吧,巧得很,我就在那儿认识了他。他每次出动都领着情妇。那是一位美丽、顺从、谦逊的姑娘,举止文雅,从不说粗话,而且忠心耿耿!……相反,何塞·马利亚却使她受尽了折磨。凡是女的,他一个都不放过,而且虐待她,有时还醋劲大发。有一次他扎了这姑娘一刀,但那姑娘反倒因此更爱他了。女人生来就是这贱样,特别是安达卢西亚女人更是如此。姑娘对自己胳臂上那个伤疤颇感自豪,并作为世界上最美的东西给别人炫示。除此以外,何塞·马利亚还是个最不讲义气的伙伴!……在一次我们共同采取的行动中,他使了个计谋,使利益全归了他自己,而打击与麻烦则全部由我们承受。不过,我还是言归正传吧。我们再也听不到卡门的消息,丹卡依尔说:“我看,咱们必须有一个人去直布罗陀打探一下。她一定正准备什么买卖。我倒是想去,可惜在直布罗陀认识我的人太多了。”独眼龙说:“我也是,我在那里与龙虾们开过的玩笑太多了!而且,我一只眼,也不容易化装。”“这么说,该我去咯?”我说道,一想到能见到卡门,我不禁喜上眉梢,“说吧,该怎么办?”大伙儿说道:“想办法坐船或者取道圣洛克去,随你的便。到了直布罗陀,在码头上打听一个住在那里的名叫罗约娜的巧克力小贩。一旦找到她,便能知道那边的情况。”说好以后,我们三个人都到高辛山中,把两个伙伴留在那儿,我装成水果贩子单独到直布罗陀。在龙达,我们的一个人给我搞了张护照。在高辛,有人送我一头驴,我装满一驮橘子和甜瓜,随后就上路了。到了直布罗陀,我发现许多人都认识罗约娜,可惜,她已经死了,要不就是去了天涯海角。她的失踪据我看便是我们与卡门失去联系的原因。我将驴存在一个牲口棚里,自己扛了橘子在城里四处装着兜售,实际是想看看会否遇到熟人。但这里汇集了世界上各类的流氓盗匪,简直是座巴别塔,在街上走不上十步就能听到十种语言。我看到很多埃及人,但我不轻易然相信。我试探他们,他们也试探我。我们彼此都猜出对方不是好人。而重要的是要搞清是否属于同一伙。我白跑了两天,有关罗约娜和卡门的消息一点也没打探到。我买了点东西,打算回到同伙那儿去,但日落时分,我在街上溜达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一个女人从窗口上叫我:“喂,卖橘子的!……”我抬眼一看,只见卡门与一个着红色制服的军官并肩站在阳台上。那军官戴着金色的肩章,一头卷发,样子像个大贵人。至于卡门则穿得非常气派,大披肩、金梳子,浑身绫罗绸缎。这主儿还是老作风!笑得前仰后合。一副十足的浪荡样那个英国人用蹩脚的西班牙语喊我上楼,说夫人要买橘子。卡门用巴斯克语对我说:“上来吧,别大惊小怪。”老实说,关于她,倒真的是没什么可奇怪的。我又见到她,心中真不知是喜是忧。守门的是一个高大的英国仆人,头上扑着粉,把我引入一个豪华的客厅。卡门立刻用巴斯克语提醒我说:“你装作一句西班牙语也不懂,也不认识我。”然后转身对那英国人说:“我对您说过了,我一眼就看出他是巴斯克人。您听这种语言多古怪。这个人呆头呆脑的,不是吗?就像一只在食橱里被人当场逮住的猫。”“而你呢,”我用家乡话对她说道,“你就像个无耻的荡妇,我真想当着你相好的面用刀在你脸上抹上几道。”“我的相好!”她说道,“嗬,这是你自己猜出来的?你吃这蠢才的醋了?自打咱俩在油灯街过了那几夜之后,你变得更蠢了。你没看出来吗,傻瓜,我正在做埃及的买卖,手法再高明不过了。这所房子已经是我的了,那龙虾的金币将来也会是我的,我牵着他鼻子走。我要将他带到有去无回的地方。”
“至于我,”我对她说道,“如果你还以这种方式做什么埃及买卖,我有办法让你再也不能这样。”
“噢,是吗!你是我罗姆吗?这样命令我。独眼龙认为这样做好,和你有什么关系?只有你才能自称为我的敏哥罗,难道你还不满足吗?”
“他说什么?”那英国人问道。
“他说他渴了,很想喝一杯。”卡门回答道,说完,就倒在长沙发上,对自己的随意翻译大笑不已。
先生,在这个姑娘笑的时候,谁都会神魂颠倒,都会和她一同笑。那个高大的英国人也像傻子似的笑了起来,并真的命人给我拿酒来。
我饮酒时,卡门对我说:“你看见他手上的那枚戒指了吗?若是你喜欢,将来我把它送给你。”
我则回答:“我宁可不要十只戒指,只要能把你这位贵人弄到山里去,每人手拿一根马基拉比试比试。”
“马基拉,是啥意思?”英国人不解地问道。
“马基拉,”卡门大笑不止地说道,“就是橘子呀。把橘子叫马基拉不是太可乐了吗?他说要叫您吃马基拉。”
“是吗?”英国人说道,“那好!明天再带点马基拉来好了。”我们正一唱一合地蒙骗那个英国“傻子”,仆人进来通知晚饭准备好了。英国人站起来,送给我一个银币,伸出胳臂叫卡门挽着,似乎卡门不会自己走路怕摔着似的。卡门一直笑着,冲我说道:“小伙子,我不能请你吃饭,但明天,你一听见阅兵的鼓声就带着橘子到这里来。你会看到一间卧房,陈设比油灯街那间好得多,而且你会知道我还是不是你的小卡门。随后咱们再谈埃及的买卖。”我一声没吭。来到街上,那英国人还朝我喊:“明天带些马基拉来!”然后传来了卡门咯咯的笑声。
我走了出来,不知干什么好。晚上睡不着,早上对这个贱人恼恨不已,真想不去搭理她,径直返回直布罗陀。但第一通鼓声一擂响,马上便泄了气,扛起一篓橘子,直奔卡门的住处。只见百叶窗半开着,露出她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向我张望。头上扑粉的仆人立即带我进去。卡门吩咐他去办事。等屋子里仅有我们两人的时候,她像鳄鱼般张开嘴大笑起来,一把搂住我的脖子。我从未见过她如此漂亮,打扮得像位圣母,香气袭人……铺绸的家具、绣花的窗帘……唉!……而我却像个猥琐的贼。“情哥哥!”卡门说道,“我真想把这里的一切都砸烂,一把火点了房子,然后逃到山中去。”然后是千般缱绻!……娇笑不止!……接着又跳起舞来,把衣饰扯得粉碎,翻筋斗、做鬼脸、淘气十足,连猴子也自愧不如,连疯子也叹为观止。等稍微正经以后,她对我说:“你听着,这是有关埃及的事。我要他领我去龙达,那里有我一个做修女的姐姐……(说到这里又噗哧一声笑了起来。)我们要经过的地点我会派人通知你。到时候你们一起扑向他,把他抢个精光。最好把他宰了。”接着,她脸上露出了不时能看到而谁也不愿效仿的狞笑然后又加了一句:“不过,你明白该怎么做吗?让独眼龙先上,你稍稍靠后。那龙虾勇敢而矫健,还有几把好枪……你明白吗?……”她没接着说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我不禁毛骨悚然。
“不,”我对她说道,“我固然恨加西亚,但他毕竟是我的同伙。或许不定哪天我会替你把他除掉,但我们的账一定要以我家乡的方式清算。我只是因偶然的机会成了埃及人,但在某些事情上,就如谚语所说,我仍旧是一个真正的纳瓦拉人。”
她又说道:“你是个蠢才、白痴、一个地道的乡巴佬。你就像一个侏儒,因为痰吐得远便自认为自己是高个儿。你并不爱我,你走吧。”
当她对我说“你走吧时”,我却走不动了。我答应动身,回到我的伙伴那儿,去等那个英国人。而她则允诺装病,一直到离开直布罗陀往龙达去为止。我在直布罗陀又住了两天。她大着胆子化妆到旅店来看我。我走了。我也有自己的计划。我知道那英国人和卡门要经过的地点和时间以后,便返回约定的地方,找到了正在等我的丹卡依尔和加西亚。我们在一个树林里用松果燃着了一堆篝火,就在火边过夜。火燃得很旺,我向加西亚提议赌牌。他没反对了。到了第二局,我说他作弊,他哈哈大笑。我把牌往他脸上一摔,他欲拿枪,被我一脚踩住。我对他说:“听说你耍刀和马拉加最棒的小伙子一样厉害,想和我比试比试吗?”丹卡依尔想将我们劝开。我打了加西亚两三拳。他怒从心生,便拔出刀来。我也绰刀在手。两人都叫丹卡依尔给腾出地方,公平决斗。他见没法子制止我们,只好站到一边。加西亚已经弓起腰,拿出猫扑鼠的架势,左手拿帽遮拦,刀子挺到前面,这是安达卢西亚的招式。我则使出纳瓦拉的架步,笔直地站在他的面前,左手扬起,左腿向前,刀子紧贴右腿。自觉威猛之处连巨人也瞠乎其后。加西亚似箭一样扑过来,我左腿使劲,身子朝后一转,他扑空了,可我的刀子已直插他的咽喉,戳进之深,手竟碰及他的下巴。我将刀子猛地一转,刃竟应声而断。完了。一股粗如手臂的血流竟把断了的刀刃从伤口冲了出来。他似一根木桩,脸朝前直直地倒了下去。“你干了些什么呀?”丹卡依尔对我说道。“你听着,”我回答他,“我与他势不两立。我爱卡门,想一人独占。再说,加西亚是个不讲义气的恶棍,我还记得他如何对待那个可怜的雷曼达多。现在咱们仅剩两个人,但咱们是好汉。我说,你愿意和我结为朋友,生死与共吗?”丹卡依尔向我伸出了手。他已经五十岁了。“让男欢女爱见鬼去吧!”他大声说着,“如果你向他要卡门,他一个银币就会让给你。但现在只剩咱们俩人,明天如何办?”“让我一个人来,”我回答他道,“现在全世界都不在我的话下。”
我们把加西亚埋了,然后在二百步以外宿营。第二天,卡门和她那个英国佬带着两个骡夫和一个仆人经过。我对丹卡依尔说:“我负责对付那个英国佬,你去吓唬其他人,他们都没有武器。”那英国佬颇为勇敢,若不是卡门推了他胳臂一下,我必死无疑。总之,那天我把卡门又夺回来了,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告诉她,她已经成了寡妇。当她弄清事情的经过后,便对我说:“你永远是个傻子!加西亚本来该把你杀掉,你那种纳瓦拉的防守方式不过是儿戏,比你强的人死在他手下的多着呢。他死限到了,而你的我看也快了。”“你的也是,”我回敬了一句,“倘若你不老老实实做我罗米的话。”“好极了。”她说道,“我不止一次在咖啡渣里看到,咱们俩会一起完的。管他呢,听天由命吧。”说着,她敲起了响板,每当她想驱散什么厌恶的念头时,总这样做。
一个人谈到自己就连时间也忘了。这些琐碎事情也许您听腻了,不过,我很快就说完。我们一起生活了很长的时间。丹卡依尔和我又纠集了一班比原来更可靠的弟兄,专门从事走私的勾当,说老实话,有时也截道儿,但仅是在山穷水尽,迫不得已的时候。而且,我们也不虐待旅客而仅限于抢走他们的钱财。有几个月,我对卡门很满意。她继续为我们通风报信,对我们的买卖很有帮助。她时而在马拉加,时而在哥尔多巴,有时又在格林纳达。但只要我递个信去,她便扔下一切,到一个偏僻的小客店,甚至到帐篷来与我尽欢。仅有一次,在马拉加,她令我有点不放心。我知道她看中了一个富商,大概想重施那次直布罗陀的惯伎。无论丹卡依尔怎样劝阻,我也不听,径自大白天闯进马拉加。找到卡门,立刻将她带走。我们大吵了一架。“你知道吗?”她对我说,“自从你成为我真正的罗姆以后,我爱你的程度比你是我情郎的时候差多了。我不愿别人干预我,特别不愿让别人对我发号施令。我要的是自由自在,独往独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包括杀人。小心别把我逼急了。若是你令我烦了,我会找个棒小伙子像你收拾独眼龙那样收拾你。”丹卡依尔把我们劝和了,但我们彼此都说了些令对方耿耿于怀的绝情话,我们的关系大不如前了。不久,发生了一件倒霉的事。我们遭遇了军队,丹卡依尔和两位弟兄丧了命,另外两个被擒。我负了重伤,要不是我的马快,非落入士兵的手不可。我精疲力竭,身上带着一颗子弹,和仅剩下的一个弟兄奔往树林打算匿藏起来。一下马我便晕了过去,心想,这回一定得像中枪的野兔那样死在灌木丛里了。那位兄弟把我背到我们熟悉的一个山洞里,然后去找卡门。卡门在格林纳达,听说后立即赶来,寸步不离地待在我身旁足足有半个月,觉也不睡,对我精心服侍,无微不至,一个女人即使侍候自己最心爱的丈夫也难以如此。我刚能站起来,她便偷偷地带我到格林纳达。波希米亚女人到处都能寻到藏身之处。就这样,我在一所房子里住了整整六个星期,有趣的是,这所房子与通缉我的市长仅有两门之隔。我在百叶窗后面不止一次看见他走过。我的伤终于养好了。病中我思前想后,准备换一种活法。我对卡门说,不如离开西班牙,到新大陆去安分守己地过活。她不屑一顾地说道:“我们生来不是种菜的,一辈子靠骗乡巴佬过日子。对了,我和直布罗陀的纳坦·本·约瑟夫谈好了一宗买卖。他有些棉织品,只等你来运。他知道你没死,就全靠你了。你倘若失信,咱们在直布罗陀搞接应的那帮人该怎么说呢?”我不得已,只好重操旧业。
我躲在格林纳达的时候,城里有斗牛的地方,卡门去了。回来讲了很多关于一个斗牛士的事,说此人名叫卢加斯,挺有本事。她甚至记得他坐骑的名字和他绣花上衣的价钱。我起初并没在意。几天之后,我剩下的惟一弟兄胡安尼托告诉我,他曾在萨加提恩大街的一个商人那里见到卡门和卢加斯在一起。我闻言马上警觉起来,质问卡门是如何和为何认识那个斗牛士的。她说:“这小子,咱们可以打一下他的主意。河里有声,非水即石。他斗牛挣了一万二百里亚尔。两种做法可以任挑一种:或者把这笔钱弄过来,或者招这小子入伙。他马骑得好,人又勇敢。咱们的弟兄一个个都死了,你也需要补充人手。就把他收下吧。”
“我既不要他的钱,也不要他这个人。”我回答道,“我不许你和他来往。”“你小心,”她对我说道,“不许我做什么事我偏立刻就做!”所幸的是那个斗牛士到马拉加去了,而我也准备把那个犹太人的棉织品偷运进来。这一趟要做的事情不少,卡门也同样。我把卢加斯忘了,或许她也忘了,至少暂时如此。大概就在这个时候,先生,我遇见了您,先是在蒙蒂亚,然后在科尔多瓦。最近一次见面我就不提了,您知道的也许比我更详细。卡门偷了您的表,还想要您的钱,特别是您现在戴的这只戒指,据她说那是个魔环,最好能搞到手。我们大吵了一场,我揍了她。她脸色刷白,哭了。这是我头一次看见她哭,对我的刺激不小。事后,我请她原谅,但她整整一天都不理我。我启程返回蒙蒂亚时,她甚至不屑和我吻别。——我心里很难过,可三天之后,她来找我,满面春风,快活得像只家雀。一切都被扔到脑后,我们犹如一对热恋不久的情人。分手时她对我说:“哥尔多巴有节日,我去看看就会知道走路的人谁身上有钱,然后告诉你。”我让她去了。剩下一个人的时候,我想起这节日的事,还有卡门脾气的忽然转变。我心想:“她一定消了气了,否则是不会主动先来讲和的。”一个老乡告诉我,科尔多瓦有斗牛。我顿时热血上涌,像疯了似的即刻赶到现场。有人把卢加斯指给我看。在紧贴着场边的观众席上,我发现了卡门。我只看了她一分钟便证实确有其事。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那个混蛋斗第一头牛时便大献殷勤,把牛身上的绸结扯下来,献给卡门。卡门立即高兴地戴在头上。可那头牛却替我报了仇。卢加斯连人带马被公牛当胸一撞,倒地后还被公牛从身上踩过。我看看卡门,她已经不在座位上了。我走不出去,只好捱到散场。我跑到您认识的那所房子里,整个晚上和大半夜都默然无语。清晨两点左右,卡门才回来,看见我觉得有点吃惊。“跟我来,”我对她说道。“那好!走就走!”我去牵马,将她扶上马。我们走了半宿,彼此一句话也没说。天亮时分,来到一个僻静的小店打尖,旁边就是一个神甫隐修之所。在那儿,我对卡门说:
“你听着,我既往不咎,一切都不再提。可你必须要对我发誓:随我到美洲去,在那儿安分守己地过日子。”
“不,”她赌气地说道,“我不喜欢去什么美洲。我在这里觉得非常好。”
“因为卢加斯离你很近。但是你想想,他的伤即使能好,命也肯定长不了。再说,我为啥找他算账呢?你的情人一个一个我都杀腻了,再杀就该杀你了。”
她用野性的目光紧盯着我说道:
“我始终认为将来必死在你手里不可。第一次看见你之前,我在家门口遇到一个神甫。昨夜离开哥尔多巴时你没发现吗?一只野兔窜出大路正好从你的马腿中间穿过。这是命中注定的。”
“小卡门,”我问她道,“难道你不爱我了?”
她一声不吭,只是盘腿坐在席子上,用手指在地面划来划去。“咱们换一种活法吧,卡门,”我恳求着说道,“到一个咱们永不分离的地方去。你知道,离这儿很近的一棵橡树下埋着一百二十盎司黄金……另外,咱们在犹太人本·约瑟夫那里还有一笔钱。”
她凄然地笑了笑,说道:
“先是我,接着是你。我知道一定会这样。”
“你再想想,”我接着说道,“我的耐心和勇气都快到极限了。你决定吧,否则我可要下决心了。”我离开了她,向神甫隐修所踱去,看见神甫正在祈祷。我一直待他祈祷完毕。我真想祈祷,可做不到。神甫站起来,我向他迎过去。“神甫,”我对他说道,“您肯为正处于危难之中的人祈祷吗?”
“我为一切苦难的人祈祷。”他说道。
“有一个人也许就要魂归天国了,您能为他做一次弥撒吗?”
“行。”他回答时双眼直看着我。见我神色异常,便想引我开口:
“我好像见过您。”他说道。
我把一块银币搁在他面前。“您何时候做弥撒呢?”我问他道。
“半小时以后。那边客店老板的孩子来辅弥撒。年轻人,请讲给我,您良心上是否有什么事使您苦恼不安呢?您乐意听一个基督徒的规劝吗?”
我觉得自己快哭出来了。我告诉他我片刻就来,说完赶紧溜走。我躺在草地上,直到听见钟声敲响。我起身走近小圣堂,但没有进去。弥撒做完,我返回客店,巴不得卡门已经逃了。她完全可以骑上我的马跑掉……但她仍在那儿。她不愿让别人说她怕我。我不在的时候,她拆开裙边,取出里面的铅。现在,她正坐在桌前,仔细看她刚刚熔化后倒在水钵里的铅块,聚精会神地作法,竟没有察觉我回来。她时而拿起一块铅,忧心忡忡地翻过来,掉过去,时而又哼起一首神秘的歌。这种歌是呼唤唐佩德罗的情妇马利亚·帕狄亚的,据说这妇人是波希米亚人至高无上的女王。“卡门,”我对她说道,“请跟我来好吗?”
她站起来,丢掉水钵,把披肩朝头上一搭,似乎准备要走。有人把我的马牵来,她坐在马后,我们便走了。
“这样说来,卡门,”走了一段路后,我对她说道,“你愿意跟我走了,对吗?”
“对,我愿跟你去死,但绝不再与你共同生活。”
我们来到一个偏僻的山口,我勒住马。“就在这儿?”她问道,接着一纵身,跳到了地上,摘下披肩,抛到脚下,然后,一手叉腰,岸然地站在那里,定睛地看着我。
“我看得很清楚,你是想杀我,”她说道,“这是注定了的,但要我让步却做不到。”
“我求你了,”我对她说道,“别再执迷不悟。你听我说!过去的一笔勾销。但你知道,使我堕落的是你,为了你,我变成了可怕的盗匪和杀人犯。卡门!我的卡门!让我救你出来,并在救你的同时把我自己也救出来吧。”
“何塞,”她回答道,“你的要求我不能做到。我已经不再爱你,但你仍在爱我,所以你想杀我。我完全可以对你再撒个谎,但我不想费这个事了。我们之间的一切已经了结了。作为罗姆,你有权杀掉你的罗米,但卡门永远是自由的。她生是加莱,死也是加莱。”
“这么说你爱卢加斯?”我问她道。
“不错,我爱过他,如爱你一样,但仅是一会儿,或许还没有达到爱你的程度。现在,我谁都不爱了,我悔恨自己曾经爱过你。”
我扑倒在她脚下,抓住她的双手,泪如雨下,滴洒在她的手上。我向她提起所有我们在一起度过的幸福时刻。还允诺她为了使她高兴宁肯继续做强盗。一切,先生,一切!我一切都答应,只求她仍然爱我!
她果决地对我说:“仍旧爱你,不可能。和你一起生活,我不干。”我怒火中烧,拔出刀来。我真希望她畏惧,向我求饶,可这个女人简直是魔鬼。
“最后问你一遍,”我大喊道,“您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不!不!不!”她说着连连跺脚,并从手指上捋下我以前送给她的一只戒指一扬手扔到灌木丛中。
我扎了她两刀。那是我从独眼龙那里得来的刀子。我自己的那把已经弄断了。扎到第二下,她一声不哼地倒下了。我现在仿佛还看见她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接着逐渐模糊,最后闭上了。我失魂落魄地在她遗体前待了整整一个钟头。然后,我想起卡门曾告诉过我她喜欢被埋葬在树林。我便用刀为她挖了个坑,小心翼翼把她安放下去。我找她的戒指找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我把戒指放在坑里,她的身旁,还加上一个小小的十字架。或许我这样做不合适。然后我骑上马,飞奔到哥尔多巴,向遇到的第一个兵站自首。我说我杀死了卡门,但我不愿意说出将她埋在哪里。那位隐修的神甫是个圣人,居然为她祈祷了!还为她的灵魂做了一次弥撒……可怜的孩子!把她抚养成这样的人完全是加莱的“功劳”。
四
有一种散布在全欧洲的流浪民族,被称为波希米亚人、茨冈人、吉卜赛人、齐格奥内等等。而西班牙则是至今依然拥有大量这类民族的国家之一。他们中大部分居住,或者可以说漂泊在南部和东部各省之中,像安达卢西亚、埃斯特拉马杜尔和穆尔西亚王国。在加泰罗尼亚也有不少,他们往往进入法国。我们南方的集市上都有他们的踪迹。男人从事的职业一般是贩马、当兽医和给骡子剪毛,还修补锅子和铜器,毋庸置疑也做些走私和其他不法的勾当。女人则算卦和行乞,也贩卖各种各样有害或无害的药品。
波希米亚人的身体特征容易辨认却难于描写。只要见过一个,即使在一千个人当中也能把这个种族的人分辨出来。特别是容貌和表情是他们与当地其他民族区分的标志。他们肤色黝黑,颜色总比当地其他种族要深一些。故尔,他们得到了“加莱”这个绰号,意即黑皮肤的人,他们也常常以此自称。他们眼角上挑,长得既黑又好看,睫毛也既长又密。他们的目光只能同野兽相比,勇敢与怯懦兼而有之,在这方面,他们的眼睛最能反映出他们的民族性格,狡猾、放肆,但像巴汝奇一样,“生来怕挨打”。男子大多身材匀称、矫健、敏捷。我从没见过一个身材肥胖的。德国的波希米亚女人大多都非常漂亮,而西班牙的吉卜赛妇女中,美人则寥寥无几。年轻时虽丑,尚不讨厌,而一旦做了母亲,便令人退避三舍。无论男女都脏得要命。而没见过波希米亚妇人头发的人则很难想像出它是什么样子,即使用最粗硬、最油腻、最灰蒙蒙的马鬃来比喻也不夸张,在安达卢西亚的某几个大城市,一些比较拿得出手的姑娘稍稍注意打扮。她们靠跳舞赚钱,所跳的舞酷似咱们狂欢节的公众舞会上禁止跳的那些舞。波罗先生是英国传教士,曾经写过两部有关西班牙波希米亚人的十分有趣的著作。他得到教会的资助,企图向这些人传教。他说,吉卜赛姑娘绝不会爱异族的男人。我认为,他如此赞扬她们守身如玉是十分夸张了。首先,她们绝大部分都像奥维德笔下的丑女:没人要的女人肯定贞洁。至于那些漂亮的,则如所有的西班牙女人一样,选择情人极为挑剔,非她们喜欢的,与她们匹配的不可。波罗先生列举了一件事证明她们的道德观,其实却反映出了他自己的道德观,特别是他的天真。他说:他认识一个爱寻花问柳的人,出了好几盎司黄金的高价也没能获取一个吉卜赛美人的青睐。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了一个安达卢西亚人,他说,这位风流浪子如果拿出两三个银币,没准能就成功,因为送几盎司黄金给一个波希米亚女人实在使她无法相信,就如同答应给一个客店的姑娘一二百万一样。——无论怎么说,可以肯定的是,吉卜赛女人对丈夫的确忠心耿耿,若丈夫有需要,她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波希米亚人把自己的民族称为,罗梅,意即夫妇,我看足以证明该种族对婚姻关系的尊重。总的来说,他们在与同族人的交往中挺讲义气,也就是乡情很重,这是他们主要的优点,而且,他们热衷于互相帮助,出事时相互能够严守秘密,不出卖对方。不过,在一切秘密的不法帮会之中,也都有类似的情况。
几个月前,我在孚日山中访问过一群定居于此的波希米亚人。在部落的一位女长辈的小屋里,有一个和她非亲非故但患了绝症的波希米亚男子。此人离开了为他治病的医院,宁愿死在同胞中间。他在这家里已经卧床十三个星期,但得到的待遇比那家的儿女和女婿还好。他睡的床是用干草和苔藓铺的,非常舒服,被单洗得洁白如雪,而家里其他十一个人则睡在长不过三尺的木板上。他们的好客之情可见一斑。这位对客人如此慷慨的老妇人当着病人的面对我说:快了,快了,他非死不可。总之,这些人生活困苦,因而即使说到死,他们也不会感到可怕。
波希米亚人性格中突出的一点是对宗教感到无所谓,这并非由于他们秉性刚强或者对宗教持怀疑的态度。他们从不主张无神论,恰恰相反,他们所在地的宗教即是他们的宗教。但一经搬到别处,便改信别处的宗教。开化程度低的民族以迷信代替宗教,而他们也不迷信。说句实话,靠别人的轻信为生的人本身是不会迷信的。我发现西班牙的波希米亚人对接触尸体唯恐避之不及,很少有人会为了钱而答应把死人抬往墓地。
我说过,大多数波希米亚女人都以算卦为生。她们的买卖挺不错,但她们最大的生财之道是出卖媚药和春药。她们不但能手持蛤蟆腿拴住轻浮薄幸的心,或者用磁石粉末让对你不感兴趣的人爱你,而且还能够在必要时念动咒语驱使魔鬼来相助她们。去年,一个西班牙女郎为我讲述了下面这个故事:有一天,她神情忧郁,心绪不安,正在阿尔加拉大街上行走,忽然有一个盘腿坐在人行道上的波希米亚女人向她喊道:“美丽的夫人,您的情人背叛您了。”事实确实如此,“用不用我叫他回心转意?”不言而喻,这一建议被欣然采纳了。对一个能够一眼就能猜出你心灵隐秘的人又怎能不信任呢?由于在马德里这条最繁华的大街上作法不便,两人便相约次日见面。“使那个薄幸儿重新匍匐在您的脚下简直易如反掌,”那吉卜赛女人说道,“他给您送过手帕、围巾或者披肩吗?”对方交给她一块丝头巾。“现在请您用深红色丝线在头巾的一角缝上一个一皮阿斯特的银币。——在另一角缝上一个半皮阿斯特的。这里缝一个小硬币,那儿,缝一个两里亚尔的硬币。最后,务必在中间缝上一块金币,最好是一个多布朗。”人家全照办了。“现在把头巾给我,等午夜的钟声敲响,我就将它拿到坟场。如果您想看精彩的魔法,就跟我来。我向您保证,明天就能再见到您的心上人。”那波希米亚女人孑然一身地到坟场去了,因为人家都惧怕魔鬼,不敢与她同去。那个被抛弃的情人有否再见到她的头巾和她的薄幸郎君呢,请读者自己去猜吧。
尽管穷困和令人反感,波希米亚人在没有知识的人群当中倒是获得了一定程度的敬重,对此,他们感到很自豪,自认为他们的种族在聪明才智上胜人一筹,由衷地看不起收留他们的民族。一个孚日山中的波希米亚女人对我说:“这些异族人蠢透了,捉弄他们算不上什么本事。有一天,一个农村妇女在大街上叫我,我走进她家。她的炉子冒烟,请求我作法治一治。我先是向她要了一大块肥肉,随后用波希米亚语喃喃念了几句,我说,你真蠢,生来就蠢,死了也蠢……我走到门口时用地道的德语对她说:‘若使炉子不冒烟,最好的办法是别生火。’说完我撒腿就跑。”
波希米亚人的历史始终是个谜。实际上,大家知道,他们在公元15世纪初,一小群一小群地出现在东欧,人数不多,但谁也搞不清他们从何而来,因何而来。而更为奇怪的是,他们分散在不同的地区,彼此相隔甚远,却居然能在短短的时间内,繁殖得如此迅猛。波希米亚人对自己的来源也没有任何祖先留下的传说。他们大都认为埃及是他们远古的祖国,不过那仅是一种历史沿袭下来的有关他们的说法,他们不过接受下来而已。
研究过波希米亚人语言的东方学家们一般都认为他们源自印度。的确,罗曼尼的许多词根和语法形式都能在从梵文派生出来的方言中寻得到。可以想像,波希米亚人在长期漂泊中吸收了许多异族的词语。罗曼尼的各种方言就充斥着大量希腊字。譬如:骨头、马蹄铁、钉子等等。今天,波希米亚人的族群散居各地,彼此分隔,几乎有多少个族群就有多少种方言。他们说当地的语言比说自己的方言还得心应手,而且他们只是由于有外族人在场,自己人为了便于交谈才讲本族的土语。德国的波希米亚人和西班牙的波希米亚人互不来往已有几个世纪之久,但倘若将他们所操的方言作一下比较,就会发现,共同的词汇特别多。然而,由于这些流浪民族不得不使用当地的语言,因此,他们原来的语言与较文明的当地语言接触的结果,产生了显著的变化,只是程度有异而已。上文所说的德语和西班牙语都极大地改变了罗曼尼的基本语汇,因而黑森林区的波希米亚人便难于与居住在安达卢西亚的同胞交谈,尽管他们只需相互说几句话就会发现他们说的方言皆同出一源。我认为,有些常用的字在所有方言中都是一致的,因而我发现,我听到的所有词汇中“pani”都指水、“manro”指面包、“ms”指肉、“lon”指盐。
数字则基本上各处都一样。我觉得德国的波希米亚方言较西班牙的纯得多,因为其中保留了大量的原始语法形式,而西班牙的吉卜赛人则采用了卡斯提亚语的语法形式。但有几个词是例外,证明波希米亚语最初是统一的。——在德国的方言里,过去时态是在命令式末尾加“ium”,而命令式永远是动词的词根。西班牙罗曼尼中,动词全部按卡斯提亚语第一种变位法的动词变位。原形动词“jamar”(吃)按规则变为“jamé”(我吃了),动词“lillar”(拿),变为“lillé”(我拿了)。但是,有些老一辈的波希米亚人却例外,读成“jay-on,lillon”。我不清楚还有其他哪些动词保留了这样古代的形式。
我在如此炫耀我有关罗曼尼的浅薄知识的同时,还须指出,有几个法国土语是我们的土匪从波希米亚人那里借用的。《巴黎的秘密》告诉了上流社会,“chourin”意即刀子。这是地道的罗曼尼。所有方言里都有“tchouri”这个字。维多克将马称为“grès”,这又是一个波希米亚字:“gras”、“gre”、“graste”、“gris”。还有“罗曼尼歇尔”这个字在巴黎土语中指波希米亚人,是波希米亚小伙子“rommané tchave”的变音。但使我感到骄傲的是找到“frimousse”,脸、脸蛋这个词的词源,这是我那个时代和现在所有小学生常用的一个字。首先,请各位注意,乌丹在1640年所编的那本有趣的字典里就编入过“firlimousse”这个字。可是“菲尔拉”(firla),“菲拉”(fila)在罗曼尼中是脸的意思,“木依”(mui)亦有同样的解释,完全相当于拉丁语的“奥斯”(os)。合成字“菲尔拉木依”(firlamui)一念出来,一位力主语言纯洁的波希米亚学者很快就会明白,而我觉得这个合成字是符合其语言的特性的。
够了,《卡门》的读者想必对我在罗曼尼方面的研究已经有了深刻的印象,就允许我用一句引人深思的谚语做结束吧:“嘴巴不张,苍蝇难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