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暗流

暗流

桑陀法斯特·宾对开门的女佣咧嘴一笑,就像每次桑陀法斯特·宾咧嘴一笑时一样,对方也以粲然一笑回报他。

“多萝西小姐很快就下楼来,桑陀法斯特先生。我可以帮您脱掉外衣吗?”她目送着他,眼睛里带着远比赞许更为丰富的光芒。女人们总是这么瞅桑陀法斯特的。那晚在去多萝西·哈德莱寓所的路上,他曾经走进一座电话亭,有两个妞儿正从隔壁一座电话亭里走出来,一见他就互相推推搡搡。

“那个男人看上去真棒,”其中一个妞儿说,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一边从她放梳妆用品的小坤包里拿出唇膏来。

“是呀,他太帅了,简直难以置信。那些帅哥太柔美了,我有点腻味了,虽然我一生中没结交过漂亮男人。其实我的要求并不高,给我找个量入为出的翻砂小工就可以了。”

“得了,叶弗丽,他已经走了,别整晚干望着那道门了。那帅哥已经走的没影儿了。”

“我觉得吧,”第一个妞儿现在已经涂好了唇膏,她对着小包里的镜子自我陶醉地说,“他真是帅呆了。我真希望今晚跟他在一起做个朋友。”

“我还巴望着能成为哈森特夫人呢——但我们不是。别瞎想了,我们必须赶紧到佩卡拉洛饭店去,也许还能美美的吃上一顿晚饭。走吧,我的女强人。让我们跳着波西米亚舞来一路走吧。”

当然,桑陀法斯特·宾并不知道刚才这发生的一切。他并不知道女人们总是目送着他,对他评头品足。尤其是今天晚上,他对周围的一切更加漠然,因为他为了一个非常明确的目标正往多萝西·哈德莱家赶去。他要向多萝西求婚,而那个时候,他的心中毫无把握。

桑陀以前曾经向妞儿们求过婚。一次是在湖中独木舟荡漾的时候,有明月当空助阵。还有一次是在他的汽车里,那个时候,他正以每小时五十多英里的速度行驶着,他一只手搭在驾驶盘上,很帅气的样子。虽然次数不多,但他每次求婚都颇为成功,而最后一次还是他的哥哥把他搭救出来的。想知道吗?那让我们来瞧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吧。那最近一次求婚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是在哈利的游艇上求婚的。巧的很,那次也是明月高照。关于结果,根本就没有什么疑虑。而今晚则不一样。他要向多萝西·哈德莱求婚,而他有一种预感她会拒绝他。他点燃了一支烟,想用抽烟来暂时排除思虑。壮壮胆子。虽然桑陀法斯特·宾从来没有真正思虑过,然而在抽烟时,他比平时更少用脑子。

这个时候,多萝西走进房间,伸出一只手来。“嗨,桑陀。”她对他孑然一笑。

“你好,多。”他也报之一笑,将烟卷啪的弹进壁炉的炉火中。

人们一见多萝西,首先注意到的必定是她的秀发。她的头发像早先乡间擦得锃亮的铜水壶那样金光闪闪,吸收了所有的炉火火光,偶尔还熠熠返照一下。多么曼妙的秀发!她身子的其他部位也十分可人,桑陀怀着一种欣赏不已的心情盯着她。

“你看上去总是这么美,多。”当她一屁股坐进壁炉前一张深深的皮椅子里的时候,他说。他倚坐在她椅子的扶手上,低头温柔地,细细瞧着她那光辉灿烂的金发!

“自从你回来后,一直忙些什么呢,桑陀?我们好久没见了吧?”她抬起头瞧着他,问道。桑陀思索了一会儿。

“啊,我们那一帮子在八月去了一趟尼皮贡湖。有赛姆·霍恩、芒汀、邓特利和我。然后,我和赛姆·霍恩一块儿在魁北克省一直往北走,我们逮到了一头驼鹿。说实话,是赛姆逮到的。我最近还去了南边的潘恩赫斯特,瞎逛。那儿游客少极了。”

桑陀拿出他的烟盒,伸向多萝西。她摇摇头。多萝西是桑陀认识的妞儿中唯一不抽烟的,她每次婉拒总是给他一种愉悦的心情。她却以为他只是粗心大意才又敬她烟的。

“桑陀,你这野小子,眼下到城里来干什么?”多萝西粲然一笑,摩挲他的手臂。这是多萝西一个非常古怪的动作。当她抚摸你的手臂时,仅仅是抚摸而已。其他妞儿嘛,也许包含着什么含义——而多萝西却不。对于她,这没任何含义。

“来看歌剧。”桑陀咧嘴一笑。

多萝西朗朗地大笑起来,犹如中国风铃的叮当声。“要不是硬拖你去,你是从来不会去歌剧院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桑陀?”

“好吧,多。眼下就讲也一样。”他声调有些变了,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没有避让开他的手,只是紧盯着他的眼睛。“我爱你,多。我希望你能答应嫁给我。”

他的手仍然搭在她肩上,她又哈哈大笑起来,但这一次听起来好像不太欢乐,而她的眼睛仍然盯着他的眼睛。“哦,桑陀!你太可笑了。我不能嫁给你。这怎么可能呢,而且你心中明白,你并不真正爱我。”当她说“可笑”时,桑陀的手从她肩头垂了下来。

“可笑得怪了,我不光是说可笑,哈!哈!”她缓缓地说,把手搁在他的手上。“我非常看重你,桑陀。你知道的,我们一直是好朋友。但是在我们做朋友这段时期里,虽然不算太长,可是算算吧,你一共爱上了二十个妞儿。你不可能真正爱上一个女人的。况且,你长得太英俊了。我却长着个塌鼻子,桑陀。哦,是的,长着个塌鼻子。所以呢,你知道了,我绝对不能嫁给一个像你这么俊美的男子汉。这可不是一个好主意。我才不愿与你一块出去,让人们嘀咕,‘这个和这么英俊漂亮的男人在一起的奇怪红头发妞儿是谁呀?’”

“别瞎想了,亲爱的,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桑陀充满激情地说。

多萝西平静地对他微笑,紧紧地捏了一下他的手。“知道吗?我正在纳闷你这话说了多少回了,桑陀?你变化无常,小伙子。你很不专一。这你自己也知道。”她的嗓音非常温和。“哦,我知道我伤害了你。不过不必担心,我想我是存心伤害你的。你从来没耐心做完一件事。你马球打得很棒。但你绝对不愿坚持下去。还记得吗?有一年,你获得了全国公开赛亚军。而第二年,你却没参赛。可是正如我所知,你的马球至少比我知道的两名国际比赛选手棒得多,而且你知道你能玩好高尔夫这运动。但你不能坚持到底,桑陀。你自己感觉一下,而且你在其他事儿中也会是这样。你是个用情不专的人,一辈子都不可能专一的。桑陀。我知道那是个十分老派的字眼——不过你正是这种人,我太了解你了,甚至比你自己更了解你呢,我亲爱的老友。”一边说着她又摩挲起他的手臂来。

“让我说几句吧,多。”桑陀的脸庞一片绯红,显得如此俊美,以致多萝西巴不得能倒进他的——唉,桑陀太英俊了。“自从我们孩提时代起,我一直爱着你,多。从你是个红头发的不懂事的小丫头儿一直到现在,我一直在爱着你。你不会理解的,这是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那是一股巨大的强劲的潜流。就像一条河。潜流不断地往前涌去,而清风只在河面上激起白色的浪花,使得河流看上去好像在流向另一个方向。但只要你稍加留意就会知道,白色的浪花仅仅是在水面上。而在水下,潜流奔涌向前,总是这样。我对你的爱就是这股潜流,你刚才说的那些其他的妞儿不过是水面上的小小浪花而已。我们认识这么长时间了,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亲爱的?”

“我明白,亲爱的桑陀。但眼见并不为实,”多萝西满腔柔情地说,假如桑陀此时就一把把她拥入自己的怀中,这故事对读者来说就没什么看头了,“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不太信任你,但我要给你一个机会,老朋友。你知道的,你从没坚持做过一件事。你总是对爱情很不专一。选上一件事儿,痛下决心来无条件地做成它。那就可以表明你是个冠军,而不是亚军。别总是做个参赛又得不到名次的人好吗,桑陀。然后你可以再来向我求婚。”

“你是指商务吗?”桑陀悲平地说。

“并不一定。没有特指什么。商务并不比其他事儿艰难,而且不管怎么说,你已经有不少钱了。再敛财就不太应该了。我想你应该挑选一件艰苦的事儿,桑陀。做成它。当上冠军吧,亲爱的。”

“天啊,多,我会成功的。为了你,我会成功的,相信我。”桑陀站了起来,将多萝西的手捏在他那宽大的手掌之中。“我会成功的,多。然后,我会——”

“再到我这儿来吧。”多萝西替他说完了这句话,他就走出房间,心中燃烧着她的粲然的微笑。

回到自己的寓所,他给最好的朋友赛姆·霍恩打电话。赛姆外出了。“请他一回来就来找我,告诉他我有急事。”桑陀挂上了电话,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他走向酒柜,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正在这时,赛姆·霍恩冲了进来。

“你这疯子小皮特,这么晚还叫我来干吗?你一个人在喝酒,呃?得,我们来改变这情况。酒杯在哪儿?发生什么事了?给赛姆大叔说说吧。又有妞儿想嫁给你,逼着你跟她结婚吗?”他圈起手握住酒杯,把双脚高翘在桌上。“我想我必须当上冠军,赛姆。”桑陀认真地说。

“那很容易啊!”赛姆说,“你知道的,你在尼皮贡湖上用假绳钓鱼,没人能比得上你。”

“可是她不承认那个。”桑陀回答道。

“她,呃?”赛姆说,“哦,当然,她!得,你说的那个她是谁呀?为什么你突然为了她非得当冠军不可?”

桑陀给他解释了好一阵子。赛姆一边听着,他的腿依然搁在桌上,大礼帽往后推在后脑勺上,他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当桑陀伸手去拿酒瓶时,他一把紧抓住酒瓶。“不,哥们儿,你不能再喝了。这玩意儿不可能把你培养成冠军,它对你来说没有什么好处的,只会让你贪杯上瘾。让我想想看。由于天分的原因,你不可能在网球上出类拔萃。不可能打赢约翰斯顿、约翰逊那帮人。以前,你曾经可能在高尔夫球上当过赢家,但现在不行了。在一年之内,不会有马球比赛。看来你运气很不好,小皮特。”

“仔细想想看,你遗忘了什么,你这老百晓。”桑陀说。

“没,我才不会忘掉什么呢。我只是没把握是否该提到它。你知道上次在拳击俱乐部时唐思是怎么评价你的吗?‘要是彼先生愿意参加拳击赛,在154磅级,眼下不可能有任何拳击选手能击败他。’你知道的,我明白这一点。而且我也知道你是多么热爱拳击。”

“可是她说过—这必须是一件艰苦的事。”桑陀沉思道。

“那确是一件艰苦的事,没错儿。拳击是世界上最艰苦、最肮脏、最糟糕的运动,桑陀,我的小皮特。”赛姆应道。

桑陀站起来,摆出一个拳击的架势。“山密弗尔,思莱恩·宾听上去像个拳击大师的化名吗?瞧,小子,站在你面前的是思莱恩·宾(桑陀法斯特·宾已经死亡),未来的世界中量级拳王。”桑陀令人印象深刻地说。

“先生们,这位是思莱恩·宾,霍伯肯恐怖之神。”赛姆点点头,将酒杯斟得满满的。

真的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最初的八个月是可怕的。桑陀一想到拳击就厌恶,他讨厌被痛击一通,在他爬过围绳时,总是出一身冷汗。当然了,他也不会挨到痛击,因为他的左拳的速度比以往中量级比赛中的任何拳击手都快上一点儿。只一点点就足够了。而他的右拳像手套里装满了混凝土一样的凌厉无比,无人可敌。他在初赛中彻底击败了那几名跟他对抗的拳击手,没用多久便名闻遐迩。然而他憎恶这一切。他讨厌那散发臭气的更衣室、观众、烟气弥漫的狭窄的比赛大厅,讨厌一切气味以及坐在赛台周遭座位上的一张张显得又红又白的脸。

赛姆·霍恩与曾经是菲茨西蒙斯的练习对手的老唐思一直陪他在一起。唐思为他安排赛程,训练他,并给他以指导。赛姆呢,则在各回合的间隙用毛巾往他的肺里扇空气,而唐思则用海绵吸干他脸上和胸部的汗,帮他按摩他的腿,揉捏他的手臂和大腿,并不停地往他耳朵里灌输忠告。真的没用多久,桑陀就赢了所有的初赛。在遇到几个本领不高的拳击手之后,他发现,他的对手渐渐不太好对付了。慢慢地,他体会到了被痛击、被狠揍一通的滋味。他的眼睛开始被打得发青,当然了,有输必有赢,他也尝到了击倒对手的激动。当拳头不差分秒地猛一下子击中对方的要害、一直在猛击你的那个人失去知觉,塌倒在涂松脂的拳击台帆布地上的一瞬间,这份真实的成就感真是什么也比不上的。

有一天晚上,在打了八个快速出击的艰苦回合之后,桑陀的右拳击中了对手——一个有着爱尔兰名字的犹太人,下巴略偏一边的地方。接着,他蹲下去,把戴着手套的双手插进这位失去知觉的凯尔特犹太人的臂下,把他拖到拳击台他的那一角,这个时候,人头攒动的场子里一片欢叫声,呼喊思莱恩·宾的名字,他意识到他离这一行的至高无上的地位已不远了。

“你击败了他,小皮特!你确实赢了这场比赛,老弟!啊,你竟然制服了这个老手,真是个好小子!”他们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朝桑陀的更衣室走去,赛姆兴奋地说。唐思尾随在后,手里提着海绵、铅桶、毛巾和其他什物。桑陀在更衣室里仰面躺在长沙发上,气喘吁吁的,一边听赛姆嘟囔。

“哦,好小子,你都无法想象,你们在第六回合旗鼓相当地互相拖拉时,可怜的赛姆干脆想昏死过去算了。可当你在第八回合击倒了他,我狠狠地一拳打在老唐思身上,差一点让他栽进围绳里去。哈哈,你知道吗?我那一拳跟你的一样的凌厉难当,桑陀。”

“不用说你也能看出来,这可真是一场激烈的比赛,”桑陀带着疲惫不堪的调子说,“他比我想像的要厉害。有两三次他揍得我够呛。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结束比赛。”

“看啊,到最后,是你揍得他够呛,我的老爸。是吗,唐思?”他对正走进门的教练说。

“确实揍得他够呛!就算你手套里装满了铅,也不可能揍得他更凶。除了这水桶,你真的把什么都用来揍他了。我就说过嘛,你的上半身是重量级的料,彼先生。这就是为什么你击败了所有的中量级选手。嗯,现在只剩下一名选手,比你今晚揍得半死的那哥们儿强。”他打开了一瓶搽剂。“我们下一场将跟他碰上。你感觉如何,准备好了吗?”

“我感觉挺好的,唐思。但是说实话,我盼望这一场赶快过去。所有的这一切。今晚,我有两次在那想,要是可以退出这场比赛,我愿拿出所有的一切来。我真有点想不通,我干吗要跟人斗拳?我干什么那么拼命,我并不是必须打的,对不?”他烦躁地说。

“哦,你必须打,桑陀,你知道的。”赛姆平静地说。

“是的,我必须打,”桑陀听天由命地说,“但我多么盼望这一切都赶紧过去啊。唐思,我们什么时候跟麦吉本斯打?”

“大约过一个月左右吧,彼先生。比赛被安排在新奥尔良。打二十回合。”

“你知道,唐思,我从不打二十回合的比赛。”桑陀的嗓音带着怨气。

“你也不用打到第二十回合,彼先生。”唐思咧嘴笑道。

桑陀将与之交手的麦吉本斯是他所在的量级中的冠军,最伟大的拳击手之一。虽然所有人都觉得是进入这四方赛台的拳手中最怪僻的一位。他实际上是爱尔兰人,现在在拳击手中爱尔兰人基本上都找不到了。他是个矮胖子,长着一张像猴子般的脸庞,像猩猩一般颀长的手臂。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人击倒过他,更不用说击昏他了。他是个传奇人物,他的左右拳都具有置人于死地的力量。他一直是拳击台上各种技艺的大师,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自己将在未来的岁月中,依然保持冠军的头衔。当他的经纪人对他说起跟桑陀比赛的事时,他丑陋的猴脸一阵抽搐,不屑地露出一口狼牙狞笑起来。

“贵格派威利,伙计,不就是个帅哥吗?好吧,假如可能的话,我想跟他打满二十回合,他就不会那么漂亮了。哈哈,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小妞儿喜欢他了。我们和他八二分成吧。”

猿人麦吉本斯的经纪人赛德曼在和唐思进行了一场漫长的谈判之后,回到他那决斗者身边。“你是说八二分成吗?”暴躁的猿人问。

“迈考,我达成的协议比你预想的还要好。胜者独享。我相信你的实力,你会击败这姓宾的小子的。他对于你来说只是小菜一碟。你会杀得他一败涂地的。亲爱的,我听说那个过去总和康瓦尔郡人练拳的老阿历克·唐思正在指导他,看他的教练就知道了,我看他也不过是那种货色。这一来你能多拿两成。难道这不是一着妙棋吗,迈考?”

“我说过八二分成,你这犹太猪仔。要是发生意外怎么办?我不是什么都拿不到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你为什么不照我说的做?”

“不会有意外的,迈考。请相信我吧。绝对不可能发生意外。一定不能发生意外!我用我的生命赌咒,你只须击倒他就行了。你现在愿意了吗,迈考?”

“我只能这样做了,你这混蛋。不过对于我来说,八二分成要好听得多。你知道的,我不是喜欢欺负人的。在过去的日子里,当你没法回避时,胜者独享是不错的。但八二分成意味着不管怎么样你总能分得八成。而且你知道的,这个世界上总是有可能发生意外的。”

“然而,迈考,听着!绝对不能发生意外。你必须保证不发生意外。你只需要将他打翻在地就行了。”赛德曼的语调中揉和着歉意、赞美、信心和鼓励。

“好吧,我会做到的。现在你给我闭嘴,行吗?”猿人的火气又冒上来了。

在初赛期的时候,唐思、赛姆和桑陀一起在桑陀的更衣室里。赛姆还是那么兴高采烈。“不出两小时,你就能成为这项古老的世界性运动的冠军了,小皮特。我把属于和将属于霍恩家的一切都押在你身上了,我相信你的,我准备赌你猛得一拳将对手击昏而胜。”

“他会为你省下你的钱,还会帮你赚上不少呢,霍恩先生。等他成功了,可别把我晾在一边呀。富贵了,别忘了兄弟嘛,你觉得怎么样,彼先生?”

“我感觉挺好,阿历克。其实说实话,我不怎么喜欢打拳,我都想放弃这场拳赛算了,因为我怕得要死,两腿发颤。这都是实话,除这之外,我倒没事儿。我永远不会再参加拳赛了,阿历克。”桑陀正穿着他的拳赛短裤和鞋子,全身裹在一条旧的橄榄球毯和一件浴衣里。

“你不会有事儿的,彼先生。但别忘了时刻提防着他。他的左右拳都不行。用你的左拳挡开他,裁判没数完十,千万别以为你击倒他了。别让他糊弄住你,那个狡猾的家伙,会让你以为他情况不行。千万别靠近他!别跟他打近战。记住,把他打得屁滚尿流。我们可以坐收二万美元,彼先生。”唐思讲这番教诲的每一个字时,都打手势来示范。看来,他是三个人中神经最紧张的。

“你说什么?你是说坐收二万美元,阿历克?然而我并不认为拳击手能得到这么高的份额。”

“依我看,你真是太好了,彼先生。不过说真的,一定要请记住。别靠近他。别让他愚弄你,一有机会就狠狠揍他!千万别上了那个鬼家伙的当。”

已经走出去的赛姆从门口探进头来。“来吧。该轮到咱们了。我们的名字已经挂在名牌上了。幸运之轮就要转动了。来吧,你这拳师。我有一个惊喜给你,桑陀。进场时,往女人坐的地方瞧瞧,有个惊喜给你,你这耍拳儿的。瞧瞧你能否注意那鲜亮的一点。”

“你这傻呵呵的疯子。你不会想告诉我,她在这儿吧?”桑陀突然愤怒地喝道。

“没错啊,她正在这儿啊,小皮特。”赛姆高兴地说。

“谁让你带她到这儿来的,你这个超级大傻瓜?”

“谁也没有,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你知道的,我有时候会心血来潮。说到底,你在为谁打拳啊?难道你忘记了吗?”

“唉,你这该死的傻疯子,”桑陀无可奈何地嘟哝道,“我本来想比赛结束后才让她知道的。想想看,要是我给打破了脑袋怎么办?”他是那样地愤怒,不可救药地愤怒,以致不知道现在该往哪儿走,竟然一下子闯进了这大场子边沿上的观众群里。

“这没关系。她什么都知道了。别担心,她是和她父亲一起来的。我给她讲了关于这场比赛的一切,讲了你,讲了那‘对手’和所有有关的一切。桑陀,你不会因为她在场而给弄得大为尴尬什么的吧?”

他们沿着一条长长的坡道走向拳击台,整个场子内掌声雷动,其中不时夹杂着一声声高叫:“嗨,你这拳击大师!”“你会击败他的吧,宾!”“把猿人宰了!”赛姆把凳子从绳索间递上去,桑陀向观众鞠躬之后在凳子上坐下,他身子后倾,目光不停地在人群中搜索着。

“就在那边,”赛姆指着说。“难道你眼瞎了吗?快向她挥手啊!”桑陀挥起手来,但他只见多萝西亮光闪烁的秀发和一摊白色——那准是她美丽的脸庞。

接着便是像通常一样令人厌倦地等待冠军露面,等到那个冠军在通道上拖曳着脚步来到的时候,场子里响起了又一阵欢呼。接着介绍选手后,裁判将两名拳击手叫到拳击台中央,对他们一起吩咐了几句,接着便响起了自动的锣声,这预示着拳击赛正式开始。一排排弧光灯照在拳击台的帆布地上,拳击手眼前一片晃眼的白光。

猿人的下巴缩在胸口上,两肩耸起,两条毛茸茸的长手臂展开着,左臂外伸,右臂弯成弧形,真像个猿人。他以一种奇怪的、拖曳着脚板的步法移动着他难看的身子,一双小蓝眼睛一直回避着桑陀的视线。

正如唐思所说的,桑陀腰部以上是重量级水平。他的双肩魁梧,令人望而生畏,手臂奇长,手腕厚实无比。双腿长得很俊美,但与上身并不相称,而他宽阔的胸膛呼吸起来像匹赛马。他的头发仔细地梳理过,而脸庞正如多萝西所说的“实在是太英俊了”。

他们握手之后刚一往后挪步,桑陀的左拳便像脱弦之箭一般飞向猿人的脸蛋。但猿人把脑袋往一边一扭,自己的右拳便啪的一声击在桑陀心脏上方的肋骨上。“帅哥!”猿人说。“瞧着吧,等会就不会这么美啦。”他左右开弓,直逼过来,桑陀用一下左直拳来迎击,那有力的手臂,像用一根两英寸长、四英寸宽的木材往他脸上捅了一下,让他猛地怔了一下。猿人重新扑打过来,桑陀侧身躲闪,上前一步,从大腿边撩起右拳猛揍猿人的下巴。这是老菲茨西蒙斯的谋略。猿人昏昏沉沉地摇晃着,好像就要倒地的样子。他双手下垂。桑陀趁势用左拳倏的击向他的脑袋,往前一冲,准备用右勾拳把他击倒在地。但是只是一个瞬间,这个时候,他自己觉得挨到剧烈的一击,耳中隐隐约约听见敲锣的声音。

赛姆和唐思把他拖到拳击台一角的凳子上,他鼻子闻到氨水的芳香味儿,迷糊的神智重新振作了起来,赛姆往他身上泼水,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助手正用一条大毛巾在把大股空气扇进他吃力地喘着气的肺部。“在你肯定能击倒他之前,千万别靠近他!别靠近他!用缓兵之计来掩护自己!记住,只要坚持下去。记得吗?在上回合,当你用右勾拳对付他时,他用左拳给了你一下。”

这个时候锣声又响起来。有人把他屁股底下的凳子猛地抽走。这一下子,使他又独个儿伫立在拳击台上了。好像是独个儿,其实他并不是独个儿,因为猿人正在向他走来,一副跌跌撞撞的样子。他心里知道必须拖延时间,掩护自己,一定要等头脑清醒些,摆脱掉这迷迷糊糊的感觉才行。猿人向他猛扑过来,像阵雨般一拳拳痛击他,而他则竭尽全力保护自己的下巴。他隐约感觉到在他短暂的一生还从未见过如此多的拳击手套。他觉得鼻子发胀,知道鼻子正在大出血,淌到他的胸部。这个时候要退出比赛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一个回合到底要打多久?只三分钟吗?我怎么觉得像是三个小时啊。这个时候两人正抱作一团,猿人正往他后腰猛击肾部。每一下都好像心口被人痛击了一般。裁判把他们两人分开。他的丝绸衬衣上沾着血迹。桑陀再一次掩护自己,躲进守势的躯壳之中。猿人连连猛击。要退出比赛是多么轻而易举!他又一次对自己说,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得到安宁,向这一切告别。不,他感觉在什么地方有一股潜流。他必须随这股潜流而行。而这正是症结之所在,这股不断流着的潜流。是鼓舞他的力量。正是这潜流使一切都动起来了。多萝西也在这儿。他纳闷这是为了什么?这个时候,他头脑清醒起来,想出了一个办法。锣声响起,他踉踉跄跄迈着醉汉般歪歪斜斜的步子走向拳击台角落。

唐思俯在他身上,让他闻氨水。唐思在揉搓他那被打裂的鼻子、用海绵把他眼睛里的血吸干的时候,桑陀从发肿的嘴唇间嘟嘟哝哝地说着话。“我没事儿,阿历克。只要是人都能玩这骗人的把戏。在下一回合,我要战胜他!”

锣声再次响起,他仍然像上一回合那样跌跌撞撞地走上前去,不断地在猿人凌厉的攻势下向后退却。他在这个时候只能用一只眼睛看了,但他不想反击。他知道只要尽量藏匿在守势的躯壳之中,保护好下巴就可以了。他不需要反击。观众狂呼要求拳手击倒对方。在猿人一阵可怕的进击之后,他塌倒下去,双膝着地,他清楚地听见裁判在数数。当数到时,他站了起来,两手在身侧晃动着。猿人冲将过来,脸色狰狞,看他那样子,一定希望一拳定局。他这一拳刚出手,桑陀的右拳像一道电光般从腰下飞将出来,以打桩般的威力猛击在猿人的下巴上。顿时,猿人的脸抽搐起来,身子摇摇晃晃,就在他要倒下去时,桑陀又抡起能将骨头击碎的一拳,打个正着。裁判数到了十,反正他想数到一百都行,接着他把桑陀戴拳击手套的右手举过了头。长时间以来,桑陀第一次咧嘴笑了。

全场一片欢呼声,一片狂叫。赛姆用一臂抱住了他,凑着他耳朵高声嚷嚷。不过他听不清楚他在嚷嚷些什么。唐思正疯狂地敲打他的脊背。他们穿过乱哄哄地走动的观众,有一位红头发的妞儿和一位穿晚礼服的绅士奋力向拳击台走来。

桑陀从围绳间钻出来,到了场子的地板上,多萝西一下子扑在他的怀里。“哦,桑陀!”她嘤嘤地哭泣起来。“亲爱的,知道吗?我刚发现你被揍得血迹斑斑的脸是如此的俊美。我是多么的爱你。哦,你为什么要参加拳击赛呢?哦,你无法想象,我是多么的爱你!你不是用情不专者。你比这奄奄一息的格斗者好多了。哦,我在说什么废话啊!你知道的,我爱你,桑陀。哦,桑陀,你不会再参加拳击赛了,是吗?不要再参加了好吗?答应我。”他紧紧地抱住她,血淋淋的脸上绽出一丝笑容。“别担心,我最亲爱的。别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