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 25 我扯下了骷髅旗

25 我扯下了骷髅旗

我刚攀上船首的斜桅,三角帆就像放炮似的响了一声,随即鼓满了风,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大船转向时整个船身乃至龙骨都颤动有声。但随后,虽然别的帆都还张着,船首的三角帆却收了回来,软绵绵地低垂着。

大船的这一动作差一点将我抛到了大海里去。这时我毫不迟疑地顺着斜桅往下滑,终于头朝下地跌落在甲板上。

我的位置处在水手舱背风的一侧,扬起的主帆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看清后甲板的一部分。此时我没看见一个人。甲板自叛乱开始后就没有清洗过,上面残留着许多杂乱的脚印。一只断颈的空瓶在排水孔之间滚来滚去,犹如有生命的活物一般。

突然,伊斯帕尼奥拉号又迎头朝向了风。三角帆在我身后啪啪作响,舵也戛然有声,整个船身犹如病人般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就在这一刹那间,主帆桁向舷内一摆,帆脚索的滑车呻吟了一声,下风面的后甲板一下子就暴露在了我的眼前。

那两个留守的海盗千真万确就呆在后甲板上。戴红睡帽的那个家伙仰面一动不动地躺在甲板上,龇牙咧嘴,两臂伸开,像被钉在了十字架上似的。伊斯雷尔·汉兹伸直双腿靠舷壁坐着,下巴垂在了胸前,双手平摊着放在身前的甲板上,原先晒成棕黑色的脸庞现在却透露着蜡样的惨白。

顷刻间,大船像一匹烈马般腾空而起,帆全都鼓满了风,一会儿朝着这一边,一会儿又转向另一边。帆桁来回晃荡,使得帆樯发出承受不住的呻吟声。不时还有一阵阵浪花飞越舷墙,而且可以明显感觉到船头撞击浪花引起的船身的颤动。总而言之,这艘装备精良的大船在这种气候条件下无论摇晃得多么厉害,比起我那只已沉入海底的原始小船来说还是稳当得多。

船每跳动一下,戴红睡帽的海盗就跟着左右晃动,但看着叫人触目惊心的是:尽管被风浪颠簸得摇来晃去,他的姿势和龇牙咧嘴的怪模样却丝毫没有变化。同样,随着船身的每一次跳动,汉兹的身子就越往下沉,与甲板的接触面就越大,两腿就伸得越远,整个身子也越来越向船尾一侧倾斜,使他的脸部逐渐从我的视线里消失,最终我只能看到他的一只耳朵和一绺毛茸茸的络腮胡子。

与此同时,我注意到在他俩身边的甲板上有着斑斑血迹,不禁推测到他俩是在醉后的狂怒中互相残杀、同归于尽了。

我正惊讶地瞧着这个场面沉思着,在船身已趋平稳的这个时刻,伊斯雷尔·汉兹半转过身来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扭动着身躯恢复到我原先看到的那种姿势。那一声呻吟——表露出他正处于痛苦和极度的虚弱之中——以及他那副张着下颚的可怜模样使我不仅动了恻隐之心,但我一想起躲在苹果桶里偷听到的那些阴谋,怜悯之心转瞬间化为了乌有。

我向船尾走去,在主桅杆前停了下来。

“我上船向您报到来了,汉兹先生。”我用嘲弄的口吻说道。

他勉强地朝上翻了一下眼珠,但显然连表示惊奇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嘟囔出了一句话:“白兰地。”

我明白此刻耽误不起时间。在帆桁再次晃荡着扫过甲板时,我身子一团溜到船尾,从升降口处的梯子下到了房舱。

房舱里的混乱程度读者们简直难以想象。凡是有锁的地方都被撬开了,目的显然是为了那张藏宝图。地板上糊着一层厚厚的泥浆,大概是那帮恶棍在营地周围的沼泽地里过之后,又坐在这里喝酒或密谋时留下的。漆得雪白、饰以金色珠缘的舱壁上留下了肮脏的手印。好几打空酒瓶随着船身的颠簸互相碰撞着,从一个角落滚到另一个角落。大夫的一本医书被摊放在桌子上,一半书页已被撕去,我猜想大概是做了点燃烟斗的纸媒了。在这一切乱七八糟物品的上方,一盏被烟熏成茶褐色的灯还在发出昏暗的微光。

我又走进了窖舱。所有的酒桶都已不见踪影,喝空了的酒瓶子四处胡乱地扔着,其数量之多令人吃惊。显而易见的是,自从叛乱开始以来,没有一个海盗是处于清醒状态的。

我四处搜寻了一番,发现一只酒瓶里还剩有一些白兰地,我准备将它留给汉兹;我给自己找到了一些面包干、一些泡渍的果菜、一大把葡萄干和一块干酪。我把这些食品都拿到了甲板上,放在舵柄后面副水手长够不着的地方;接着走到淡水桶面前喝了个痛快,然后才将白兰地酒瓶递给了汉兹。

在将嘴唇从瓶口移开之前,他起码灌下了一及耳及耳:液量单位,约等于四分之一品脱。白兰地酒。

“哎!”他痛快地说道,“妈的,我刚才就差几口这玩意儿。”

这时我已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开始吃东西。

“伤得厉害吗?”我问他道。

他喉咙里咕噜了一声,或者说更像狗一样吠了一声。

“要是那个大夫还在船上,”他说道,“我要不了多久就会好起来的。但我实在是不走运,你明白吗,才会落到这种地步。至于那个杂种,他已经死了,”他指着那个戴红睡帽的海盗补充道,“他一点也没有水手的做派。你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我吗?”我说道,“我是来接管这条船的,汉兹先生。在你没有得到进一步的指示之前,请你把我看做是你的船长。”

他瞧着我的眼神中颇有几分妒忌,但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他的双颊恢复了些许血色,但身子看上去仍然十分虚弱,船颠簸时身体仍然侧溜又坐起地勉强支撑着。

“顺便提一下,”我继续说道,“我不想让那面旗帜继续挂在那儿,汉兹先生,请允许我将它扯下来。我宁可不挂旗,也不能要它。”

我再次躲过横扫的帆桁跑到旗索前,把那面该死的黑色海盗旗降了下来,一把将它扔到了船外。

“上帝保佑吾王!”我挥动着帽子大声喊道,“让西尔弗船长见鬼去吧!”

汉兹用狡诈的眼神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而他的下巴颏儿一直耷拉在胸前。

“我想,”他终于开口说道,“我想,霍金斯船长,你一门心思想上岸去,那么,我们就来谈一谈吧。”

“那好哇,”我回答道,“我一百个赞成,汉兹先生,你说吧。”我继续津津有味地吃着我的东西。

“这个家伙,”他朝那具尸体那边略微点点头说道,“他叫奥布赖恩,是个爱尔兰无赖。他和我一道扯起了帆,打算将船开回去。现在他死了,躺在那儿像一摊船底的污水,我不知道现在到底由谁来驾驶这条船。就我所知,如果没有我的指点,你是胜任不了这个工作的。我们现在打个商量,只要你能给我吃喝,用一条围巾或手绢将我的伤口包扎一下,我就告诉你驾船的诀窍。我认为这是一桩公平的交易。”

“实话告诉你吧,”我说道,“我没有打算将船开回基德船长锚地去。我要把船开到北汊,使它慢慢地在那儿搁浅。”

“那你就这么干吧!”他一下子吼叫了起来。“不过,我也不是白痴。我明白你的意思,不是吗?我碰了一下自己的运气,结果血本无归,让你占了上风。你说你要将船开进北汊?那好吧,反正我也没有别的选择!哪怕你要我帮忙将船开到正法码头上去,我也只能从命,他妈的!”

不过,我倒觉得他的话有些道理,我们当场击掌成交。三分钟后,我已使伊斯帕尼奥拉号沿着金银岛海岸轻快地顺风航行,很有希望在中午以前绕过北角,然后折向东南,赶在涨潮前开进北汊,趁水位高时让船安全地搁浅,再等潮水退却后登上陆地。

于是我用绳子将舵柄缚牢,走下房舱从我自己的箱子里取出一块我母亲的柔软的绸帕。在我的帮助下,汉兹用它包扎好大腿上还在向外淌血的一处刀伤。然后他稍微吃了一点东西,又喝了一两口白兰地,身体状态有了明显的改观。他身子坐得直了些,说话嗓门也高了,吐词也清晰了许多,与刚才的状况相比已判若两人。

风此时也挺帮我们的忙。船像只鸟儿般展翅飞翔,岛岸在我们眼前飞快地掠过。岸上的景色每一分钟都在转换。不久我们就驶过了高地,在稀疏地点缀着几棵矮松树的低沙地旁前行。不一会儿沙地也已被我们抛在了身后,并且绕过了海岛最北端角上的一座岩丘。

我对自己争取到的这项新职务十分满意,晴朗的天气和岸上不断变换的景物亦使我感到心旷神怡。现在我拥有充足的淡水和丰富的食物,先前不辞而别而引起的良心上的愧疚也因为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收获而烟消云散,我现在可以说是踌躇满志了。我惟一感到担心的是副水手长的那一双贼眼总是带着嘲弄的表情紧盯住我,我在甲板上走到哪里,他的目光就跟随到哪里。他的脸上一直浮现着一种诡异的笑容。这是一个干瘪老头特有的笑容,透着几分悲哀和无奈,但同时却隐藏着些许讥讽和狡黠。当我在船上忙碌不停时,他始终用这种狡诈的目光不停地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