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 30 君子协定

30 君子协定

一个清晰、爽朗的声音将我——实际上是将大伙儿——从睡梦中唤醒了,我瞅见就连靠在门梃上打盹的哨兵也浑身打了个机灵。那声音从林子边缘向我们喊道:

“喂,木屋里的人听好了!大夫来了。”

真的是大夫来了。虽然听到大夫的声音使我十分高兴,但这份高兴中间又掺杂了些别样的滋味。回想起自己不听从指挥,擅自离岗逃走的行为;再想想这种行为所造成的后果:落到这样一群人手中,生死未卜,我不禁羞愧难当,感到没脸去见大夫。

他想必是天还未亮就动身了,因为现在外面天色还是灰蒙蒙的。我跑到枪眼前朝外望去,见他站在齐膝的雾霭中,就跟上一次西尔弗来谈判时的情景一模一样。

“是你啊,大夫!早上好,先生!”西尔弗仿佛完全清醒了过来,笑容可掬地打着招呼,“你来得可真早啊,气色也好。这真是应了一句老话:‘早起的鸟儿吃个饱。’乔治,打起精神来,去帮助利夫西大夫越过栅栏。一切正常,你的病人都挺好、挺快活的。”

他就这样一个人站在小山坡上不停地说着废话,腋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撑在木屋墙上,声调、气派和表情活脱脱地还是原先那个高个儿约翰。

“我们还为你准备了一个意外的惊喜呢,先生,”约翰继续说道,“我们这里来了个小不速之客!一位新乘客,或者说新房客。他长得眉清目秀、精神饱满的。昨天夜里整整一宿与我老约翰并排躺在一起,睡得可香呢。”

这时利夫西大夫已经翻过了栅栏,离厨子很近了。他再开口时,语调都变了。他问道:

“不会是吉姆吧?”

“正是吉姆回来了。”西尔弗洋洋得意地说道。

大夫立即收住了脚步,不过却没有开口说话。有几秒钟的时间他似乎挪不动脚步,然后才继续朝前走。

“那好吧,”他终于开口说道,“先办公事,后叙友情,这话好像是你先前说过的。西尔弗,让我先瞧瞧你的病人。”

他随即进了木屋,朝我冷冷地点了一下头,然后着手给病人治疗。他看上去神情自若,虽然他不可能不知道,处在这一帮阴险凶残的反叛者中间,他的性命悬于一线。他跟病人唠着闲嗑,仿佛是到了一家普通的英国家庭中出诊似的。我猜想他的这种神态大概对那些人起了作用,他们对他的态度也像以前没有发生过什么过节——他还是那位随船医生,而他们都是些老实本分的水手。

“你的伤恢复的不错,我的朋友,”他对脑袋上缠着绷带的那个家伙说道,“你这条命真是拣来的,你这个脑袋简直是个铁疙瘩。怎么样,乔治,你好些了吗?你的脸色还是那么难看,看来肝功能还是不行。我上次给的药吃了吗?喂,伙计们,他到底吃了药没有?”

“吃了,先生,他真的吃了。”摩根应道。

“你们应该明白,既然我当上了反叛分子的医生——我更喜欢被称为狱医——”利夫西大夫以极其和蔼的口吻说道,“我以我的名誉担保不能让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死掉,以便将你们交给乔治国王(上帝保佑吾皇)和绞刑架。”

那些匪徒们面面相觑,但还是默默忍受了这些击中要害的戏言。

“迪克感觉不太得劲,先生。”一个反叛者说道。

“是吗?”大夫问道,“过来,迪克,把舌头伸出来让我瞧瞧。哼,他要是觉得得劲才叫奇怪呢!他的舌苔是可以吓退法国人。他也害上热病了。”

“这就对了,”摩根幸灾乐祸地说道,“这就是糟踏圣经的报应。”

“就因为像你们所说的比驴子还蠢,”大夫反驳道,“你们连新鲜空气和瘴气、干燥的泥土和传播瘟疫的臭泥潭都辨别不清。我认为——这当然只是我的一种猜想——你们都可能感染上了疟疾。在彻底治好之前,你们可有苦头吃了。你们偏选在沼泽地里露营,不是吗?西尔弗,你可使我开了眼界了。在你们这群人中间,你算得上是个有头脑的,可在我看来,你却连最起码的卫生常识都没有。”

大夫依次给了他们一些药。这些平常杀人不眨眼的叛匪海盗,在接大夫给的药的时候,乖顺得一个个像贫民小学的学童,那场景看上去实在是滑稽可笑。

“好了,”大夫接着说道,“今天的治疗到此为止。现在,如果你们不反对的话,我想和那个孩子单独说几句话。”

说着,他看似漫不经心地朝我这边摆了一下头。

乔治·梅里正在门口吞服一种很难吃的药,口中乱唾乱啐的,但一听到大夫的请求,他立刻转过身来涨红着脸喊道:“不行!”口中还骂骂咧咧的。

西尔弗用手掌猛击了一下酒桶。

“闭嘴!”他大吼起来,同时将眼睛斜睨着四周,像一头发怒的狮子。随即,他又用惯常的语调说道:“大夫,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因为我知道你也挺喜欢这个孩子的。我们大伙都欠你的人情,你也看到了,我们其实都挺信服你的,你给我们的药我们都当做甜酒喝了。我有办法,让我来安排吧。霍金斯,尽管你出身并不高贵,但还称得上是一个年轻君子。你能不能以君子的名义向我担保你不会逃跑?”

我爽快地向他作了保证。

“那么好吧,大夫,”西尔弗说道,“请你退到栅栏外面去。你到了那面后,我会将这孩子送到栅栏边上去的,你们可以隔着栅栏交谈。再见,先生,请代我们向特里劳尼先生和斯莫利特船长致意。”

大夫刚走出木屋,反叛者原先被西尔弗眼色镇住的不满情绪现在一下子爆发了。海盗们纷纷指责西尔弗耍两面手法,企图为自己单独媾和,出卖同伴的利益以求得自己的脱身。总之,他们所指控的确有其事,这在我看来是如此的明显,我想不出他能用什么办法来平息众怒。但其余的人毕竟不是他的对手,而他昨晚取得的优势在他们中间亦产生了极大的震慑作用。他一迭声地骂他们都是一些笨蛋、蠢货,认为他让我与大夫谈话是必要的。他把那张地图炫耀地在他们面前晃了晃,威胁他们道:我们今天就要出发去挖掘宝藏,难道你们在这个节骨眼上要毁约不成?

“不,不行,”他大声喊道,“时机一到,咱们当然要撕毁协议;但在此之前,我要给那位大夫灌迷魂汤,哪怕要我用白兰地给他刷靴子也成。”

然后他吩咐他们生起火来,自己则拄着拐杖,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神气地走出了木屋。屋里的反叛分子茫然无措地你瞪着我,我瞅着你,虽然没有被说服,但也被他的花言巧语糊弄得无言以对。

“慢慢走,小伙计,走慢点,”他对我说,“如果让他们看出我们慌不择路的模样,说不定会一下子朝我们扑过来的。”

于是我们故作镇定地缓步穿过那片沙地,朝栅栏处走去,大夫已经在栅栏的另一边等候我们了。我们刚进入相互间谈话可以听见的范围,西尔弗就停住了脚步。

“大夫,请你把这些都记录在案,”他对大夫说道,“吉姆会告诉你我怎样救了他一命,而我就因为这一点几乎被他们赶下了台,你可以相信我的话。大夫,一个人像我这样豁出性命作拼死一搏的时候,希望听到一两句好话不算过分吧?请你记住,如今已不是我一条命的问题,在这场交易中这个孩子的命也搭上了。大夫,看在上天的分上,请你为我说句公道话,好让我今后也有点指望。”

西尔弗一走到外面,远离木屋和他的同伴,就立刻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两颊深陷,嗓音颤抖,整个一副死模样。

“约翰,你该不是害怕了吧?”利夫西大夫问道。

“大夫,我可不是一个懦夫!不,我一点也不害怕!”说着他用手指打了个榧子。“我要是害怕,就不会这样说了。可是说句老实话,一想到绞架,我两腿还是会发抖。你是个好人,而且讲信用,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比你更优秀的人!我做的好事你是不会忘记的,就像我做的坏事你也牢记在心那样,这一点我心知肚明。你瞧好了,我马上退到一边去,让你和吉姆单独谈一下。这一点也请你记下来,这也算得上是我帮了很大的一个忙啊!”

说着他朝后退了几步,退到了听不见我们谈话的地方。他在那儿的一个树桩上坐下身去,独自吹着口哨,身子左右摇晃着,时而看看我和大夫,时而瞅瞅那些在沙地上来回走动的不驯服的海盗。他们正忙着重新燃起那堆火,并从木屋里搬出些猪肉和面包干做早饭。

“那么,吉姆,”大夫神情沮丧地说道,“你又回来了。你这叫做自作自受,我的孩子。苍天在上,我实在是不忍心责怪你,但有一句话我非说不可,不管中听不中听:斯莫利特船长没事时,你没敢逃跑;你是趁他负了伤,没法阻止你时才逃走的。老天爷啊,这是不折不扣的懦夫行为!”

我必须承认,我被大夫说哭了。

“大夫,”我说道,“你就不要再责怪我了吧,我已经将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我只有以死来谢罪了,反正要不是西尔弗出手,我早就没命了。大夫,请你相信我,我不怕死——再说我也该死——但我怕受刑。如果他们对我动刑——”

“吉姆,”大夫打断了我的话,他的语调也完全变了,“吉姆,我不忍心让你受折磨,你翻过栅栏来,我们一起跑吧。”

“大夫,”我说道,“我作过保证。”

“我知道,我知道,”他大声说道,“吉姆,现在我们顾不上这些了。谴责、羞辱,这一切统统由我来承担,孩子,但我不能将你留在这儿。快跳啊!你只要一跳,就自由了,我们可以跑得比羚羊还快。”

“不行,”我回答道,“你自己心里明白,换了你自己也不愿意这么做。你、乡绅、船长都不会这么做,我也一样。西尔弗信任我,我作了保证,就必须回去。可是,大夫,你让我把话说完。万一他们对我动刑,我也许会说出船藏在什么地方。告诉你我已经将伊斯帕尼奥拉号弄到了手,这可是一半靠运气、一半靠冒险才得手的。它现在躺在北汊的南滩上,就在高潮线下端。潮水不大时船干搁在沙滩上。”

“那条船!”大夫大声惊呼道。

我语气急促地向他描述了我的冒险经历,他从头至尾默默无语地倾听着。

“这可有点像是命运安排好了的样子,”他等我讲完后说道,“在每一次关键的时刻,都是你救了大伙的命,难道你认为我们能坐视你失去自己的性命吗?如果我们这么干就是知恩不报啊,孩子。你发现了叛乱分子的密谋,你碰到了本·冈恩——这是你一生所做的最大的好事,哪怕你能活到九十岁,你所能做的最大好事也莫过于如此了。哦,对了,说到本·冈恩,他可是一个最调皮的捣蛋鬼。西尔弗!”他大声喊道,“西尔弗,我要奉劝你一句,”当厨子走近后,他继续说道,“你们切不可急急忙忙地去找那批宝藏。”

“先生,我一定尽力而为,但恐怕做不到,”西尔弗说道,“请你原谅,除非找到宝藏,否则我就救不了我自己和这个孩子的命,你可以相信我的话。”

“那好吧,西尔弗,”大夫回答道,“既然如此,我再多一句嘴吧:你们找到宝藏的时候,可要提防叫喊声。”

“先生,”西尔弗抱怨道,“坦白地说,我认为这也太不公平了。你们到底想达到什么目的,你们为什么撤离这座木屋,又把那张图送给我,这一切我都不知道,难道不是这样吗?我闭上眼睛盲目地按你提出的要求去做,可你连一句给我希望的话都不说。不,这也太过分了。如果你不对我讲清楚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可没法再干下去了。”

“不行,”大夫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没有权力说出更多的情况。这不是我个人的秘密,西尔弗,否则我保证会告诉你。但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么多,就这都已经超出了范围,看来我要挨船长的骂了,情况就是这样。首先,我愿意给你一点希望:西尔弗,如果你我能活着摆脱目前的困境,只要不让我作伪证,我一定会尽力救你一命。”

西尔弗脸上顿时笑开了花。“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先生。说实话,就是我老娘也不会对我更好了。”

“记着,这是我对你作的让步,”大夫继续说道,“其次,我给你一点忠告:让这孩子一直呆在你的身边,如果你需要帮助,你尽管喊我。我现在就去想办法搭救你们,到时候你就会明白我是不是有口无心了。再见吧,吉姆。”

说完后,利夫西大夫隔着栅栏跟我握了一下手,朝西尔弗点了一下头,然后疾步朝林子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