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日瓦戈医生

日瓦戈医生

[苏联]帕斯捷尔纳克

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帕斯捷尔纳克(1890~1960),苏联作家、诗人。他童年时曾学习音乐理论和作曲,并立志当音乐家,后赴德国留学,研究德国哲学。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回国,在乌拉尔一家工厂当办事员,十月革命后在莫斯科任教育人民部图书馆职员。1913年,他开始同未来派诗人交往,在他们发行的杂志上发表诗作,并先后出版诗集《云雾中的双子星座》和《在街垒之上》,另有代表作《生活是我的姐妹》和《主题与变调》等。帕斯捷尔纳克的诗作深沉含蓄,隐喻新鲜,因而他被马雅科夫斯基称为“诗人中的诗人”。他还曾翻译大量外国文学作品,翻译的莎士比亚、歌德、席勒等大家名著在苏联享有盛誉;1956年,他完成最重要的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两年后他凭借该小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但由于小说涉及政治问题,他在国内受到谴责,迫于压力,他后来放弃领奖。1960年,他在莫斯科郊外的彼列杰尔金诺寓所中逝世。到他死后27年,苏联才为他恢复名誉。

帕斯捷尔纳克的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是一部文学经典。小说描写了十月革命前后的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1905年革命、第一次世界大战、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国内战争、新经济政策、社会主义建设。小说主人公尤拉·日瓦戈在他不到40年的短短人生道路上经历了几乎所有这些复杂、动乱的阶段。《日瓦戈医生》被认为是一部知识分子的命运史。作家在小说中以一个急剧变化的时代为依托,把对众多问题的思考统统熔铸在了命运遭际之中,体现了深沉的政治思考和批判情怀。

尤拉·安得烈维奇·日瓦戈医生出身于莫斯科一个煊赫一时的富贵之家。当时,许多东西都带有他们家的姓氏,有日瓦戈工厂、日瓦戈银行、日瓦戈商号等。他的童年很不安宁:父亲早年把他和母亲抛弃,一个人在外面四处游荡、吃喝玩乐,把万贯家财都挥霍一空。不久,母亲患肺病死去了,父亲也被陪伴他的律师怂恿跳火车自杀了。父母死后,尤拉的一切都灰飞烟灭。成了孤儿的尤拉很受叔父和舅父的保护和关心,也和他们住在一起。后来,舅父把年轻的尤拉又带到了莫斯科,住在化学教授格罗麦科家里。在那儿,他和格罗麦科的女儿托尼娅、同学米沙·戈尔顿结伴,常常一起阅读《爱的意外》《克莱采奏鸣曲》一类的书籍,成天沉浸在道德说教的讨论中。

格罗麦科教授的妻子叫安娜·伊凡诺夫娜。她的父亲是一家制铁厂厂主,另外在乌拉尔的尤梁津附近拥有一大片林区,林区里虽有矿产,但因为无利可图,不再开采了。有一年冬天,安娜让管院子的马尔克尔帮忙安装衣柜。最初,一切都顺顺当当,可等她站到衣柜的底座上时,一不小心栽倒在地板上,而且摔得很疼。正是因为这个,她很不喜欢这个衣柜,而且因此常常产生迷信的恐惧。这种郁闷的心情渐渐成了她肺病的根源。1911年11月,她终于因病卧床不起。病中的安娜常常把尤拉和托尼娅唤去,对他们俩讲述自己的童年,这一讲往往就是几个钟头。谈话中他们得知,她的童年是在乌拉尔,祖父的庄园瓦雷金诺庄上度过的。

尤拉、米沙和托尼娅明年春天就要在大学和高等女子学校毕业了。尤拉学的是医学,托尼娅学法律,米沙在哲学系学语文。通过学习,尤拉的思想完全变了。他的观点、习惯、志趣都很独特,感受力特别强。他善于思考,善于写作,一些见解极其新颖。这一切主要来自舅舅的影响。舅舅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是个哲学家,住在瑞士。他在那里出版了一些俄文著作,阐述了自己的思想灵魂:重新理解耶稣教,这无疑是一种新的艺术思想。在这类思想影响下,米沙选择了哲学专业。相对于被神学研究死死束缚住的米沙,尤拉虽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但因专业的选择而多少获得了解放,后来尤拉真的成了一名医生,尤拉·安得烈维奇·日瓦戈医生。

有一次,当尤拉和托尼娅肩并肩地站在安娜·伊凡诺夫娜床前时,她一面咳嗽,一面把他们挨在一起的手抓在自己手里,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和呼吸说:“如果我死了,你们不要分开。你们是天生的一对儿,你们结婚吧。这是我对你们说的话。”说完就哭了起来。安娜·伊凡诺夫娜病故后,托尼娅成了外祖父财产的继承人。她和尤拉,也就是日瓦戈医生结婚了,生活过得十分美满幸福。战争爆发后的第二年秋天,托尼娅生了个儿子。日瓦戈从医院产房探望完妻子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医院。大家争先恐后地向他道喜,内科主任却带来了不愉快的消息:“这一次我们留不住你了,前线太缺乏医疗人员,你要去闻闻火药味儿了。”日瓦戈医生得上前线了。

到了前线,日瓦戈开始在师医疗队里工作。儿时的朋友米沙·戈尔顿有一次作为向前线军官赠送礼物的社会代表拜访了他。在拜访的这段时间里,米沙几乎天天都要和日瓦戈到什么地方去看看,实地体会体会军人的生活。没想到,就在米沙访问结束之后,不幸的事情偏偏发生了。日瓦戈在村边告别米沙后,贴着墙快步往回走去。谁知一阵爆炸的气浪把他冲倒,一粒榴霰弹把他打伤了。日瓦戈倒在街心,浑身是血,疼得失去了知觉。他被抬进了离大本营很近的野战医院。在医院住了没多久,他便听说医院里新来了一个护士,叫拉莉萨。当她过来时,日瓦戈觉得这位拉莉萨护士很面熟,躺在对面的加里乌林也认出她来,而她却并不认识他们。“真想不到在这里见面,拉莉萨·费多罗夫娜,”加里乌林说,“我原来和您的丈夫巴维尔·巴甫洛维奇在一个团里,我和他很熟识,我还保存着他的东西呢。”加里乌林没有勇气把刚刚听说的有关她丈夫的死讯告诉她,因此他决定说个谎。“他被俘虏了,”他说,“他在进攻的时候,带着自己的队伍拼命向前冲,孤军深入,被敌人包围了,他只好缴械投降。”拉莉萨并不信加里乌林的话。她有意不朝加里乌林那边看,免得忍不住哭起来。她径直走到日瓦戈的床前,以漫不经心的方式机械地对他说:“您好,您感觉怎么样?”日瓦戈望着她悲痛的样子,想问问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本来还想告诉她,过去曾见过她一两次,但他转念一想,这样做似乎有点儿套近乎的意思,可能会引起她的误解,所以只好说:“谢谢您!我是医生,我可以照料自己,您不必管我。”拉莉萨吃惊地看看这个翘鼻子的陌生人。拉莉萨是基莎尔的女儿,而基莎尔是一个完全俄罗斯化的法国女人,同时也是一个完全没有主见的水性杨花的女人。她一会儿投进这个男人的怀抱,一会儿投进那个男人的怀抱。她的丈夫死后,她采纳了情夫科马罗夫斯基律师的主意,带着女儿,靠着丈夫留下的一些积蓄,在莫斯科买下了一座不大的服装铺,想守着这个铺子谋生。她万万没有想到,道德败坏的科马罗夫斯基竟会成了她女儿的灾星。他勾引并且奸污了当时尚未成年的中学生拉莉萨。可怜的拉莉萨为了摆脱科马罗夫斯基的纠缠,只好在同桌同学娜加·科洛格里沃夫家住了三年多。在那儿,她获得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她就是这样靠着一边帮忙干些家务活儿,一边读上大学的。

巴沙是一个工人出身的科学家,他和拉莉萨从小就非常熟悉,现在他如醉如狂地爱着她。拉莉萨也盼望着等大学毕业后,他们就结婚,然后一起到乌拉尔去教书。为了早日实现这一计划,拉莉萨迫切地想尽早开始独立的生活,而过独立生活是需要钱的。1911年圣诞节,她做出了一个不幸的决定:向科马罗夫斯基讨钱,她当时是这样想的,如果他不肯,便杀了他。为此她做了充分的准备。这天,她在暖手筒里藏了手枪,神情恍惚地出现在斯文季茨基的圣诞舞会上,等着科马罗夫斯基在此出现。这天,尤拉和托尼娅也参加了舞会,目睹了拉莉萨向科马罗夫斯基开枪的场面。遗憾的是她没打中,无力逃走的她只得坐等逮捕和判刑。然而,当时的情形又出现了戏剧性的转折。没有丝毫损伤的科马罗夫斯基被这突然的袭击弄得一肚子怨气,但心情终究十分矛盾。他明显感到他是多么严重地摧残了拉莉萨的一生呀!正是他的行为让她一辈子陷入拼命挣扎、反抗、搏斗的境地,而现在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改变一下自己的命运,重新掌握自己的命运。狡猾的科马罗夫斯基觉得现在应当帮助她,可以先给她租一套房间,无论如何不能再碰她,否则又会出问题。在这之后没过一会儿,他把魂不附体的拉莉萨送到租住的房间里。可能是过分紧张的缘故,拉莉萨有点儿发烧,只得躺下休息。拉莉萨想枪杀的人未被杀死,却又得到了这个人的保护,这使拉莉萨的未婚夫巴沙感到困惑不解。

等到拉莉萨病情好些了,她把巴沙叫过来,对他说:“我是个坏姑娘。你离开我吧,把我忘掉吧,我不值得你爱。”说完,拉莉萨哭得很伤心。巴沙无法相信她的话,尽管也怀疑她有各种各样重大的罪过,本该诅咒、痛恨她,可偏偏他又爱她爱得要命。正因为这样,他并没有听从拉莉萨的建议离开她,而是果断地做了立即和她结婚的决定。新婚之夜,这一对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到达了人生幸福的顶峰,同时也坠入了绝望的深渊。拉莉萨许多不堪的过往都令巴沙耿耿于怀,他的猜疑和她的坦白招认不断交替,令他们彼此都疲惫不堪。她每回答一次问题,他的心便往下沉一次,他受伤的心怎么也受不了新发现的事实。为了换一种生活方式,不久以后,他们俩都接受了从乌拉尔尤梁津市发来的聘请。在那儿的生活比他们预料的还要好。他们已有了一个3岁的女儿,名字叫作卡秋莎。拉莉萨非常喜欢生活在这座她出生的城市,而巴沙,这个莫斯科铁路工人的儿子却恰恰相反,他更习惯生活在大城市里,因而很看不惯这儿的粗野和不文明。他整天想,应当使拉莉萨和卡秋莎摆脱这种不像家庭的家庭生活。为了摆脱这种生活,巴沙打定主意去服兵役。为了阻止丈夫的离开,拉莉萨跪在他的脚下,求他放弃这一想法。但巴沙心意坚决,对拉莉萨的苦苦哀求不为所动。望着巴沙无动于衷的表情,拉莉萨似乎这才明白,巴沙并不珍视他们之间那坚如磐石的爱情,所谓情比金坚也都成了笑话,尽管他们的爱情确实超过了一般女性的爱。巴沙一走,拉莉萨觉得整个城市都冷清了,甚至天上的乌鸦也少了。最初她还能收到一两封信来自前线的家信,但当军队转入进攻阶段后,巴沙便音讯全无了。为了寻找丈夫,或是缓解一下自己的思夫之情,拉莉萨在战争一开始便热心地来到军医院帮忙。在这儿,她遇见了日瓦戈医生,二人频繁的接触使他们之间产生了感情。在日瓦戈的脑海里翻滚着两种思绪:一是怀念着托尼娅、家庭和原来十分安定的生活,这使他急不可耐地要回到他离开了两年多的生活中去;二是渴望着吸收点新鲜东西。这显然已经不是自己心中习惯了的东西,而是某种不由自主地产生,不可遏止、像迅雷一样突然出现的来自现实的新东西。这便是护士拉莉萨对于日瓦戈医生的意义。她那种哀怨而含蓄,感情浓烈却深沉内敛的品质,是他以前从来没接触过的。这使他被深深吸引,但他又不得不克制这种感情。

十月革命后,日瓦戈医生回到了莫斯科,他欣喜地见到了家里人,特别是他的宝贝儿子。舒拉一生下来,他就应征入伍,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呢!他发现周围的人都变了,朋友们都出奇地消沉了,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辉。米沙不像中学时代那样讨人喜欢了,杜多罗夫也变成一个严肃持重的学者。渐渐地,他感到了自己的孤独,当然他也希望过着这种孤独的生活,并不愿意因此而怨天尤人。生活如此单调,唯有与尼古拉舅舅的见面令人感到些许激动,生活似乎又重新充满了情趣。他们一谈到具有创作气质的人所熟悉的东西,别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在他的影响下,日瓦戈终于成了一位杰出的诗人、作家。政治形势的变化已经开始对他的生活产生影响,这一切使他觉得自己不是回到了家里,而是在莫斯科做客。敏感的气质令他对一切都感到难以忍受,他到处感到失望,觉得每个人都在空谈,烦闷的日常生活令他像跛子一样挣扎着往前走。这是一个黑暗、饥饿、寒冷的冬天。一切都已被摧毁,一切有待重建。人们都在拼命挣扎,不挣扎就生活不下去。日瓦戈患上了伤寒,他的同父异母弟弟格兰尼亚关切地来探望过他。终于,他们受不了这些苦,全家准备搬到遥远的乌拉尔、尤梁津城附近、原来的庄园瓦雷金诺庄上去。旅途中,他们的火车曾进入土匪猖獗的地带和刚刚平定了叛乱的地区。司机担心火车在积雪没人扫的轨道上行驶出事故,所以开得很慢很慢,他们还曾停在一块没有人烟的小地方,下车扫了整整三昼夜的积雪。沿途,他们听见许多关于斯特列尔尼科夫对付反革命如何凶狠的传闻,这令他们多少感到有些害怕。

在快到达尤梁津时,日瓦戈在车厢内见到了迈着矫健步子走来的斯特列尔尼科夫。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个意志完美的人,其实他就是昔日的巴沙。巴沙刚参加战争就做了俘虏,在敌方待了很久,长期没有音讯,人们都以为他死去了。1917年年底,他听说俄国发生了革命,便逃了回来。斯特列尔尼科夫是个只有原则性而缺乏心灵的无原则性的人物。他认为人生是个大竞技场,人们只有遵守规则,才能在竞争中达到完美的境地。当他发现现实并非如此时,失望使他变得更加残酷,而革命把他武装起来,使他变成了今天的模样。

日瓦戈一看见车窗外出现的尤梁津画面,便幻想着妻子、女儿还住在那儿,恨不能立即下车去看看她们。然而,此刻他与斯特列尔尼科夫相遇了,这显然不是什么好事。不出所料,日瓦戈被斯特列尔尼科夫的部下当成了可疑分子。等盘问结束,托尼娅和父亲才松了口气。后来,她把丈夫介绍给了萨姆杰维亚托夫,一位布尔什维克党人。他们谈起了对这场革命的态度,谈到他们昔日庄园的总管有可能不欢迎他们去,谈到无产阶级专政是历史之必然等问题。

当他们下了火车,来到庄园时,总以为不会发生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他们的到来受到了庄园总管米库里增的冷遇。他认为这会给他带来莫大的负担。对此,日瓦戈急忙解释道:“我们决不会打扰你们的安宁,我们只想在破旧的空房子里找个角落,再找一块没人要的荒地,种点菜,没人的时候到树林里去弄车柴火就行了。”当然,米库里增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说过的话也就算了。他们住下后,日子过得也算平静、安逸。萨姆杰维亚托夫常为他们带些可口的食物,以及灯油、肥皂等生活用品。日瓦戈开始写些杂记,还抽空去市图书馆读书。在那儿,他看到了拉莉萨,从她的借书单上抄下了她的住址,她住在商会街,带雕像的房子对面。他没费多少劲便找到了她家,在门前的井台边见到了正在挑水的她。他们一起走进她那破旧不堪的住处,这是一幢别人丢弃的房子,里面老鼠成群。

他压根儿忘了人们所说的斯特列尔尼科夫是她丈夫的传闻,一进屋便讲了他们见面的经过。她先是一愣,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斯特列尔尼科夫就是我丈夫巴沙,我同意大家的看法。卡秋莎也知道这事,并且很高兴有这样的爸爸……他明知我们在城里,但从来没有打听过我们母女是否平安,可能是怕暴露他的秘密吧,我们一次面也没见过。”

日瓦戈和拉莉萨经过这次邂逅,关系变得越来越密切。他开始欺骗托尼娅,向她隐瞒那些越来越严重、不能容许的事。这一切扰乱了日瓦戈的心灵。他爱托尼娅,爱得十分炽烈。如果有人伤害她的尊严,他会亲手把这个坏蛋撕得稀烂。而现在,这个坏蛋正是他自己。“今后怎么办?”有时他问自己,但他找不到答案。于是便异想天开,他希望能发生一些意外的情况,让老天来解决这个难题。没想到奇迹果真出现了:当他策马扬鞭奔赴拉莉萨家时,突然响起了枪声,就在他拉住缰绳,停在路边的时候,他莫名其妙地被一支游击队捉住了,成了他们的医生。在被掳去的一年多时间里,游击队司令员、米库里增的儿子利维里·列斯内赫很器重他,让他睡在自己的帐篷里,日瓦戈却把这种亲热看成一种负担。他曾出逃过三次,均没有成功。在战斗中,他还救过一个白军小伙子的命。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托尼娅和他的两个孩子,并不断找机会逃走。终于,在一次东进转移的途中,他找到机会逃跑成功了。他一路辗转,历尽波折回到了家乡。回来的日瓦戈蓬头垢面、面容憔悴,但他第一件事就是来到商会大街那幢带雕像的房子,他要见拉莉萨。他背着口袋、拄着拐杖走近正在看墙上布告的人们,然而他的视线却不住投向对面房子二楼的几扇窗户。他怎么也控制不住感情,不由自主地穿过大街,走进了房子,踏上他熟悉而亲切的楼梯。日瓦戈深信拉莉萨和卡秋莎不住在这里了,可能也不在尤梁津,甚至不在人世了。他做了最坏的思想准备。不过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他还是伸手到墙缝里去摸拉莉萨有可能留下的钥匙。啊呀,简直是奇迹!不仅有钥匙,还有写给他的一封长信。从信中得知,她已事先知道他的到来,她急着要去瓦雷金诺找他,但又怕他到这里来,便留下了钥匙。趁着她还没来,他上了街,在小裁缝铺里请人帮忙理了发,并打听到他家的人没在瓦雷金诺,已去了莫斯科。

这一夜,他昏昏沉沉地倒在拉莉萨的床上睡着了。当他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后,发现拉莉萨正俯身坐在他身旁。她拨弄着他们两人的头发,两人的泪水流在一起,他高兴得昏了过去。在拉莉萨的悉心照料下,日瓦戈极度疲劳的身体迅速复原。在这座破屋里,他们同居了,生活得很美满。他们共同称赞萨姆杰维亚托夫崇高的精神境界,不约而同地谈到了那个可恶的科马罗夫斯基。原来,正是他怂恿了日瓦戈父亲自杀,这种共同的感受使他们的心更加靠近了。然而拉莉萨并不安心于这种生活:“你必须回到自己家里,在回家之前先找个工作干干。不管怎么说,离开革命部队就是开小差,你不能赋闲,不能失去公民权。我的情况也不妙,我也要到教育局去工作,否则我也不太平。”“怎么不太平?因为斯特列尔尼科夫吗?”“就是因为他。我以前对你说过,他有许多敌人。现在红军胜利了,那些上层的非党军人掌握的情况太多,准得挨整。”日瓦戈同意了她的建议,筹措去莫斯科的旅费。这样又过了两三个月,他们非常不适应新政权提出的各种口号,害怕当局会以最高革命原则的名义消灭他们。他们惶惶不可终日,担心被捕。这时那个幽灵似的科马罗夫斯基重又来到他们中间,恐吓他们说:“我在这里只待两天,可是关于你们的情况,我了解到的比你们自己想到的还要多。你们正处在悬崖的边缘,而你们还蒙在鼓里。如果不及时采取对策,你们自由自在的日子甚至活着的日子都屈指可数。”

听了科马罗夫斯基的话,他们更加惶恐,终于在一个灰暗的冬日清晨离开尤梁津,来到瓦雷金诺。然而那所米库里增的房子挂着一把冷冰冰的锁。日瓦戈费了一些力气把锁拉去,发现屋里有几处十分整齐,似乎不久前有人住过,但不知究竟是谁。他们很快便安顿下来,过起了露营式的生活。日瓦戈对四周笼罩着的幸福、甜美气息十分满意,开始了自己的创作,写下了他记得最清楚的一些诗作,并做了修改。拉莉萨却很不习惯这样无所事事的生活,提出要回去。日瓦戈并没劝阻她,因为尽管没有被逮捕的危险,可他们手无寸铁、势单力孤,在这又冷又危险的荒僻乡村待下去,也不见得是多好的一件事。当他们商量妥当,刚要坐上雪橇离去时,远处传来马的嘶鸣声,有人进到屋里,又是那个科马罗夫斯基。他和日瓦戈进行了单独谈话:“斯特列尔尼科夫已经被抓到,枪决了。他死后,拉莉萨和女儿危在旦夕了,请您助我一臂之力,救救她们。”原来他想带走拉莉萨母女,又怕她不肯,便要日瓦戈假装答应跟她同行。日瓦戈上了他的当,答应道:“斯特列尔尼科夫既然被处死,拉莉萨和卡秋莎也就在劫难逃,这在当今是合乎规律的。我和她不论谁被捕,终归要分开。如此看来,还是让您把我们分开更好些。任您把她们母女带到天涯海角。”拉莉萨甚至没和日瓦戈好好告别,便随科马罗夫斯基走了,她还以为日瓦戈随后就会赶到,他们一块儿奔赴一个安全可靠的地方去。她中了圈套,还蒙在鼓里。“永别了,永别了。”日瓦戈把发自内心深处的话向傍晚的寒风倾吐。“永别了,我唯一的爱人,我永远失去了你!”告别了拉莉萨,他一蹶不振,举止有点儿反常,渐渐失去了理智:对自己不关心,房子也不收拾,他以夜作日,神魂颠倒。斯特列尔尼科夫的不期而归使日瓦戈猛醒,原来他就是他们在屋子里发现的那些物品的主人。斯特列尔尼科夫的遭遇颇为传奇,他曾被指控,应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但在被捕前,他到处躲藏,并成功逃走。那天晚上,日瓦戈和他促膝长谈,留他过夜。他谈到许多关于“革命”的事,也谈到了他的经历,谈到了拉莉萨和女儿:“战后,我从俘虏营中归来,我利用传说我已阵亡的机会伪造姓名,参加了革命。我想为她经受的痛苦报复,洗刷她痛苦的回忆,让她不再想到过去,让过去那些屈辱的事不再发生。”次日清晨,日瓦戈生起灶火,拿起水桶到井边打水时,发现斯特列尔尼科夫横卧在小路上,他用手枪自杀了。

日瓦戈在实行新经济政策的初期来到了莫斯科,得知家里人都已被驱逐出境,去了法国。他们名下的房屋已住了其他人,里面的东西都不翼而飞。大家都躲着日瓦戈,将他视为危险分子。他家里的仆人马尔克尔当时已飞黄腾达了,在他的帮助下,日瓦戈住进了一间破屋。马尔克尔的女儿玛丽娜后来又成了日瓦戈没办手续的第三位妻子。他们生下了两个女儿。儿时的伙伴戈尔顿和杜多罗夫现在都是知识界人士。日瓦戈感到生活无聊,离别多年的异母兄弟格兰尼亚帮助他进了一家医院工作。日瓦戈在接受新职后,第一次去上班就非常不走运。他乘的车有毛病,不断出故障。他感到头晕、胸闷,想挤下车去,不巧摔倒在路上,再也没起来过。日瓦戈医生就这样告别了这个世界。

日瓦戈的遗体运到他最后的住处时,玛丽娜痛不欲生。杜多罗夫和戈尔顿也在,他们和她一样伤心。在悼念的人群中,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很引人注目。他们并未表现出过度的伤心,甚至没提出任何要求,但正是这两个人承担了料理后事的责任。他们便是拉莉萨和格兰尼亚。

当拉莉萨一个人在日瓦戈遗体旁时,她一动不动,好一会儿工夫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也没想,也没哭泣,她用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头、胸膛,自己的心灵以及像心灵一样宽大的双臂紧紧抱住棺材、鲜花和他的遗体。她和格兰尼亚在这儿待了好几天,清理日瓦戈的遗稿。这些事没做完,拉莉萨便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也许是死了,也许是进了集中营。不久,她就被人们遗忘了。后来,成了将军的格兰尼亚找到了日瓦戈和拉莉萨所生的女儿,负起了养育的责任。他还设法出版了日瓦戈生前的诗作,让这些辉煌的诗篇得以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