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10 航程

10 航程

那天晚上我们忙得焦头烂额:一方面要将船上的物品各归其位;另一方面又要接待一拨一拨的乡绅的朋友——如勃兰德里先生之流——他们是来预祝乡绅一帆风顺、平安归来的。我在本鲍将军客店每晚的工作量不及船上的一半。天近拂晓时,我已累得精疲力竭,这时水手长又吹响了哨子,水手们站在了绞盘推手前准备起锚开航。即使此时我已累得趴在了地上,我也是不愿离开甲板的。简短的口令声,尖锐的哨子声,在船灯的朦胧光影中奔向各自岗位水手的身影——这一切对于我来说是那么的新奇和有趣。

“喂,烤全牲”Barbecue“在英语中有”烤全牲“之意,在此处显见为一个水手的绰号。给我们来首歌吧。”一个水手喊道。

“唱那首老歌。”另一个水手附和道。

“来吧,伙计们。”高个儿约翰迎合道,他此时正拄着拐杖站在了一旁,唱起了那首我再熟悉不过了的歌:

十五个人趴在死人的木箱上——

接着,全体船员齐声应和道:

唷嗬嗬,再来一瓶朗姆酒!

当唱到第二个音节“嗬”时,众水手一起用力推动着绞盘的推手。

即使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这场累也使我即时回想起了本鲍将军老店,我仿佛在这合唱声中听到了船长那尖锐的嗓门。不一会儿铁锚被绞出了水面,挂在船头淅淅沥沥地滴着水。再过一会儿,扯起的帆已经鼓着风,陆地和其他的船只在船舷两旁迅疾地向后退去。眼见伊斯帕尼奥拉号驶向了奔赴金银岛的航程,我才下船舱去打了一个小时的盹儿。

我不太想详细描述航程的细节,只想说一路上十分顺利,船的性能良好,水手们十分称职,船长对航海也极其在行。但在我们抵达金银岛之前,有两三件事情在这儿值得一提。

首先,埃罗先生的行为比船长担心的更糟。他在水手们中间毫无威信可言,他们在他面前可以为所欲为。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在出海一两天之后,他开始醉眼朦胧、两颊赤红、步履蹒跚地出现在甲板上,舌头不听使唤,说话含混不清,还有着其他酒后失态的迹象。他时不时会丢尽颜面地被命令到甲板下面去。有时他会没来由地摔倒弄伤了自己;有时他会整天躺在升降口一边他那狭小的铺位上;偶尔有一两天他的神志是清醒的,这时他做的工作还勉强说得过去。

同时,我们也始终没有弄明白他是从哪儿弄来的酒,这是船上的一个谜。无论我们怎样处心积虑地监视他,也解不开这个秘密。我们当面质问他时,如果他已喝醉了,就冲着你哈哈一笑;如果当时是清醒的,他就赌咒发誓地说除了水以外,他没有喝过其他任何东西。

他不仅没有起到一个大副应有的作用,对其他水手的影响也不好,而且事实明摆在那儿,他再这么胡闹下去,要不了多久就会毁掉自己的。果不其然,在一个风逆浪高的漆黑夜晚,他忽然地失踪了,从此再也没有人看见过他。这件事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惊讶和惋惜。

“他一定是掉进海里去了!”船长推测道,“也好,先生们,这样就省得我们用链条将他锁起来了。”

但这样一来船上就没有大副了,因此必须从水手们中间提拔一位。水手长乔布·安德森是船上最合适的人选。我们虽然仍管他叫水手长,但他实际上担负起了大副的职责。特里劳尼先生出过海,他的航海技能对我们颇有帮助。天气晴好的时候,他往往亲自当班望。副水手长伊斯雷尔·汉兹是一个小心谨慎、老谋深算、经验丰富的水手,每每在关键时刻你都可以依赖他。他同高个儿约翰·西尔弗是莫逆之交。提到西尔弗,我想顺便谈一下我们船上的厨子,水手们都管他叫“烤全牲”。

在船上为了腾出双手来干其他的事情,他用一根短绳将拐杖套在了脖子上。做饭时他用拐杖抵住舱壁稳住身体,任凭船身如何摇晃,他都像在陆地上一样站得笔直稳当,那场景的确令人叹为观止。你要是能瞧见他在风浪肆虐的时候是如何在甲板上行走的,一定会更加惊异不止。在甲板上两边距离最大的空当处,他系上了两条缆索供他行走时攀附——水手们称它们为高个儿约翰的耳环。他扶着缆索从一处走到另一处,时而拄着拐杖,时而任由脖子上的绳子将它拖在身后,动作之麻利不亚于身体健全的人,但某些以前和他一起出过海的水手都在悲叹他的身手已是大不如从前了。

“烤全牲可不是一个寻常的人物,”副水手长有一次对我赞叹道。“他年轻时受过良好的教育,只要他乐意,他说话时可会引经据典呢,他还勇猛无比,连狮子都让高个儿约翰三分呢!我曾见过他一对四地与人搏斗,将他们的脑袋按在了一块儿,而他本人却毫发未伤。”

水手们都对他表现出崇敬之情,甚至乐于服从他的命令。他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说话方式,使每一个人都感觉到受到了特殊的照顾。他对我的态度始终是和颜悦色的,每每在厨房里看见我都会露出十分舒心的微笑。他把厨房收拾得一尘不染,盘子都擦得锃亮并挂在了舱壁上。在厨房的一个角落里他还用笼子养了一只鹦鹉。

“快来,霍金斯,”他经常喊我道,“过来和约翰唠点闲嗑儿。孩子,我最喜欢你呆在我身边了。坐下来听我说。‘弗林特船长’——我用这位名闻遐迩的大海盗的名字来称呼我的这只鹦鹉——‘弗林特船长’预言我们这次出海一定会成功。不是吗,‘船长’?”

这时那只鹦鹉就会语速极快地应道:“八个里亚尔!八个里亚尔!八个里亚尔!”直到喊得声嘶力竭,或是约翰用一方手帕将笼子罩住才算完。

这时他就会说道:“霍金斯,这只鸟大概已经有两百岁了。鹦鹉的寿命大都极长,除了魔鬼本身,谁也不会比它亲眼目睹过更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了。它跟随英格兰——大海盗英格兰船长——一块出过海。它到过非洲的马达加斯加、印度的马拉巴尔、南美洲的苏里南、北美洲的普罗维登斯、苏格兰的波多贝洛。它曾亲眼见过如何打捞沉船中的财宝,它就是从那会儿学会了叫‘八个里亚尔’。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当时捞起了三十五万枚每枚值八个里亚尔的西班牙银币呢,霍金斯!它见识过在果阿附近海域攻打印度总督号的战斗。你别看它外表不起眼,它可是嗅过火药味的。不是吗,‘船长’?”

“时刻准备行动。”鹦鹉尖声叫道。

“哦,你这个鬼精灵。”厨子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糖果喂它。随后鹦鹉啄着笼栅骂不绝口,语言下流得不堪入耳。

约翰接下去说:“这就叫作‘近墨者黑’,小伙计。我的这只可怜的老鹦鹉骂起人来可是出口成章,它已是积重难返了。就像老话说的,即使牧师出场它也照骂不误。”说到这里,约翰庄重地举起手来碰了一下他的额发,这个举动使他在我眼中成为了人中豪杰。

与此同时,乡绅和斯莫利特船长之间的关系却愈来愈紧张,乡绅毫不掩饰他对船长的鄙视之情。船长对乡绅的态度则是非问不答,即使勉强搭腔也是语句简短生硬,决不肯多浪费一个字。当被逼得绝无退路可言时,他也不得不承认对水手们的看法或许太偏激,认为有的水手身手敏捷,颇为合意,而且全体水手的行为中规中矩,并无越轨之处。至于对这条船,他的评价颇高。“先生,它驾驶起来得心应手,即使一个丈夫也不可能要求自己的妻子比它更听话了。不过,”他总会添上一句道,“我们还得走着瞧,而且我还是不喜欢此次出海。”

每当听到这儿,乡绅总会转身走开,下巴颏朝上一翘,开始在甲板上来回踱步。

“这家伙要是再像这样胡说八道的,”他忿忿不平地说道,“我可忍不住要发火了。”

我们在海上碰到过几次恶劣天气,这恰恰给了伊斯帕尼奥拉号大显身手的机会。船上的每一个人看起来心情都很舒畅,老实说,否则,他们也就未免太过于挑剔了。自从挪亚驾舟出海以来,从来没有一条船上的水手享受过如此好的待遇。只要能找到一点借口,船主就立即让大伙喝双倍的酒。隔三岔五地水手们还可以吃到葡萄干布丁,例如乡绅只要听说某天是某位水手的生日的话。在船的上甲板中央总是放着一只敞着盖的桶,谁要想吃桶中的苹果尽可以随意去拿。

“我真弄不明白这样做会有什么好结果,”船长对利夫西大夫抱怨道,“这只会将水手们宠坏,使他们心生反意。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好结果却偏偏是从苹果桶中得到的。读者以后就会明白,如果没有苹果桶,我们就不可能及时得到警告,性命就很可能结束在一群反贼的手中。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我们的船先是沿着信风带朝北,以便借助吹向目的地岛屿的风——请原谅我不能说得太详细了——现在船又折头朝南日夜兼程地驶向这个岛屿。满打满算我们至多只剩下了一天的航程,说不定在那天夜里,最迟在第二天中午以前,我们就可以望见金银岛了。我们的航向是南南西,和煦的微风正巧与船身成直角。海面波平浪静,伊斯帕尼奥拉号平稳地前行着,船首的斜桅不时被一阵阵飞溅的浪花所浸湿。船上的一切都运行得格外顺利,每个人的情绪都很激昂,因为我们探险的目的地已近在眼前了。

这时太阳刚刚隐下了海平面,我手头的活儿已干完,正准备回到船舱里去,却忽然想吃一个苹果。我跑上了甲板。望手此时已跑到船首观察前方是否有岛屿;舵手正查看着船帆向风的角度,口上还悠闲自得地轻声吹着口哨;除此之外只有海水冲击船首和掠过两舷的刷刷声。

我将整个身子钻进桶里才找到仅存的一个苹果。我一屁股坐在了桶里,里面黑黢黢的,加上水声和船身的轻微摇晃,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或是几乎就要睡着,这时一个体重颇重的人砰地一声坐在了桶的旁边。他的整个肩部靠在了桶上,桶身随之摇晃了一下。我正想纵身跳出桶去,那人却开口说话了。我听出是西尔弗的声音。我才听了开头的两句,就暗下决心无论如何都不能露面。我蜷伏在桶中,一边听一边全身发抖,心中充盈着恐惧和好奇的心理,因为从他的开场白中我就明白,船上好人们的性命全都维系在我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