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差阳错
姑娘,你闭月羞花,
白肤、碧眼、金发;
你要爱就纵情地爱吧,
因为你已经难以自拔。
一
算起来,朱莉·德·沙维尼结婚已有六年,但婚后半年,便发现自己对丈夫不但产生不了什么爱情,甚至也很难产生任何尊重。
应该说她丈夫并不是坏人,既不傻,也不笨,但骨子里可能两者都有一点。前尘往事,朱莉大概会记得,当初觉得他可爱,而现在却讨厌他。他身上的一切都使朱莉反感。他吃饭、喝咖啡、说话的神态都使她的神经受不了。他们只有在吃饭时才见面、说话,但一星期却有好几次在一起进晚餐,这就够朱莉恶心的了。这对她来说简直是一种难耐的折磨。
至于沙维尼,他其实长得十分英俊,从年龄来看显得稍胖了一点,脸色红润,以性格论,不像神经敏感的人那样往往令人费解地自寻烦恼。他坚信妻子对他有一种脉脉的柔情(当然不会相信妻子像新婚燕尔那样爱他),这种信念既没有给他带来欢喜,也不使他痛苦。倘若情况相反,他一样也会安之若素。他曾经在一个骑兵团队里服役多年,但自从继承了一大笔遗产以后,便厌倦了军旅生涯,退役回家,结了婚。要解释两个没有任何共同思想和语言的人如何结合在一起是一件困难的事。一方面,有一些像福劳辛那样的老人家和热心的人,他们可以使威尼斯共和国嫁给土耳其苏丹,他们为了安排同自己利益攸关的事,情愿劳碌奔波;另一方面,沙维尼出身名门,当时长得也不算胖,性情开朗,是地地道道的所谓“老实人”。他常到朱莉母亲家里来,朱莉看见他,对他萌生了好感,因为他常常讲述一些骑兵团队里的趣事,逗得朱莉开怀大笑。趣事尽管滑稽,但难登大雅之堂。朱莉感到他可爱,因为每有舞会,他必邀她跳舞,并且总会找到合适的理由来说服朱莉的母亲晚点才离开,或者去看戏、去布洛涅森林散步。总之,朱莉觉得他是个英雄,因为他曾经英勇地与别人决斗过两三次。但让沙维尼最终获得胜利的是他亲自设计,亲自订做的一辆马车,当朱莉后来同意嫁给他的时候,他就是亲自赶着这辆车来迎娶她的。
结婚不到几个月,沙维尼身上的所有优点便几乎“蒸发”。他再也不和妻子跳舞。他那些逗人的趣事也反复讲过三四遍了。现在他嫌舞会持续得太晚。看戏时总打呵欠,觉得晚上要穿礼服的习惯令他难以接受。而他最大的毛病就是懒惰。如果他想讨人喜欢,或许能办得到,但他认为受拘束无异于一种刑罚,这几乎是所有胖人的通病。他厌恶社交,因为一个人在社交界是否吃得开,决定于他努力讨人喜欢的程度。粗野的欢笑对他而言比雅致的娱乐有趣得多,因为与同他趣味相投的人在一起,要想引人注目,只需喊得比其他人更响便可以,而他的肺活量特大,要做到这一点很容易。此外,他吹嘘自己的香槟酒量比常人大,并且能够毫不费力地跃马跳过四英尺高的障碍,因而在所谓的年轻人中间获得了他所希望的尊重。这些年轻人很难说什么样的人,下午五点钟左右,林荫大道上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他对狩猎、郊游、赛马、单身汉的聚餐和晚宴有一种特殊的偏爱。每天足有二十次,他声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而每当朱莉听见他说这话的时候,便抬眼望天,嘴角露出难以名状的轻蔑表情。
朱莉年轻貌美,却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显而易见,周围自然少不了有人打她的主意向她百般奉承。但是,她的缺点是骄傲自负,何况又有母亲的小心保护,因而直到现在,她尚能经受得住社交场上的种种诱惑。况且,婚后的失望也是一种经验,使她难以再对任何男人产生激情。看到社交界为她的遭遇感慨不平,并将她看做是乐天知命的榜样,心里颇感自豪。总而言之,她几乎是心安理得,因为她未曾爱上任何人,而丈夫又给予她全部行动自由。她搔首弄姿(必须看到,她有点喜欢向别人证明,她丈夫有艳福而不懂得享受)犹如孩子撒娇,完全出自本能,同她略带轻蔑而不是假正经的保守态度配合得天衣无缝。一句话,她对所有人都和蔼可亲,一视同仁。即使想中伤她的人也难以寻到任何口实。
二
朱莉的母亲吕桑夫人欲去尼斯,夫妻两人在她家吃晚饭。沙维尼在岳母家感到没趣极了,但是尽管很想到大街上找他那伙朋友,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在岳母家捱一个晚上。吃过饭以后,他往舒适的长沙发上一靠,两个小时没吭声。理由很简单:他睡着了,可丝毫没失礼,坐着,头歪到一旁,似乎在颇有兴致地听别人交谈。有时候醒过来还插上一两句话。
后来又不得不坐到桌旁打惠斯特,这是他不愿打的一种牌,因为这需要集中精神。就这样,一直搞到很晚。刚刚敲过十一点半的钟声。沙维尼当晚没有约会,真不知道接下去该干什么。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通报说他的马车来了。倘若他回家,势必要领他的妻子一起回去。想到两个人要面对面在一起二十分钟,他实在发怵。但他口袋里的雪茄抽没了。出门来吃饭时刚收到朋友从勒阿弗尔寄给他的一包雪茄,现在多么想打开抽一颗啊。只好回去了。
他给妻子裹上披巾,从镜子里发现自己正在尽一个丈夫每周一次的职责时,不禁自嘲地笑了起来。他以前几乎不曾正眼瞧过妻子,现在却对她仔细端详,感到她比平时更漂亮了,因此,他花了点时间给她整理好肩上的披巾。朱莉和他一样,也担心夫妻相对无言的难堪。她赌气地噘起小嘴,两道弯弯的眉毛也不由自主地皱在一起。这一切使她的芳容别有一种可人的表情,即使是丈夫也难以无动于衷。在刚才我说的动作中,他们的目光在镜子里对视了。两人都觉得不好意思。为了打破尴尬的僵局,沙维尼微笑着吻了吻妻子伸出来整理披巾的手。——“瞧他们多么恩爱!”吕桑夫人满意地低声说了一句。但她既没有注意到做妻子的冷峻轻蔑的表情,也没发现做丈夫的漫不经心的态度。
两个人坐在车里,几乎彼此都触手可及。最初一阵子,谁也不吭声。沙维尼觉得应说点什么,可脑子里什么也想不起来。而朱莉也缄默无语。沙维尼一连打了三四个呵欠,心里着实感到惭愧,打最后一个呵欠时,他觉得应该向妻子道歉。“晚会拖得太久了。”他又说了一句给自己圆场。
朱莉从这句话里听出他是想埋怨她母亲举行的晚会太长,还想对她说几句不中听的话。长期以来,她已经养成了不屑对丈夫作任何解释的习惯。故而她继续保持沉默。
沙维尼这时却不由自主地想谈话。两分钟后他接着说道:“今天的晚饭我吃得很称心,不过,我仍然想告诉你,你母亲的香槟太甜了。”
“什么?”朱莉无精打采地向他转过头来,装做什么也没听见地故意问他。
“我说你母亲的香槟太甜。这一点我忘记告诉她了。大家总以为挑选香槟是很容易的。其实,是最困难不过的了。有二十种香槟质量是差的,只有一种质量很好。”
“是吗!”朱莉礼貌地惊叹了一句之后,便把头扭过去,朝自己身边的车窗外张望。沙维尼也索性把身子往后一靠,两腿搁在马车前座的垫子上。妻子对他千方百计欲挑起话题的种种努力居然不理不睬,自然使他有点丧气。
可是,在又打了两三个呵欠之后,他还是往朱莉身边挪了挪,继续说道:
“你穿的连衣裙很合体,朱莉。你是从哪里买的?”
“哼,他肯定想买同样的一件送给他的情妇。”朱莉心里暗想。于是她笑了笑,说道:
“在比尔蒂店里买的。”
“你笑什么?”沙维尼将脚从坐垫上放下来,朝朱莉身边再挪近一点,问道。同时拿起她连衣裙上的一只袖子,摸来摸去,样子颇有点像达尔杜弗。
“我笑你注意我的装束。”朱莉说道,“注意点儿,你把我袖子弄皱了。”说着不客气地把袖子从沙维尼手里抽了回来。
“我向你保证,亲爱的朱莉我十分注意你的装束,而且非常赞赏你的审美眼光。说真的,如果有一天,我向一个女人谈起这件事……这个女人的衣着总那么不顺眼……虽然她在装束上没少花钱……她会倾家荡产的……我对她说……我拿你为例……”朱莉看见他发窘感到挺开心,不打算打断他。
“你那几匹马很糟糕,根本不行!我非给你更换几匹不可。”沙维尼十分局促地说道。
余下那段路上,谈话也都是这般死气沉沉的,双方都只是问一句答一句,一点也不来情绪。
夫妻两人终于到达了×××街,互道晚安之后就分手了。
朱莉开始脱衣服,准备就寝。她的使女不知何故刚刚离开。忽然,卧室的门猛地打开了,沙维尼走了进来。朱莉赶紧把肩膀遮住。“对不起,”他说道,“我睡不着,想看司各特最近出版的小说……书名叫《昆丁·杜尔华》对吗?”
“应该在你那里,”朱莉回答道,“我这里可没有书。”
沙维尼定睛看着他妻子,发现她衣衫零乱,更添妩媚。用一个时髦的字眼来说吧,他觉得妻子“够刺激”。“她的确是个特别漂亮的女人!”他心里想,身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她面前,一言不发,手里拿着蜡烛台。朱莉也立在那里,面对着他,手里揉着睡帽,仿佛巴不得他快些离去。
“你今晚很迷人,我豁出去了!”沙维尼终于叫了起来,一面跨前一步,把烛台放下。“我可喜欢鬓发零乱的女人啦!”他边说边用手一把抓住纷披在朱莉肩上的发辫,一条胳臂轻轻地搂着她的腰。
“噢,上帝!你身上的烟味恶心死人了!”朱莉边喊边把扭转到一旁,“放开我的头发,你那股味都弄到我头发上面去了,将来再也洗不掉了。”
“得了吧,你是故意这么说的,因为你知道我经常抽烟。别拿这么大的架子了,我的小宝贝。”朱莉还没来得及挣脱他的胳臂,便被他在肩膀上狠狠地吻了一下。
得亏使女回来了,朱莉方得以脱身,因为对一个女人来说,这样的爱抚最叫人厌恶了,不论拒绝还是接受都一样可笑。
“玛莉,”沙维尼夫人说道,“我的那件上衣太长了,穿着很不顺眼。今天我看见了贝吉夫人,她的品味向来高雅,她的上衣肯定比我的要短上整整两指。你拿去,马上用别针别一下,看效果怎样。”
接着,使女和女主人之间就一件女上衣所应有的精确尺寸进行了一段十分有趣的谈话。朱莉知道沙维尼最恨听别人谈时装款式,这样做准能把他轰走。果然,五分钟之后,在室内踱来踱去的沙维尼看见朱莉一心只注意自己的上衣,仿佛他这个大活人根本不存在似的,便使劲打了个呵欠、拿起烛台,没趣地走了出去,这一次再也没有回来。
三
佩兰少校坐在一张小桌子旁,专心致志地闲谈。他穿着一尘不染的礼服,头戴橄榄帽,胸脯挺得笔直,这一切都足以说明他是个老军人。他卧室里,一切都很干净,并且异常朴素。桌子上摆着一个墨水瓶和两支削好的鹅毛笔,旁边有一叠信纸,但至少有一年连一页都没用过。佩兰少校虽然不写什么,但书却读得不少。此刻他正一面饶有兴致地看《波斯人信札》,一面抽他的水泡石烟斗,聚精会神,最初竟没有察觉沙托福尔少校走进来。这位少校是他团队的一名青年军官,长得英俊潇洒,和蔼可亲,虽有点自命不凡,但在国防部长面前却十分受宠。总之,几乎在各方面都和佩兰少校截然不同。可是,我也不明白,他们竟成了天天见面的好朋友。
沙托福尔拍了佩兰少校的肩膀一下,佩兰把头转过来,但没有放下手中的烟斗。他的第一种表情是高兴,因为看见了朋友;第二种表情是遗憾,因为这位嗜书的人要被迫放下手中的书本;第三种表情说明他已下定决心,要拿出家中的好东西来款待客人。他在口袋里摸钥匙,欲开柜取出柜里的一盒名贵的雪茄。这些雪茄少校本人并不抽,全部用来款待他这位朋友。沙托福尔已经无数次看见他这样做了。但这一次,他大声推让着:“别拿了,佩兰兄,省下你的雪茄吧,我身上揣着哩!”说完,他从一个精美别致的,用墨西哥麦杆制造的烟盒里拿出一根两头尖的月桂色雪茄。吸着了之后,朝一张佩兰少校平时从不使用的小靠背椅上一躺,头枕着枕头,两脚舒服地放在对面的椅背上,开始吞云吐雾,同时闭着眼睛,仿佛在冥思默想要讲的故事。他脸上闪烁着快乐的光芒,仿佛心中涌动着一个幸福的秘密,不吐不快,急于让别人猜出来。佩兰少校把椅子挪到靠背椅前面,抽着烟,半晌没言语;后来发现沙托福尔还不急于开口,便对他说:“乌里卡怎么样?”
他问的是一匹黑色母马,被沙托福尔用得太厉害,马上要得气喘病了。“好极了,”沙托福尔根本没听他问什么,随口答了一句。“佩兰,”他将放在椅背上的腿向佩兰伸了伸,喊道,“你不觉得有我这样的朋友是你的福气吗?……”
此时,上了年纪的少校苦苦思量,认识沙托福尔到底为他带来了什么禆益,可是,除了沙托福尔曾经送过他几磅美洲烟草和由于卷入沙托福尔挑起的一场决斗被关了几天禁闭以外,其他什么好处也没想出来。不错,他这位朋友向他多次表示过信任。每遇沙托福尔要找人替班或者需要人帮忙时,总是忘不了找他。
沙托福尔不容他接下去多想,伸手递给他一封用娟秀的蝇头小楷写在英国光纸上的短信。佩兰少校做了个鬼脸,换句话说,这就是他的微笑。这种用蝇头小楷写在光纸上给他朋友的信,他已经见过不少了。
“给,”他朋友说道,“瞧吧。这件事你还得感谢我呢。”佩兰一看,信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先生,请您赏光到舍下吃晚饭。沙维尼先生本想亲到府上相邀,但他必须参加一次狩猎。我不清楚佩兰少校的地址,因而未能写信请他与您同来。由于您的介绍,我极愿一睹佩兰少校的风采。如您能约他同来,我对您将加倍感激。
朱莉·德·沙维尼
您为我抄来乐谱,非常感谢。乐曲之美妙,您鉴赏力之高,使人五体投地。我们每星期四接待嘉宾,您为何不再光临?您知道,我们非常高兴能见到您。朱莉又及。
“真是一手好字,不过略嫌纤细。”佩兰看完信,说道,“见鬼!赴她家晚宴简直是受罪,因为必须穿长筒丝袜,饭后又没有地方抽烟!”
“不错,但也值得!……牺牲一个烟斗却得到巴黎最美丽的女人,难道还划不来!……你不感恩图报,真令人不可理解。我给你带来幸福你却不谢谢我,是不是有点那个啦。”
“谢谢你?这顿晚饭又不是你的功劳……就算有功劳的话。”
“那你说是谁的功劳呢?”
“是沙维尼的功劳,他以前当过我们团队的上尉。他一定对他妻子说:请佩兰吧,他是个好人。不然的话,你想一个与我仅有一面之交的美貌女子如何会想到邀请我这样一个老兵呢?”
沙托福尔微微一笑,往少校房间里那面窄窄的镜子里随便照了照。
“佩兰兄,今天你可没有眼力了。你再仔细看看这封信,或许就能发现你没看到的东西。”
少校把信翻过来,掉过去,可什么也没看出来。
“怎么,你这老龙!”沙托福尔叫了起来,“难道你没看出来?她邀请你为的是讨我欢喜,仅仅为了向我证明,她瞧得起我的朋友……还想向我证明……”
“证明什么?”佩兰打断他的话问道。
“证明……你当然很清楚。”
“证明她爱你?”少校脸上带着一副狐疑的神色。
沙托福尔吹起口哨没有作答。
“那么说,她的确是爱上你了?”
沙托福尔仍在得意洋洋地吹口哨。
“她对你亲口说过了?”
“还用说吗?……我觉得这是明摆着的。”
“什么?……在这封信里?”
“毋庸置疑。”
这回倒是轮到佩兰吹口哨了。他吹的口哨和我叔叔托比那首著名的《小调》一样意味深长。
“怎么!”沙托福尔从佩兰手里一把抢过信,说道:“你没看见信里情意……对,情意绵绵吗?‘亲爱的先生’,你对这个称呼有什么感受?请你注意,在另外一封信里,她只礼貌地称呼我‘先生’。‘我对您将加倍感激’,这是无疑的。还有,你发现了吗?有一个字写了又擦掉,就是‘千’字。她想写‘千情万意’,但又不好意思。‘千番致意’吧,又觉得不够份量……这封信她肯定没写完……啊!我的老前辈,你想,像沙维尼夫人那样出身高贵的女人会像风流荡妇那样轻易扎进晚辈的怀抱吗?……我告诉你,她这封信写得挺动人,只有瞎子或傻子才看不出其中的柔情蜜意。还有信末那几句埋怨,只因为我有一个星期四没去而已,难道你没觉出来吗?”
“可怜的小妞!”佩兰大声说道,“千万别迷恋这个男人,不然你很快就会后悔莫及了。”
沙托福尔并没有在意他朋友这几句过激的话,反而暗示地低声说:“亲爱的,你或许能够帮我一个大忙,你知道吗?”
“怎么?”
“在这件事情上,你务必帮帮我。我知道她丈夫对她很不好,这畜生简直在摧残她……你,佩兰,你是了解他的,请你告诉她的妻子说他是个粗暴的人,一个声名狼藉的家伙……”
“噢!……”
“一个风流浪子换句话说,简直就是一个流氓!……这你是知道的。早在团队时就已经有好几个情妇;天哪,那都是些什么样的情妇啊!你把这一切都告诉他妻子。”
“唉,这该怎么说呢?人家毕竟是夫妻……”
“我的上帝!什么都是有办法说的!……尤其是要替我说几句好话,这是至关重要的!。”
“这倒比较好办。可是……”
“不那么好办,你听着:因为,若是我随你说,你肯定会把我捧上天,这反而无济于事……你告诉他,近来你发现,我愁眉不展,寝食难安,一天说不上一句话……”
“就这个!”佩兰纵声大笑起来,他的烟斗也随着笑声特别滑稽地晃动,“我永远不能当着沙维尼夫人的面说这个。你难道忘了吗?就在昨天晚上,弟兄们请咱们吃完饭,你差点儿要人抬着回来,真丢人!”
“不错,但不需对她说这个。能使她明白我爱着她就够了。那些炮制小说的人已经使女人们相信,一个男人要是能吃能喝,就不会闹相思病。”
“至于我,我可不知道有什么事能够使我神魂颠倒茶饭不思。”佩兰少校不无嘲讽地说。
“好吧,亲爱的佩兰,”沙托福尔边说边起身戴上帽子,同时整理了一下发卷,“就这样说定了,下星期四,我来接你。穿好皮鞋和长筒丝袜,全套礼服!别忘了狠说她丈夫的坏话,多说我的好话,拜托啦!”
说罢,他潇洒地甩着手杖走了,留下佩兰少校一个人在那里为刚收到的邀请伤脑筋,更为一定要穿长筒丝袜和全套礼服而大惑不解,并且心生不快。
四
有好几位被邀请的客人因故未能前来,使沙维尼夫人家里这餐晚宴显得有些冷清。沙托福尔坐在朱莉身旁,忙着照顾她,似以往那样殷勤和亲切。沙维尼骑马散步了一个早晨,此刻胃口大开,猛吃猛喝,连最严重的病人看见了也会产生强烈的食欲。佩兰少校和他挨在一起,不断给他倒酒,每当这位主人粗野地哈哈大笑的时候,少校也纵声大笑,差点儿连玻璃杯都震破。沙维尼一旦和军人凑在一起,便立即恢复了在团队时的快活和举止,而且,他在开玩笑方面,向来就没有做过文雅的选择。每当他说出一句失礼的俏皮话,他妻子就露出轻蔑冷漠的神情,同时转向沙托福尔,跟他低声说话,装作并没有听见她深恶痛绝的言谈。
下面是这对“模范夫妻”彼此彬彬有礼的例子。晚宴临近结束时,话题转到了歌剧,大家对好几个女舞蹈演员评头品足,其中一位某某小姐大家尤为欣赏。沙维尼称之为众花之魁,赞她有风度,有气派,而且落落大方。
几天以前,沙托福尔曾经带佩兰去看歌剧,这是佩兰有生以来仅有的一次,他对某某小姐记忆犹新。
“是不是那个穿粉红色舞衣、欢蹦乱跳像只小山羊般的小姑娘?……”他说道,“沙托福尔,你不是老对她的腿感兴趣吗?”
“好啊,你刚才谈她的腿!”沙维尼高声说道,“可是,你想过吗?假如你谈过了头,你就会得罪你的将军丁公爵了。你可要当心,兄弟!”
“我就不信他的醋劲儿会大到连别人用望远镜看那小妞的腿也不能容忍。”
“正好相反,因为他引以为荣,好像这双腿是他第一个发现的专利。佩兰少校,你对此有何看法?”
“我只会看马腿。”老军人谦逊而不无幽默地回答道。
“她的腿确实美极了,”沙维尼接着说道,“全巴黎再也找不到比她的腿更美的了,除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开始用嘲弄的神态轻捻自己的胡子,眼睛盯着妻子。妻子的脸倏地红到了肩膀。
“除了D小姐的腿?”沙托福尔打断了他的话,提到另一位女舞蹈演员的名字。
“不是,”沙维尼以哈姆莱特式悲伤的语调回答道,“请你瞧瞧我妻子。”
朱莉气得满脸通红。她利剑一般向丈夫投去了一瞥,目光里混和着鄙视与愤怒。接着,她耐着性子,猛地向沙托福尔转过身来。“我们应该,”她以略带颤抖的声音说道,“我们应该好好研究一下《穆罕默德》的二重唱。它一定非常适合你的嗓门。”
沙维尼不是轻易泄气的人。“沙托福尔,”他继续说道,“你知道吗?过去我曾经想叫人将我说的那两条腿铸成模型,但人家说什么也不答应。”
沙托福尔听到这番狂妄的道白,心里特别兴奋,但表面上却佯装没听见,接着与沙维尼夫人谈《穆罕默德》。
“我说的这个人嘛,”丈夫毫不留情地接着说,“每当别人赞赏她这方面的优点时,就总让人觉得她很愤慨,其实,心里头并不生气。你相信吗?她还找过卖袜子的商人给她量尺寸哩……我的夫人,请你别见怪,我意思是说那商人是女的。我去布鲁塞尔的时候,随身带去由她亲手所写的有关买袜子的指示就足足有三大页。”
但他枉自说了半天,朱莉早已决意不听,继续和沙托福尔谈话,还装出兴致勃勃的样子。她妩媚地微笑,力图让沙托福尔认为,她只喜欢听他一个人说话。至于沙托福尔,则似乎全神贯注地谈《穆罕默德》,其实沙维尼那些放肆无礼的话,他一句都没漏掉。
吃罢晚饭,有人奏起音乐,沙维尼夫人和沙托福尔和着钢琴高歌一曲。钢琴一奏响,沙维尼就不见了。接着又来了好几位客人,但却毫不影响沙托福尔频频低声和朱莉谈话。告辞出来时,他对佩兰说,他这一晚并没有白过,事情很有进展,甚至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想。
佩兰觉得那无非是丈夫夸妻子的腿而已,因此,到了大街上,身边仅有沙托福尔的时候,他深信不疑地对沙托福尔说:“你怎忍心毁掉这么好的一个家庭呢?做丈夫的多爱他的娇妻啊!”
五
一个月以来,沙维尼处心积虑想当一名侍从贵族。
可能大家会觉得不解,一个肥胖、懒惰、好逸恶劳的人竟会出此奇想,但他自己却觉得有十足的理由。他对朋友们说:“首先,我花很多钱去订包厢,让女人们看戏。如果我在宫廷里搞到份差事,我就可以一分钱也不花地想要多少包厢就有多少包厢。你们都清楚,有了包厢便意味着能得到什么。再则,我喜欢打猎,进了宫廷,就可以参加王室的狩猎。最后一点,现在我已经退役了,去参加公主的舞会不知道穿什么好。我不喜欢侯爵的礼服,侍从贵族的服饰对我特别合适。”因此,他提出申请,想叫妻子也替他申请。但他妻子虽然不乏有势力的朋友,却执拗地拒绝这样做。沙维尼由于曾经屡次为公爵效过力,而公爵在朝廷颇有权势,所以他期待公爵鼎力相助。他的朋友沙托福尔也认识一些有影响的人物,为他奔走不遗余力。显然假如你有一个漂亮的妻子,无疑也会有人为你这样效劳的。
有一个契机使沙维尼的事大有进展,尽管也许会给他造成特别不幸的后果。在一个首场演出的日子里,沙维尼夫人颇为不易地在歌剧院弄到了一个包厢。包厢一共有六个座位。她的丈夫经过她狠狠地责备之后,破例同意陪她去看。朱莉本来只想请沙托福尔,但觉得独自和他去看歌剧毕竟不合适,于是便逼着丈夫来看这场演出。
第一幕刚完,沙维尼便离开了包厢,抛下他妻子和他朋友单独在一起。最初,两个人都有点拘束,谁也不开口。朱莉是因为最近以来,每当独自面对沙托福尔就感到不好意思;而沙托福尔则因为另有打算,觉得要装出激动才能打动对方。他偷眼望了一下大堂,高兴地发现好几个熟人的望远镜都在瞄准他的包厢。想到不少朋友一定眼馋他的艳福,而且从各种迹象看,还会确信他的艳福远不止此,心里不禁产生一种巨大的满足感。
朱莉一连闻了好几次她的香匣和花束之后,终于向沙托福尔谈起炎热的天气、戏的内容和穿着打扮。沙托福尔虽然在听,却好像心不在焉。他叹了口气,仿佛有些坐立不安,看了看朱莉,又叹起气来。朱莉也逐渐感到烦躁。突然,沙托福尔失声喊道:
“现在已经不是骑士时代,真是太遗憾了!”
“骑士时代!为何遗憾?”朱莉问道,“也许因为您穿中古时代的服装比较时髦吧?”
“您肯定以为我是一个喜欢出风头的人,”沙托福尔的语调带着苦涩和伤感,“不,我之所以惋惜那个时代……是因为那时候,一个人只需有胆略……就有望得到……很多东西……总之,只要你能一刀将一个巨人劈成两段,便会赢得美人的青睐……瞧,您看见楼厅里那位大个子了么?我真希望您向我下令,去揪掉他的胡子,然后毫不见怪地允许我向您说短短的三个字。”
“您疯了!”朱莉忍不住叫了起来,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因为她已经猜出沙托福尔想说的那三个字。她赶紧把话岔开,“您看德·圣埃米娜夫人,那么大年纪还穿领口开得那么低的衣服,打扮得就像参加舞会似的。”
“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您不愿听我说话,这一点我很久以前就察觉了……如果您真的要这样,我就不说话好了;可是……”他叹了口气又低声说了一句,“您已经明白了我的心迹……”
“不明白,真的,”朱莉冷冷地说道,“我丈夫去哪里了?”
这功夫,恰好有一位客人进来,使她如释重负。沙托福尔没有吭声。他面色苍白,似乎内心万分激动。客人离开以后,他对演出说了几点无足轻重的意见。两人许久都没有吭声。
第二幕快开始的时候,包厢的门开了,沙维尼走了回来。他领来了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人。美人头戴漂亮的粉红色羽毛。跟在沙维尼身后的是H公爵。
“亲爱的,”沙维尼对妻子解释道,“我发现公爵和公爵夫人所在的包厢条件很差,而且是侧面,看不见布景。他们很赏光,愿意到咱们包厢里来。”
朱莉冷淡地欠了欠身,她不喜欢H公爵。公爵与那位戴粉红色羽毛的夫人频频道歉,唯恐打扰了她。大家你推我让,喧嚷了好一阵子才坐了下来。沙托福尔趁乱凑到朱莉耳边,迅速地悄声对她说:
“看上帝份上,别坐在包厢前面。”
朱莉颇感惊讶,只得留在原地不动。大家坐定以后,她转过身子,用略带严厉的目光看看沙托福尔,要他对刚才那个谜作出解答。可沙托福尔纹丝不动,梗着脖子,咬紧嘴唇,一副非常不高兴的样子。朱莉仔细一想,觉得沙托福尔的建议别有用心。认为他是想在演出进行时继续低声和自己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如果她坐在前面,他就不便这样做了。她转过头来再看看大堂,发觉好几个女人的望远镜都对着她的包厢。不过,凡是有新面孔出现往往总是会这样的。大家又是窃窃私语,又是微笑,其实有什么大不了的?在歌剧院里,人们总是少见多怪!
那位陌生女人俯身细看朱莉那束花,然后嫣然一笑,说道:“夫人,您这束花真漂亮!我相信在这种季节,这束花的价格肯定很贵,至少要十个法郎。是别人送给您的礼物对吗?因为我知道有身份的女人是从不自己掏钱买花的。”
朱莉瞪大了眼睛,真是未曾料想身旁这个女人竟然这么土气。“公爵,”那位夫人有气无力地说道,“你未送过花给我。”沙维尼闻言,像听到了一道命令,立即向门口跑去,公爵想拦住他,那女人也想阻止他,因为她已经不想要花了。朱莉和沙托福尔交换了一下眼色,意思是说:谢谢您,但是现在已经太迟了——但她依然没有猜对。
在整个演出过程中,戴羽毛的夫人用手指轻轻打拍子,却都打错了,她对音乐的谈论也是信口胡诌。她询问朱莉的连衣裙、首饰和马匹值多少钱。这样庸俗的举止仪态,朱莉简直没领教过,因此她得出结论,这个陌生女人肯定是刚从下布列塔尼来,是公爵的一个亲戚。这时沙维尼回来了,手里拿着很大一束花,比他妻子那束好看多了。于是,大家又是称赞,又是感谢,又是道歉,没完没了。
“沙维尼先生,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那个极可能是来自外省的女人絮絮叨叨说了一大段话以后说道,“为了证明这一点,像波蒂埃说的那样,‘您就提醒我向您许诺些什么呢。’说真的,我答应过给公爵绣一个钱包,等我绣好以后,一定给您也绣一个。”
最后,歌剧总算谢幕了。朱莉终于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她坐在这位古怪的夫人身边觉得很别扭。公爵把胳臂伸给朱莉,而沙维尼则挽着那位夫人。沙托福尔神色阴郁,一肚子不痛快,走在朱莉后面,无可奈何地与碰到的熟人打招呼。
几个女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朱莉以前曾见过她们。一名青年男子冷笑着跟她们低声说了句话,她们立即回过头来,异常好奇地打量沙维尼和他的妻子。其中一个女人嚷道:“这怎么可能呢?”
公爵的马车来了,他向沙维尼夫人躬身,再一次感谢夫人对他的热情款待。而沙维尼则把那位陌生的夫人一直送到公爵的车旁。剩下朱莉和沙托福尔单独在一起。
“这个女人是谁?”朱莉问道。
“我不应当告诉您……因为这太不寻常了。”
“怎么?”
“不过,所有认识您的人不久一定会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沙维尼……我真没料到。”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说吧,看上帝份上!这个女人是谁?”
这时沙维尼回来了。沙托福尔低声回答道:
“H公爵的情妇梅兰尼·R夫人。”
“我的上帝!”朱莉愕然地看着沙托福尔,失声叫了起来,“这不可能!”
沙托福尔耸了耸肩膀,送她上马车时又补充道:
“咱们在楼梯上碰到的夫人们谈论的就是这个。对公爵来说,这个女人正是他们所需要的那类人。他需要照顾,需要体贴……你相信吗?这女人甚至还有丈夫哩。”
“亲爱的,”沙维尼满心欢喜地说道,“不需要我送你回家了吧。晚安。我去公爵家吃夜宵去。”
朱莉没有回答。
“沙托福尔,”沙维尼继续说道,“你愿意同我一起到公爵家去吗?他们刚告诉我,也邀请你了。他们注意到你,也很喜欢你,好小子!”
沙托福尔冷冷地谢绝了。他向沙维尼夫人施礼告别。马车启程时,沙维尼夫人气得直咬自己的手帕。
“喂,亲爱的,”沙维尼说道,“至少你该用你的马车把我送到那位郡主门口吧。”
“好的,”沙托福尔快活地回答道,“对了,你夫人终于已经知晓刚才坐在她身旁的那个女人是谁了,你知道吗?”
“不可能。”
“没错,而且你刚才那样做很不应该。”
“得了吧!她举止大方,而且大家还不太了解她。公爵去哪儿都领着她,视她为宝物。”
六
沙维尼夫人一夜都没睡好。她丈夫在歌剧院行为失当已到了无以复加和无可容忍的地步。对她来说,似乎即刻就要提出分居了。第二天她非跟他谈谈不可,叫他知道,她再也不想同一个令她丢尽面子的男人在一个屋檐下了。可她又怕和他谈。她从来就未跟丈夫正儿八经地谈过一次。直到那时,她也只是用赌气来排解心中的不满,而沙维尼对此则毫不在乎。因为既然他已经给了妻子绝对的自由,就根本没想到妻子会在必要的时候不投桃报李,用同样的宽容来报答他。沙维尼夫人尤为担心的是,自己在谈话中会忍不住哭起来,使沙维尼误以为她落泪是爱情受到伤害的缘故。此时她非常惋惜母亲不在身边,否则一定会替她好好地出个主意,甚至自告奋勇地去宣布女儿提出的分居决定。她思前想后,进退维谷。当她朦胧入睡时,已经打定主意去问一位她早在青年时代就结识的女友,请她认真参谋一下看自己该怎样对待沙维尼。
她一怒之下,不禁将她的丈夫和沙托福尔作了一个对比。前者的粗暴无礼越发显得后者的文雅体贴。她私心窃喜却又不无愧怍地承认,心上人比丈夫更关心和珍视自己的名誉。这种思想作风上的比较使她不由自主地发现,沙托福尔温文尔雅,而沙维尼则显得俗不可耐。她亲眼看见她丈夫挺着微微发福的肚子,媚气十足地在H公爵的情妇身旁大献殷勤,而沙托福尔则比往日更为彬彬有礼,仿佛想竭力维护她丈夫可能使她失掉的尊严。总之,人们在考虑问题的时候总是不免会想得太远,所以她不止一次地想到自己可能会成为寡妇,但现在尚年轻,还有钱,完全能够通过合法途径把爱情献给那位对她一往情深的青年骑兵队长。一次失败的尝试并不能就此断定结婚就是不好。况且,假如沙托福尔是真心实意的话……想到这里她脸红了,不敢再往下想,并决定今后在与他的交往中要尽量克制。
她醒来后头痛得挺厉害,昨天打算作一次决定性谈话的想法早已忘诸脑后。她不愿下楼吃早饭,害怕会碰见她丈夫,便叫人把早茶端到房间里来,还让人备车,想去兰贝尔夫人家,征询这位朋友的意见。此时这位夫人正在P地的乡间别墅。
她边吃早饭边翻开报纸。眏入她眼帘的第一条新闻是这样写的:“法国驻君士坦丁堡大使馆一等秘书达西先生前天携带函件返抵巴黎。该青年外交官到后旋即与外交部长阁下长谈。”
“啊!达西回到了巴黎!”她不禁叫了起来,“我真想再见见他。他是否变得非常拘谨了呢?——‘青年外交官’!达西,青年外交官!”对着“青年外交官”这几个字,她不由地纵声笑了起来。
这位达西以前经常参加吕桑夫人举行的晚会。那时他不过是法国外交部的一名随员。朱莉结婚前不久,他就离开了巴黎,此后朱莉就再也没看到过他。只知道他到过世界很多地方而且官运亨通。
她手里的报纸还未看完,她丈夫就走了进来,而且情绪颇佳。一看见他,朱莉便站起来想走出去。可是要去梳妆室必得在他身边经过,因此只得站在原来的地方,但心情格外激动,按在茶几上的手使瓷器茶具也发出颤抖的声响。
“亲爱的,”沙维尼说道,“我要出去几天,特来向你告别。我要到H公爵那里狩猎。并且还要告诉你,公爵对你前天晚上的款待十分满意。——我的事情进展得十分顺利,他允诺尽早把我推荐给王上。”
朱莉听着,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白。
“这是公爵欠你的情……”她的声音略微颤抖,“对一个为了取悦主子的情妇而不惜以最无耻的方法损害自己妻子名誉的人,公爵理应这样待你。”
随后,她强抑怒火,迈着庄严的步伐穿过卧室,走进梳妆室,“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沙维尼满面羞惭地低头无语。
“她是从哪里知道这个的?”他心里想道,“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
他这个人没有为一种不愉快的想法而难于自拔的习惯,所以,他一转身,从糖罐里取出一颗糖塞进嘴里,对刚刚走进来的女仆喊道:
“告诉我妻子,我须在H公爵家住四五天,我会派人为她送野味来的。”
说完便走了出去,心里只想着他要猎杀的野鸡和狍子。
七
朱莉怀着对丈夫的满腔怒火动身前往P地,但这一次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目的。她丈夫到H公爵的别墅去时坐了那辆崭新的四轮马车,而给他妻子留下的却是另一辆需要修理的马车。
在路上,沙维尼夫人准备将自己的遭遇告诉兰贝尔夫人。一个人若是能够淋漓尽致地将一件不痛快的事告诉别人,心里会在一定程度上感到轻松,她完全清楚这一点,故尔,尽管烦恼,她还是努力想给自己的叙述找几句开场白,时而想这样说,时而又想那样说。结果,反而使她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更清晰地来看待丈夫的粗鄙言行,因而对丈夫也越来越反感。
谁都知道,从巴黎到P地有十六公里以上的行程。但无论沙维尼夫人对丈夫的怨如何一言难尽,对丈夫的恼恨又如何铭心刻骨,总不能在长达十六公里的路上翻来覆去地只想这件事。人类的思想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时常能把欢快的景象和痛苦的感觉联系起来,因此,随她丈夫的错误在她心里引起的强烈怨恨而来的是一段甜蜜而略带哀伤的回忆。
清新的空气、灿烂的阳光,路人无忧无虑的面容,无形当中化解了她满腔的怨气。使她不由地想起童年的景象以及与同龄的年轻女友结伴郊游的美好时光。眼前又出现了女子寄宿学校那些天真烂漫的同学,仿佛又与她们一同游戏,一同吃饭。从自身的角度去理解偶然听到的“大姐姐们”神秘的隐私,想到那时候无数细微的一举一动很早便露出女人风流的本性,就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接着她又回想起初次涉足社交界的情形。仿佛又看见自己从寄宿学校毕业那年在最豪华的舞会上翩翩起舞。至于其他舞会,却全都不记得了。人的厌倦心理往往来得很快,但这些舞会却使她想起了她的丈夫。“当年我真傻!”她心里想道,“怎么没能一眼就看出跟他在一起不会幸福呢?”结婚前一个月,那个俗不可耐的沙维尼作为未婚夫口无遮拦地对她说过的一切无聊至极、平庸乏味的话都一一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同时,她还不禁想起自己那些众多的追求者。他们因她的结婚而感到惆怅,但不到几个月便各自结了婚或寻到了其他的安慰。“假如我跟了另外一个人能幸福吗?”她心里自问道,“A肯定是个蠢才,但他不伤人,现在阿梅丽能够随意支配他。和一个百依百顺的丈夫,总不会是一件坏事。——B有好几个情妇,他妻子很贤淑,只是暗自伤心。不过,B对她倒是十分关心体贴,而……丈夫若是能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年轻的伯爵C经常研读政治小册子,挖空心思梦想有朝一日成为一个好的议员,或许他会成为一个好丈夫。但这些人全都令人讨厌,又丑又笨……”就这样,她将少女时代所认识的年轻人逐个回忆的时候,达西的名字又一次浮现在她的脑海。
以前在吕桑夫人的社交圈子里,达西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物,就是说,大家都知道……做母亲的都知道,他的经济条件不允许他对她们的女儿有非分之想。而对做女儿的来说,达西身上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她们回眸一顾。此外,他是有名的正人君子,有些愤世嫉俗,善于嘲讽,并为此颇为自鸣得意,在所有人之中是惟一瞧不起其他年轻人,觉得他们既愚蠢而又自以为是的男子。即使他低声跟一位姑娘谈话,做母亲的也并不担心,因为她们的女儿笑声朗朗,而那些有着漂亮牙齿的姑娘们的母亲甚至说,达西先生非常讨人喜欢。
朱莉和达西由于趣味相投而且彼此都害怕对方挖苦别人的本领,故而物以类聚。经过几番舌剑唇枪之后,终于握手言和,订立了攻守同盟,双方惺惺相惜,总是团结一致,共同对付他们所认识的人。
一天晚上,大家请朱莉唱一支曲子。她知道自己嗓子不错,便向钢琴走去。在唱歌以前,她颇为骄傲地环视了一下在场的女士,似乎想向她们挑战。但是那个晚上,不知是因为身体不适还是运气不好,她竟然大失水准。平时如此优美的歌喉刚吐出第一个音符便走了调。朱莉一下子蒙了,唱得颠三倒四,所有段落都没能接上,总之,很明显地失败了。可怜的朱莉满脸惊惶,盈盈欲涕地离开了钢琴。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她不由偷眼看了看女伴们因她当众出丑而遮掩不住的幸灾乐祸的神情。连在场的男人似乎也露出难以强忍嘲讽的微笑。她又羞又恼地垂下眼睛,好一阵子不敢抬起。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而当她终于重新抬起头来,看到的第一张友善的面孔即是达西。达西面色苍白,眼含着泪水,仿佛在这件不幸的事情上比她本人还更难受。“他爱我,”朱莉心里想道,“他的确爱我。”那天夜里,她几乎彻夜未眠,闭眼便想起达西那张愁苦的脸。一连两天,她只想着达西,想着达西深藏在心底的对自己的情爱。事情的发展已经有了眉目,然而吕桑夫人忽然收到达西的一张名片,上面写着三个缩写字母:P. P. C. 。“达西先生到哪里去?”朱莉问她认识的一个年轻人道。
“他到哪儿去?莫非您不知道吗?到君士坦丁堡,今天晚上乘邮船走。”
“这样说来,他并不爱我。”她心里想。一周之后,达西便被忘得踪影全无,而达西当时感情还相当专注,整整有八个月对朱莉难以忘怀。若是想用说一句话来解释俩人在感情的持久上缘何有如此大的差距,就必须明白,达西生活在粗野不堪的人中间,而朱莉却生活在周围皆是声色犬马、阿谀奉承的巴黎。
不管怎样,两个人离别六七年以后,朱莉在车子驰往P地的途中,又想起了她唱歌完全唱砸了的那天达西脸上哀伤的表情;而且,她还想起当时达西对她很可能产生了爱情,大概还想到达西的感情至今未泯。这一切都在强烈地困扰着她的心。可是,车行两公里过后,达西又第三次被遗忘了。
八
马车驰进P地的时候,朱莉一眼就看见兰贝尔夫人院子里有一辆车子正在卸马,顿感颇为扫兴,因为这清楚地说明客人不会很快就走。这样便难以向兰贝尔夫人倾诉她对沙维尼先生的怨气了。
朱莉步入客厅时,兰贝尔夫人正与一个女人在一起,这女人朱莉在社交场合中曾遇见过,但只知道她的名字。她只好强自克制,以免露出因白到P地来而感到失望的神色。
“噢,你好,亲爱的美人儿!”兰贝尔夫人边热烈拥抱她边大声喊道,“你没忘记我,真让我高兴!你来得再巧不过了,因为我今天要招待不知道多少个爱你爱得发狂的人。”
朱莉无可奈何地回答说,她原本认为兰贝尔夫人家里没有客人。
“他们见到你一定很高兴。”兰贝尔夫人接着说道,“自打我女儿出嫁以后,我家里空荡荡的,所以当朋友们愿意到这儿来聚会时,我真是求之不得。可是,亲爱的,你平时的风采哪里去了?我觉得你今天脸色苍白极了。”
朱莉编了个小小的谎话说:“路途远……尘土大……太阳又毒……”
“今天恰好我请你的一位崇拜者吃晚饭,我要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他就是沙托福尔先生,大概还有他忠实的阿卡特佩兰少校。”
“我近日有幸接待过佩兰少校。”朱莉说话时脸有些红,因为她想的是沙托福尔。
“我还请了圣莱热先生。下个月非让他在这里组织一场格言剧演出晚会不可,你务必要担任一个角色,我的天使:两年以前,你还是我们格言剧里的主角呢。”
“我的上帝,夫人,我可是很久没演格言剧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有把握了。也许不得不搬出那句‘我听见有人来’而赶紧溜了。”
“嗳,朱莉,我的孩子,你猜猜还会有谁来。不过,这一位,亲爱的,可是需要记性好才能想出他的名字……”
不知为什么朱莉的脑海立刻出现达西的名字。
“说老实话,我一直难以忘怀。”她暗自说道,“记忆力吗?夫人……我倒是很好。”
“但我说的是六七年之前的事……你还记得你还是头上扎着辫子的小姑娘的时候注意过你的一个人吗?”
“说实话,我猜不出来。”
“真糟糕!亲爱的,……连这样一个英俊的男子你也忘了。我若是没记错,那时你很喜欢他,甚至连你母亲也几乎害怕起来了。好吧,我的美人儿,既然你把自己的崇拜者都忘了,我就只好告诉你了:你马上要见到的人是达西先生。”
“达西先生?”她的心里一阵窃喜:啊,果然是他!
“对,几天之前,他终于从君士坦丁堡回来了。昨天他来看我,我邀请了他。你真是无情无义。你知道吗?他还意味深长地向我打听过你的消息哩。”
“达西先生?……”朱莉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一字一顿地说道,“达西先生?……不就是一个高高的、金头发……在大使馆当秘书的年轻人吗?”
“啊,亲爱的,你再也认不出他来了,他可是变多了。脸色苍白,或者可以说是橄榄色,眼睛深陷,头发掉了许多,据他说是天气炎热的缘故。如果这样继续下去,用不上两三年,脑门就全秃了。可是他还不到三十哩。”
讲到这里,一直在用心倾听达西这桩倒霉事的一位夫人积极推荐用卡利多,因为她自己以前病过一场,掉了很多头发,就是用这种药医好的。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抚弄自己头上无数灰栗色的发卷。
“达西先生这期间一直在君士坦丁堡吗?”沙维尼夫人问道。
“不完全是,因为他天南地北地去过很多地方:到过俄罗斯,后来又跑遍了全希腊。他走了好运,你不知道么?他伯父死了,为他留下了一大笔财产。他还去过小亚细亚……他说哪个地区来着?……对!卡拉马尼亚。他很迷人,亲爱的。他讲的故事引人入胜,肯定能把你迷住。昨天他还给我讲了几个,特别精彩,我只好不断对他说:‘留着明天讲吧,讲给年轻美丽的夫人们听,别只为像我这样的老太婆讲,不然就糟蹋了。’”
“他给您讲过他救过一个土耳其女人的故事吗?”刚才极力推荐卡利多这种药的杜马努阿夫人问道。
“救过土耳其女人?他还救过一个土耳其女人?他可是一个字也没和我说。”
“怎么!可这实在是一种了不起的行动,甚至可以写成一部精彩的小说。”
“啊,给我们讲讲吧,求求您了。”
“不,不,你们让他本人讲吧。我只是从我妹妹那儿听来的,你们知道,我妹妹的丈夫做过驻伊兹密尔的领事。但他也是从一个目击事情经过的英国人那里听来的。真是妙极了!”
“您还是先给我们讲讲这个故事吧,夫人。您叫我们怎么能挨到吃晚饭的时候呢?听别人提到一个故事而自己却不知道,没有比这个更急人的了。”
“好吧,不过肯定讲得不够精彩。我是怎样听来的就怎么讲好了:达西先生正在土耳其的海边上考察某个古代废墟,突然发现一支阴森可怖的队伍向他走来。一群哑巴扛着一个口袋,口袋直动,似乎里边装着什么活的东西……”
“啊,我的上帝!”兰贝尔夫人不禁失声叫了起来,因为她看过《不贞的女奴》这部著作,“那一定是个要被抛进海里的女人!”
“不错。”杜马努阿夫人说道,她因为别人抢在她的前面点破了故事中最富戏剧性的“戏眼”而有点不快。“达西先生看着口袋,听到一声低沉的呻吟,立刻猜出了可怕的事实真相。他问那几个哑巴他们要干什么。哑巴们不但不回答,反而拔出匕首。幸亏达西也不是两手空空。经过一番激烈的搏斗,他逐走了那帮奴隶,从那个肮脏的口袋里拽出一个千娇百媚、处在半昏迷状态的女人。他将这女人带回城里,托付给一个可靠的人家。”
“可怜而又幸运的女人!”朱莉说道。故事开始使她产生了兴趣。
“你们以为她得救了?没有。那个妒忌的丈夫,对了,她有一个丈夫,这个人煽动一群暴民,举着火把,冲向达西住的房子,想将他活活烧死。事情结局怎样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他顶住了暴民的围攻,终于把那女人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后来好像,”杜马努阿夫人表情忽然一变,用一种“十分虔诚的鼻音”补充说,“好像西先生还叫人使她改变了信仰,受了洗。”
“达西先生娶了她没有?”朱莉微笑着问道。
“这个吗,我不好回答。但那个土耳其女人……她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叫做艾美妮……她倒是热恋着达西先生。我妹妹告诉我,她一直称达西先生为‘索蒂尔’……‘索蒂尔’在土耳其语或希腊语中意思是‘救命恩人’。埃拉丽告诉我说,她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绝色美人。”
“咱们要就这个土耳其女人的问题和他干一仗!”兰贝尔夫人大声说道,“对不对呀,夫人们?非难为难为他不可……而且,我对达西这一行动丝毫不感到意外,他是我认识的人中间最仗义的一个。我知道他的一些所作所为,讲起来就忍不住流下眼泪——他伯父病故了,留下一个他从未承认过的私生女。他没有立遗嘱,这个私生女没有任何继承权。达西便理所当然地成了惟一的继承人,但他执意要分给她一份遗产,其数目之大,即便他伯父亲自分也不会给她那么多。”
“这个私生女好看吗?”沙维尼夫人略带点恶意地问道,她开始感到应该说点这个达西先生的坏话了,因为她无法把达西从自己的脑海中抹掉。
“噢,亲爱的,你怎能如此设想呢?再说他伯父死的时候,他还在君士坦丁堡,很可能压根儿没见过这个女子。”这时,沙托福尔、佩兰少校和其他几个客人来了,谈话只得就此结束。沙托福尔在沙维尼夫人身旁坐下。他趁着大家高声谈话之机对沙维尼夫人说:
“夫人,您好像闷闷不乐。如果是因为昨天我对您说的那番话所致,那我实在抱歉。”
沙维尼夫人没听见他的话,或者如说不愿意听他说话。于是沙托福尔只好委屈地将话重说一遍,但所得到的答复却是干巴巴的,这就更加深了他委屈的心理。朱莉回答他以后,便立刻加入众人的谈话,并且换了个位置,离她这位可怜的崇拜者远远的。
沙托福尔并不气馁,煞费苦心地讲了很多有风趣的话,一心只想讨沙维尼夫人的欢心,但朱莉却心不在焉地听,因为她想着达西先生快要来了,同时她也纳闷,为什么自己如此惦念着一个早应忘掉的男人,谁知这个男人是不是早已把她忘记了呢?
终于传来了一阵马车声,客厅的门开了。
“嘿,他来了!”兰贝尔夫人高声喊道。朱莉不敢扭过头去看,但脸色白得厉害。她忽然感到全身发冷,使尽全身力量才勉强镇定下来,以免沙托福尔发现她花容失色。
达西礼貌地吻了吻兰贝尔夫人的手,站在那里跟她说了一会儿话,随后在她身边坐下。于是大家马上静了下来。兰贝尔夫人似乎在等待并让熟人们彼此相认。除了善良的佩兰少校以外,沙托福尔和其他男人都怀着既好奇而又嫉妒的心理打量达西。达西从君士坦丁堡来,对他们而言自然拥有优越感,仅凭这个原因就足以说明他们为何像通常对待陌生人一样装出一副矜持的神态。达西则没注意任何人,首先打破了沉默。他谈到天气和旅途,全是无关紧要的事。他的声音柔和而带有乐感。沙维尼夫人鼓起勇气看了他一眼,只看见他的侧面,觉得他瘦了,脸部表情也变了……总之,感到他还不错。
“亲爱的达西,”兰贝尔夫人说道,“请您好好注意一下四周,看这里有没有您的老朋友。”
达西转过头来,瞥见了一直用帽子掩住面孔的朱莉。他惊叫了一声,连忙站起,伸出手向朱莉走过来。接着,忽然又停住,仿佛对自己的过分亲热感到唐突。他向朱莉深鞠一躬,以非常“得体”的字眼对她表示非常高兴能再次见到她。朱莉喃喃地说了几句客套话,发现达西仍然站在她面前目不转睛地注视她,不禁满脸绯红。
但她很快就镇静下来,用似乎漫不经心却又仔细观察的目光看着达西。社交场上的人只要愿意经常会这样做。达西是一个身材高大、面色苍白的青年人,神情冷静,但并非内心一贯如此,而是心灵控制面部表情的结果。他的额头已经有了很深的皱纹,双眼凹陷,嘴角下垂,两鬓头发已悄悄脱落,但是论年纪还不到三十岁。穿着非常朴素,却很大方,足见与他来往的全是上流人士,而他也不屑像当前青年那样为衣着问题而挖空心思。朱莉满心欢喜地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还注意到达西脑门上有一道特别长的疤痕,垂下来的一绺头发也未能完全将其遮盖住,很像是军刀砍的。
朱莉坐在兰贝尔夫人身旁,在她和沙托福尔中间有一把空椅子。但达西一走过来,沙托福尔便用手按住椅背,使椅子一腿支地,维持平衡,显然是想占住椅子,像园丁的狗看住放燕麦的柜子一样。无法利用这只空椅子的达西只好一直站在沙维尼夫人前面。兰贝尔夫人见状不忍心,便在自己坐的靠背椅上挤出一个座位,请达西坐下来。这样一来,达西就坐到了朱莉旁边。他立即利用这个有利的位置,和朱莉娓娓地倾谈起来。
然而,他又不得不应答兰贝尔夫人和其他几位人士就他周游各地的情况所提出的例行问题。他三言两语地简单应付过去,然后抓紧一切机会与沙维尼夫人继续单独交谈。
“请您领沙维尼夫人进饭厅。”当别墅敲钟,宣布晚宴开始的时候,兰贝尔夫人对达西说道。
沙托福尔咬了咬嘴唇,但仍然想出办法在晚宴席上坐得比较靠近朱莉,以便对她作更仔细的观察。
九
晚饭后,夜色如水,天气炎热,大家步入花园,围坐在一张带有乡村风味的桌子旁饮咖啡。
沙托福尔发现达西对沙维尼夫人越殷勤,心里越不是滋味;看见沙维尼夫人对这位新来者的谈话越是感兴趣,他便越有气。但是,他的嫉妒心理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使他再也无法讨别人的喜欢,别人都安坐在平台上,他却独自踱来踱去,坐不下来,像心情烦躁的人通常所做的那样,不时观望天边预兆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大块乌云,但更经常的是注视正和朱莉喁喁细语的情敌。他看见朱莉时而微笑,时而严肃,时而又羞怯地垂下眼睛。总之,他看到达西每说一句话都能在朱莉身上产生明显的效果。而特别令他伤心的是朱莉脸上各种不同的表情无一不是达西脸上多变神态的写照和反映。沙托福尔终于不堪忍受这样的折磨,走近朱莉,趁达西对某位客人谈穆罕默德苏丹的胡子时,俯身到朱莉的椅背。“夫人,”他酸溜溜地说道,“看来达西先生是一个很可爱的人!”
“噢,正是。”沙维尼夫人神情激动,毫无掩饰地说道。
“他的确如此,”沙托福尔接着说道,“因为他使您忘记了您的老朋友。”
“我的老朋友!”朱莉的语气略带严峻地说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说完她背转身,拿起兰贝尔夫人手帕的一角,说道:“这条手帕上的刺绣格调真高雅,真是件精品。”
“你这样认为吗?亲爱的。这是达西先生送的。他从君士坦丁堡为我带回来不知多少绣花的手帕。——对了,达西,是您那个土耳其女人为您绣的吗?”
“我的土耳其女人!哪个土耳其女人?您把我弄糊涂了!”
“就是您对她有救命之恩的那位漂亮的苏丹公主,她称您为……噢,我们已经全知道了……她称您为……她的……反正救命恩人就是。您一定清楚土耳其语该怎么说。”
达西拍了一下脑门,放声大笑起来。
“这可能吗?”他大声说道,“我的倒霉事居然声名远扬,传到了巴黎!”
“这有何倒霉的,有的话,也许只是马马默齐失去自己的宠姬罢了。”
“唉!”达西回答道,“我猜得出,你们充其量只知道事情的一半,因为这一遭遇对我而言,其不幸有如风车之对唐吉诃德。只因为我鬼使神差做了一回游侠骑士,被法兰克人捡个笑料不算,难道到了巴黎仍要受到揶揄吗?”
“什么?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给我们讲讲这个吧!”在座的夫人们异口同声地喊道。
“我本该让你们只知道你们已经知道的那一段,而后半段就不讲了,”达西说道,“因为后半段留给我的只是一段不十分愉快的回忆。不过,我的一位朋友……兰贝尔夫人,请您允许我向您介绍一下,就是约翰·蒂莱尔爵士……他是我的一个朋友,同时也是这幕悲喜剧的主角之一,很快就要到巴黎来了。他在讲这件事时,很可能恶作剧地把我描述成一个比实际更可笑的角色。事实是这样的:这个不幸的女人一旦在法国领事馆安顿下来以后……”
“噢!您还是从头开始说吧!”兰贝尔夫人喊道。
“可是你们都已经知道了。”
“不!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希望您把整个故事从根到梢儿讲述一遍。”
“那好吧!各位夫人,你们知道XX年我在拉尔纳卡。有一天,我出城去写生。随我同去的是一个非常可爱的英国青年,乐天随和而且和蔼可亲,名叫约翰·蒂莱尔,是旅行中不可多得的那种人,因为他们想到晚餐,不会忘掉干粮,而且脾气一直那么好。再说,他旅行也没什么目的,不懂地质学,和植物学,一个旅伴若是懂这两门科学就太讨厌了。”
“我坐在一座破房子的阴影下,估计离海有二百步远。这一带海边有许多陡峭的悬崖。当时我正在全神贯注地画一个古墓的废墟,而约翰爵士则躺在草地上,一面有滋有味地抽拉塔基亚芬芳的烟草,一面嘲笑我不幸爱上了绘画这个倒霉的玩艺。我们雇用的一个土耳其翻译在一旁为我们煮咖啡。他是我们认识的土耳其人中咖啡煮得最好但也是最胆小的人。”
“突然间,约翰爵士高兴得大叫起来:‘快看哪,有人带着雪下山来了。咱们何不向他们买一点做冰冻橙汁呢?’”
“我抬起眼睛,看见一头驴横驮着一个大包裹向我们走来,两个奴隶各在一边相扶着。一个驴夫牵着驴在头里走,一个白胡子老头儿骑着一匹十分不错的骏马殿后。这队人庄严肃穆地缓缓前进。”
“我们那个土耳其翻译一边吹着火,一边朝驴子驮着的东西瞟了一眼,怪异地笑了笑,对我们说道:‘那不是雪。’随后又跟往常一样一言不发地准备我们的咖啡。‘那么是什么?’蒂莱尔问道,‘是吃的?’”
“‘给鱼吃的。’土耳其人莫名其妙地回答道。”
“这时,骑马的那个人纵马急驰,向海边奔去。经过我们身边时,朝我们轻蔑地瞥了一眼,回教徒对待基督徒经常这样。他策马一直奔向我上面讲过的悬崖,到了最陡的地方立刻勒住马,看着大海,仿佛在找最合适的地方跳下去。”
“于是我们仔细端详驴子驮的那个包裹,惊讶地发现包裹的形状挺古怪,便马上回想起嫉妒的丈夫淹死妻子的种种故事。我们彼此交换了一下想法。”
“‘去问问这些坏蛋,’约翰对我们的土耳其翻译说道,‘他们驮着的是否是一个女人?’”
“那土耳其人惊得瞪大了眼睛,但是没有吭声。显然他认为我们的想法太不合时宜了。”
“这时候,那口袋已经距我们很近,我们清楚地看见有东西在里面涌动,还听到仿佛有人在呻吟或哼哼。”
“蒂莱尔虽然嘴馋,却很有骑士风范。他勃然大怒,一跃而起,奔向驴夫。他实在是气糊涂了,竟用英语质问那驴夫驮着的是何物,准备怎么处置那口袋。驴夫当然不会回答,而口袋动得更厉害了,还传出了女人的喊叫声。于是两个奴隶便挥起赶驴用的皮鞭狠狠地抽打口袋。蒂莱尔怒不可遏,只一拳就把驴夫打翻在地,然后一手扼住一个奴隶的咽喉。布袋被猛烈一推,沉甸甸地落到了地上。”
“这时我已经奔了过来。另一个奴隶正在捡石头,驴夫也从地上爬起。尽管平时我不爱管闲事,但到了这个关头也不能不跑来帮助自己的伙伴。我一把抓起写生时用来支阳伞的木桩,摆出一副威武的架势,抡起木桩,吓唬那两个奴隶和驴夫。一切都相当顺当。可是就在这时候,那个骑马的土耳其鬼子看完了海,听见我们吵闹的声音,便转身像箭似的飞奔过来,未容我们思索便已来到我们近前,手中挥舞着一把冷飕飕的大砍刀……”
“一把叫做阿塔夯的砍刀吧?”喜欢地方色彩的沙托福尔问道。
“是阿塔夯。”达西微笑着表示赞同,“他驰过我身边,用阿塔夯砍了我一下,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用我的朋友罗斯维尔侯爵充满风趣的说法,就是眼前宛若亮起三十六根蜡烛。但这“三十六根蜡烛”并没有将我击倒。反而激发了我决一死战的勇气。我随即还击,给他拦腰一木桩,接着将木桩似风车般抡起来,劈头盖脸地向驴夫、奴隶、马和土耳其人打去,变得比我的朋友蒂莱尔更加凶狠十倍。可是事态眼看可能于我们不利,因为我们那位土耳其翻译保持中立,我们仅有一根棍子,要对付三个步兵、一个骑兵,外加一把阿塔夯,实在支撑不了多久。好在约翰爵士想起我们带来了两支手枪。他一把抓过来,扔了一支给我,自己操起另一支,立刻对准了那个和我们过不去的骑手。两支手枪的出现和手枪扳机轻微的咔嚓声在我们的敌人身上产生了巨大的威慑的效果。他们狼狈鼠窜,连口袋甚至驴子也不要了。我们虽然很生气,却一直没有开枪。真是万幸,因为无论谁杀了一个虔诚的回教徒都难免遭殃,即使只揍了他一顿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我揩了揩身上的血迹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急忙跑过去将口袋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稍有些胖,一头美丽的黑发,身上仅穿一件薄薄的蓝色毛衬衣,比沙维尼夫人的披肩厚不了哪去。
“她敏捷地钻出布袋,好像并不觉得太难为情,向我们咕噜了一通大概非常感动的话,可惜我们一句也不明白。说完就吻我的手。各位夫人,这是我第一次从一位妇女那里获得这种荣誉。
“我们冷静下来以后,却看见我们的翻译像个绝望的人那样扯自己的胡子。我用手帕尽量把头包扎好。蒂莱尔说道:‘这个女人怎么处理?如果咱们继续留在这里,那个做丈夫的一定会带着人回来,把我们杀掉。若是我们带着她和这套行头回拉尔纳卡,可恶的老百姓肯定会朝我们抛石头。’蒂莱尔这样想来想去,不知怎么办是好。最后,他还是恢复了英国人的冷静,大声说道:‘你怎么鬼迷心窍地非得要今天出来写生呢?’他这一嚷使我哈哈大笑,那女人根本不解其意,也跟着大笑起来。
“不过总得拿个主意啊。我认为最好去找法国领事保护。但最困难就是回拉尔纳卡。太阳逐渐落山了,这对我们倒是个好机会。土耳其翻译劝我们兜个大弯。用这个办法趁天黑我们顺利地来到了城外领事的家里。我还忘了告诉诸位,我们用那个口袋和我们翻译的头巾给那个差点喂鱼的女人凑合做了一套颇为像样的衣裳。
“领事接待我们毫不热情,责备我们是疯子,还说不管到哪里都必须尊重当地的风俗习惯,不应该逞能多管闲事,自找麻烦……总之,将我们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他说得不错,因为我们的所作所为完全会引发一场流血的大动乱,使塞浦路斯岛上的法兰克人全部被杀个精光。
“领事的妻子还比较讲点人道。她看过许多小说,认为我们挺仗义。事实上,我们的行为确实像小说中见义勇为的英雄。这位心地善良的夫人非常虔诚,她自信她能够很容易地使我们带来的这位妇女改信耶稣基督,这件事将会登载在《箴言报》上,而她的丈夫将会被提升为总领事。这一切都是短短一瞬间在她脑子里闪过的计划。她拥抱那土耳其妇女,送给她一件袍子。她责备领事先生太狠心,并叫他去找帕夏,好好处理这件事。
“帕夏特别气愤。那位嫉妒的丈夫不是个省油的灯,闹得天翻地覆。他说:几个狗娘养的基督徒竟然不让他把奴隶抛进海里,真是多管闲事。领事非常为难,他多次提到他的主公法国国王,但谈的更多的是刚在拉尔纳卡海域出现的那艘有六十门炮的三桅战舰。但最有效果的说法还是以我们的名义建议以公平的价格买下那个女奴。
“唉!诸位想象不出一个土耳其人提出的公平价格到底是多少!要赔钱给丈夫,给帕夏,给被蒂莱尔打掉两颗牙的驴夫,还要掏钱为这件不光彩的事,作赔偿。蒂莱尔不知有多少次痛苦地大喊:‘真见鬼,为什么要去海边去写生!’”
“好险啊,可怜的达西!”兰贝尔夫人失声叫了起来,“您头上这道可怕的刀疤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吧?请您把头发撩起来。那个混蛋没把您的脑袋劈开可真是个奇迹!”
在达西叙述的过程中,朱莉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他的额头。后来她怯生生地问道:“那女人后来如何了?”
“我不太愿讲的就是故事的这一部分。故事的后半部我非常狼狈,直到现在我给诸位讲的时候,别人还嘲笑我们的行侠仗义,是轻举妄动哩。”
“那女人漂亮吗?”沙维尼夫人问时脸有点红。
“她叫什么名字?”兰贝尔夫人问道。
“她叫艾美妮。——是否漂亮?……是的,特别好看,但就是太胖了,而且按照她家乡的习俗,脂粉也抹得太多。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懂得欣赏土耳其美人的魅力。艾美妮就这样被安置在领事家里。——她是明格莱里人。她告诉领事的妻子C夫人说,自己是亲王的女儿。在这个国家里,遍地都是亲王。因为任何一个恶棍只要能指挥另外十个恶棍,便是亲王。尽管这样,大家也还是把她当作公主对待:她与主人同桌而食,饭量之大,一个人可抵四个人,或者是两对猪。但一跟她谈起宗教,她真的跟猪一样呼呼大睡。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最后,定下日期给她洗礼。C夫人自告奋勇做她的教母,叫我当她的教父。又是糖果,又是礼物,总之一应俱全!……真是命里注定这个该死的艾美妮非使我破产不可。C夫人说,艾美妮爱我的程度胜过爱蒂莱尔,因为她每次给我端咖啡时总要洒一点在我的礼服上。我完全依照福音书的规定,严肃认真地准备这次洗礼,但就在举行仪式的前一天,美丽的艾美妮却突然失踪了。还有必要全都讲给各位吗?领事的厨子是明格莱里人,不用说是个大坏蛋,但杂烩饭倒做得很不错。艾美妮大概从她个人的角度去理解爱国主义,因而爱上了他,与他私奔了,同时又拐走了C先生一大笔钱。这笔钱是一辈子也找不回来了。就这样,领事丢了钱,他妻子失去了给艾美妮的那套行头,我呢,搭上了手套和糖果,还不包括为她而挨的打。最窝囊的是大家把这件倒霉的事多少归罪于我,说是我想从海底救出这个妖女,才给自己的朋友招来了祸殃。蒂莱尔倒想办法摆脱了干系,被公认为受害者,其实他才是整个事件的罪魁祸首。至于我,却得到了唐吉诃德的名声和你们看见的这个使我难得美人青睐的刀疤。”
故事讲完了,大家返回客厅。达西继续和沙维尼夫人谈了一会儿,随后便不得不离开夫人,因为有人想给他介绍一位精通政治经济学的青年人。此人想当议员,正在进行相关方面的研究,希望能获得有关奥斯曼帝国的统计资料。
十
达西走开以后,朱莉不时看看挂钟。她心不在焉地听沙托福尔讲话,两眼却不自由主地搜寻在客厅另一头正和别人聊天的达西。有时候,达西边和那位爱好统计的朋友交谈,边用眼睛瞅她,朱莉受不了他那平静而锐利的眼神,感到他已经牢牢地控制了自己,反抗也不顶用了。
后来,她让人备车。不知是出于有意或关心,她一边要车,一边盯着达西,意思是说:咱们原本可以在一起半个钟头,可惜您错过了机会。达西虽然仍在谈话,但已经显得倦乏,对方一个劲儿缠着他提问题,他也感到烦了。朱莉缓缓地站起来,与兰贝尔夫人握手,然后朝客厅门口走去,惊讶而又几乎有点生气地看见达西依旧留在原地未动。沙托福尔就在她身旁。他伸出胳臂让朱莉挽着,朱莉并没有听他说什么,也几乎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便机械地接受了。
她穿过前厅,兰贝尔夫人和另外几个人将她一直送到马车旁。达西依然留在客厅里。当朱莉坐进她的四轮马车之后,沙托福尔亲切地问她一个人夜里上路是否害怕,并说一俟佩兰少校打完那局台球,他很快便会坐上自己的双轮马车紧紧跟上来。朱莉心里若有所思,听见他的声音才缓过神来,但还是什么也没听懂。她像任何一个处在类似情况下的女人一样,只是笑了笑,然后一点头,向聚集在台阶上的人告别,马匹便拉着她飞驰而去。
但就在马车启动的一瞬间,她终于看见达西从客厅里走出来,面色苍白,惨兮兮地定睛看着她,似乎恳求她专门向他告别。朱莉带着未能单独向他点一下头的遗憾心情走了,她心里甚至想,达西一定因此而心生不快。她已经忘掉达西竟然放弃送她而让另一个人代劳这件事了。现在,一切都成了她的不是,她觉得内疚,似乎犯了大罪似的。几年以前,她在唱歌唱糟了的那个晚会之后离开时心里对达西产生的感情比起这一次来,简直是惊人的相似。不仅是因为数载之别加深了她的印象,而且因为她对丈夫的积怨令这种感情更是不断增加。
至于达西,他的思想冷静得多。他十分高兴地遇见了一位美貌女子,勾起了他甜蜜的回忆。而且认识这位女性肯定会使他能够在巴黎度过一个愉快而浪漫的冬天。但是,一旦朱莉不在他眼前的时候,留给他的只是几个钟头快乐的回忆。回忆虽然甜蜜,可一想到要很晚而且还要赶十六公里的路才能上床睡觉,这种甜蜜感便消失了殆尽。就这样,他思前想后,把身子紧紧地裹在斗篷里,安安逸逸地横躺在租来的马车里,思绪从兰贝尔夫人的客厅移到了君士坦丁堡,又从君士坦丁堡跳跃到科孚岛,然后便进入似睡非睡的朦胧状态。
亲爱的读者,现在让我们接着看看沙维尼夫人的情况吧。
十一
沙维尼夫人离开兰贝尔夫人的别墅时,夜色漆黑,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不时有几道闪电照亮原野周围,一片暗桔色中显露出一排排黑漆漆的树影。闪电过后,夜色仿佛更浓了,车夫连马头也难以看清。不久,一场猛烈的暴风雨袭来了。雨最初还是稀稀疏疏、大点大点地下,但顷刻便如瓢泼一般。天空整个像着了火,雷声如万炮齐鸣,震耳欲聋。马儿惊惶跳踯,气喘吁吁,不肯向前。但车夫已经酒足饭饱,又披着厚厚的外套,因而全然不怕道路崎岖,暴雨如注。他狠抽可怜的马儿,其英雄气概不逊于当年在暴风雨的海上破浪前进的恺撒。恺撒是这样对其舵手说的:“你船上载的是恺撒和他无限的前途!”
沙维尼夫人不惧打雷,故而对暴风雨并不在意。她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达西对她说过的话,后悔一肚子的话没来得及对他说。突然间,马车遭到了猛烈的一撞,将她的思路打断了。顿时,窗玻璃碎片飞迸,咔嚓一声巨响,祸事来了:整辆四轮马车冲到了沟里。幸亏朱莉仅是有惊无险。但雨势依然凶猛,马车一个轮子断了。车灯也灭了。四周不见一所房子可以暂避。车夫骂车太不结实,而仆人则骂车夫,说他太笨。朱莉坐在车里,问如何才能折返P地或者该怎么办。但她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得到同一句令人绝望的回答:“不可能!”
正在这进退两难,令人抓耳挠腮束手无策的时刻,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沉闷的马车声。不久,沙维尼夫人的车夫喜出望外地认出了他在兰贝尔夫人膳房里刚刚结识而一见如故的一位同行,立即喊他停下。
马车停了下来。车夫刚一说出沙维尼夫人的名字,车上一个年轻人便迅即打开车门,大喊道:“她受伤了吗?”说着一个箭步跃到了朱莉的车旁。她认出了是达西,她内心里一直在等达西。
他们的手在黑暗中相握了,达西觉得沙维尼夫人紧握着他的手很可能是出于害怕。达西问了几句以后,自然请她上自己的车子。朱莉最初没有开口,因为拿不定主意到底该怎么办。一方面,她意识到了,要回巴黎便必须跟一个年轻的男人单独共坐一辆车走十几公里路,另一方面,她担心若是返回别墅要求兰贝尔夫人收留,就必得给夫人讲述马车掉进沟里这段惊险的意外和达西相救的情形。又得走进大家正在玩牌的客厅,她会被大家公认为她是被达西搭救的那个土耳其女人第二……实在不堪设想。不过要走漫长的十二公里路去巴黎!……当她犹豫不决,别别扭扭地说几句怕给达西添麻烦的客气话的时候,达西似乎猜透了她的心理,冷冷地对她说:“坐我的车吧,夫人,我留在您的车里等候,看有什么人回巴黎。”朱莉担心自己显得过分拘谨,便赶紧接受第一项建议,并反对第二个建议。由于这个决定太突然,她还没来得及想好是去P地还是回巴黎这个重大问题,便已经上了达西的马车,披上达西即刻递给她的斗篷。还没想好说去哪儿,马匹便轻快地向巴黎跑去。她的仆人已经替她做了抉择,把女主人住宅的街名告诉了马车夫。
最初双方谈话都有些拘束。达西语音短促,似乎有些不高兴。朱莉心里想,一定是自己犹豫不决的态度伤了他,他把自己看做是既假正经而又可笑的女人了。朱莉这会儿已经完全被这个男人所控制,心里不禁狠狠地责备自己,只想怎样尽快消除达西这种因她而生的闷闷不乐的情绪。达西的礼服被雨浇湿,朱莉发现了,立即脱下斗篷,叫他一定穿上。两个人你推我让,结果,斗篷各披一半,使两个人在很大程度上“合二为一”了。要不是她想使达西忘掉刚才她犹豫的那一刹那,她是不会这样有失检点的。
由于上述的缘故使他们彼此自然靠得很近,朱莉的脸颊简直能够强烈地感觉到达西暖烘烘的气息。有时车行颠簸,使他们靠得更近了:
“咱们两人共披的这件斗篷,”达西说道,“使我不由想起了往日咱们猜谜的游戏。您还记得吗?咱们一块儿穿上您祖母的短外套,您装作是我的维吉妮。”
“记得,当时祖母为此狠狠地训斥了我一顿。”
“啊!”达西失声叫道,“那时候多幸福啊!有多少次我想起在贝尔沙斯街度过的仙境般的夜晚,感到既留恋又神往!您还记得大家用粉红色丝带给您系在肩上的那对美丽的秃鹫翅膀和我用金纸为您精心制作的鹰嘴吗?”
“记得,”朱莉回答道,“当时您扮演普罗米修斯而我扮演秃鹫。您的记忆力真好!这些疯疯癫癫的游戏,您竟然还让得?这可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您是想让我恭维您吗?”达西微笑着边说边往前凑了凑,面对面地看着她。接着,用较为郑重的语气说:“说真的,我保留着对毕生最幸福时刻的回忆,这不难理解。”
“您对猜谜可真有天份!……”朱莉生怕谈话的感情色彩太浓烈,便故意引开道。
“为了证明我的记忆力,让不让我给您再举另外一个例子?”达西打断她的话说道,“您是否记得咱们在兰贝尔夫人家订的盟约?咱们约定要讲尽天下人的坏话,同时相互支持,同守同攻……可咱们的盟约与大部分盟约的命运一样,订完了也就算完事了。”
“您怎么知道?”
“唉!我猜想您不可能经常有机会替我说话,因为一旦我离开了巴黎,还有哪个闲人会记起我呢?”
“替您说话……没有……但是跟您的朋友谈到过您……”
“噢,我的朋友?”达西略带伤感地微笑着喊道,“当时我没几个朋友,更没有您认识的朋友。经常来看望您母亲的年轻人都恨我。至于女士们,她们很少能够想起外交部的那个随员。”
“那是因为您并不关心她们。”
“这倒是。但在我所不喜欢的人面前,我从不会装笑脸儿。”
如果在暗夜之中也能看清朱莉的面孔,达西就肯定会看到朱莉听见“我所不喜欢的人”这句话时,脸色倏地绯红,因为她对这句话另有理解,也许是达西想像不到的。
不管怎样,朱莉想搁下两人心中保存得很好的回忆不提,引他再谈谈他的旅行,希望通过这个办法避免自己说话。用这种方法对付旅行过的人,尤其是游历过某个遥远国度的人,几乎总能如愿。
“您的旅行多有意思!”她说道,“我真遗憾从来未能有这样旅行过!”
但达西已经没有讲故事的兴致了。
“刚才和您讲话的那个留着胡子的青年人是谁?”他突然问道。
这一回,朱莉的脸更红了。
“是我丈夫的一位朋友,”她回答道,“他团队中的一名军官……据说,”她不愿放弃有关东方的主题,继续说道,“看过东方美丽的蓝天之后,就再也不想到别的地方生活了。”
“我很不喜欢他,不知何故……我说的是您丈夫的朋友而不是蓝天……至于那蓝天,夫人,但愿上帝让您少受这份儿罪吧!你天天看他总是那个样,渐渐就便会觉得索然无味,连巴黎的浓雾也会认为是赏心悦目的享受。这种美丽的蓝天昨天是蓝色,明天也依旧还是蓝色,请您相信,没有比这个更让人感到乏味的了。您不知道,人们多么热切地等待和希望出现一片云彩啊,但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
“可是您在这样的蓝天下已经过了很长日子啊!”
“但是夫人,我怎能不这样?如果我能按照我自己的意愿去做的话,我对东方的奇风异俗所产生的好奇心一经得到满足,肯定会立刻返回贝尔沙斯街附近来的。”
“我相信,许多旅行在外的人,如果他们像您这样坦率,也会这样说的……在君士坦丁堡和东方其他城市,人们是怎样打发时间的呢?”
“在那边,也像在任何地方一样,消磨时间的方式很多。英国人喝酒,法国人赌钱,德国人抽烟,还有些别出心裁的人,为了使娱乐多样化,竟爬上屋顶用望远镜窥看当地的妇女,以至被人开枪射杀。”
“您也许最喜欢这种刺激性的娱乐吧。”
“怎么会呢?我钻研土耳其文和希腊文,大家都笑我。当我处理完使馆的文件之后,便绘画,到淡水湖边骑马,然后去海边看看有没有从法国或其他地方来的人。”
“在距离法国这么远的地方遇见法国人,您一定很高兴吧?”
“当然。但只希望碰见个聪明人,而来的大多是卖假首饰或者毛料的商人,更糟的是来几个年轻的诗人——或者干脆称他们为疯子好了。他们只要远远看见大使馆的人便会大喊:‘带我去看废墟吧,领我去圣索菲教堂,带我到山里去,到蓝色的海洋;我想看看赫罗叹息的地方!’稍后,当他们被太阳晒蔫了的时候,便像蜗牛一样躲在房间里,除了最近几期《立宪报》以外就什么都不想看了。”
“您还是依照您的老习惯,把一切都看得那么糟糕。一点儿没改,您知道吗?因为您总是那么爱嘲弄别人。”
“夫人,请您告诉我,一个下油锅的罪人难道还不能寻点儿开心,捉弄一下自己的难友吗?天啊!您根本不了解,我们在那边的生活究竟有多苦。我们这些大使馆秘书似乎是一群飞个不停的燕子。我们没有任何男女间的亲密交往,尽管这种交往能够使生活变得幸福快乐……我认为如此。”说最后这几个字时,他的声调有点异样,身子往朱莉这边靠。“十年来,我根本找不到一个能倾吐肺腑的知己。”
“您在那边真的没有朋友吗?”
“刚才我对您说过,在异国他乡难得有朋友。我留下了两个朋友在法国。一个已经去世,另一个现在正在美洲,几年后才能回来,假如黄热病不使他葬身在那儿的话。”
“这样说,您目前是一个人啰?……”
“孑然一身。”
“还有妇女方面,东方的妇女如何?不能为您提供点办法吗?”
“噢,这个嘛,真是最糟不过了。土耳其妇女,你连想也别去想。希腊和阿美尼亚妇女吗?最特别的一点就是长得都非常漂亮。至于各国领事和大使的夫人,我干脆就免谈了吧。这是个外交问题。如果我把对她们的看法如实谈出来,在外交部也许就会惹来麻烦。”
“您仿佛并不十分喜欢您的职业,而从前您是那样热切地希望进入外交界!”
“都怪我,我当时还不了解这门职业。现在,让我留在巴黎做下水道检查员我也乐意!”
“噢,上帝!您怎么能这样说呢?巴黎!住在这里太乏味了!”
“别瞎说了。等您在意大利住了两年之后,我倒很想听听您在那不勒斯如何推翻您这种成见。”
“看看那不勒斯,这是我早就向往的事,”她叹了口气回答道,“……只要能和朋友们一起去。”
“啊!若是有这个条件,我愿走遍天下。跟朋友们一块儿旅行!这简直是坐在客厅里,全世界像一幅流动的画面一样在你的窗前经过。”
“是呀!假如有什么非分之想的话,那就是我希望只和一个……两个朋友同行。”
“我吗?我却不抱这样大的奢望,我只要一个男朋友,或者一个女朋友就心满意足了,”达西微笑着又说了一句,“可是我从没有过这样的幸福……以后也不会有了,”他叹了口气又说道。然后,用比较快活的语气说道:“说句实话,我总倒霉。我一向只热切希望两件事,却从未得到过。”
“哪两种事?”
“噢,其实没什么大了不起。比如,我曾经热烈希望可以和某一个异性跳华尔兹舞……于是我对华尔兹舞作了一番深入的研究。足足几个月,我一个人抱着椅子练习,以克服不可避免的眩晕感。但等我做到不头晕的时候……”
“您想跟谁跳华尔兹舞?”
“假如我告诉您说是想跟您跳呢?……当我好不容易练就了熟练的本领时,不料您的祖母却请了一位冉森派教士做忏悔师,下令禁跳华尔兹舞。我对这道命令至今仍耿耿于怀。”
“您的第二个心愿呢?”朱莉不无困惑地问道。
“我的第二个心愿,好,就让您知道。我出于非分之想,曾经希望被人爱上……注意,是被人爱上……这是在学华尔兹舞以前的心愿,……我是说,我真希望有一位女士爱我胜过爱我最大的情敌——跳舞会。我希望当这位女士准备登车去参加舞会的时候,我恰好穿着沾满泥浆的靴子来看她。她虽穿着盛装,可还是对我说:咱们别去了。唉!我简直是想入非非。其实,一个人只应要求能够做得到的事。而不应自不量力。”
“您真坏!总说一些挖苦人的话!您什么都不放过,您对女人够狠心的。”
“我?上帝保佑,我可不是这种人!我倒是在说自己的坏话。我说,女士们宁可去参加愉快的舞会……也不愿和我单独在一起,这怎么是说女士们的坏话呢?”
“舞会!……盛装!……啊!上帝!……现在谁喜欢舞会呀?……”
她并没想到替受到责难的女性辩护。她以为自己已猜到达西的想法,其实这个可怜的女人听到的仅是自己的心声。
“谈到盛装和舞会,真遗憾咱们不再举行狂欢节了!我带了一套希腊女人穿的服装回来,漂亮极了,您这样优美的线条穿了肯定非常合身。”
“您把它画成一幅画,收进我的画册吧。”
“好极啦!这样您便会发现,我从用铅笔在您母亲的茶几上画小人儿那时候到现在有多大的进步了。对了,夫人,我还应该祝贺您。今天在部里有人对我说,沙维尼先生很快就要被任命为御前侍卫了。我听见后非常高兴。”
朱莉不禁打了个冷战。
达西没注意到这个动作,接着说道:
“今后还请多多关照……不过,对您获得这项新的荣誉,我并不感到十分高兴。我害怕您夏天将不得不住到圣克鲁去,这样我就无法经常见到您了。”
“我决不去圣克鲁。”朱莉非常激动地说道。
“噢!太好了,因为,您明白吗?巴黎就是天堂。永远不应该走出天堂,除了偶尔到乡下兰贝尔夫人家吃晚饭,而且晚上必须要回来。夫人,您住在巴黎真是太幸福了!我或许不能在巴黎久留,您想像不出,我住在我姑母给我的那套房间里觉得多么幸福。至于您,据说您住在郊区圣奥诺雷。有人指过给我看您的房子。倘若建筑热未把您散步的小径变成店铺的话,您肯定还有一座风景宜人的花园。”
“没有,感谢上帝,我的花园还完好无损。”
“夫人,您哪天接待客人?”
“我几乎每晚都在家。若是您偶尔能赏光,我将非常高兴。”
“您看,夫人,我如果像咱们以前所订的‘盟约’依然生效一样,熟不拘礼,不经正式通报便不请自来。您不会责怪我的,是吧?……在巴黎,我仅认识您与兰贝尔夫人。别人已经忘记我了,但你们两家是我飘泊在外惟一怀念的人家。尤其是您的客厅,一定特别有魅力……您那么会选择朋友!您还记得当时您说,等做了家庭的女主人时打算怎么办吗?布置一个客厅,不邀请不喜欢的人;有时听听音乐,竟不觉天色已晚;没有自命不凡的人,仅是三五知己,因此,既不需说虚言,也不必哗众取宠……外加两三位秀外慧中的女士(您的朋友肯定都是这样的人……),这样,您的住宅便成了全巴黎最令人愉快的居所。对,您是最幸福的女人,您使所有接近您的人都觉得幸福。”
达西说这番话的时候,朱莉心里想,达西如此生动描绘的这种幸福,她原本是可以得到的,倘若她嫁的是另外一个人……比如嫁给达西而不是沙维尼的话。此刻,她考虑的并不是想像中那个如此典雅宜人的客厅,而是沙维尼给她引来的那帮讨厌的家伙……想到的并非那些令人愉悦的谈话,而是把她逼到P地的那种夫妻反目的事件……总之,她感到自己的不幸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和一个她憎恨和看不起的人过一辈子,而她觉得最可爱、愿托付终身的人却注定要做她的陌路箫郎。她应当躲开他,离他远远的……可现在他却离自己这么近,连自己的袖子也被他礼服的卷边弄皱了!
达西很久没能这样酣畅淋漓地说过话了,所以又滔滔不绝地接着把在巴黎生活的乐趣描绘了一番。可是朱莉已经感到自己泪流满面。她害怕被达西发现,但愈强自压抑便愈加激动,喉咙像塞了什么东西,堵得难受。后来,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一切都完了。她双手掩面,既伤心落泪,又羞愧难当,几乎透不过气来。
这一切完全出乎达西意料,他异常惊讶,好长时间没有说话。朱莉越哭越凶,达西认为自己应当开口问一问朱莉,为何突然哭得如此伤心。
“夫人,您怎么了?看上帝份上,夫人……请您告诉我。您遇到什么事了?……”他越是问,可怜的朱莉用手帕把泪眼捂得越紧。于是,达西抓起她的手,轻轻将手帕拿开:“求求您了,夫人,”他声音变大,朱莉不禁怦然心动,“求求您了,您怎么了?是否我不小心得罪您了?……您不说话,让我心都碎了。”
“啊!”朱莉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叫了起来,“我真倒霉!”说着哭得更凶了。
“倒霉!怎么了?……为什么?……谁能让您倒霉?告诉我。”他边说边握紧朱莉的双手,头几乎碰到了朱莉的头。朱莉只是哭,仍不回答。达西虽然手足无措,但却被她的眼泪打动了。他觉得自己年轻了六年,开始隐隐约约看到了,在尚未考虑到的将来,他可能从现在红颜知己的角色前进一步,扮演另一个更高级的角色。
由于朱莉始终不肯回答,达西害怕她身体不适,便放下马车的一块玻璃,解开朱莉帽子的丝带,把她的斗篷和披肩打开。男人干这种事总是不那么得心应手。他想叫马车在一个村庄附近停下,刚要喊车夫,但朱莉忽然拽住他的胳臂,求他别让车子停下,向他保证说自己已经好多了。而马车夫什么也未听见,继续策马奔向巴黎。
“可是我恳求您,我亲爱的沙维尼夫人,”达西说着又抓住刚才放下的朱莉的那只玉手,“求求您了,告诉我,您究竟怎么了?我担心……我无法明白,我怎么那么可恨,给您造成了这么大的痛苦。”
“噢!没有您的事!”朱莉叫道,接着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
“那好!告诉我,谁能使您哭成这样?请您告诉我。咱们不是老朋友吗?”他微笑着说道,同时也捏住朱莉的手。
“您刚才跟我谈到幸福,觉得我幸福极了……其实这种幸福与我相距遥远!……”
“怎么?难道您不拥有幸福的所有条件?……您年轻、富有、漂亮……您的丈夫在社会上有令人瞩目的地位……”
“不要提他,我讨厌他!”朱莉怒气冲天地叫道,“我鄙视他!”说完,她用手帕蒙着脸,哭得比以前还要厉害。
“噢!噢!”达西心里想道,“这就严重了。”接着,他巧妙地利用马车的颠簸把身子再挪近朱莉一点。“为什么,”他用千般温柔和万般甜蜜的声音说道,“为什么您如此伤心?难道一个您所鄙视的人对您的生活有这么大的妨碍?为什么您允许他一个人摧残您的幸福?莫非您非得向他索要这种幸福不成?……”说着,他吻了吻朱莉的指尖,但朱莉立刻惊惶地把手缩了回去。达西害怕自己走得太远了……然而,他决心要看看这件事的最后结果如何,便假惺惺地叹了口气说道:
“唉!我完全弄错了!当听说您结婚的时候,竟以为您真的喜欢沙维尼先生哩。”
“啊!达西先生,您根本就不了解我!”她的语气说得清清楚楚,“我一直爱的是您,可您却不屑一顾!”可怜的女人此刻真心实意地相信,在过去的六年中,自己一直爱着达西,其情爱之深和现在毫无差别。
“而您呢!”达西兴奋得叫了起来,“您,夫人,您又理解过我吗?您理解过我的感情吗?唉!如果您了解我多一些,咱们两个人现在想必都非常幸福。”
“我真倒霉!”朱莉紧握着达西的手,哭得更吓人了。
“可是,夫人,即便您当时了解我,”达西以他一贯的忧郁而略带嘲弄的语气接着说道,“又会有什么结果呢?我一贫如洗而您家财万贯,您母亲会不屑一顾冷冷地拒绝我——我未开口而命运已定——还有您,朱莉,对,在您通过痛苦的体验了解什么是真正的幸福之前,您肯定也会耻笑我妄想高攀,而当时最有把握获取您欢心的大概是一辆漆得金碧辉煌、护板上画有伯爵冠冕的马车。”
“啊,天呀!连您也这么说!难道没有人怜惜我?”
“原谅我,亲爱的朱莉!”达西也特别激动地喊道,“原谅我吧!我求求您。请您马上忘记这些责备的话。不,我根本没有权利责备您——我的罪过比您还大……我未能对您作出正确的评价。我误以为您和您周围的女士们一样软弱;我一度对您的勇气产生怀疑,亲爱的朱莉,现在我受到了残酷的惩罚!……”他狂吻朱莉的双手,而朱莉再也不将手缩回去。他想将朱莉搂在怀里……朱莉大惊失色,将他推开,尽量退到座位的另一头。
达西的声音虽然温和,但含意却更加刺耳:“请您原谅,夫人,刚才我忘记了巴黎,现在我想起来了。那里有婚姻,可却没有爱情。”
“啊,不,我爱您!”朱莉哭着喃喃地说道,同时将头依在达西的肩膀上。达西激动地将她搂进怀里,想用热吻止住她的眼泪。她还试图挣脱他的怀抱,但这已经是她最后的挣扎了。
十二
达西错误地理解了自己激动的性质。其实,他的激动并非出自爱情,而只不过是享受一下仿佛从天而降、不可失之交臂的艳福而已。再说,像所有男人一样,他在请求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感谢时就大打折扣了。但是他十分有礼貌,而礼貌往往可以使对方产生错觉。因此,第一阵如醉如痴的享受过后,他对朱莉说了一些感人肺腑的话,这些话他编出来并不费力,而且他边说边频频吻朱莉的手,等于省了一半的话。他发现马车已经驰到了城门,用不了几分钟,他就要和他所征服的女人分手了,但他毫不遗憾,因为虽然他一再表白,沙维尼夫人只是默默无语,仿佛心事重重,使她这位新情人的处境很困难,甚至很尴尬。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车厢的一角,机械地把大披肩搂在胸前。她已止住哭泣,但目光呆滞。当达西拿起她的手亲吻以后,她的手就如死人的手一样,无力地垂在膝盖上。她不说话,别人的话也听不见。但一连串令人悲伤的想法一起涌上心头。想说出其中一种吧,另一种便立刻堵住她的嘴。
这纷纭的思绪,这些像她心跳一样快地接连闪过的景象,又怎样能表达呢?她似乎听见耳畔响起了一些不相关也不连贯的话语,但意思都挺可怕。早上,她还怪她的丈夫,认为丈夫卑鄙无耻,可现在,她自感比丈夫更要无耻百倍。她觉得自己的丑事已经是人所共知并为人所轻蔑——这一回,也许该轮到H公爵的情妇看不起她了。——兰贝尔夫人,她所有的朋友可能也不愿再见到她了。——达西呢?——达西爱她吗?——达西几乎不了解她——竟然把她忘掉了。——一下子竟认不出她来。——也许感到她变多了。——他对朱莉很冷淡:这真是致命的一击。而她竟然为一个几乎不了解她的男人所倾倒,这个男人并没向她吐露过爱情……而仅仅表示过礼貌——他不可能爱朱莉……朱莉爱他吗?——不爱,因为他刚离开巴黎,朱莉就结婚了。
马车驰进巴黎时,钟声已敲响了午夜一点。她头一次看见达西时是四点。——对,“看见”,——她不能说“再看见”……因为她已忘掉了达西的音容笑貌;对她而言,达西已经成了陌生人……可是九小时以后,她却成了达西怀里的情妇!九个小时便足以使她鬼使神差地神魂颠倒……足以令她在自己眼皮底下,在达西眼皮底下名誉扫地;因为对一个如此轻浮的女人,达西会如何想呢?如何不蔑视她呢?
偶尔,达西甜蜜的声音,温柔的话语又令她萌生了希望。于是,她强自相信,达西真的出自他自己所声称的爱情。——她并非轻率地委身相就。——当达西离开巴黎的时候,他们相爱已经很久了。——达西一定知道,朱莉只是由于他离开而心中失落才结婚的。——一切都是达西的错。——但是,虽然长期分离,达西一直在爱她。——当他回来的时候,他欣慰地发现,朱莉与他一样没有变心。——她坦率的自白,——甚至她的软弱应该使达西感到欣慰,因为达西讨厌虚伪。——但她很快便发现这些推理着实荒唐。——能够聊以自慰的想法顿时无影无踪,留下的仅有羞愧与失望。
有那一会儿,她真想说出心中的感受。因为她在想像,自己已经被驱逐出社交界,被家庭所唾弃。她使丈夫蒙受了奇耻大辱,再也无颜见丈夫的面。“达西爱我,”她心里说道,“我也只能爱他。没有他,我不可能幸福。——和他在一块儿,我到哪儿都能幸福。让我们一起到某一个不管见到何人我都不会感到脸红的去处吧。叫他领我到君士坦丁堡好了……”
达西根本猜不出朱莉心中的想法。他突然发现,他们已经抵达了沙维尼夫人住的那条街,便非常冷静地将他冰冷的手套又戴上。
“对啦,”他说道,“一定要把我正式介绍给沙维尼先生……我想我们很快就会成为好朋友的。如果有兰贝尔夫人介绍,我在您家里便能常来常往。这样吧,既然沙维尼先生在乡下,我能来看您吗?”
朱莉缄默无语。达西的每句话都似刀子一样。如何与一个如此镇静,如此冷漠,一心只考虑以最合适的方法与她来往的男人谈逃走,谈私奔呢?她愤怒地一把扯断了自己脖子上的金链,用手指狠扭着链环。马车在她的住宅门前停下。达西非常殷勤地替她整理好披肩,把帽子戴正。车门打开的时候,向她毕恭毕敬地伸出手,但朱莉已不愿让他搀扶,自己跳到地上。“夫人,请您允许我,”达西深深一躬,说道,“来向您致候。”
“再见!”朱莉的喉咙犹如塞住一样。达西重又登上马车,命车夫返回住地,同时一路吹着口哨,似乎一天过下来,快意极了。
十三
一回到他的单身汉住所,达西就披上一件土耳其睡袍,穿上拖鞋,往一个长长的烟斗里装好拉塔基耶烟草。烟斗的管是波斯尼亚樱桃木造的,而烟嘴则是白琥珀制品。他坐在一张柔软舒适的皮沙发上,头往后一仰,悠闲惬意地品尝烟草的滋味。此时此刻,也许本该心潮澎湃,浮想联翩,可他却干这种庸俗的事。若是有人发现觉得惊讶的话,我会回答说,好好抽一斗烟,对遐想来说是很有用的。享受幸福的好办法,就是设法把这种幸福和另外一种幸福联系起来。我的一位十分讲究感官享受的朋友总是要先解下领带,若是冬天,还要先将火拨旺,躺在一张舒适的靠背椅上,尔后才拆看情妇的来信。
“说实在的,”达西自言自语道,“如果我听了蒂莱尔那个混账的劝告,买一个希腊女奴带回巴黎,那我真成了大傻瓜了。可不!就像我的朋友哈莱普——艾分迪所说的那样,简直就是带无花果到大马士革,多此一举。感谢上帝!我不在巴黎的时候,文明已经快速前进了,看来思想僵化并没达到极端的程度……这个可怜的沙维尼……唉!唉!如果前几年我家境殷实的话,我肯定会娶了朱莉,而今晚送她回家的也许就是沙维尼了。如果我一旦结婚,我一定经常叫人仔细检查我妻子的马车,使妻子不致掉进沟里被游侠骑士救上来……得了,好好总结一下吧。从整体来看,这个女人挺漂亮,也挺聪明。假如我年纪不像现在这么大,我便很可能相信,这是由于我有过人之处!……啊!我有过人之处!……可惜呀!可惜呀!或许一个月以后,我的长处便与那个有小胡子的先生所差无几了……真见鬼!我真希望我那么喜欢的小纳斯塔西娅会看书、会写字,能跟上流人士谈话,因为我确信,她是惟一爱我的女人……可怜的小妞……”随着他的烟斗的熄灭,他也很快地睡着了。
十四
回到房间以后,沙维尼夫人强自振作,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对侍女说,她没什么需要,她可以走了。侍女刚走出去,她便扑到床上,哭了起来。刚才与达西在一起时,她还有所顾忌,现在房间里仅有她一个人,故尔她哭得就更伤心了。
对心灵的悲楚来说,黑夜像对肉体的痛苦一样令人难以忍受。它给一切都蒙上一层阴森森的颜色。甚至许多在白天使人感到很欢快的景象,到了夜里也会令人不安和烦恼,如同在黑暗中才有威慑力的鬼魂无异。似乎在夜间,思想活动增加,理智失去控制的力量。我们内心会出现幻觉,令我们困惑、惊慌,无力排除我们恐惧的原因或者无力冷静地审视许多事情的真伪。
我们可以想像一下,可怜的朱莉近乎是和衣躺在床上,心潮起伏,时而感到灼热难熬,时而又冷得哆哆嗦嗦,护墙板每一声最轻微的爆裂声都能把她吓一跳。她还明显地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她对自己的处境只感到一种模糊的忧虑,而原因她如何也找不到。接着,突然间,对这个不祥之夜的回忆快如闪电掠过她的脑海,勾起了她心中一阵尖锐的剧痛,就像已经结了痂的伤口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样。
有时,她看着灯,呆呆地注视着不住摇曳晃动的火焰,直到泪水不知何故模糊了她的双眼,使她看不见亮光为止。
“为何要流泪?”她问自己,“啊!我已经失节了!”
有时,她默数床帐上的流苏,但怎么也记不住其数目。“我做了什么下流事了?”她心里想,“下流事?对,因为就在一个小时以前,我像一个可耻的妓女一样委身于一个我并不了解的男人。”
接着,她目光迟钝地看着挂钟的指针,忧心忡忡,像一个囚犯眼看着行刑时刻的逼进。忽然间,挂钟敲响了。“啊!三小时以前,”她打了一个寒战,自言自语道,“我和他在一起,我失身了!天哪!”
她就在这种焦躁不安之中熬过了足足一个晚上。晨曦初露的时候,她将窗户打开,早晨清新的空气使她稍稍轻松一点。她俯身在窗口的栏杆上,面向花园,贪婪地呼吸着清凉的空气。纷纭的思绪渐渐隐去。折磨她的默默哀愁和胡思乱想已被无言的绝望所取代。相对而言,这种绝望倒成了一种休息。
必须拿个主意。她苦苦思索该如何办。她一刻不停地盘算着要再见达西一面。但这看起来似乎根本不可能,因为看见达西,她将羞愧难当。她必须速速离开巴黎,不然的话,两天以后,大家都会在她背后戳戳点点。她母亲在尼斯,她要到那儿去找她,把一切全告诉她。在她怀里把心事尽情倾诉之后,就只剩一件事要做了。那即是到意大利找一处偏僻的、连旅行人也不知道的地方,单独度日,尽快离开人世。
这个决心下定以后,她的心境反倒平静了许多。她走到一张小桌前坐下,面对窗口,头埋在手里哭了起来,但这一回却没有痛苦的感觉。疲倦和沮丧终于使朱莉支撑不住,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换句话说,她有约摸一个钟头没有想任何事情。
她身上发热,打个冷战醒了过来。天气变了,整个天空灰蒙蒙的。萧疏细雨,冰凉刺骨,预示这一天的其余时间将是又冷又潮。朱莉拉铃唤侍女进来。“我母亲患病了,”她对侍女说道,“我必须马上到尼斯去。你收拾个箱子,我想一小时之后就走。”
“可是,夫人,您怎么了?您不是生病吧?……夫人一夜没睡!”侍女发现女主人面容憔悴,既惊讶又担心地叫了起来。
“我要走,”朱莉不耐烦地说道,“我必须走。尽快给我准备一个箱子吧!”
以我们现代的文明,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不是简单地想走就能走的。需要打包裹,大包小包地带,做上百种讨厌的行前准备工作,这就足以打消一些人对旅行的兴趣。但朱莉急着要走,于是便大大缩短了这些必需的缓慢过程。她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亲自动手收拾箱子,把平时细心整理的帽子和连衣裙乱糟糟地无序地堆在一起。可是,这只能帮倒忙,使仆人们的工作不但不能加快,反而更拖慢了。
“夫人大概通知过先生了吧?”侍女怯生生地问道。
朱莉并不回答。只是拿起纸,在上面写道:“我母亲在尼斯患病,我去照料。”然后,把信摺了两摺,但拿不定主意是否写上地址。
正在做动身前的紧张准备时,一个仆人走进来。“沙托福尔先生求见夫人,”他说道,“同时来的还有另一位我不认识的先生,这是他的名片。”
朱莉接过一看:“‘大使馆秘书’达西阁下。”
她差点儿失声叫了起来。“我谁都不见!”她大叫道,“说我病了,别说我要走。”她弄不清为什么沙托福尔和达西同时来看她。在心烦意乱之中,她确信达西已经把秘密告诉了沙托福尔。其实,他们同时到来纯属巧合。他们此来出于同一种目的,只是在门口才刚刚相遇。彼此冷淡地行了一个礼之后,便暗自咒骂起对方来。
仆人回话以后,他们一起悻悻地走下楼梯,更加冷淡地相互行礼,然后便各走各的路。
原来沙托福尔感觉到沙维尼夫人非常注意达西。从那时候起,他就嫉恨上了达西。而自称是能察言观色的达西发现沙托福尔拘束和不快的样子,自然得出他爱朱莉的结论。作为外交家,他事事都“先”从坏处着想,因此,他非常轻率地断定,朱莉对沙托福尔未必无情。
“这个风骚女人真古怪,”他走出来的时候自言自语道,“不肯同时接待我们,生怕要像‘愤世嫉俗的人’那样要作一番解释……可是我真笨,竟找不到理由留下,叫那个花花公子先滚。我敢确定,只要等他转身一走,我便会是入幕之宾,因为我有新鲜感,肯定会占尽上风。”
这样一想,他便停下脚步,一转身,回到沙维尼夫人的府邸。沙托福尔也多次回头观望他,这时也走回来,在不远的地方徘徊,观察他。
仆人见他刚刚离去却又来了,非常惊讶。达西对他说忘了留个条子给他的女主人了,是关于一件要紧的事,某位夫人托他捎句话给沙维尼夫人。他记起朱莉懂英语,便用铅笔在自己名片上写道:“请问何时能将鄙人之土耳其画册呈与沙维尼夫人一览。”写完后,他把名片交与仆人,说他等着回话。
等了许久不见回复。最后,仆人很难为情地回来了。
“夫人刚才不舒服,”他说道,“现在还未好,不能答复您。”
这两句话让他等了足足一刻钟。达西并不相信沙维尼夫人晕了过去,很明显,夫人是不愿接见。他只好死了心,更兼想起在这一区还有几位朋友需要探访,便再也不把这件不愉快的事放在心上,转身走了出去。
沙托福尔恼恨交加地等着他。看到他走了过去,心里骂道这个情敌运气倒不错,便下定决心寻找机会对那个用情不专的女人及其同伙进行报复。他凑巧碰见了佩兰少校,便将心事相告,少校尽量安慰他,并指出他的怀疑没有什么事实根据。
十五
收到达西第二张名片时,朱莉确实晕过去了。接着还呕了血,身体变得极为虚弱。她的侍女让人去请医生,但朱莉坚决不肯。快四点时,驿马到了,箱子也捆好了。出发的准备业已就绪。朱莉上了车,咳得很严重,样子很可怜。整整一个黄昏和晚上,她仅与和坐在马车座位上的仆人说话,让车夫驱马疾奔。她不住地咳,看来胸部异常难受,但她一声也不呻吟。到了早晨,她虚弱已极,车门一打开便昏了过去。大家将她扶到一家非常简陋的客店,让她卧床。又找来一个乡村医生。医生看到她正发着高烧,便不准她继续赶路。可是她一个劲儿地坚持要走。到了晚上,她开始说胡话,症状愈来愈严重了。她不断地说话,无休无止,却很难听明白她说什么。在不连贯的话语中,频频出现达西、沙托福尔和兰贝尔夫人的名字。侍女写信给沙维尼先生说他夫人病了。但她离巴黎已足有一百二十公里之遥,而沙维尼正在H公爵家狩猎。病情每况愈下,恐怕即使来也赶不及了。
仆人驱马到附近的城市接来了一位医生。这位医生说,前面他那位同行的方子开得有误,说喊他来喊得太迟了,病情已相当严重。破晓时分,呓语停止了,朱莉沉沉睡去。当她两三天后醒来时,仿佛不记得出了一连串什么意外,竟使自己躺在一个小旅店破旧肮脏的房间里。但她很快便恢复了记忆,说自己感觉好多了,甚至还谈到第二天接着上路。继而,她手托着前额似乎在思忖,过了很久,她让人拿墨水和信纸来,她要写信。侍女看见她一连写了好几封信,但无一不是刚写了头几个字便都撕掉了,同时,她嘱咐把撕碎的纸片烧掉。侍女看见许多纸片上都有“先生”二字。据她说,她觉得挺奇怪,因为她原以为女主人是写信给母亲抑或丈夫。在另一片纸上,她看见写着:“您一定很看不起我……”
她似乎非要写这封信不可,但足足试了将近半个钟头都没能如愿,最后,精疲力竭,实在写不下去了,便推开别人放到她床上的小桌,茫然地对她的侍女说:
“你来给达西先生写吧。”
“该如何写呢?夫人。”侍女问道,她明白女主人又开始说胡话了。
“对他说,他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他……”说罢,有气无力地倒在枕头上。
这就是她说的最后几句尚属连贯的话。接着便又神智模糊了,并再也没有清醒过来。第二天,她离开了人世,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多大的痛苦。
十六
她下葬后三天沙维尼才赶到。他仿佛真的很哀伤,因此,村子里所有的人看见他伫立在公墓里,凝视着覆盖着他妻子棺椁的新翻过的泥土时,都不由地流下了泪水。最初,他想把妻子的遗体挖出来,运回巴黎,可是村长不同意,公证人告诉他说要办没完没了的繁杂的手续。无奈之下他只好订做了一块质地坚硬的石灰石墓碑,还下令叫人修了一座朴素大方的坟。
朱莉死得如此出乎意料,沙维尼感到非常伤心。有人多次邀请他参加舞会,都被他都谢绝了。有一段日子,他一直穿着黑色的丧服。
十七
社交界对沙维尼夫人之死有多种传闻。有人说,她做了一个梦,或者说,她有过一种预感,告诉她说她母亲病了。她不顾自己从兰贝尔夫人家回来时已染上风寒,即刻上路赶往尼斯。不料感冒发展成了肺炎。
另外一些心知肚明的人则很神秘地说,沙维尼夫人无法向自己隐瞒对沙托福尔的爱情,想躲到母亲身边去寻找抵御这种爱情的力量。但由于她走得太匆忙,结果不慎患上了感冒和肺炎。关于这一点,大家不持异议。
达西因此绝口不谈起她。她死了三四个月之后,达西攀上了一门好亲事。当他向兰贝尔夫人宣布他要结婚的时候,兰贝尔夫人向他祝贺说:“说真的,您妻子很迷人。只有我那可爱而又可怜的朱莉和她一样能配得上您。真可惜朱莉结婚那时,您太穷了!”
达西只是像以往那样嘲弄地笑了笑,没有作答。
这两颗相互并不了解的心或许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吧。是这样吗,仁慈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