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者
曼尼·加西亚上楼,走到到堂米盖尔·雷塔纳的办公室。他放下手提箱,敲了敲门。没有人回答,但是他觉得房间里面有人。这一点,他是隔着门感觉到的。
“雷塔纳,”他一边说,一边听着。
还是没有人回答。
他在里面,肯定没错,曼尼想。
“雷塔纳,”他提高了声音,砰砰地敲着门。
“谁啊?”办公室里面有人问。
“是我,曼尼。”曼尼说。
“你有什么事吗?”那声音说。
“我要找工作。”曼尼说。
门上有样什么东西咯咯响了几下,随后打开了。曼尼拿起手提箱走了进去。
一个小个子男人坐在房间一头的一张大办公桌后面。在他头上方的墙上,有一个公牛的头,看上面的字体,是由马德里动物标本剥制者剥制的;墙上还有几幅装在镜框里的照片和斗牛的海报。
那个小个子男人坐在那儿直勾勾地看着曼尼。
“我还以为你都被它们弄的送了命呢。”他说。
曼尼用指关节敲着办公桌。小个子男人还是坐在那儿隔着办公桌看着他。
“今年你斗过几次牛?”雷塔纳问。
“就一次。”他回答。
“就是那一次?”小个子男人问。
“是的,就那么一次。”
“我在报上看到了。”雷塔纳说。他往后靠在椅背上,还是看着曼尼。
曼尼抬头望了望那公牛标本。他以前经常看到它,而且他对它有着一种他们家特有的兴趣。那是大约九年以前,这条牛挑死了他的哥哥,他们几个兄弟中很有前途的那一个。曼尼还记得那一天,公牛头的盾形橡木座上镶着一块铜牌。曼尼不认识上面的字,但是他想像那准是纪念他哥哥的。嘿,没错,他真是一个好小子。
那牌子上写着:“贝拉瓜公爵的公牛‘蝴蝶’,曾九次受到马上的矛刺,于1909年4月27日挑死见习斗牛士安东尼奥·加尔西亚。”
雷塔纳看到了他在望着那公牛头的标本。
“公爵给我送来的那批供星期天用的牛准会出丑,”他说,“它们腿全都不好。对了,知道人们在咖啡馆里是怎么议论那些牛的吗?”
“我不知道,”曼尼说,“我刚到。”
“对,”雷塔纳说,“是啊,你还带着提包呢。”
他一边望着曼尼,一边往那张大办公桌后面靠着。
“坐下,”他说,“先把帽子脱下。”
曼尼坐了下来,脱下帽子,他的脸变了样。显得苍白,而他的短辫子则从后面往前别在头顶上。这样,戴上帽子别人就看不出来他有个小辫子,而这给了他一副古怪的样子。
“你脸色可不好。”雷塔纳说。
“是的,我刚从医院里出来。”曼尼说。
“我听说他们把你的腿锯了。”雷塔纳说。
“没有,这是谣传”曼尼说,“腿好好的。”
雷塔纳在桌子那边俯身向前,把一只木制香烟盒朝曼尼推来。
“来吧,抽支烟。”他说。
“谢谢。”
曼尼点了一支。
“你抽烟吗?”他一边把火柴递给雷塔纳一边问。
“不了,”雷塔纳摇摇手,“我从来不抽烟。”
雷塔纳看着他抽烟。
“你干吗不找个正式的工作,干点活儿。”他说。
“我不想干活儿,”曼尼说,“你知道的,我是个斗牛士。”
“再也没有谁可以算得上斗牛士了。”雷塔纳说。
“我是个斗牛士啊。”曼尼说。
“对,要知道,只有你在场上的时候才是个斗牛士。”雷塔纳说。
曼尼笑了。
雷塔纳坐着,什么也不说,只是望着曼尼。
“你要是愿意的话,我把你安排在晚场,怎么样?”雷塔纳建议。
“什么时候?”曼尼问。
“就明天晚上吧。”
“要知道,我可不想去给哪个斗牛士当替身。”曼尼说。他们都是那样给挑死的。萨尔瓦多就是那样死的。他用指关节叩着桌子。
“可是我只有这个了。”雷塔纳说。
“你为什么不把我安排在下个星期呢?”曼尼建议。
“你知道的,你卖不了座,”雷塔纳说,“人们要看的是李特里、鲁比托和拉·托雷。这些小伙子都是最棒的。”
“但是他们会来看我把牛干掉的。”曼尼满怀着希望说。
“不,人们不会来的。你太乐观了,事实上他们再也不知道你是谁了。”
“我身体还很强呢。”曼尼说。
“听着,我给你安排在明天晚上,”雷塔纳说,“你可以和年轻的埃尔南德斯搭配,在查洛特以后杀两头新牛。”
“谁的新牛?”曼尼问。
“我不知道。应该是他们那牛栏里的牛吧。正规的兽医在白天不会通过的那些。”
“我还是想说,我可不喜欢做人家的替身。”曼尼说。
“没什么好商量的了,接受不接受,随你便,”雷塔纳说。他往前俯下身子看文件去了。看得出来,对于曼尼,他不再感兴趣。曼尼刚才的求情有些叫他动心,因为他一时回忆起了从前的日子,但是现在那种情绪消失了。他倒是想让曼尼替代拉里塔,这是由于他可以便宜地雇下他。他也可以便宜地雇下另外一些人。不过,说真的,他想帮他一下。到最后,他还是给了他这个机会。现在得由他决定了。
“给我多少?”曼尼问。他心里还是有些想拒绝接受。不过他心里知道其实是没法拒绝。
“二百五十比塞塔,”雷塔纳说,他原来考虑给五百,但是一开口却说了二百五十。
“可是你给比里亚尔塔七千呢。”曼尼说。
“要知道你又不是比里亚尔塔。”雷塔纳说。
“这我知道。”曼尼说。
“因为他卖座,曼尼。”雷塔纳解释说。
“那当然,”曼尼说,他站了起来,“那就考虑一下,给我三百吧,雷塔纳。”
“好吧,就这么定了”雷塔纳同意了。他把手伸进抽屉去拿一张纸。
“那我能现在先拿五十吗?”曼尼问。
“当然可以了。”雷塔纳说。他从皮夹里掏出一张五十比塞塔的钞票来,并把它平摊在桌子上。
曼尼拿起钞票,放进口袋里。
“斗牛助手你希望怎么安排?”他问。
“这个不用你操心,我有那些一直在晚上给我干活儿的小伙子们。”雷塔纳说。
“嗯,他们都还不错。”
长矛手人手不多,雷塔纳承认。
“我可得要有一个好的长矛手才行啊,你知道的”曼尼说。
“那你去找吧,”雷塔纳说,“你去把他找来。”
“总不能从我这里出钱啊,”曼尼说,“我可不从六十个杜洛里拿出钱来付给哪个斗牛助手,这没门。”
雷塔纳没有出声,只是隔着大办公桌望着曼尼。
“你知道,我一定得有一个好的长矛手,我需要那个。”曼尼说。
雷塔纳没有作声,只是远远地望着曼尼。
“你知道的,这不成。”曼尼说。
雷塔纳还在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靠在椅背上,远远地凝望着他。
“正式的长矛手有的是。”他说。
“我知道,”曼尼说,“我知道你那些正式的长矛手。”
雷塔纳还是没有一点笑容。曼尼知道事情到此结束了。
“我只是想做到两边力量相当而已,”曼尼分辩说,“既然我要出场,那我就要求能扎中牛。只要给我一个好的长矛手就行了。”
很显然,他这是在跟一个不再听他说话的人讲话。
“你要是需要额外的东西,”雷塔纳说,“那你就自己去找。我只给钱,别的我管不了。那儿外面就有一批正式的斗牛助手。你爱带多少自己的长矛手你就带多少。我不管,不过请记住,滑稽斗牛十点半结束。”
“好吧,”曼尼说,“要是你认为这样做比较好的话。”
“就这样了,回见。”雷塔纳说。
“明天晚上再见。”曼尼说。
“好的,我会到场的。”雷塔纳说。
曼尼拿起他的手提箱,走了出去。
“请把门关上。”雷塔纳喊道。
曼尼回过头来看看,雷塔纳正俯身坐着在看一些文件。曼尼卡嗒一声把门带上了。
他走下楼梯,出了门,来到炎热而明亮的大街上。街上很热,照在白色建筑物上的阳光突然强烈地刺进他的眼睛。于是他沿着有阴影的一边走下陡峭的街区,径直向“太阳门”走去。屋子下面的阴影叫人觉得像流水那样纯净和凉爽。就在他穿过横街的时候,热气突然袭来。从他旁边经过的来来往往的行人有很多,曼尼没有看到一个熟人。
就在“太阳门”前面,他转身走进了一家咖啡馆。
咖啡馆里静悄悄的,很少的几个人坐在靠墙的桌子边。有四个人正在一张桌子上玩牌。绝大多数人背靠墙坐在那儿吸烟,而他们前面的桌子上,放着一堆空空的咖啡杯和玻璃酒杯。曼尼穿过这间长长的房间,走进后面的一间小房间。他看到有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跟前睡着了,于是曼尼在其中一张桌子边坐下。
一个侍应生走了进来,站在曼尼的桌边。
“你看到过舒力图吗?”曼尼问他。
“是的,吃午饭前他来过,”侍应生回答,“但是他五点以前不会回来。”
“那好吧,给我一点咖啡和牛奶,再来一杯普通的酒。”曼尼说。
侍应生回到这间屋里,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只大的玻璃咖啡杯和一只较小的玻璃酒杯。他左手拿着一瓶白兰地。然后胳臂一转,就把这些东西都放到了桌上。在他后面跟着一个孩子。他从两个亮闪闪的长把壶里把咖啡和牛奶倒进玻璃杯。
曼尼脱下小帽,侍应生注意到了他那向前别在头上的小辫子。他一边把白兰地酒倒进曼尼的咖啡旁边的小玻璃杯里,一边朝送咖啡的孩子顽皮地眨了眨眼。那个送咖啡的孩子好奇地望着曼尼的苍白的脸。
“您在这儿斗牛?”侍应生问,一面盖上瓶塞。
“是啊,”曼尼说,“就是明天。”
侍应生站在那儿,把手握起靠在大腿上。
“您在查理·卓别林班里吗?”他问。
送咖啡的孩子觉得很窘,直往别处看着。
“不,在普通班里。”
“我还以为,他们安排恰维斯和埃尔南德斯搭配呢。”侍应生说。
“不。和他们无关,我是跟另外一个人。”
“谁?恰维斯还是埃尔南德斯?”
“我想应该是埃尔南德斯。”
“那恰维斯怎么啦?”
“他受伤了。”
“你打哪儿听到的?”
“雷塔纳。”
“嗨,路易埃,”侍应生向隔壁房间喊道,“恰维斯让牛挑了。”
曼尼撕了包装纸,把方糖放进咖啡里,然后搅动了一下,把咖啡喝了。这咖啡又甜又热,让他的空空的肚子觉得暖暖的。他一口气喝光了白兰地。
“再给我来一杯好吗?”他对侍应生说。
侍应生斟了满满一玻璃杯,溢到茶托里的也有一杯那么多。这个时候,另一个侍应生来到桌子跟前。送咖啡的孩子已经走开了。
“请问恰维斯伤得厉害吗?”第二个侍应生问曼尼。
“我不清楚,”曼尼说,“这个雷塔纳没说起。”
“他怎么管那么多啊,”一个高个儿的侍应生说。曼尼以前没有看见过他,他准是刚走过来。
“在这个城里你要是搭上了雷塔纳的关系,那你可真就走运了,”高个儿侍应生说,“你要是搭不上他的关系,我想啊,那你还不如走出去自杀吧。”
“你说对了,”又走进来的一个侍应生说,“你真是说对了。”
“不错,我是说对了,”高个儿侍应生说,“说到那个家伙啊,谁都知道我并没在胡扯。”
“瞧瞧他是怎么对待比里亚尔塔的。”第一个侍应生说。
“事情还不止如此呢,”那高个儿侍应生说,“再瞧瞧他怎么对待马西亚尔·拉朗达的,瞧他怎么对待纳西翁那尔的。”
“嗯,你说对了,孩子。”矮个儿侍应生表示同意。
曼尼看着他们站在他桌子跟前议论。他喝完第二杯白兰地。他们把他忘了。他们对他并不感兴趣,这很正常。
“瞧瞧那一帮子笨蛋,”高个儿侍应生接着往下说,“你见到过这个纳西翁那尔第二吗?”
“我们在上星期天见过他吗?”第一个侍应生说。
“嗯,他是条长颈鹿。”那矮个儿侍应生说。
“我怎么跟你说来着?”高个儿侍应生说,“那些人都是雷塔纳手下的。”
“喂,再给我来一杯好吗?”曼尼说。在他们谈话的时候,他已经把侍应生溢到茶托里的酒倒进玻璃杯里给喝完了。
于是那第一个侍应生机械地给他倒了满满一杯酒,三个人就边谈边走出屋子。
在远远的屋角里的那个人还在睡觉,他吸气的时候发出轻轻的鼾声,这和他的头仰靠在墙上不无关系。
曼尼喝了白兰地,自己也觉得瞌睡了。但是这会儿走出去到城里,天太热了。再说,又没有什么事可干。他想去看望舒力图。他想,就趁等着的时候睡一会儿吧。于是他踢了踢他的手提箱,用来确定它确实还在桌肚里。兴许把它放在靠墙的座位底下更安全些吧。于是他俯下身子把手提箱推到座位底下,然后他伏在桌子上睡觉了。
一觉醒来的时候,他看到有一个人坐在他桌子对面。那是一个大个儿,深棕色的脸,活像一个印第安人。看样子他已经在那儿坐了一些时候了。他挥手叫侍应生走开,坐着在看报纸,还时不时地低头望望正把头搁在桌子上睡觉的曼尼。他看报很认真,一边看,还一边动着嘴唇念出字来。看累了,他就望望曼尼。曼尼沉沉地坐在椅子里,他的科尔多瓦帽子歪向前面。
曼尼坐了起来,看着他。
“你好,舒力图。”他说。
“你好,老弟。”那个大个儿说。
“不好意思,我睡着了。”曼尼用拳头的背面擦了擦前额。
“嗯,我也觉得你是睡着了。”
“怎么样,你过得好吗?”
“还不错。你过得怎么样?”
“不太好。”
两人都沉默了。长矛手舒力图打量了一下曼尼那张苍白的脸。曼尼看着那长矛手用他那双大手把报纸对折起来,塞进他的口袋里。
“说真的,我有件事要请你帮忙,铁手。”曼尼说。
“铁手”是舒力图的外号。他没有一次听到这个外号不想到他的那双大手,他不好意思地把双手放到了桌子上。
“咱俩喝一杯吧。”他说。
“当然。”曼尼说。
侍应生进进出出好几回。他走出屋子,回过头来看看这两个坐在桌子边的人。
“怎么回事,说来听听,曼尼?”舒力图放下他的玻璃杯。
“明天晚上你能不能帮我扎两头牛?”曼尼一边问,一边抬头望望桌子对面的舒力图。
“不行,”舒力图说,“那可不行,我现在不扎牛啦。”
曼尼低下眼睛看着他自己的玻璃酒杯。他心里已经料到了这个回答,现在果然听到了。嗯,他听到了。
“我很抱歉,曼尼,但是我现在不扎牛啦。”舒力图望了望自己的双手。
“没关系的。”曼尼说。
“我太老了,对不起。”舒力图说。
“没关系的,我只是问问你罢了。”曼尼说。
“是明天的夜场吧?”
“嗯,对。我想我只要有一个好的长矛手,我一定能获胜。”
“给你多少?”
“三百比塞塔。”
“这么少?我扎牛还比这拿得多一点呢。”
“我知道,”曼尼说,“我丝毫没有任何权利请求你。”
“你为什么还干这一行?”舒力图问,“你为什么不把你的辫子剪掉,曼尼?”
“我不知道。”曼尼说。
“你啊,咱俩岁数都差不多,你也差不多跟我一样老了。”舒力图说。
“这我知道,”曼尼说,“但是我不得不干啊。要是我能安排好,做到力量相当那就好了,我要的只是这个。你不知道的,我不得不坚持干下去啊,铁手。”
“不,你没有必要这样干。”
“不,你不明白的,我非得这样干下去不可。要知道我也曾经试过不干这一行。”
“我能明白你什么感受。可这样做是不对的。你应当脱离这一行,别再干了!真的,听我一句。”
“我办不到。而且,我最近的状态很好。”
舒力图端详着他的脸。
“你住过医院。”
“但是你知道的,在我受伤以前我是干得挺出色的。”
舒力图没说什么。他把茶托侧过来,把里面的科涅克白兰地酒倒进他的玻璃酒杯。
“报上评价我说,他们从没看到比这更好的绝技。”曼尼说。
舒力图望着他。
“这点我有信心,我知道我一旦干起来,会干得很好的。”曼尼说。
“不,你太老了。”长矛手说。
“不,”曼尼说,“你比我还大上十岁呢。”
“我和你的情况不一样。”
“我知道我还不太老。”曼尼说。
然后他们默默地坐在那儿,曼尼望着长矛手的脸。
“我受伤以前干得很出色。”曼尼开口说。
“我想你应该来看我斗牛的,铁手。”曼尼带有责备的口气说。
“我不想来看你,”舒力图说,“呵呵,看你斗牛叫我神经紧张。”
“你已经好久没看我斗过牛。”
“我看你斗牛看得够多了,我的兄弟。”
舒力图望着曼尼,避开他的眼光。
“我看你应该退出这一行了,曼尼。”
“我不能,”曼尼说,“我现在会干得很好的,我说的是真的。”
舒力图俯身向前,把手放在桌子上。
“你听着。那好吧,我就给你扎牛吧。不过答应我一点,要是你明天夜里干得不好,那你就离开。懂吗?你能做到吗?”
“太好了,当然可以。”
舒力图背向后靠,放心了。
“你得退出这一行,”他说,“别胡闹了。还有,你得剪掉这根辫子。”
“我并不是非退出不可啊,”曼尼说,“你看我吧。我的身体还强着呢。”
舒力图站了起来。他觉得争论得累了。
“你非得退出不可,”他说,“听着,我要亲自给你剪掉辫子。”
“不,你剪不了,”曼尼说,“你不会有这个机会的,看着吧。”
舒力图叫侍应生。
“走吧,”舒力图说,“我们上旅馆去。”
曼尼从座位底下拿出手提箱。他很高兴,因为他知道舒力图会给他扎牛。舒力图是还活着的最好的长矛手。现在一切都好办了。
“我们上旅馆去,得吃点儿东西了。”舒力图说。
曼尼站在马场上,正等待查理·卓别林班里的人下场。舒力图站在他旁边。他们站的地方光线很暗。那通向斗牛场的高高的门紧闭着。在那,他先听到一阵叫嚷,接着又听到一阵大笑。后来就寂静下来了。曼尼爱闻马场这儿的马厩的气味,他觉得这种气味在黑暗中闻起来其实挺不错的。斗牛场里响起了另外一阵吼叫,接下来是一片喝彩声,好一阵的喝彩,持续不断。
“你见过这些家伙吗?”舒力图问道,在黑暗中隐约可见他高大的身材站在曼尼的身边。
“还真没见过。”曼尼说。
“你不知道,他们可真滑稽。”舒力图说。他在暗处独自微笑着。
通向斗牛场的双扇门给打开了,它很高大严实,曼尼看到斗牛场处在弧光灯强光的照射下,周围则是漆黑漆黑的高高升起的观众席。两个穿得像流浪汉一样的男人边跑边鞠躬。跟在后面的那个,穿着旅馆侍应生制服的人,则俯身捡起了扔在沙地里的帽子和手杖,然后把它们扔回黑暗中。
这时候,马场上的电灯亮起来了。
“我骑上马,你去把大伙儿召集来。”舒力图说。
从他们身后传来了骡子丁丁当当的铃声。几头骡子来到斗牛场上,它们是和死牛拴在一起,用来拖走死牛的。
斗牛助手们刚才在围栏和座位之间的通道上看了场滑稽斗牛。这会儿他们正走回来,在马场的灯光下簇拥在一起站着谈话。这时候,一个穿着银色和橘红色衣服的、俊俏的小伙子来到曼尼跟前,微笑着。
“你好,我是埃尔南德斯。”他伸出手来说。
曼尼和他握了握手。
“今晚我们斗的是十足的大象。”小伙子兴奋地说。
“它们可都是有角的大家伙。”曼尼同意地说。
“你好像抽了最坏的签。”小伙子说。
“没关系,”曼尼说,“牛越大,给穷人们吃的肉也就越多。”
“那一个长矛手你是打哪儿找来的?”埃尔南德斯咧嘴笑着说。
“那是我的一个老伙伴,”曼尼说,“把你的斗牛助手排好可以吗?我看看我有哪些人。”
“你有的这些小伙子还都挺不错。”埃尔南德斯说。他感到很高兴。在这之前,他已经在夜场斗过两次牛了,在马德里开始有了一批追捧他的人。他很开心,几分钟以后,斗牛就要开始了。
“长矛手都在哪儿?”曼尼问。
“这会儿啊,他们都在后面畜栏里争着要骑好看的马呢。”埃尔南德斯咧开嘴笑着说。
又是几头骡子从门口冲进来,鞭子啪啪地抽打着,铃铛发出刺耳的响声,那小公牛在沙地上犁出了一条凹痕。
公牛刚拖过去,他们就列队,准备开始入场。
曼尼和埃尔南德斯站在前面。斗牛队的那些年轻小伙子都站在他们后面,他们那的沉重的披风叠起来搭在他们的胳臂上。而在背后,四个长矛手骑在骏马上,在半明半暗的畜栏里手里笔直握着钢尖长矛,等待着出场。
“雷塔纳真怪,他不让我们有足够的亮光来看看马。”一个长矛手说。
“他知道,假如我们不看清这些精瘦的老马,我们就会高兴些。”另一个长矛手回答。
“我想,我骑的这个东西只能勉勉强强让我离开地面。”那第一个长矛手说。
“不管怎么说,它们总算都是马。”
“当然,它们还算都是马。”
这些长矛手在黑暗中骑在皮包骨头的马上议论着。
舒力图一句话也没有说。他骑着这些马中唯一比较坚实的一匹。在这之前,他已经试过它,在畜栏里让它转来转去。不论他拉马嚼子、踢马刺,它都有反应。然后他拉掉它右眼上的布带,割断捆紧它耳朵的绳子。能看出来,这是一匹强壮的好马,四条腿站得稳稳的。他知道,他所需要的正是这样的马。于是他打算在整场斗牛中都骑着它。随后他骑上马,在黑暗中坐在填得鼓鼓的大马鞍上等着入场。这个时候,他已经在脑子里想着在整场斗牛中扎牛的情景了。其余的几个长矛手在他的两边继续聊天。不过他都没听到他们在谈什么。
两个剑手一起站在他们的三个杂役前面,他们的披风都一个式样地叠起来搭在左臂上。曼尼打量着他背后的三个小伙子,看样子他们都是马德里人,像埃尔南德斯一样,是约摸十九岁光景的小伙子。其中有一个是吉卜赛人,他的神情严肃,沉着,脸黑黑的。他喜欢这人的模样。于是他转过身去。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他问那个吉卜赛人。
“伏尔泰斯。”吉卜赛人说。
“这个名字不错。”曼尼说。
那吉卜赛人露出牙齿笑了笑。
“听我的,公牛一出场,你就迎上去,逗它跑一阵子,好吗?”曼尼说。
“行。”那吉卜赛人说。他脸很严肃。看样子他已经开始考虑他该怎么干了。
“开始吧。”曼尼对艾尔南德斯说。
“好。咱们走吧。”
于是他们入场了,在弧光灯的照耀下,他们穿过铺沙的斗牛场。他们那高高昂起的头随着音乐的节奏一摇一晃,右手自由地摆动着。他们的斗牛队尾随着出来,长矛手骑着马跟在后面,再往后是斗牛场的杂役和一群丁丁当当的骡子。当他们穿过斗牛场的时候,人们为埃尔南德斯喝彩。他们威风凛凛、大摇大摆地迈步向前,眼睛笔直地望着前面。
斗牛队走到主席面前,他们鞠了一躬,队伍就各自散开,各就各位。斗牛士走到围栏那儿,放下沉重的披风,换上较轻而实用的斗牛披风。骡子退出去了。长矛手们则绕着场子跃马奔驰,其中两个从他们进来的那扇门里出去了。最后,杂役上场,把地上的沙扫平。
雷塔纳的一个代理人给曼尼倒了一杯水,曼尼把水喝了。那人是做他的管事和给他拿剑的。而那边埃尔南德斯则刚跟自己的管事谈完话走过来。
“看来你很受欢迎,孩子。”曼尼向他祝贺。
“嗯,是的,他们都喜欢我。”埃尔南德斯高兴地说。
“入场式感觉怎么样?”曼尼问雷塔纳派来的人。
“像一场婚礼似的,”那个拿剑的人说,“很好。知道吗?你出场就跟何塞里托和贝尔蒙特一模一样。”
舒力图骑着马从旁边走过,就像一座巨大的骑马人的雕像。他掉转马头,让它向着斗牛场远处的牛栏走去,牛将从那儿出场。在弧光灯下,一切感觉都很奇怪。为了多挣钱,他一般都是在白日场出现,也就是在午后灼热的骄阳下扎牛。他不喜欢像在弧光灯下扎牛这类的玩意儿。他心里巴望快点开始。
曼尼走到他跟前。
“扎它,铁手,”他说,“给我煞一煞它的威风。”
“放心,我会扎的,老弟,”舒力图往沙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我要叫它跳出斗牛场。”
“别忘了,要用全身力量扎它,铁手。”曼尼说。
“放心,我会用全身力量扎它的,”舒力图说,“它怎么还不出来?”
“小心,现在它过来了。”曼尼说。
舒力图坐在马背上,他的脚套在盒式马镜里,而那两条穿着鹿皮护甲的粗壮的腿,则紧紧把马夹住。他的左手挽着缰绳,右手握着长矛,那阔边帽被他拉到眼睛上面,用来挡开灯光,他注视着远处牛栏的门。马的耳朵在抖动,舒力图用左手轻轻拍了拍马。
牛栏的那扇红门打开了,舒力图隔着斗牛场向那空空的过道目不转睛地望了一会儿。接着,那头公牛一下子猛冲出来。在它来到灯光底下的时候,四条腿突然滑了一下,随后就狂奔着冲将过来。它轻捷地飞跑着,除了在冲过来的时候,它宽阔的鼻孔呼呼出气的声音以外没发出一点声响。突然从黑暗的畜栏里被放出来,自在了,它很高兴。
《先驱报》的那个后备斗牛评论员坐在第一排位子上,看样子似乎有点微微觉得厌烦,他向前俯着身子,在膝前的水泥墙上草草地写道:“冈巴涅罗,黑种,42号,以每小时九十英里的速度气吁吁地出场……”
曼尼背靠着围栏,望着那头公牛。他一挥手,那个吉卜赛人就拖着披风跑了出来。那头公牛,低着头,翘起尾巴,转过身,狂奔着向披风猛冲。吉卜赛人忽左忽右地跑着。当他从它身边经过的时候,那头公牛看到了他,于是弃下披风,向人冲过去。吉卜赛人飞跑着,就在公牛把牛角撞到围栏的红板壁上的时候,从板壁上一跃而过。那公牛用角抵了两次,都是傻乎乎地抵进了木板。
那个《先驱报》的评论员点了一支香烟,把火柴扔到牛身上,然后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下了下面的话:“这家伙个儿很大,牛角粗壮,足以让用现钱买票的观众满意。看起来冈巴涅罗似乎想切入斗牛士的地区。”
在公牛猛撞板壁的时候,曼尼迈步走到硬沙地上。他从眼角里瞥见舒力图骑着一匹白马,正在围栏附近,斗牛场地圆周的左边大概四分之一的地方。曼尼靠胸前举着披风,一手提着一个褶层,对公牛大喊:“嘿!嘿!过来,大家伙。”公牛转过身,把身子在板壁上猛抵一下,借这股势头急冲过来,直冲进披风。这个时候曼尼随着公牛这一下猛冲,向旁边跨了一步,接着他的脚跟一转,在牛角前把披风急转着挥了过去。就这一次挥动停下的时候,他又面对着这头公牛了,然后以同样的姿势把披风紧靠胸前举着,于是当公牛再次冲过来时,他又脚跟一转。就这样,他每一次挥动,人们就发出一阵呼喊。
他一连四次向牛挥动着披风,他把披风举得像滚滚的巨浪,而且每一次都把牛逗得不得不转过身再向他冲过来。在第五次挥动结束以后,他把披风放在他的臀部,然后转动脚跟,披风像芭蕾舞演员的裙子一样挥动着,这回他又逗得公牛像腰带一样绕着他打转。这个时候,只见他闪开一步,让公牛面对着骑在白马上的舒力图。公牛走上前去,稳稳地站住。马向着公牛,耳朵向前伸着,嘴唇在发抖。舒力图用帽子遮住眼睛,只见他俯身向前,夹在腋下的长矛前后伸出,一半向下,形成了一个锐角,那上面的三角铁矛尖直指公牛。
那个《先驱报》后备评论员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牛,写道,“老将曼尼设计了一组观众喜爱的绝招,并以酷似贝尔蒙特的风格结束。他博得了无数老观众的喝彩。现在,我们进入到骑马扎牛的一场。”
舒力图骑在马上,衡量着公牛和矛尖之间的距离。就在他聚精会神地研究这个的时候,公牛鼓起全身的力气冲过去,它的眼睛盯着马的前胸。但是它刚低下头去挑马,舒力图就把矛尖扎进公牛肩上隆起的那块肌肉里面了,他用全身力量把长矛往下扎,与此同时,用左手一拉,让白马腾空,那马的前蹄踢蹬着。他一边把马往右一转,一边用力地把牛往下面推,让牛角从马肚子下面平安地穿过去,那可怜的马哆嗦着重新又可以四脚着地了。当公牛朝埃尔南德斯用来逗它的披风冲过去的时候,它的尾巴刚好擦过马的胸膛。
埃尔南德斯斜着向另一个长矛手奔过去,并用披风把公牛引出来带走。只见他把披风一挥,就把牛镇住了,让它正好正面对着骑在马上的人和马,他自己就退了回来。那公牛一看见马就冲过去,然后长矛手用长矛扎牛,那长矛顺着牛背滑过去。被牛那么一冲,马吓得跳了起来,就这样,长矛手已经从马鞍上跌出了一半,再加上他一枪没扎中,就抬起右腿,跌到了左边,马被隔在他和牛中间。接下来,人们看到,马被牛角挑伤了,牛角抵进了它的身子。它砰地一声倒下,长矛手用靴子把马蹬开,躺在地上,在那等着人家把他抱起来拖走后再站起来。
曼尼听任公牛去抵那匹倒下的马。他没有什么可急的,长矛手的命保住了。再说,让那样一个长矛手担心,这是有好处的。下一次他就可以持久一些。现在这些长矛手太糟了!他隔着沙地看着舒力图。舒力图在围栏附近,他的马直僵僵地站着,还在等待。
“嘿!”他对牛叫喊,“来吧!”他两只手举起披风,要引起公牛注意。公牛弃下马朝披风冲来,曼尼斜着奔跑,让披风完全摊开,举在手里。然后他停下了脚步,脚跟一转,引得公牛来个急转弯,正好对着舒力图。
“冈巴涅罗挑死了一匹劣马,却两次被长矛扎中,埃尔南德斯和曼尼合力把牛引开,”《先驱报》评论员写道。“它又向马镫冲去,显然它对马并不爱惜。老将舒力图用长矛又显示了当年的勇猛,当然了,这个时候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的绝技......”
“好啊!好啊!”坐在他旁边的那个人大声叫道。不过他的叫声马上被淹没在一片吼声中,他拍拍评论员的背。那个评论员抬头看了一眼,只见舒力图就站在他下面,骑在马上,他的整个身子向外倾出去,长矛还是夹在腋下,倾斜着,形成一个锐角。可以说他几乎是握住了矛尖,然后用全身力量往下扎,让公牛不能走近。那公牛又推又抵,想用角去挑马,舒力图用力把身子向外倾出去,在牛上面,抵住牛,他借着那股压力,慢慢地把马转了个身,因此最后马还是脱身了。这个时候,舒力图觉得马脱身了,牛可以过去了,于是就放松了用来死死抵住公牛的那个钢矛。于是牛从矛下挣脱出来的时候,三角钢矛尖把它隆起的肩肉给撕裂了。受伤的公牛一下子看见埃尔南德斯的披风就在嘴前,便莽撞地向着那个披风冲过去,那个小伙子把它引到了空旷的斗牛场上。
舒力图坐在那儿拍着他的马,悠闲地看着公牛在明亮的灯光下向着埃尔南德斯正在挥动着的披风冲过去。这个时候,人们大声喊叫起来。
“你看见那只牛了吗?”他对曼尼说。
“那真是个奇迹。”曼尼说。
“那一次我扎中了它,”舒力图说,“瞧它现在。”
在披风急转一下过去以后,公牛一滑,跪了下来。但是它马上又站了起来,在沙地那一头的曼尼和舒力图远远地看见血涌出来闪出亮光,那亮光在公牛黑色肩膀的衬托下显得很光滑。
“那一次我扎中了它。”舒力图说。
“它真是头好牛。”曼尼说。
“我想要是让我再扎一下,我就把它干掉了。”舒力图说。
“要让我们干下一场了。”曼尼说。
“可是你瞧它现在。”舒力图说。
“我得上那儿去了。”曼尼说完,开始向场子的那一头跑去。那儿的几个长矛手的助手正拉着马的缰绳把一匹马牵到公牛那儿去。他们列队用棍子之类的东西使劲抽打着马腿,想把它赶到公牛跟前。那头公牛站在那儿,低着头,蹄子抓扒着地面,看样子,它还下不定决心冲出去。
舒力图骑马慢步走到那儿,绷着脸看着。斗牛场上没一个细节逃过他的眼睛。
最后公牛还是往前冲了。牵马的人向围栏那儿逃过去,长矛手一下扎得太靠后了,让公牛冲到了马的身子底下,还把马挑了起来,摔在自己的背上。
舒力图在一旁看着。穿着红衬衫的助手们,赶紧跑过去把长矛手拖出来。现在那个长矛手站在那儿,一边咒骂,一边活动自己的两支胳膊。曼尼和埃尔南德斯拿着披风在那等着。那条庞大的黑牛背上顶了匹马,马蹄耷拉下来晃动着,而马缰绳被缠在牛角上。就这样,黑牛背着一匹马,它那短短的腿踉踉跄跄地走着,接着就弓起脖子,又是顶、又是抵、又是冲的,想要把马甩掉,于是马滑了下来。公牛就朝曼尼拉开了逗它的披风猛冲过来。
曼尼觉得公牛的动作好像慢了下来。它血淌得很多,那半边身子上淌下的血闪闪发亮。
曼尼又拿披风逗着它。那头牛睁大了眼睛,样子可怕地盯着披风冲了过来。曼尼往旁边跨了一步,举起双臂,在公牛前面绷紧披风,来了一下他拿手的绝招。
现在他面对着公牛。对,它的头无力地垂下去一点儿,又垂下去一点。那是舒力图的功劳。
曼尼猎猎地抖动披风;那公牛冲过来了;接着他往旁边跨了一步,又来了个绝招,把披风转了过去。他想,这家伙抵得可真准啊。看来它已经冲够了,因此这会儿只是看着。它这会儿正在搜索,它用眼睛盯着我。可我还是打算一直用披风逗它。
他朝公牛抖动披风,那公牛冲了过来;他往旁边跨了一步。这一次真是近得可怕。我可不想那么靠近它。
于是公牛打他身边冲过去的时候,披风从牛背上掠过,边上让血沾湿了。
好吧,这是最后一次了。
曼尼脸对着公牛,这头牛以前每次冲过来都跟着他一起转身,他用双手举着披风逗牛。牛向他看着,眼睛盯着他,它的角笔直伸向前面。
“嘿!”曼尼喊了声“牛啊!”随后身子往后一仰,把披风向前一挥。那牛冲过来了。他往旁边跨了一步,在背后挥动披风,接着脚跟一转,那牛就跟着披风打转,然后那牛就什么也不能干了。它彻底让这一招镇住了,由披风控制着。曼尼用一只手在它鼻子下面挥动披风,表示牛已经被镇住,便走开了。
场上,没有人喝彩。
曼尼穿过沙地朝围栏走去,这个时候舒力图骑着马走出场地。在曼尼斗牛的时候,已经吹过喇叭表示要换到插短枪的一场了,他并没有察觉。这个时候,长矛手的助手们给两匹死马盖上帆布,并在它们周围撒上木屑。
曼尼来到围栏跟前喝水。雷塔纳派来的那个人递给他一个沉甸甸的素烧瓷大口壶。
那个高个子吉卜赛人伏尔泰斯站在那儿。他手里拿着一对短枪,把两支枪并在一起拿着,细细的红杆儿,像鱼钩似的枪头露在外面。他望了望曼尼。
“开始吧,上场吧。”曼尼说。
吉卜赛人快步跑上场。曼尼放下水壶,望着。随后,他用手帕擦了擦脸。
《先驱报》的评论员伸手去拿放在双脚中间的被捂的热乎乎的香槟酒,喝了一口,然后结束了他的这一段文章。
“——上了年纪的曼尼表演了一组庸俗的挥动披风之后,并没有博得任何喝彩。现在,我们进入了第三地区。”
那公牛孤零零地站在场地中央,仍然给镇住了,它一动不动,挺直着脊梁。那个个子高高的伏尔泰斯傲慢地向牛走去,两臂伸着,一只手拿着一根细细的红杆儿,用手指握着,尖头笔直指向前面。伏尔泰斯往前走去。在他身后的一边,一个杂役拿着件披风。公牛看看他,不再发愣了。
现在,它眼睛注视着伏尔泰斯。那个人现在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身子往后一仰,呼唤着牛。伏尔泰斯转动着手中的两根短枪,钢枪尖上的闪光引起了公牛的注意。
于是它翘起尾巴向前猛冲过去。
它的眼睛盯着那个人,然后笔直冲过来。伏尔泰斯一动不动地站住,还是身子往后仰着,短枪尖指向前面。那公牛低下头来挑他,伏尔泰斯便身子往后一仰,他的两臂并拢了举起来,就连两手也碰在一起,两把短枪成了两条下垂的红线,然后他俯身把枪尖扎进牛的肩膀,还把整个身子俯在牛角的上面,支着笔直的枪杆的两条腿并拢转了个身,随后身子弯向一边让公牛冲过去。
“好啊!”人们喊道。
公牛狂野地用角挑着,像条鳟鱼一样蹦跳,它的四个蹄子都离开了地。在它蹦跳的当口,短枪的红杆儿晃动着。
曼尼站在围栏那儿,注意到牛总是往右边挑。
“告诉他把下一对枪扎在右边,”他对跑去给伏尔泰斯送另一对短枪的那个小伙子喊道。
这时候,一只重重的手放在他肩上。那是舒力图。
“你觉得怎么样,老弟?”他问。
曼尼注视着牛。
舒力图俯身靠着围栏,他全身力量压在胳臂上。曼尼向他转过头去。
“干得真棒,伙计。”舒力图说。
曼尼摇摇头。在下一场之前,他没事可干,那个吉卜赛人用短枪扎得很好。公牛在下一场向他冲来的时候会处在很好的状态。它是一头好牛。至少到现在为止,斗得都还挺轻松。他所担心的是最后用剑把牛扎死那一步。其实他倒也并不是真的担心,这件事他甚至想都没想过。但是站在那儿,他却深深觉得焦虑。他看看那头牛,计划着他应该怎样搏斗,怎样用红巾斗倒公牛,把它制服。
吉卜赛人再次出场,向公牛走过去。他看起来像个在舞厅里跳舞的人,用竞走的步伐气势汹汹地走过去。短枪的红杆儿随着他的步伐上上下下地动着。公牛还在那盯着他,倒是现在不发呆了,而是在搜索他,然而却在等他走近,以便更有把握地冲到他那儿,用角抵他。
伏尔泰斯正在往前走,那牛就冲了过来。当它冲来的时候,伏尔泰斯跑过四分之一圆周,趁牛往回跑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突然停下来,向前一转,随即踮起脚,两臂笔直地伸出去,正好在牛抵他而没抵着的时候,把短枪笔直扎进了那牛巨大结实的肩胛肉里。
观众看到这里都有点疯狂了。
“看样子那小伙子在夜场不会斗多久了。”雷塔纳派来的那个人对舒力图说。
“他真挺棒,”舒力图说。
“你瞧他现在。”
他们望着。
伏尔泰斯背靠围栏站着。斗牛队里有两个人在他后面,拿着披风准备在板壁上面抖动来分散牛的注意力。
那公牛伸着舌头,身子一起一伏的,正注视着那个吉卜赛人。它想这下可算是逮住他了。就把他抵在红板上。只需要冲很短一段路就行了,牛死死地盯着他。
吉卜赛人身子往后仰,缩回双臂,用那短枪直指公牛。他唤了牛一声,然后又一只脚跺了一下。公牛起了疑心,它知道它想要抵这个人,但是不要在肩膀上挨扎。
伏尔泰斯又往公牛身边迫近一点。他的身子往后仰。紧接着又唤了一声。观众当中有人大声发出了一个警告。
“我不得不说,他真他妈的走得太近了。”舒力图说。
“瞧他。”雷塔纳的那个人说。
伏尔泰斯的身子往后仰着继续用短枪逗牛,接着就一跃而起,他的双脚离开了地面。正在他跳起来的时候,公牛翘起尾巴向他冲来。伏尔泰斯脚尖着地,双臂平伸,整个身子偏向前面,一边转身躲开牛的右角,一边把两支短枪狠狠地直插下去。
牛砰的一声撞上了围栏。这一次,它抵人没抵着,却看到了抖动的披风。
吉卜赛人一边沿着围栏向曼尼跑来,一边接受着观众对他的喝彩。他的背心有一处没有及时躲开牛角尖,给捅破了。他为此觉得高兴,把那个破洞指给观众看。他绕场跑了一圈。舒力图看见他走过去,还向他微笑着指指背心。他也对他微笑。
另外有个人把最后一对短枪插上了牛肩,但是没有人注意到他。
雷塔纳的人把一根棍子塞进红巾的布里面,然后把布在棍子上折好,从围栏上递给曼尼。接着他从皮剑鞘里拔出一把剑,握着皮剑鞘,从板壁上递给曼尼。曼尼握住红剑柄把剑抽出来,让软软的剑鞘掉到了地上。
他望了望舒力图,那大个儿看见他在冒汗。
“这下你可以把它干掉了,老弟,干的漂亮点。”舒力图说。
曼尼点点头。
“它现在的状况很好。”舒力图说。
“正像你所希望的。”雷塔纳的那个人叫他放心。
曼尼点点头。
场地上面,喇叭手在屋顶底下吹最后一场的喇叭。曼尼横过场地走到一些黑篷的包厢下面,依照他的经验,主席准是坐在其中一个包厢里。
《先驱报》后备斗牛评论员坐在前排位子上,他又喝了一大口热乎乎的香槟酒。最后他断定不值得再写一篇特写,准备回办公室以后再把这场斗牛的报道写完。不过不管怎样,这场斗牛算得了什么呢?只不过是普通的夜场罢了。就算他错过了什么,也可以从晨报中摘一些出来,好好利用一番。于是他又喝了一口香槟酒。十二点钟的时候,他在马克西姆饭店还有个约会。不管怎样,这些斗牛士又都是些什么样的家伙呢?是些小孩子和叫花子。嗯,一群叫花子。他把拍纸簿放进口袋,然后向曼尼望了望。曼尼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场地上,挥着帽子朝黑漆漆的观众席高处,向他看不见的一个包厢行了个礼。而那公牛则在场地上默默地站着,什么也不看。
“主席先生,我向您,向世界上最聪明、最慷慨的马德里公众,献上这一头公牛,”这是曼尼说的话,那是俗套话。但是他从头到尾讲了。对夜场来说,这段话讲得未免有点太长了。
他向暗处鞠了躬,然后挺直身子,把帽子往肩后一抛。随后左手拿着红巾,右手握着剑,向那倒霉的公牛走去。
曼尼向公牛走去。那公牛看着他,它的眼睛还是很敏锐。曼尼看到几把短枪在它左肩上挂下来,还看到舒力图的长矛扎的口子里不停地淌出来的鲜血。他盯着牛蹄的姿势,一边左手握巾右手握剑向它走去,一边盯着牛蹄子。是的,那很重要。牛不收拢蹄子是不可能往前冲的。他深知这一点,而现在它正呆呆地四个蹄子分开站着。
曼尼一边注视着它的蹄子,一边向它走去。这没什么了不起的,他干得了。他一定得想办法叫牛低下头来。那样,他就可以从牛角中间伸过去,然后把牛杀死。这一刻,他没考虑剑,也没考虑杀牛。因为他一次只考虑一件事。不过,即将来临的事却让他有点烦恼。他一边往前走一边注视着牛蹄,然后看见牛的眼睛,牛潮湿的嘴,那分得很开、往前伸着的牛角。他看到公牛的眼睛周围有淡淡的一圈。牛眼睛盯着曼尼。它似乎感觉到,它就要把这个白脸的小东西干掉了。
曼尼现在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用剑把红巾的布挑开,让剑头刺进红布,然后用握在左手的剑把红法兰绒像船帆似的挑开,这个时候曼尼看到牛角的尖儿。是的,有一个角在围栏上撞得裂开了。而另一个角却像豪猪的刺一样尖。曼尼在挑开红巾的时候还看到牛角的白色底部被血染红了。在他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没离开牛蹄。而公牛也在目不转睛地望着曼尼。
它现在采取守势,曼尼想。也许它正在积聚力量,我得逗得它脱离这种状态才好,把头低下来。我要一直叫它把头低下来。舒力图一度曾经斗得它低下了头,但是现在它又抬起头了。我一旦惹得它走动,它一准会流血,嗯,对,这样它就会低下头来。
他拿着红巾,左手握着剑,然后把那条红巾在牛面前展开,他开始呼唤着牛。
那牛看看他。
他凶狠地往后一仰,然后摇晃着展开的红法兰绒。
这个时候,公牛看到了红巾。在弧光灯下,那条红巾鲜红鲜红的。是的,这个时候,公牛把蹄子并拢了。
它冲了过来。呼!牛冲来的时候,曼尼转了个身,举起红巾,让红巾从牛角上过去,从头掠过宽阔的牛背一直到尾巴。公牛这一次冲得四脚腾空,而曼尼却没有动。
这一回合结束的时候,公牛像条转过墙角的猫一样敏捷地转了个身,然后把脸向着曼尼。
它又采取攻势了。看啊,它的那种迟钝的状态消失了。曼尼看到又有鲜血亮闪闪地从黑色的肩膀淌下来,一点点淌下来,顺着牛腿往下滴。这个时候,他把剑从红巾上拔出来,握在右手。而左手则把红巾握得低低的,他偏向左边。唤了一声牛,那牛腿并拢了,牛眼睛盯着红巾。那牛冲了过来,曼尼想。哟!
他见牛冲过来,于是便顺势一转,然后把红巾在公牛前面挥过去。只见他双脚站稳,剑跟着那曲线,在弧光灯下闪出亮光。
这一下自然挥巾刚结束,牛再一次冲了过来,人们看到曼尼提起红巾做了一次胸前挥巾。让公牛稳稳地在提起的红巾下,从他的胸前冲过去。随后曼尼把头往后一仰,躲开牛身上卡嗒卡嗒响着的短枪杆。公牛疯了似的从他旁边经过,它那发烫的黑身体擦过了他的胸膛。
该死的,太近了,有点太近了,曼尼想。俯在围栏上的舒力图对吉卜赛人匆匆说了几句话,于是那个吉卜赛人拿着件披风朝曼尼快步跑来。舒力图把帽子拉得很低,从场地那头望着曼尼。
曼尼又面对着公牛,把红巾低低地握在左边。公牛一看见红巾就低下了头。
“这要是贝尔蒙特来这么一招,人们肯定会发狂。”雷塔纳的手下说。
舒力图没接话。他正注视着站在场地中央的曼尼。
“你知道老板打哪儿找来这么个家伙吗?”雷塔纳的手下问道。
“从医院里。”舒力图说。
“我估计他马上又要去那儿了。”雷塔纳的手下说。
舒力图转过脸去看着他。
“敲敲这个试试看。”他指着围栏说。
“我只是开玩笑的,老兄。”雷塔纳的手下说。
“来吧,敲敲木板。”
于是雷塔纳的手下向前俯下身子在围栏上敲了三次。
“瞧这场搏斗吧。”舒力图说。
在场地中央,弧光灯下,曼尼面对着公牛跪着。就在他双手举起红巾的时候,公牛又翘着尾巴向他冲过来了。
曼尼一转身躲开了,在那牛再次冲过来的时候,他把红巾绕着自己挥了半圈,把牛也逗得跪了下来。
“嗬,看不出来,那家伙还是个了不起的斗牛士呢。”雷塔纳的手下说。
“不,他不是。”舒力图说。
曼尼站起身来,左手拿着红巾,右手握着剑,接受了从黑漆漆的观众席上发出的阵阵喝彩声。
公牛不再跪着,却弓起身子,它站在那儿等待着什么,头低低地耷拉着。
舒力图对斗牛队里另外两个小伙子说了些什么,于是他们跑到场上,拿了披风站在曼尼背后。现在他背后有四个人了。
自打他第一次拿着红巾出场,埃尔南德斯就跟着他。伏尔泰斯站在那儿注视着,把披风紧靠身子拿着。他身材高高的,很气闲地站着,还在那用懒洋洋的眼神观看着。现在这两个人走了过来。埃尔南德斯叫他们一人一边站着。也就是说,曼尼独自一人面对着公牛。
曼尼挥手叫拿披风的人再往后退点。于是他们小心翼翼地退后几步,他们都看到他脸色发白,直冒着汗。
难道他们连在这个时候应该后退都不知道吗?在牛已经镇住,可以把它干掉的时候,还要用披风来引牛注意吗?真是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
牛站着,它的四脚分开,望着红巾。曼尼用左手挥巾。那公牛眼睛盯着红巾看,脚支撑着沉重的身体。它的头垂下了,但还不算太低。
曼尼向着它提起红巾。那公牛还是不动,只是用眼睛注视着。
它像铅铸似的,曼尼想。它宽阔而壮实。嗯,它骨架很好。也许它会经受得住的。
他用斗牛的术语想着。有时候他的头脑在想事,心里却并不出现那些特定的术语。这一刻,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头脑在想事,而他的本能和他的知识在自动地起作用,他的脑子在慢慢地用言语的形式表达着、想着这些有关斗牛的事情。关于公牛的那一套没有什么他不懂的。他其实用不着去,只消做那该做的事就行了。是的,他的眼睛注意着一切,他的身体就可以作出必要的反应,根本不用思考。他要是动脑筋想,那就表示他就要完蛋了。
现在,他面对着公牛,可以同时意识到许多事情。那牛角就在那儿,一个裂开,另一个又尖又光滑。他意识到得侧着身子朝左边那个角又快又准地迫近着,放下红巾,叫牛跟着红巾下去,然后扑向那牛角,用力把剑扎进像一个五比塞塔硬币那么大的一小块地方。那地方就在牛脖子后面,两块隆起的肩胛之间。是的,他必须做的所有这一切,然后必须从两个牛角中间缩回身子。他意识到这些必须做所有这一切,然而现在他唯一的念头是用这四个字表现出来:“又快又准。”
“又快又准。”他一边挥动着红巾,一边想。嗯,是的,又快又准。又快又准,没错。他把剑从红巾上抽出来,侧身向着裂开的那个牛角,把红巾放低一点让它横在他身前,使自己握着剑的右手对着他的眼睛,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十字形,然后他踮起脚,顺着下垂的剑锋瞄准牛肩中间那块隆起的地方。
他确实又快又准地扑到牛身上。
一下冲撞,他觉得自己腾空了。他在腾起来到了牛身上的时候,把剑往下扎,剑从他手里飞了出去。紧接着,他摔到地上,而那牛俯身在他上面。曼尼躺在地上,用他穿着便鞋的双脚用力踢着牛的嘴和鼻子。踢着,踢着,那牛在寻他,有时太兴奋看不见他了,有时看见了就用头撞他,而且有时用角抵着沙地。曼尼就像一个努力让球不落地的人一样向上踢着,叫公牛没法很准地用角抵他。
曼尼觉得背上有风,那是别人在挥动披风引牛出来的,后来那牛走开了,从他身上一跃而过。它的肚子闪过去的时候,曼尼只见一片漆黑。那牛甚至没踩在他身上。
曼尼站了起来,捡起红巾。伏尔泰斯把剑递给他。剑碰到肩胛骨的地方弯了。曼尼把它放在膝头上用力扳扳直,接着又朝公牛跑去。那公牛现在站在一匹死马旁边。他卖力地跑着,腋下外衣破裂的地方啪哒啪哒地飘动着。
“快点引它离开那儿。”曼尼对吉卜赛人大声嚷道。那公牛闻到死马的血腥味儿,兴奋地用角把盖在上面的帆布抵破了。它朝伏尔泰斯的披风冲去,有意思的是,那帆布挂在裂开的牛角上,逗得观众大笑起来。它来到场子上,摇着头想把帆布甩掉。埃尔南德斯从他后面跑过来,抓住帆布的一角,十分轻巧地把它从牛角上拉掉。
人们看到公牛追着帆布,刚冲了一半,就停了下来。它又采取守势。这个时候,曼尼拿着剑和红巾,向它走去。曼尼在它面前挥动红巾,但那公牛就是不冲。
曼尼侧身向着公牛,顺着下垂的剑锋瞄准了想要进攻的地方。公牛依然一动不动,好像站在那儿死掉了,再也不能向前冲似的。
曼尼踮起脚尖,顺着钢剑瞄准,猛扎下去。
又是一下冲撞,他只觉得自己给猛地一下顶了回来,又重重地摔倒在沙地上。这次可没机会踢了。那牛在他上面。曼尼躺在那儿,就像死了一样,他的头伏在胳臂上,那牛在抵他。用力抵他的背,抵他那埋在沙土里的脸。他可以感觉到牛角戳进他交绕着的胳臂中间的沙土里,然后牛抵着他的腰。他把脸埋进沙土里。随后牛角抵穿他的一个袖子,疯狂的牛把袖子扯了下来。然后人们看到曼尼给挑了起来甩掉了,牛便去追披风。
曼尼爬起身,找到剑和红巾,又用拇指试了试剑头,马上跑到围栏那儿去换一把剑。
雷塔纳的那个手下从围栏边沿上面把剑递给他。
“快把脸擦干净,”他说。
曼尼又向牛跑过去,他用手帕擦着被血染污的脸。这个时候,他没看见舒力图。舒力图在哪儿呢?
斗牛队已经从牛那儿走开了,他们拿着披风等着。那牛站在那儿,在一场搏斗以后,又开始变得迟钝和发呆了。
曼尼拿着红巾朝它走去。他停住脚步,挥动红巾。那牛没有反应。他在牛嘴跟前把红巾从右到左,从左到右地摆动着。那牛用眼睛盯着红巾,身子跟着红巾转动,但是它还是不冲。它在等曼尼。
曼尼着急了。除了走过去,还真没有没其他办法,又快又准。他侧着身子挨近公牛,把红巾横在身前,猛地一扑。在他把剑扎下去的时候,他的身子往左一闪避开牛角。公牛打他身边冲过去,那剑飞到了空中,在弧光灯下闪闪发光,然后带着红把儿掉在了沙地上。
曼尼跑过去,捡起剑。剑折弯了,他只能把它放在膝头上扳扳直。
他向牛奔过去。这会儿牛又被镇住了,一动不动。他从手里拿着披风站在那儿的埃尔南德斯面前经过。
“它全身都是骨头,加油啊!兄弟。”那小伙子鼓励他说。
曼尼点点头,一边擦擦脸。然后把血污的手帕放进口袋。
公牛就在那儿。它现在离围栏很近很近。这该死的牛。兴许它真的全身都是骨头,兴许没什么地方可以让剑扎进去。真是倒霉,竟然没地方!但是他偏要扎进去让他们瞧瞧。
他挥动着红巾试了试,那公牛不动。曼尼像剁肉似的把红巾在公牛面前前前后后地一阵挥动着。它还是一动不动。
于是他收起红巾,拔出剑,侧身往牛身上扎下去。就在他觉得他把剑插进去的时候,剑弯了,然后他用全身力量压在上面,那剑飞到了空中,翻了个身掉进观众当中。剑弹出去的时候,曼尼身子灵巧地一闪,躲开了牛角。
从黑地里扔来的第一批座椅没打中他。接着,有一个打中他的脸,用他那血污的脸朝观众看看。场上的座椅纷纷扔下来,散落在沙地上。还有人从附近扔过来一个空的香槟酒瓶,那东西打在曼尼的脚上。他站在那儿望着东西扔过来的暗处。然后从空中呼地一声飞来一样东西,擦过他身边,曼尼俯身把它捡起来。是的,那是他的剑。他把剑放在膝头上扳扳直,然后拿着它向观众挥了挥。
“谢谢你们,”他说,“谢谢你们。我的观众们。”
呸,这些讨厌的杂种!讨厌的杂种!呸,这些可恶的、讨厌的杂种!他跑的时候,脚底下给一个座椅又绊了一下。
公牛就在那儿,像以前一样。好吧,来吧,你这讨厌的、可恶的杂种!
曼尼把红巾在公牛的黑嘴跟前挥动着。
那牛依旧一动不动。
你不动!好!我就不信了,他跨前一步,把杆子的尖头塞进公牛的潮湿的嘴。
在他往回跳的时候,公牛扑到他身上,他让一个座椅绊了一下。就在这个时候,他觉得牛角抵进了他的身子,还抵进了他的腰部。他用力双手抓住牛角,像骑马似的往后退,紧紧抓住那个地方。那牛把他甩开,于是他脱身了。现在,他就一动不动地躺着。这没关系,牛走开了。
他站起身来,开始咳嗽。这时候,他觉得好像粉身碎骨,要死掉了似的。这些讨厌的杂种!
“把剑给我,”他大声叫道,“快点,把那东西给我。”
伏尔泰斯拿着红巾和剑过来。
而埃尔南德斯用胳臂搂着他。
“我们上医务所去吧,老兄,”他说,“别做他妈的傻瓜了。”
“走开,”曼尼说,“该死的,你给我走开。”
他挣脱了身子。埃尔南德斯耸了耸肩膀。曼尼又向公牛奔去。
那公牛站在那儿,看起来庞大而且站得很稳。
好吧,你这杂种!曼尼把剑从红巾中抽出来,然后用同样的动作瞄准,扑到牛身上去。他觉得这剑一路扎下去,一直扎到了那牛的护圈。他的四个手指和他的拇指都伸进了牛的身子,鲜血热乎乎地涌到他的指关节上,现在,他骑在牛身上。
在他伏在牛身上的时候,那牛踉踉跄跄似乎要倒下,然后他站到了地上。他看着那公牛,它先是慢慢地向一边倒翻在地上,紧接着突然就四脚朝天了。
最后他向观众挥手,这个时候,他的手刚给牛血暖得热乎乎的。
好吧,你们这些杂种!他要说些什么,但是他忍不住地咳嗽起来,感觉又热又闷。他低头看了看红巾。按照规矩,他得过去向主席行礼。这该死的主席!他坐了下来,看着什么。那是公牛。它四脚朝天,那粗大的舌头伸了出来。它的肚子上和腿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爬。它那毛稀的地方也有东西在爬。这头死牛。让它见鬼去吧!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他挣扎着站起来,又忍不住地一阵咳嗽。于是他再坐下来,咳嗽着。有人过来,扶他站直了。
他们抬着他,穿过场子到医务所去,他们带着他跑过沙地,在骡子进来的时候,他们在门口被那些骡子给堵住了。然后他们拐进黑黑的过道。把他抬上楼梯的时候,人们有点不满地念叨着,最后他们把他放了下来。
在那里,医生和两个穿白衣服的人正等着他。他们把他放到了手术台上,剪开了他的衬衣。曼尼觉得很疲倦,他的整个胸腔觉得发烧。他又开始咳嗽起来,他们把一样东西放在他嘴跟前。人人好像都十分忙碌。
然后一道电灯光照着他的眼睛,很刺眼,于是他把眼睛闭上了。
他听到好像有人踏着很重的脚步上楼来。然后他就听不见了。只能听见远远的声音。那是观众发出的声音。是啊,那是毫无疑问的,得有人杀死他的另一头牛。那些人已经七手八脚地把他的衬衣完全剪开了。医生对着他笑笑。雷塔纳在那儿呢。
“你好,雷塔纳!”曼尼说。他听不见他的声音。
雷塔纳朝他笑笑,对他说了些什么,曼尼听不见。
舒力图站在手术台旁边,俯身看着医生工作的地方。他还穿着长矛手的衣服,也没戴帽子。
舒力图对他也说了些什么。可是曼尼听不见。
舒力图正在跟雷塔纳说话。一个穿白衣服的人笑了笑,然后把一把剪刀递给雷塔纳。雷塔纳把它交给舒力图。舒力图对曼尼说了些什么,他听不见。
让这手术台见鬼去吧!他以前在许多手术台上躺过。他知道,他可以的,他不会死。要死的话,会有一个神父在场。
舒力图对他说了些什么。举着剪刀。
对了,他知道了,他们要剪掉他的辫子。他们要剪掉他的小辫子。
曼尼在手术台上突然坐了起来。医生气愤地往后退了一步。幸好有人抓住他,扶着他。
“你不能这么干,铁手。”他说。
他突然听见了舒力图的声音,而且听清楚了。
“好吧,”舒力图说,“我不剪。我只是开玩笑。”
“我干得好,”曼尼说,“只是不走运罢了。”
曼尼又躺了下来。他们在他脸上放了一样什么东西,他觉得那东西很熟悉。他深深地吸着。他觉得很疲倦。他感到非常、非常疲倦。他们在把那东西从他脸上拿开。
“我干得好,”曼尼有气无力地说,“其实我干得出色。”
雷塔纳朝舒力图看看,朝门口走去。
“我留在这儿陪他。”舒力图说。
雷塔纳耸耸他的肩膀。
曼尼张开眼睛,望了望舒力图。
“你说我不是干得好吗,铁手?”他问,要舒力图表示同意。
“当然,”舒力图说,“没错,你干得出色。”
这时候,医生的助手把个圆锥形的东西罩在曼尼脸上,看着他深深地吸着。舒力图手足无措地站着,看着眼前的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