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都
名叫“帕克”的男孩儿,马德里多的是。这个名字是“弗朗西斯科”的爱称。马德里流传着一个笑话,说是有个当老爸的来到马德里,在《自由报》的寻人启事栏中刊登了一则消息说:“帕克,星期二中午到蒙塔尼亚饭店来见我。往事一概不咎。最爱你的老爸。”结果,应召而来的青年竟超过了八百个,事情闹到最后,只得召来一中队的骑警才把他们驱散,平息了这件事情。然而,在鲁昂克寄宿公寓里当餐室侍应生的这个帕克,既没有父亲愿意原谅他,也没有做过什么错事需要他的父亲原谅。他有两个姐姐在鲁昂克做侍女,她们是因为跟这家寄宿公寓原先的一个侍女是同乡才得到这份工作的。那个侍女干活勤快,为人又诚实,也就给她的村子以及同村的人都赢得了好的名声。于是两个做侍女的姐姐出盘缠让弟弟乘长途汽车来到马德里,并且为他弄到这份当侍应生学徒的活儿。姐弟三个来自埃斯特雷马杜拉的一个村庄,那里的情况还处于原始状态,一般人都难以想象。那里食物匮乏,生活中的舒适在那里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从他有记忆的日子起,他就在拼命地干活。
他是个身材结实的棒小伙子。他的头发漆黑,有点儿卷曲,还有一口洁白的牙齿。他的皮肤细腻,这点连他的姐姐们也羡慕不已;这个小伙子脸上还经常挂着一丝开朗的微笑。他手脚灵快,活儿干得挺出色,也很爱他的姐姐。那两个姐姐看上去很标致,有些世故。他喜欢马德里:这也是一个令人难以相信的地方,当然,跟他的家乡那种令人难以置信是不一样的了。他也喜欢他的工作,他喜欢穿着干干净净的亚麻布衬衫和夜礼服在明亮的灯光下干活儿。他工作的厨房里吃的东西又很丰盛,这就是他喜欢这工作的原因。这工作似乎充满了瑰丽的浪漫色彩。
住在鲁昂克,并且经常喜欢在餐室就餐的其实通常有八到十二个人,然而在帕克的眼里——他是餐室里三个侍应生中最年轻的一个——实际存在的就只有那些斗牛士。
在这家公寓里住着一个二流的剑刺手,因为圣赫罗尼莫路地段很好,伙食精美,相对来说,膳宿费用又便宜。对于一个斗牛士来说,就算不显得阔气,至少得显得体面些吧。在西班牙,最最受到人们重视的美德就是体面和尊严。非要说的话,勇敢倒还在其次。斗牛士们总是喜欢住在鲁昂克,直到他们花光了最后几块比塞塔。到目前为止,从来没听说过有哪个斗牛士搬出鲁昂克,住进了一家更高级或者更豪华的旅馆。这是因为二流斗牛士从来不会成为一流斗牛士;但是反过来,从鲁昂克潦倒下去却十分迅速,因为只要是能挣点钱的人,都可以住在这里;这里还有一个特点,客人不提出,账单是从不会拿给他的。除非经营这家膳宿公寓的那个女人得到消息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眼下,有三名正式的剑刺手正住在鲁昂克公寓,除此之外还住着两名很好的骑马长矛手和一名出色的短枪手。对于那些家在塞维利亚,春季必须住在马德里的骑马长矛手和短枪手来说,在鲁昂克居住是一种奢侈的享受。然而他们收入不错,又有固定工作,雇用他们的剑刺手在即将到来的斗牛季节中全签订了大量合同。所以说呢,这三个副手中的每一个,挣的钱都有可能比那三个剑刺手中的任何一个多得多。说到那三个剑刺手,也挺有意思的,其中有一个生了病,却想装得没病似的;另一个是个刚露头的新角色,没红几天就成了过眼烟云;而第三个则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
要说这个胆小鬼,也曾一度勇猛非凡,技艺高强。直到斗牛季节他第一次作为正式的剑刺手出场的时候,非常倒霉,他的小肚子被牛角狠狠地戳了一下,负了重伤。从那以后,他便成了胆小鬼,不过他倒仍然保留着走红那段日子的许多豪爽的派头。他一天到晚乐呵呵的,不管有没人逗他,他总是笑口常开。当年得意的日子,他特别喜欢恶作剧,但现在已经不再来这一套了。兴许没有心思了吧。这位剑刺手有着一张聪明的、非常坦率的面孔,举止很有派头。
生病的那位剑刺手处处留神,生怕显出生病的样子,餐桌上摆出来的菜他都十分细心地每一样都吃上一点。他有许许多多手帕,总是自己动手在房间里洗,从来不送下来清洗。近来,不知道为了什么,他更卖起自己的斗牛服来了。圣诞节前他卖掉了一套,据说价钱十分便宜,到四月的第一个星期又卖掉了一套。值得一提的是,这都是很值钱的服装,一直保存得很好,现在他身边只剩下一套了。生病以前,他曾是一个大有希望,甚至是轰动一时的斗牛士。虽然他自己不识字,却收集了好多有关他的剪报。上面说,他在马德里的首场斗牛中表现得比贝尔蒙特还要出色。而现在,他总是独自一人在一张小桌旁进餐,一般不和任何人打招呼,甚至很少抬一抬头。
而那位曾经昙花一现的剑刺手,是个个子矮小,皮肤黝黑,很有气派的人。他也是喜欢独自一人坐在一张桌子旁就餐,在他的脸上难得有一丝笑意,更不用说什么哈哈大笑了。他来自瓦利阿多里德,那里的人都是不苟言笑的。他是个有才能的剑刺手,然而倒霉的是,在他还没有仗着自己临危不惧、镇静自若的长处赢得公众喜爱时,他的风格就已经过时了。海报上披露出的他的大名,已经再不能把观众吸引到斗牛场去了。要说奇特的,也就是他身材矮小,甚至连公牛的肩隆也看不到;但斗牛士那么多,身材矮小的斗牛士并不就只他一个,所以啊,他始终没有能给公众留下持久的印象。
至于那两位骑马长矛手,一个是长着一副秃鹫般的面孔,花白头发的瘦子。他的体格虽不健壮,胳膊和腿却像铁打的一般。这个瘦子的裤子下面总是穿一双牧牛人穿的长筒靴,每天晚上总要喝上过多的酒,然后色迷迷地盯着公寓里的随便哪个女人。而另一位则生着一张古铜色的面孔,皮肤黝黑,容貌英俊,身材魁梧。他的两手大得特别,头发像印第安人那样乌黑。这两位都是了不起的骑马长矛手,不过大家都在传,说第一位因为耽于酒色,技艺已经大不如前。而第二个据说又过于任性,动不动就跟人吵架,因此跟任何剑刺手共事,顶多只一个斗牛季节。
那个短枪手是个中年人,头发已经斑白,但是虽然上了岁数,却仍然像猫一样的敏捷;他坐在餐桌旁边,看上去很像一个生财有道的商人。他的腿脚对今年这个斗牛季节说来,还很利落。他的聪明才智和丰富经验到了上场的时候,还足以使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愁没人正式雇用他。所不一样的是:到他脚底下不够敏捷时他就会惊慌失措,而现在不管在场内场外他都胸有成竹,镇静自若。
这天晚上,大家都离开了餐室,只剩下那位长着秃鹫面孔、喝了过多酒的骑马长矛手。逢年过节,在西班牙集市上摆个小摊卖表的那位,脸上带有胎记、同样也喝了不少酒的商人;另外还有两个加利西亚来的教士,他们坐在墙犄角的一张桌子旁,没喝多少酒,肯定也已经有些醉了。在那个时候,酒是包括在鲁昂克的膳宿费用中的。侍应生又刚拿来几瓶巴耳德佩尼亚斯红葡萄酒,先送到商人的桌上,然后送给骑马长矛手,最后又送去给两个教士。
三名侍应生站在餐室的一头。这个餐室的规矩是:侍应生要等他们所负责的餐桌上的客人全部走光以后,才能下班。但那天,负责两个教士那张餐桌的侍应生,早就约好要去参加一个无政府工团主义者的集会,帕克也已答应帮他照料那张餐桌。
楼上,那个生病的剑刺手正独自一人趴在床上。而那位不再引人注目的剑刺手正坐在那里望着窗外,准备出去咖啡馆坐会儿。那位胆小鬼剑刺手则把帕克的一个姐姐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想要跟她干什么事儿。可她却嘻嘻笑着不肯答应。剑刺手于是说:“来啊,野姑娘。”
“不,”帕克的姐姐说,“为什么我要答应你啊?”
“行个好吧,小甜心。”
“你吃饱了,现在又要拿我当甜点心?”
“只来一次。好吗?这对你我都没有害处的。”
“别碰我。别碰我,我告诉你,千万别碰我。”
“其实这不过是一件很小的事儿罢了。”
“我告诉你了,别碰我。”
在下面餐室里,那个个子最高的侍应生这个时候已经耽误了开会的时间,他无奈地说:“瞧瞧这些黑猪喝酒的样子。”
“话不能这么说,”第二个侍应生说,“应该礼貌一点点,他们都是些体面的顾客,酒又喝得不算太多。”
“我没觉得我这种说法有什么不恰当的,”高个子侍应生说,“大家都知道,西班牙有两个大祸害,公牛和教士。”
“当然不是说个别公牛和个别教士咯。”第二个侍应生说。
“当然是,”高个子侍应生说,“只有通过个别的人,你才能向整个阶级发动进攻。必须杀死个别的公牛和个别的教士。把他们统统杀光。然后才不会再有新的出来。”
“留着这些话到会上去说吧。”第二个侍应生说。
“瞧瞧马德里的这些野蛮劲吧,”高个子侍应生说,“现在已经十一点半了,这些家伙还在大吃大喝。”
“他们这顿饭是十点钟才开始吃的,”第二个侍应生说,“而且菜又很多,这你也知道。那种酒又很便宜,他们都付了钱,再说,这酒一点都不烈。”
“有你这样的傻瓜,工人们怎么能团结一致呢?”高个子侍应生问。
“听我说,”第二个侍应生说,他是个五十岁的人了,“我已经干了差不多一辈子的活啦。下半辈子我也一定要干活。说实话,我对干活毫无怨言。干活是正常的。”
“是呀,虽说不愿意干活,可是没有活干就要命了。”
“我反正是一直在干活,”年纪较大的侍应生说,“去开会吧。你用不着待在这里了。”
“你真是个好同志,”高个子侍应生说,“不过我不得不说,你缺乏思想。”
“mejorsime faltaesoqueelotro,”年纪较大的侍应生说(意思是没有思想总比没有活儿干好点儿)。“别说那么多了,你还是去开会吧。”
帕克在一边一直没有吭声。他还不懂得政治,然而每次听高个子侍者讲到必须杀死教士和宪警时,他总觉得一阵心情激动。在他看来,高个子侍应生就代表着革命的思想,而革命也是富于浪漫色彩的。他本人倒很希望成为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一个革命者,有一个像现在这样的安稳的固定工作,最好同时,还是一个斗牛士。
“开会去吧,伊格纳西奥,”他说,“别着急,你的工作我来照应。”
“我们俩都可以来照应,”年纪较大的侍应生说。
“其实只要我一个人就足够了,”帕克说,“你去开会吧。”
“puesme,voy,”高个子侍应生说,“不管怎么说,多谢多谢。”
与此同时,在楼上,帕克的姐姐已经摆脱了那个剑刺手的拥抱,她干这个的熟练的程度绝对不亚于一个摔跤运动员摆脱对手的擒拿。她开始发起火来,说:“你们这些饿狼般的家伙。一个根本不够格的斗牛士,胆小如鼠。假如你对女人有这么多的本事,还是把它用到斗牛场上去吧。”
“知道吗,你这种说话的腔调就像个婊子。”
“婊子是女人,可我不是婊子,你给我记住了。”
“可也差不多了。”
“你放心,反正不会由你第一个来糟践。”
“赶紧从我的房间出去吧。”剑刺手说。这个时候候,他因为遭到拒绝,碰了一鼻子灰,又觉得心寒胆怯起来了。
“离开你?为什么要离开你?”帕克的姐姐说,“你不要我帮你把床铺铺好吗?老板花钱雇我来就是干这个的。”
“赶紧走吧,”剑刺手说,那张英俊开朗的脸紧蹙起来,那样子像是在哭泣,“你这婊子。你这个小臭婊子。”
“剑刺手,”她说,顺手把门关上。“我的剑刺手。”
在房间里,剑刺手沮丧地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他的脸仍然那样紧蹙着。在斗牛场上,每到他真的不高兴的时候,他总是强作笑脸,把坐在第一排的观众吓了一大跳,因为他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竟会落到这步田地,”他大声说。“真是的,竟会落到这步田地。”
他还是没有办法忘记自己志得意满的那些日子,那不过是三年前的事情。他还没有忘记五月里那个炎热的下午,他身上披着那件盘着金丝花的、沉重的斗牛服。那时候他在斗牛场上的嗓音像在咖啡馆里一样从容,响亮。到现在他还记得当他动手去刺杀公牛的时候,牛角正低下来,他握紧宝剑,剑锋斜着向下,对准牛肩膀的顶端。他什么都看不到,只看见两只宽大的、可以撞倒木栅、尖端已经裂开的牛角,牛角上面是一片布满尘土、长着短毛的黝黑色的肉峰。那个时候,他曾经吁了一口气;他还记得剑扎进去时就像扎进一堆硬黄油一样容易,他用手掌推着剑柄,左臂低低地伸过去,左肩向前,全身的重量全都压到了他的左腿上,接着忽地一下身体的重量又不在他的腿上了。说时迟,那时快,他身体的重量不知道怎么竟落到了他的小肚子上。就在那一瞬间,公牛抬起头来,一只牛角戳进了他的小肚子,他被牛角戳住,转了两下,才被别人救下来。因此直到现在,当他难得有机会动手去刺杀公牛的时候,他已经不敢正眼盯着那可怕的牛角了。一个臭婊子又怎么会知道,他每次斗牛之前思想上要经历一番什么样的斗争呢?这帮人什么场面都没有经历过,居然敢来嘲笑他?她们都是些婊子,谁都知道她们会干出些什么勾当来。
与此同时,在楼下餐室里,那个骑马长矛手坐在那里,开始打量着那两个教士。餐室里要是有女人,他就直眉瞪眼瞅着她们。要是不巧,没有女人,他就很有兴趣地盯着一个外国人,uninglés,但这个时候,既没有女人又没有外国人,他很无聊,只好傲慢无礼而又自得起乐地盯着那两个教士了。正在他这样盯着教士看的时候,脸上带有胎记的那个商人站起身来,折好餐巾,走了出去,他要来的最后一瓶葡萄酒被剩下了一大半。如果他在鲁昂克的账目早已付清的话,相信他准会把这啤酒全部喝光的。
两个教士还在聊自己的,并没有回看这个骑马长矛手。一个教士说:“我来到这里等着见他已经有十天了。我整天坐在接待室里,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是不肯见我。”
“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吗?”
“我还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你知道的,咱们这种身份的人是没法抗拒权贵的。”
“我来两个星期了,也是一事无成。我乖乖地在这里等着,他们就是不肯见我。”
“咱们都是被人遗弃的乡下人。等钱花光后,我估计咱们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再回到被人遗弃的乡下去。真不知道马德里对加利西亚有什么好关心的呢?咱们那儿可是个穷省份。”
“唉,我想啊,咱们的巴西略兄弟所干的事是可以理解的。”
“但我对巴西略·阿尔瓦雷斯是否诚实还真是缺乏一点信心呢。”
“兴许人到了马德里就学会懂事了。这个该死的马德里扼杀了西班牙的生机。”
“只要他们肯接见一下我们,哪怕是拒绝你的要求也好啊。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真是郁闷。”
“不会的。我们还是干等着吧,就是要让你等得焦头烂额,精疲力竭。”
“好吧,咱们就等着瞧吧。别人能等,我也就能等,有什么大不了的啊!”
正在这个时候,那个花白头发秃鹫面孔的骑马长矛手站起身,走过来站在教士们的餐桌旁,面带微笑地盯着他们看了一会。
“看来这是一位斗牛士,”一个教士对另一个说。
“一定要说的是,而是个非常出色。”骑马长矛手说,然后便走出了餐室。他身穿灰色夹克衫、紧身马裤,他的腰身很漂亮,双腿呈弓形,足蹬一双牧牛人的高跟皮靴。就在他一边微笑着,一边相当稳健地大踏步走出去的时候,这双皮靴在地板上发出卡嗒卡嗒的声响。他生活在一个安排得当的职业小天地里。而且看得出来,在这个天地里,他日子过得挺乐和,夜夜陶醉在纵酒狂欢之中,他什么都不会放在眼里。此时此刻,他点起一支雪茄,在门厅里把帽子歪戴在头上,就出门向咖啡馆去了。
两个教士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是餐室里最后剩下的两个人了,于是便紧跟着那位骑马长矛手也离开了。现在餐室里除了帕克和那个中年侍应生外,已经空无一人了。他俩收拾好餐桌,把剩下的酒瓶拿进了厨房。
洗盘子的小伙子正待在厨房里。他比帕克大三岁,为人尖酸刻薄,玩世不恭。
“来,拿过去吧。”中年的侍应生说。他倒了一杯巴耳德佩尼亚斯红葡萄酒,递给他。
“有好喝的为什么不喝呢?”小伙子把酒杯接了过去。
“tu,帕克?”年纪较大的侍应生问。
“谢谢你。”帕克说。他们三个人都喝了。
“我必须得走了。”中年的侍应生说。
“晚安。”帕克和那个小伙子对他说。
他走了出去,只剩下他们俩了。帕克拿起一个教士用过的餐巾,两脚站定,笔直地站立着,然后放下餐巾,顺势低下头去,把双臂一挥,模仿着斗牛士从从容容摆动披风的那种潇洒的架势。他转过身来,右脚稍稍向前移动了一下,又做了一个摆动披风的动作,看起来还满像那么回事。他对着假想的公牛占据到了一个较为有利的地位,接着又做了一个摆动披风的动作,这一次动作徐缓、恰到好处、十分漂亮。然后他把餐巾收回到腰部,脚步不动,身子一闪,躲过了那头假想的公牛。
那个洗盘子的名叫昂利卡,他用挑剔的目光嘲笑地望着帕克。
“你的那头公牛怎么样?”他说。
“非常勇猛,”帕克说,“你瞧啊。”
他挺直瘦长的身子,又连续做了四个无懈可击的摆动披风的动作,身段干净利落,姿势优美极了。
“公牛呢?”昂利卡问,他背靠洗碗槽站着,手里拿着酒杯,腰上系着个围裙。
“看样子劲头还很足。”帕克说。
“你的样子真叫我恶心。”昂利卡说。
“为什么?”
“瞧我的。”
昂利卡脱下了他的围裙,开始逗引着假想中的公牛,也做了四个漂亮的、吉卜赛式的挥动披风的慢动作。最后他把围裙的一端放开,用手成弧形地一摆,掠过从身边冲过的公牛的鼻子,最后绕到了自己的腰上。
“瞧瞧我这一手,”他说,“棒吧,可我却在洗盘子。”
“为什么你不去试试看呢?”
“因为我害怕,”昂利卡说,“miedo.你在斗牛场上面对真的公牛的时候,也会同样害怕的。”
“不,”帕克说,“我才不会害怕。”
“leche!”昂利卡说,“每个人都会害怕的。只不过斗牛士能够抑制住自己心头的害怕,因此他才能撩拨公牛。我参加过一次业余的斗牛,结果你知道怎么样吗?我怕得要死,只好逃走。每个人都认为那很有趣。不过别不相信,到时候你也会害怕的。假如不是因为害怕,那西班牙所有擦皮鞋的早就都成了斗牛士了。而你,一个乡下小伙子,一定会比我怕得还要厉害。”
“不会的。”帕克说。
他在想像中,曾经斗过好多次牛了。真的有好多次,他都看到了牛角,看到了湿漉漉的牛嘴,看到牛耳朵在抽动。接着,当他披风一挥的时候,就看到牛把头一低,猛冲过来。那牛的蹄子啪啪作响,激怒的公牛擦身而过。当他一次又一次地挥动披风的时候,公牛也就一次又一次地猛冲过来,最后他做了一个潇洒的闪身动作,让公牛兜过来绕过去。然后他大摇大摆地走开,短上衣的金花上粘着公牛擦身而过时碰下来的牛毛;那头笨公牛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像中了催眠术一样,观众中开始欢声四起。不,他才不会害怕呢。别人兴许会害怕的,但他不会。他知道自己一定不会害怕的。就算他曾经觉得害怕,他知道自己好歹能够应付的。他有信心。“我不会害怕。”他说。
昂利卡又说了一遍:“leche。”
他接着说道,“咱们要不要打个赌?”
“怎么个试法呢?”
“听我说,”昂利卡说,“你只想到牛,可你并没有想到牛角。牛的气力是非常大的,牛角划起人来像小刀子一样锋利,戳起人来像刺刀一样快,杀起人来像棍棒一样凶狠。瞧,”他说着打开桌子的一只抽屉,取出了两把切肉刀。“我把这两把刀绑在椅子腿上,再把椅子举在头的前面,给你扮演公牛。这刀子就算牛角。假如你能做得出刚才那些动作,而且一点都不害怕,那才算你真有本事。”
“把你的围裙借给我,”帕克说,“来吧,咱们到餐室里去试试。”
“不,”昂利卡说,他突然变得好像有点通情达理,不那么刻薄了。“别试,帕克。”
“要试,”帕克说,“我不怕。”
“等你看见刀子过来,你一定会害怕。”
“咱们等着瞧吧,”帕克说,“快把围裙给我。”
昂利卡用两块油迹斑斑的餐巾缚住刀身的中央,打了个结,这两把刀身沉重、刀锋跟剃刀一样犀利的切肉刀就这样被牢牢缚在椅子的腿上。这个时候,那两个侍女,也就是帕克的两个姐姐,正在去电影院的路上。她们要去看葛利塔·嘉宝主演的《安娜·克里斯蒂》。至于那两个教士呢,一个正穿着内衣坐在那里读祈祷书,另一个则穿着睡衣在念玫瑰经。除了生病的那位以斗牛士以外,其他所有的斗牛士都会在晚上去福尔诺斯咖啡馆;那位身材魁伟、深色头发的骑马长矛手正在打弹子,而那位矮小、严肃的剑刺手正和那位中年的短枪手和其他几个一本正经的工人,挤坐在一张桌子旁边,他的面前摆着一杯牛奶咖啡。
那位喜欢喝酒、头发花白的骑马长矛手坐在那里,他的面前摆着一杯卡扎拉斯白兰地。他正乐滋滋地盯着另一张桌子,因为那位早已泄了气的剑刺手正跟另一名已经抛弃了剑,重新做回短枪手的剑刺手和两名看起来十分憔悴的妓女坐在那边。
刚说到的那个商人站在街道拐角地方跟朋友谈天。高个子侍应生正在无政府工团主义者的会议上等候时机发表他的言论。而中年侍应生坐在阿尔瓦雷斯咖啡馆的平台上喝着一小杯啤酒。鲁昂克的女老板现在应该已经在自己的床上睡着了。她仰面躺着,两腿夹着垫枕;这事她不为人知的小习惯。她身材又大又胖,为人随和,她笃信宗教,诚实而清白。她的丈夫死了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她每天都想念他,为他祈祷。那个生病的剑刺手独自一人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伏在床上,嘴巴上面顶着一块手帕。
再说回来,在空荡荡的餐室里,昂利卡用餐巾把切肉刀缚在椅腿上,他打好了最后一个结,然后把椅子举起来。他把缚着刀子的两条椅腿向前,接着又把椅子高举过头,头的两边各有一把刀子,笔直向前。
“这椅子还真重,”他说,“听我说,帕克。这事儿其实挺危险的。我看还是别来了吧。”他在出汗。
帕克面对他站着,把围裙展开,拇指向上,食指向下,两手各捏着围裙的一边,把它展开来逗引“公牛”的注意。
“冲过来吧,对着我。”他说,“像公牛那样转过身,想冲多少次就冲多少次,来吧。”
“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该停止挥动披风呢?”昂利卡问,“我想啊,最好是斗三个回合以后,中间来个休息。”
“好,”帕克说,“对着我来吧。嘿,torito!来吧,我亲爱的小公牛!”
昂利卡低下头朝他冲了过来,帕克就在刀子前面挥舞着那条围裙,刀子从他的肚子前面刺过去。在他眼里,这戳过去的刀子就是真正的牛角,那角尖白生生的,犀利而光滑;当昂利卡从他身边冲过去,重又转过身子向他再冲来的时候,这正是公牛那热乎乎的、两边血迹斑斑的硕大身躯砰砰砰地向他冲过去,又像猫一般敏捷地转过身来,在他缓缓地挥动披风时再次向他冲来。接着,公牛又一转身冲了过来。当他盯着来势凶猛的刀尖的时候,他把左脚向前多迈出了两英寸,刀子没有擦身过去,而是像插进酒囊那样一下子就插进了他的小肚子。从突然插进去的,坚硬的钢刀上面和周围,迅速地涌出了滚热的鲜血。昂利卡大声喊道:“啊呀!唉!快让我拔出来!快让我拔出来啊!”帕克向前扑倒在椅子上,手里仍然拿着那件当披风用的围裙,昂利卡连连拉着椅子,这个时候刀子连在他的小肚子上,在帕克的小肚子里转动。
现在刀子抽出来了,帕克坐在地板上一摊越来越大的、热乎乎的血泊里。
“把餐巾遮在上面。快捂住伤口!”昂利卡说,“紧紧地捂住。我这就去请医生。你要挺住啊!你必须捂住不让血出来。”
“其实我们应该预备一只橡皮杯子的。”帕克说。他曾经看见那种杯子在斗牛场上用过。
“我直冲过来,这真不应该”昂利卡哭着说,“我只是想让你看看这有多危险。”
“别担心,”帕克说,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微弱。“去把医生找来吧。”
在斗牛场上,他们是把斗牛士抬起来,扛着跑到手术室去的。假如斗牛士还没有到那里,股动脉里的血就流光了,那么他们就把教士请来善后。
“去通知那两个教士中的随便哪一位好了,我想我快不行了。”帕克说,一边把餐巾紧紧捂住自己的小肚子。他简直没法相信这事儿现在已经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但这话昂利卡并没有听到,此时此刻,他正沿着圣杰罗尼莫赛马场向通宵服务的急救站跑去。帕克独自一人,先坐起身,后来又把身子蜷作一团,终于体力不支摔倒在地板上。他再也没有爬起来过。他觉得自己的生命正在离开自己,就像拔掉浴缸里的塞子之后,缸里的脏水很快就会流光一样。他开始害怕起来,觉得头发晕。他想再作一次忏悔。他记得它是怎么开头的:“我的上帝啊!我因为触犯了您而觉得由衷的悔恨,您真值得我敬爱,我决心……”他虽然说得速度很快,但还没等他说完。他已经觉得昏昏沉沉,支撑不住了,于是脸向下伏到地板上,很快就死了。人人都知道的,股动脉一经割断,血液总是很快便流光了,那速度简直叫人难以相信。
当急救站的医生由一名警察(他紧紧抓住昂利卡的一只手臂)陪同着走上楼梯时,帕克的两个姐姐还在大马路的电影院里看电影呢。说实话,她们对嘉宝演的这部电影大失所望。过去她们惯于看到这位大明星扮演的角色——活动在各种豪华奢侈、富丽堂皇的场面中,这带给她们好多美好的幻想。而在这部影中她却生活得那样凄惨、卑微。好像所有的观众都不喜欢这部影片,他们用吹口哨,跺脚,来表示抗议。这个时候,旅馆里所有其他的客人几乎都还在做着帕克出事儿时,他们正做的事情,只有那两个教士已经祈祷完毕,正在准备睡觉,那个头发花白的骑马长矛手已经把酒移开了,跟那两个面容憔悴的妓女坐在一张桌子上。不知道聊了些什么,过了一会,他便跟她们中间的一个走出了咖啡馆,而这个妓女刚才喝的酒一直是那个失去勇气的剑刺手付钱买来的。
而对于这些事儿里的随便哪一件,帕克这个好小伙子却永远不会知道了。对于这些人以后的日子要做些什么,他也不会知道了。他根本不知道他们到底怎样生活下去,怎样结束一生。他甚至还没有意识到他自己已经结束了一生。正像西班牙有句谚语所说的,他是“充满着幻想”死去的。在他短暂的一生中,他还没有时间经历幻想的破灭,甚至到临死之前也还没有来得及把忏悔做完。这真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甚至连对嘉宝演的那部电影表示失望的时间也没有,要知道,这部电影使整个马德里的观众失望了一个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