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沙尔卡·瓦尔卡

沙尔卡·瓦尔卡

[冰岛]拉克斯内斯

哈多尔·基里扬·拉克斯内斯(1902~1998),冰岛小说家、剧作家。原名哈多尔·古兹永松,生于雷克雅未克,因其童年在父亲开办的拉克斯内斯农场里度过,便以此为笔名。他最早的启蒙教育来自他的母亲。1914年,他到首都求学,17岁时出版了第一部小说《自然之子》。20岁时他开始去国外旅行,曾到德国、奥地利和法国,对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等很感兴趣,同时也接触到宗教思想。1929年他前往美国、加拿大,与美国作家厄普顿·辛克莱成为好友,并接触到了激进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想。这些对他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代表作品有《沙尔卡·瓦尔卡》《独立的人们》《世界之光》《冰岛钟声》《浅发女郎》《哥本哈根的火光》等。拉克斯内斯在现代冰岛文学中是十分重要的作家,在国际上也享有盛誉。1953年获得斯大林文学奖金。为了表彰“他在作品中所流露的生动的、史诗般的力量,使冰岛原已十分优秀的叙述文学技巧更加瑰丽多姿”,拉克斯内斯获1955年诺贝尔文学奖。

《沙尔卡·瓦尔卡》是一部反映冰岛普通劳动者——渔民和渔业工人生活及他们为生存、自由而斗争的小说。女主人公沙尔卡·瓦尔卡是世界文学宝库中创造的最有魅力的普通妇女形象之一。她从小颠沛流离,备受欺凌与侮辱。她厌恶贫穷,却不愿出卖自己的灵魂与肉体来摆脱贫穷。她爱阿尔纳里杜尔,在精神境界上比这位思想激进、爱情不专的“革命者”要高尚得多。她是真、善、美的化身,她的形象确实塑造得十分丰满、十分感人。拉克斯内斯的这部作品既感情奔放,又充满了辛辣的嘲讽。作家把抒情和幽默熔为一炉,成功地创造了这一现代冰岛文学的经典。

邮船在水面上前行着,它根据星星和山峰的位置确定航向,穿过山峰之间狭窄的河湾,慢慢地驶进阿克斯拉尔峡湾旁边的奥谢里村。在水手们对面的长凳上,一位母亲惶恐地望着远方,而坐在她身边的小女孩却非常平静。“妈妈,我们为什么不继续往前到南方去?”这个小女孩的嗓门几乎像男人一样低沉,这让人感到无比惊奇。她继续问道:“妈妈,你要知道,我愿意生活在人们每天都穿着节日盛装的地方。”“沙尔卡,亲爱的,我们无法再继续往前走了。我非常不舒服。”坐在她们对面的一个桨手看了看小女孩,不容反驳地说:“我们应该按上帝的意志去做。”这些话听上去像是上帝的声音,结束了两个女人关于继续旅行的谈话。

她俩上岸后,小女孩的母亲西古尔利娜找来了救世军的上尉,也就是房主安德逊,希望通过他找到住处。但安德逊说:“在这种情况下很难给女人找一个安身的地方。”他补充说:“这里只有供水手们住的旅店,没有女人的房间。”她们又打听了牧师的住处,因为有一位妇女告诉她们,牧师是上帝的仆人,兴许会帮助她们。牧师滔滔不绝地说:“我们这里的人都不太相信外乡人,我是这个教区的牧师,更应该保护这里不受外来人的侵扰。”这话无疑是对她们的拒绝。

接着,她们又来到医生这里寻求帮助。医生的药房里散发着难以名状的气味,那神秘的气味向外行人说明,这里是一个特殊的世界。她们去找医生,听说他那里有活干,医生热情地接待了她们,说:“我只不过是一个医生,我所做的事,就是治病。我能做的事,也只是治病。”他打开药铺的门,把自己的客人送到了暴风雪中。

母女俩又来到救世军食堂,这里,一个喝醉了的麻脸水手答应帮她们安排住宿,于是西古尔利娜走上了那条她命中注定且永远无法忘怀的路。她拉着女儿的手,跟在麻脸水手的后面,保持着一段距离。这个叫斯坦恩托尔的水手领着她们走到了一所叫马拉尔布德的小房子跟前,它孤零零地坐落在靠近山谷的海岸边。两堵破墙一面朝着山谷,另一面靠山,都是由石头和泥炭砌成的,另外两堵墙是木头的,上面盖着油毛毡。他的婶婶正在那里和着黑麦面。那是一位饱经世故的女人,她满脸皱纹,牙齿已经掉落,性格非常善良和温顺。当水手向自己的婶婶说明他领来的这母女俩的来历后,女人回答说,这是老人们早就希望的事,他们家里早就需要一个帮手了。就在西古尔利娜开始叙述自己的经历时,这家的男主人回来了。他是一个两鬓苍苍的秃顶老头儿,他不断地打量着西古尔利娜,用手触摸她们,以此来了解她们,就像人们在宰杀绵羊之前进行检查似的。她们看来很结实。“我们可以让你们在这儿住几天。”这是男主人的回答。

当晚,灯光早就熄灭了,小姑娘沙尔卡突然被奇怪的响动惊醒了。接着她清楚地看到了像搏斗一样的动作。显然,正是在搏斗的时候,一只胳膊肘碰到了她的耳朵。她想投到母亲的怀抱里,好保护她和保护自己,但母亲把背转向她,小姑娘明白了,有人睡在母亲旁边的床沿上。她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很快又醒了,发现母亲不在身边。现在小姑娘回想起在北方,母亲有时也整夜不在床上。她半睡半醒地发现母亲不在,但她没有足够的想象力来弄明白这种消失的含义。

起初,她们在渔民的茅舍里受到的是不信任的接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女人们对沙尔卡和她母亲产生了较多兴趣,她们把小姑娘叫进屋里,请她喝咖啡,她高高兴兴地接受了人们给的一切,特别是给她的粗饼干。她母亲和斯坦恩托尔已经订婚了。她也告诉她们,她母亲每夜到救世军那儿去,大概她很快会成为那儿的负责人。

村里的人看着小姑娘健康地成长,一致认为她该学点什么,毕竟这么大的孩子还不会读不会写终究不是什么好事。这时她的生活舞台上出现了教师。这是个50岁左右的干瘦男人,两撇已渐花白的胡子一直延伸到嘴角上,相貌高傲而令人敬重。他把沙尔卡叫到自己身边,像法院侦查员一样,认真严峻地看着她,这是他神圣的义务。当他知道沙尔卡连一首冰岛的诗歌、一首赞美诗、一段祷词都不知道时,他略微感到有些失望了。但他还是决定想办法教教她。

这天晚上,有人敲门找沙尔卡。从门缝里伸进一个黑发长脸的男孩子的脑袋,他长着浓密的眉毛、一双聪明而富于表情的眼睛和一个端正的鹰钩鼻子。“老师派我来的。”小男孩说。“你不是科夫的阿尔纳里杜尔吗,孩子?”斯坦努恩老太太问。“是的,是老师派我上你们这儿来的,他让我教这个小姑娘读书和写字。”小男孩停在门口用手指着沙尔卡说。从这一时刻起,沙尔卡·瓦尔卡的心灵上永远刻下了阿尔纳里杜尔的形象,他教她读书,他们忘掉了世界上的一切。然而他们的第一次会面对沙尔卡来说却是真正重要的一课,因为这个早晨穿袜子的时候,小姑娘注意到了从前压根儿不注意的事:她的脚脏得太不像样了。

沙尔卡一边读书,一边找工作。人们让她去找包工头,包工头仔细地看了看这个奇怪的非婚生孩子,拉了拉系在她腰上的带子,就吩咐她跟他走。他给她介绍了一个打零工的活,就这样,转眼间,沙尔卡成了女零工。她去做工是想积攒些钱给自己买件连衣裙,最好是买条裤子,因为她对阿尔纳里杜尔说过,要坚决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男孩子。

每天晚上从海上归来,斯坦恩托尔的第一件事就是喝个烂醉,通常他到村子里的什么地方闲游,很晚才回家。而在家里他则尽情骂人,说下流话,把未婚妻从床上拉起来,向她要东西吃。他醉后的胡言乱语明显地表露出他的自大。在海外他以自己是外国人而自夸,而回到自己的故乡,他又以出洋见过世面而自豪,虽然他喋喋不休谈论的都是些港口贫民窟而已。沙尔卡的头脑一想到这个人,便会不由自主地把他和母亲哭肿的脸联系在一起。这种感情日益强烈,这使她暗暗憎恨着斯坦恩托尔。她很清楚:母亲的一切悲伤全是他引起的。以前,沙尔卡常常被母亲的歌声吵醒,她边干家务边唱着《圣洁的葡萄树》,如今她早晨不再唱歌了。

一天夜里,在把愉快的梦境驱走的灰色曙光里,厨房门响了,然后房门大开。这是斯坦恩托尔回来了。他叫醒西古尔利娜,要她给他弄点吃的东西,并且不客气地将她半裸着身子从床上拖起来推向厨房的门口。小姑娘被惊醒了。“你打我的妈妈!坏蛋!”斯坦恩托尔一发觉小姑娘在场,他脸上那种醉汉的狂态立即露出惊奇的神色,然后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从此,斯坦恩托尔就失踪了。

斯坦恩托尔失踪以后又过了两年。有一阵传说,斯坦恩托尔消失不见之后,西古尔利娜曾想自杀,但救世军的士兵日夜看守着她,给她读《圣经》,唱赞美诗,终于在耶稣的帮助下一切都过去了。嗯,要是她真的自杀了,那又怎么样呢?所有长在贫瘠土地上的一切也会长高的,但它们的根都是有病的、细弱的。就拿沙尔卡来说吧,她只不过是个“破鞋”的女儿,现在沙尔卡已经上了两年学了,虽然不能说她对学习非常勤勉,但她获得了很不错的成绩。她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奇怪的变化。她一向很瘦弱,却突然开始发胖了。一会儿这儿,一会儿那儿,开始出现脂肪,更可怕的是她发现乳房长大了,完全像个成年女人。更糟糕的是它们一天天长大而且像花朵一样害怕触碰!她控制不住要常常去照镜子。早晨,她有时觉得她体内的每根血管都在跳跃,眼睛发亮了,变得更明澈了。

阿尔纳里杜尔小学毕业,接受坚信礼已有一年了,他很快就成了要重人物,当上了约翰·波格逊的店员,帮助他那日渐衰老的外公。一天,阿尔纳里杜尔出现在马拉尔布德的厨房门口,他来找沙尔卡,说:“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我要走了。”“走?上哪儿去?”“南方!”当他说了这两个字后,她觉得她过去的理想就像海市蜃楼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光阴飞逝,快到夏天了。有个人经常路过马拉尔布德的菜园,尤其在他傍晚回家时总要经过这里。这是克维乌姆的尤基,尤基是个矮小、健壮、高颧骨的男人,他走路时背驼得很厉害。他的耳朵上结满了疮痂,嘴上留着有点儿发红的小胡子。常常在身上抓抓这儿,抓抓那儿,不时地搔痒,并且大声地咳嗽吐痰。这天,西古尔利娜心平气和地对沙尔卡说:“现在上帝给我派来了另一个人,他信奉上帝,正直,品行端正,他用忠实美好的感情爱我。我愿意手挽手地和他过一辈子。”“祝贺你,”小姑娘明白母亲说的就是尤基,她这样说道,“他耳朵满是疮痂,浑身都在搔痒,牙齿那么黑,好像他一生吃的都是垃圾。”母女俩的话不得不到此结束了。

洗礼节后不久,沙尔卡从学校回家,那天很冷,刮着刺骨的寒风,下着雪,她刚走到家门口,就闻到了使人欣喜的咖啡味。厨房里紧靠炉灶坐着一个人,小姑娘几乎不敢相信,流浪多年的斯坦恩托尔回来了。从厨房里传出了哭声和呜咽声。“仁慈的上帝,斯坦恩托尔!你怎么能把我丢下呀!”女人流着泪呻吟着说。“那留下的人并不忠实,返回来的人才最忠实。”“你大概已经知道我和尤基订婚了。他给我买了戒指,你从未这么做过。”“当我在英国发生不幸事件,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受了重伤躺在医院里的时候,我对指点我们尘世生活的人许下了两个愿:如果我能活下来,第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永远不再喝酒,然后是努力在被我遗弃的家人面前赎罪。”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但每一天都非常相似。一个阴雨天,渔民没有出海,沙尔卡放学回来。厨房里除了斯坦恩托尔没有别的人,斯坦恩托尔对她说:“沙尔卡,我戒酒是为了赎罪。我多么希望重新和你相会,好向你证明我能够成为一个规规矩矩的人。”沙尔卡生平第一次意识到浪子身上会有一颗赤子之心,很可能久已埋藏在斯坦恩托尔胸中的良心现在说话了。小姑娘听见自己的心在跳。“沙尔卡,要是你无所谓的话,我又为什么要努力改邪归正呢?告诉我,要是我接受惩罚,自首投狱,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变得好一些?”沙尔卡尚未经历过类似的情况:一个人信任地、顺从地把自己的生命放在她的脚前,刹那间,她忘记了过去的一切,沉浸在自然的冲动里。沙尔卡突然把脸扭向一旁,低垂着头,这时母亲走进了房间。

基督受难节快到了。星期六,从南方开来了一条邮船,沙尔卡放学回家时,看到厨房的餐桌上放着一封给她的信。信是阿尔纳里杜尔写的,小姑娘读了一遍又一遍,她的心跳得那么厉害,因而读到第五遍时她才明白了信的内容。终于,沙尔卡意识到她是个青年女子,她有自己的名字、地址和在宇宙间的位置,她得到了一封青年男子的信。这天,在街上有人追上她,在昏暗的暮色里同她并排走在一起的原来是斯坦恩托尔。斯坦恩托尔的激情在高涨,他们已经不是走,而是跑了。他搂着她的腰,搀着她,帮她加快步子,沙尔卡只觉得无端的、包罗万象的恐惧。突然他们来到了院子里的羊圈前。斯坦恩托尔拔出了插在合页上的铁钉,推开了门,把小姑娘拉入羊圈,随手关上了门。但当沙尔卡感觉他的手在她身上抚摸,并在她胸上停留下来时,她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威胁。“上帝,救救我,”她用嘶哑的声音喊道,“斯坦恩托尔,你难道不知道我才14岁,我从未做过这种事,要是妈妈知道了会怎么样?”这时羊圈附近响起了什么人的脚步声,沙尔卡喊了起来,她挣脱他的手,跳起身来,刹那间,她已经从出口处飞奔着扑向来人的怀抱中去了。尽管在黑暗中,但她明白这是谁。她们没说一句话,但在门边小姑娘停住了,哽咽着说:“妈妈,我以万能的上帝的名义向你发誓,我们什么也没发生。”

“星期六晚上8点,救世军里举行隆重的结婚仪式。由当地居民,我们的西古尔利娜和斯坦恩托尔结为夫妇。欢迎所有愿参加婚礼的人光临。”司令部的安德逊上尉征得约翰·波格逊的同意,把这张布告贴在了他的商店门上。“隆重的结婚仪式。”人们边读边向旁边吐着唾沫。不久,司令部的安德逊上尉亲手从门上摘去了布告,并偷偷摸摸地把它塞进口袋里。他已经知道斯坦恩托尔在昨天夜间悄悄地爬上了舱船,现在大概已在通向别国海岸的路上了。西古尔利娜也根本没去救世军那里。那天,雨像鼓点一样敲着窗户。天亮时,人们陆续来到海岸上,默默地聚集在一起,愁眉不展,搜索峡湾的人也回来了,大家明白,搜索可以停止了。沙尔卡走了过来,人们围着沙滩上一堆灰色的东西,那是西古尔利娜的尸体,是海浪从另一侧把她推上岸的。人们翻过尸体,让她仰天躺着,她眼睑浮肿的眼睛不知疲倦地、固执地向上凝视着,似乎还在苦苦地诘问苍天。

在这多灾多难的年月,沙尔卡成年了。她有了自己的房子、菜园,还合股弄了条船,马拉尔布德算作她的私有财产了。她被渔民们看作女英雄。她积极参与政治活动。“要是我能统治国家,”沙尔卡对渔民们说,“每当穷人家庭里生一个孩子,我就给他们1000个克朗。”靠着自己的菜园子和渔船的股份,她的社会地位越来越高了。还在坚信礼之前很久,她就深深懂得,如果穷人遇到了困境,就甭想得到上帝的帮助,也甭想得到别人的支援,只好由你自己去找出路,只有你自己能够帮助自己。

她在晒鱼场上看到了约翰·波格逊,他手持黑色的手杖大步走着。这位商人叫住她,用手杖触了一下她锃亮的新皮鞋。“我的西里斯峡湾的同事根本不允许在他那里工作的妇女穿裤子。许多人认为这是不成体统的打扮,有人问我:你有没有毛病?我甚至听说这里的人给你起了绰号。”“波格逊,我看不出那些穿裙子的女人比我好。”“倘若所有姑娘都不再考虑家庭、家务,都在星期日穿着裤子闲逛或搞各种各样的协会,那会有什么结果?试问那会产生什么结果?这会把人民引到哪里去?”“我怎么不大懂得你的意思,波格逊。”“你不懂?那我尽量说得清楚一些。各色各样从南方搬来的思想闯进了海边上我们这样一个小村庄。什么短发呀,流行性感冒呀,布尔什维主义呀,它们涌到我们这儿,传染给了一些人,使他们忘记了上帝的启示,这会产生什么结果?”“我希望这种恐惧和怀恨不是由于我穿了裤子引起的。”姑娘说。“你是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姑娘,公开和那些反对我,千方百计想提高鱼价的协会联系在一起。你在大会上发表讲演,他们把你选进委员会。我是村子里唯一关心和惦记穷人的人。而突然之间,像晴天一声霹雳,出现了您和您那同我作对的协会。我还听说,克里斯托弗很快就要到这里来了。”“这个克里斯托弗到底是个什么人?现在村子里都在一个劲儿谈论他。”姑娘问。“克里斯托弗?他是冰岛最可恶的布尔什维克。他打算推翻一切社会支柱和基础,使你,使我,使我们的孩子沦为叫花子。”听到这些,沙尔卡真的有点儿惶恐了。

谣传中的克里斯托弗来访一事未曾实现,但是一个叫阿乌恩甘蒂尔的男人对沙尔卡说,克里斯托弗的尾巴,阿尔纳里杜尔来了。他坐的是二等舱,邋里邋遢,衣衫褴褛。渔民协会会议结束后,阿乌恩甘蒂尔跟着沙尔卡走到她卧室里,在她耳边说了这样一句话:“要是你能够阻止在这里建立布尔什维克的工会,或至少使渔民协会不参与提高工资的斗争,我保证商行向你提供新的贷款。给你个人,懂吗?你给自己买条船,你将成为一个享有充分权利的有产者了。”他用右手捧着她的下巴,准备吻她。但沙尔卡猛地挣脱了他,牢牢抓住了他的衬衫,满腔愤怒地瞪着他回答说:“你曾经踩过我母亲的尸体,而现在你要我拿你的钱,休想!”

学校里的板凳上坐满了人。这个偏僻的沿海小村的居民大集会气氛十分热烈,会场的各个角落里爆发出了尖刻的言语和强烈的呵斥声。报告人花了很多时间谈论阶级、资本主义和社会体制。“打倒约翰·波格逊的垄断!”“打倒资本主义的走狗!”人们高喊着口号。“够了!”阿尔纳里杜尔要求大家保持安静,“我们建议那些不想加入工会的人离开会场。”“滚!滚!”各个角落里都有人在喊。“阿尔纳里杜尔,我能够和你谈谈吗?”阿尔纳里杜尔做了个手势,要大家停止喧哗。吵嚷声立即停止了。从各方面都可以看出,他在群众中颇有威信。沙尔卡说:“我可否向你提个问题?自从我小时候听你向我讲述自己的理想和幻想以来,我们有好多年没见面了。在你看来,我们村子里的平民百姓,现在还应该依靠传说和幻想生活吗?生活,这首先是咸鱼,而不是空洞的幻想。假如因为我们要求提高价格,商行再不能买鱼进行加工,那我们把鱼搁到哪里去呢?随之会产生什么结果呢?我们这里曾经有过救世军,现在又出现了你,你带来了工会和革命,但谁能保证你比救世军好?我们立足现实,不靠书本上杜撰的理论过活。我们应当根据我们的知识和捕鱼的经验来行动。”渔民协会的会员们对她的讲话欢呼“乌拉”。会场顿时大乱,并发生了斗殴。阿尔纳里杜尔衣服被撕破了,他伸出拳头喊道:“我们要跟约翰·波格逊算账!我们要打倒阿乌恩甘蒂尔和你们这些波格逊的走狗。”

第二天早上,阿尔纳里杜尔来到沙尔卡的家,对她说:“如果在冰岛可以把某个女人称作同志的话,那么你就是真正的同志。”接着又说道,“昨天晚上,我组织起了工会。”沙尔卡诚挚地说:“阿尔纳里杜尔,你要知道,我不反对你。我根本不反对你。我不过是在反对我不明白的东西。”

工会同约翰·波格逊的谈判破裂了,罢工开始了。所有这些事都促成了罢工:每天都取得成绩,红旗、无休止的会晤、精彩的演说、唱歌、爱情插曲。因为商行决心要饿死他们,所以父亲们只得乘了双桨小船,冒着生命的危险,去捕捞每天必须吃的小鱼,并在自己人中间友好地分配。阿尔纳里杜尔通过各种关系渠道与约翰·波格逊明争暗斗,许多时间他在电报局里度过,他同全世界保持着联系。他等着来自国外的轮船。它应当运来黄油、鱼桶和腌鲱鱼的盐。阿克斯拉尔峡湾畔的奥谢里突然成了宇宙的中心,同雷克雅未克、哥本哈根、西班牙、葡萄牙交换着电报。全世界都屏息静待对奥谢里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这天晚上,阿尔纳里杜尔向集合起来的工会会员宣读了约翰·波格逊的最后决定:无条件地拒绝所有要求。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全国各工会的电报,它们都热情支持罢工,称赞奥谢里居民们的勇气,希望他们获得成功,并告诉他们,已经成立了帮助罢工工人家庭的基金委员会,救济金可望在几天之后送来。一个家长从座位上雄赳赳地站起来,气愤地说:“我从来没有要过救济,决不接受别人的施舍。”阿尔纳里杜尔只好施展他雄辩的口才,他大量引用马克思的话。他说,全世界的工人是统一的整体,他们有着共同的利益,他们面临同一种危险和同一个力量的威胁,这就是剥削阶级。接着,阿尔纳里杜尔从在场人的生活遭遇里举出了几个最有说服力的例子,向大家指出,当地掌握大权的头目和他们的走狗如何把无辜的儿童折磨死,如何把卧床不起的80岁老翁的最后一件衬衫夺走。他们这么做,仅仅是为了让自己过上淫逸的生活。说到这里,许多人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们从座位上跳起来,严峻地紧握拳头声明,他们宁可当场饿死,再也不愿为约翰·波格逊干活了。

但第二天早晨,正当民主运动的领袖们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发生了出乎意料的事件:晒鱼场和洗鱼车间里的工人们开始干活了。五六个女人一清早就占住了自己的工作岗位,另一些人看到有人开始工作,也就参加进去了。这种工贼行为给仍然坚强不屈的人带来了极大的损害,阿尔纳里杜尔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布尔什维主义在村子里不留影踪地消失了。

冬天又来临了,一天,沙尔卡突然听到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男人的嗓音:“你好,沙尔卡!”他正是斯坦恩托尔。“你,你回来干吗?”“这儿是我的家。”“但没有人盼望你回来呀。”“我发财了,”他毫不迟疑地说,“要不我不会回到你身边来的。”“回到我身边?你说什么?我们这里发生的事比你重要得多,应当谈谈这些事,而你净胡扯。这里进行了一场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之间的战斗,两败俱伤。孩子们苦于缺乏维生素。谁也不给穷人们帮忙。我已经不是8年前那个愚蠢的小姑娘了,我现在已经懂得社会的利益了。”“沙尔卡!”他说,“现在,当我终于回到家里,回到你身旁的时候,你突然谈论起了社会,尘世间的不公正,海岸边饿肚皮的孩子……”斯坦恩托尔准备取代约翰·波格逊,买下他所有的产业。这次他回来还是为了沙尔卡,但她再一次拒绝了他,斯坦恩托尔只得黯然离开。

沙尔卡又成了阿克斯拉尔峡湾奥谢里地方的夜客。这次,她在渔民协会一个成员的一所相当不错的房子里找到了避难所。她找到了阿尔纳里杜尔。“你不准备邀我到马拉尔布德,睡在你的鸭绒被里吗?”他问。“不,”她简明地回答,“我再也没有家了。”她告诉他,“斯坦恩托尔不是我的继父,更不是我的情人,根本不像你所称呼的那样。全都结束了,他不是我的什么人。他一点儿也不比约翰·波格逊好。当我们落入他的魔爪的时候,我们会相信这一点的。”沙尔卡决定加入工会,她说,“我如今一无所有,除了我在船上的那点儿股份,那大概不值什么钱。马拉尔布德的庄园再不是我的了。你也知道,那是用斯坦恩托尔的钱买下的。我是无产者。”

沙尔卡加入了工会,这是她第二次加入组织,这个组织比其他组织有着明显的优越性,这是因为它具有明确的目的。沙尔卡顽强地为使工人们选进市政管理局而斗争。只有这样,他们才能阻止穷人赋税的增加,并监视富人,不让他们逃税。沙尔卡和阿尔纳里杜尔的话题都是政治问题或开展运动的计划。“要是什么能给这地方带来幸福的话,那就是对马克思学说的信仰。我相信,发生在这里的所有灾难都是由于缺少马克思思想的缘故。你知道,沙尔卡,有时我觉得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冰岛人,是列宁征服了我。”阿尔纳里杜尔说,“我从你秋天的谈话中明白了许多事。比如,我完全明白我们让我们村里的一个人获得全部咸鱼利润是多么荒谬。”

世界多么美丽,景色多么迷人!沙尔卡和阿尔纳里杜尔沿着海岸,向几乎朝峡湾口垂直倾斜的阿克斯拉尔山走去。他望着注视着大海的姑娘的侧面。如果有谁想采用“魅力”、“美”这样的词汇来描绘她的外表,那么这些词汇必定具有另外的不寻常的意义。她并非是通常所说的那种美女,但她纯朴、坚毅的脸形上,好像隐藏着自有海洋以来所生成的全部海盐的力量。这里的整个山山水水仿佛就体现在她的存在里,他躺在她膝边的草地上,轻轻地抚摸她的一只手。“沙尔卡,我真愿意把管理整个国家的权力交给你,我相信,当革命来到时,你会进入共产党的中央委员会,你会成为政治委员。”“我不明白,难道你嘲笑像我这样一个普通的平凡姑娘会觉得开心吗?”“我说的是真话,我们得聘请专家。他们将对孩子进行教育工作。但你将管理一切:奶牛、绵羊、农业,你将领导工程师、专家。”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使她不去注意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肩上。

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醉人的春夜里,姑娘和青年间产生的忠诚爱情更美妙的东西了。当第二个夜晚,沙尔卡和阿尔纳里杜尔在路边相遇时,许多窗口上出现了许多脑袋,他们全都想看看爱情。“晚上好!”他意味深长地说。“晚上好!”她愉快地回答,当着全村人的面把手伸给了他。这一夜,沙尔卡和阿尔纳里杜尔来到了谷地里,直到东方微熹,她终于说:“让我们看看我们在露水上的足迹,很快太阳出来就把它们晒干了。”当他拥抱她时,他闻到了她衣服上的鱼腥味,甚至她的亲吻也是咸涩的。说实在的,她甚至连亲吻也不会。她只是半张着嘴,闭上了眼睛。她挣脱出他的怀抱,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把脸埋在手掌中,浑身颤抖。当他温柔地问她怎么回事时,她回答说:“不知道,我害怕。”看到这种情景,他终于说:“在你心灵深处,你是斯坦恩托尔的情人,你对我的爱情是荒谬的。”“阿尔纳里杜尔,”她打断他说,“你明知这不是实情。”

一天傍晚,沙尔卡偶然看见阿尔纳里杜尔从古伊娅的茅舍里溜出来,接着又消失在仓库后面的什么地方。这对姑娘是个沉重打击。你相信他只爱你一人,但他却有别的相好,这多么令人气愤!她失去了平静。阿尔纳里杜尔与这个姑娘的关系伤了她的尊严,她怒气冲冲地走去。古伊娅坦率地告诉她:“阿尔纳里杜尔根本不可能是忠实的人。他爱所有的人,而没有一个人是他真心爱的。”

就在这一天的半夜里,阿尔纳里杜尔悄悄来到沙尔卡的房前,进来时,抱住她的双肩想亲她,她避开了。“我希望,阿尔纳里杜尔,你来不是为了要我的可怜的钱去为另一个不幸的姑娘解除你的杂种?”她终于开了口。“沙尔卡,”他绝望地哼哼着说,“你能明白吗,我在爱情面前是多么无能为力?人们在爱情面前就像在死亡面前一样,都是无能为力的。我不过是个可怜的罪人,我不隐瞒,我确实有许多姑娘,但她们没有在我心上留下深刻的痕迹。去年夏天我回到这儿,又重新产生了征服你的愿望。我没有权利过私生活,你动摇了我的这个信念。这是你的过错。”他坚决地说。“你说你爱我,我听起来就像一个饥肠辘辘的人听着有钱人说他爱他一样。”现在他们更换了角色。他成了进攻的一方,而她变成防御的一方。突然,她开口了,“我想象不出真正的爱情会是这样丑恶的。”

对于阿尔纳里杜尔,沙尔卡终究难以自拔。一切的诗意似乎都消失了,如今他们的爱情成了尘世的现实,现在他们不再因亲近而害羞,对周围的人也不再掩饰他们的亲近,傍晚他们在街上会面时,总要热情地拥抱一下,然后走出村子。他们不再注意窗口上恼怒的面孔,不去理孩子们和街上的二流子对他们发出的尖酸刻薄的评论。有时甚至大白天,他们也在合作社里接吻,而且那么忘情,以致买东西的人不得不使他们想起自己的存在。在这些炎热的夏日里,一切都被遗忘了,甚至连如此心爱的社会主义改造和应该在奥谢里及谷地里建造为先进工人阶级增光的巨大的新建筑也被搁置脑后了。

阿尔纳里杜尔暗示,克里斯托弗几乎已答应给他国会里的席位,但当候选人名单公布时,却发现上面没有阿尔纳里杜尔的名字。克里斯托弗和另一些政治活动家完成了选举前的游说,他来电请阿尔纳里杜尔尽快地和他见面。就在这一天,阿尔纳里杜尔乘摩托船到西里斯峡湾去了。沙尔卡觉得自己像是被遗弃了。

后来,斯坦恩托尔买下了破产的波格逊的房子和里面的全部财产。这个冒险家一个夏天就挣了近5万克朗。在9月召集的合作社联盟大会上,斯坦恩托尔被选举为主席,因为他及时给了村里的合作社联盟最大的支持。沙尔卡看到,他的肩膀有力地舒展开来,而刻在他脸上的厚颜无耻,如今又掺和了信心和力量。“只是为了你,我才戒了酒,回复了人的生活。”斯坦恩托尔说,“你大概是村子里唯一不知道我已经订婚的人。阿尔纳里杜尔说什么也不会成为合作社联盟的经理了。对我们这地方来说他玩完了。而你,我则要邀请你住到我的房子里,住到波格逊的居室里。”“你只能把我的尸体搬进波格逊的房子,我活着永远不会走进去。”沙尔卡依然对斯坦恩托尔坚决不从。

阿尔纳里杜尔在明朗的9月的一天回来了,当地到处都散发着新鲜的干草香味。沙尔卡满怀深情,在门口迎接他,两眼闪着亮光,两手搂住了他的脖子。“你为什么不给我讲讲你旅行的情况?”沙尔卡有点儿犹豫地问。“我陪了两个从加利福尼亚来的男人和一个女人,一个是法官,另一个是大果园的农场主,自称是自然学家。他的女儿是个诗人,她和丈夫离了婚,是美国一家最大的,由保卫动物协会主办的杂志的编辑。”“这对你太好了!”“是的,同她谈话很有意思。资本主义世界受过教育的资本家过着多方面的精神生活。”沙尔卡站起来,走到窗口旁边。“非常遗憾,你不得不同新朋友告别。他们那么有文化!我真的非常同情你,你被迫和他们分手,又重新回到我们当中来。要知道,我们倒像是些动物,要是换了我,我会毫不思索地跟他们去了。”晚上,他们想装出一切照旧的样子,仍像从前一样是统一的整体。但这不过是自我欺骗罢了,他已不是原来那个人了。而她只是责备、流泪和哭诉。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完了。

秋天的早晨,染着朝霞的大块红云挂在海空,沙尔卡最后一次吻了阿尔纳里杜尔的嘴唇,然后从怀里把他放开,对他说:“好吧,现在我解除你身上的镣铐。现在我请求你让我有可能像和亲爱的、濒死的朋友那样和你告别。你去美丽的阳光灿烂的国家里,而我留在这里,就像从前一样。”他们在船梯处的人群中告别,急匆匆地吻了一下。此刻,在这海岸上,她是这么贫穷,这么孤独。海燕飞走了,岸边空荡荡的,仿佛这里从未响彻过它们的啁啾声,从没有见过它们美丽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