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身份

身份

[法国]莫里亚克

弗朗索瓦·莫里亚克(1885~1970),法国小说家、诗人、戏剧家、文学评论家。他出生于波尔多市一个信奉天主教的守旧的资产阶级家庭,少年时期起就沉湎于宗教文化和文学作品,中学毕业后,考进巴黎文献典籍学校,但几个月后就毅然抛弃学业,转而从事文学创作。他曾发表诗集《握手》《告别青春》等,但他更出名的则是小说创作,《给麻风病人的吻》《爱的沙漠》《蝮蛇结》《吉尼特里克斯》《苔蕾丝·德斯盖鲁》等均为其代表作品。他的一系列小说均以资产阶级形形色色的家庭悲剧为题材展开,善于揭示资产阶级家庭的内在悲剧,因而被誉为“描写痛苦的大师”。莫里亚克一生创作甚丰,写了100卷以上各种体裁的作品,计小说26部(其中4部为短篇小说集),诗集5本,剧本4个,文艺理论、日记、政论、传记、回忆录、随笔等几十本。1952年,莫里亚克因在小说中“深入刻画人类生活的戏剧时所展示的精神洞察力和艺术激情”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970年莫里亚克去世时,戴高乐将军在唁函中赞誉他“代表了法国文学的精粹,是嵌在法国王冠上最美丽的一颗珍珠”。

《身份》是莫里亚克的短篇小说代表作。小说通过一次葬礼,引出主人公奥古斯特屈辱的一生,并在此叙述之中惊人地描绘了资产阶级家庭的内在悲剧,也让人得以洞见贵族阶层不可挽回的颓败过程。小说对于人物对话的设置、场景描绘以及人性的揭示都恰到好处,体现出较高的艺术水准。

“已经回来啦!你没上墓地去吗?”

奥尔唐丝·贝拉德对丈夫的问话只是耸了耸肩膀,没有回答。她将短粗的胳膊向上一抬,扔掉蒙着黑纱的帽子。丈夫一看,就明白她正在气头上呢。

“上墓地去?啊!对,我是想上墓地!我看见教堂门前停着一辆灵车,还以为是别人下葬呢。哪知道,这正是为可怜的爱玛准备的。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奥古斯特要把他姐姐的遗体运到朗格瓦朗去,埋在他们家族的墓园里。他花钱倒挺大方!这未免有点儿让人难以置信。多少年来他都是靠我们生活的,如今花起钱来倒是挺大方的,你不认为这太过分了吗?”

“当然,排场是大了些,不过也可以理解奥古斯特的心情:他的父亲、母亲、姐姐都葬在朗格瓦朗。爱玛是他们家的最后一个人,也不能孤零零地送到公墓去啊。”

“重感情固然是好的,可是不该用别人的钱讲感情呀。我打算跟奥古斯特说清楚,既然他有钱雇得起车将爱玛运往朗格瓦朗,那我们以后就不给他钱了。这年头谁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埃克托·贝拉德默不作声,但奥尔唐丝的气还没消。“你不同意我的看法吗?”她一个劲儿地追问,“对,我明明看出你不赞成我的意见。”

从打开的报纸后边传来企求和解的声音,“就只剩下奥古斯特啦,他跟我是同年,今年已经66岁,他再不会让我们花多少钱啦。”

“对不起!既然他有钱雇汽车运送爱玛,他就再也不需要我们破费啦。”

埃克托把报纸重新折好。他的头顶已经绯红,看得出来非常焦虑。“不管怎么样,教堂举行仪式时,你没向奥古斯特提出这个问题吧?”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只不过问了一句:‘你要雇车将爱玛的遗体运往朗克瓦朗?’他点了点头……显得很不自在……”

“可是,奥尔唐丝,你没再说什么吧?”

“没有,我只不过简单地‘啊’了一声,连声音都很轻。”

“你替我表示歉意了吗?我同一个经纪人早就订有约会,你说了吧?”

不错,她代他表示了歉意。可是奥古斯特·杜普鲁伊对他表兄弟没有前来好像十分惊讶,相反,要是埃克托失经纪人的约而不去卖谷子,他倒会认为是理所当然的。

“你知道,奥古斯特带着那种惊愕的神情一再地说:‘他没有来?他不能来?’”

这时埃克托嗫嚅道:“我本来应该去的。”

她反驳说:“你疯了!既然我到场了,这就行了!我还不够吗?”

他一言不发,陷入沉思。倘若他向妻子承认,在少年时代,奥古斯特跟他本是形影不离的伙伴,她一定会讪笑的。她要么不相信他的话,要么就会看不起他。这时,50年前的往事重新浮上他的脑海。他仿佛又见到他外祖母杜普鲁伊家的乡村别墅的那个房间,在木头阳台上,有个小伙子光着上身,两臂交叉在胸前,每只手里握着一个哑铃,他便是奥古斯特。时间是他们高中毕业会考后的那个夏天。那个房间朝南,下面种着大片向日葵和石竹。

“傍晚时分,我抽空去看看奥古斯特,好弄清楚雇车的事。”埃克托急忙补充说。

“他这笔钱一定得向别人借,谁愿意拿自己的钱冒险谁活该,我才不想听呢。当然,我不会让奥古斯特断绝生活来源,可是这笔丧葬费我是不会出的。直到最后,杜普鲁伊家还想炫耀自己。这些贵妇人一点儿都不肯节省,照旧维持一个女仆,每周一次招待日,你记得吧?”

埃克托提醒说,有好多年,奥古斯特替莫库迪纳公司工作,也挣了一些钱。

“不错,可是即使他赚钱的那些年月,我们也是每年给他们一笔钱哪!”

“这是他们的权利:我母亲给了他们一份遗赠嘛!”

“我要是处在他们的地位,就会拒绝接受这笔遗赠,我宁可辞掉用人。”

“得啦!奥尔唐丝,你没想到吗?我们的表亲首先得保持自己的身份。否则别人会耻笑他们,也耻笑我们的。”

这下说到了问题的关键,贝拉德太太摇摇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可是因此就花一大笔钱雇一辆汽车,这完全没有必要。我们也可以把我家的墓园借给他们,那里还剩下两个位置,这倒是真的。”

奥古斯特住在城外大马路附近一个凄苦的居民区,离墓地不远。墓地内高大的陵墓与周围小职员黯淡的平房相差无几。埃克托·贝拉德一般不愿意到那里去。从他的童年时代起,这里的街道就没有变过,甚至连一块铺路石也没换过。他想起往年元旦去看望杜普鲁伊舅母的情形。他认出了这堵墙、门铃下医生的名牌和花园里腐烂的气息:这个居民区是那样死气沉沉,已经没有任何时代的痕迹了。

黑纱还悬挂在门上。真怪,奥尔唐丝对这些黑纱丝毫未加指责。大概在她看来,这属于必不可少的一类。自己属于这个家族,这个家族也从来没有背弃他们。为了光耀门楣,即使再穷,这笔钱也是该花的。

房屋门户紧闭,铃声在屋内响了很久。埃克托担心他的表兄弟还未从朗格瓦朗回来。可是楼下百叶窗打开了一条缝。他听见一声惊呼和拉开门闩的声音,转眼间,奥古斯特已经将他抱在怀里了。他感到对方坚硬的胡子刺在他的脸颊上,这个小老头儿在哽咽,在哭泣,却没有眼泪。屋中冰冷,散发出一股猫屎猫尿的味道。狭窄的过道尽头,一扇镶着双色玻璃的门通向花园,把园内的景色染成红蓝两色。他仿佛听见杜普鲁伊舅母在喊:“孩子们,去玩吧。别碰那狗,它臭得呛人。”

“快进客厅吧,我这就去生火。管它的!难得生一次,下不为例。你来了,我真不知道多高兴!真想不到这样的日子还会给我带来一丝欢乐!噢,火没生着以前,先别脱大衣!”

一盏大理石底座的煤油灯冒着黑烟。绿色的灯罩上装饰着彩条和花边。50年来什么都未挪动过位置。壁炉正上方是亨利四世童年的肖像。柱子上挂着怀里搂着公鸡的爱神。独脚小圆桌上放着瓦洛里斯出品的彩瓷花瓶,瓶上描着一只打着粉红领结的凤凰。钢琴上堆满了照片,镶在烙花的镜框内。照片颜色褪得那么淡,面目已分辨不清。杜普鲁伊舅父一向喜爱艺术,墙上挂满名画。“他们有一张卡比埃呢,”客人们怀着妒意说,“他们还有一张史密斯,既然急需用钱,他们很可能把那张卡比埃卖掉的。”

炉火点不着。来客要他表兄弟放手算了。可是奥古斯特跪在壁炉前面,非要把火生着不可。于是埃克托看见,他的两只薄薄半筒靴上还沾着墓地的泥土,臀部两块骨头的棱角从磨得发亮的裤子里显现出来。终于冒出一丝微弱的火苗,小老头儿站起身来。

“你想想看,刚才我真怕是来催缴车费的!你来了,真好,这是一个莫大的损失,噢,当然啰,爱玛体力大大衰退,可是她常常头脑很清醒。她忏悔过了,孩童般纯洁的忏悔,杜洛神甫就是这么说的,他感动得热泪盈眶,我完全是为了她才活在世上的。”他眼泪汪汪地补充说。

“得啦,奥古斯特,你才不信你的生活除此以外没有别的了。”

小老头儿把手从埃克托的掌中抽出来,说道:“我为家庭什么都牺牲了。那时我以为我不会看见它消亡的命运,可是她们三个都去世啦,一个接着一个,先是厄多克西,接着是妈妈,最后是爱玛。当然,我可以自慰的是,她们生前一直能保持尊严。有时她们也挨饿,然而从未失去人格。是啊,这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我还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你记得吧,埃克托,现在只有你能回忆起这些往事了。我曾经是一个好学生,出类拔萃的学生!今天我完全可以这样说而毫无夸耀的意思,你还记得修辞班的法布尔老师吧,他要我投考巴黎高等师范学校文科,当时我肯定能考上的,可是这样一来,读书的时间太长,家庭负担不起。爸爸又留下了债务,你父母给我们的补助只够买面包吃,连女用人在内,总共有五口人要养活呢。莫库迪纳提供给我一个推销员的职位,也就是大家所谓的做掮客,我没有立即让步。你还记得那年暑假吧,那时我非得下定决心不可。在我的祖母、你的外祖母家中,那个有阳台的房间……(埃克托瞧着面前的小老头儿,他似乎又闻到那个房间中特制的窗帘布的味道。阳台是松木的,晶莹的树脂如珍珠般挂在上面)我哭了整整一个晚上,你没忘掉吧?你母亲待我真好!她为我能继续升学想出的办法,你还记得吗?”

记不得了,埃克托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炉火已衰,灯油用完,灯芯已烧焦。糊墙纸上巨大的曼陀罗花图案无限反复,亨利四世童年的肖像在糊墙纸上投下暗影。有半个世纪的时光,每逢星期二,这些物品都静观着那些老妇人来给杜普鲁伊夫人的“招待日”凑热闹。现在它们又注视着这个小老头儿,他为尽可能长久地维持这种每周一次的盛会而放弃了升入巴黎高等师范学校的机会。

“你可怜的母亲的话还萦回在我的耳际:‘厄多克西有女低音歌唱家绝妙的嗓音,字正腔圆。爱玛的钢琴弹得恰到好处。我们会给她们找到学生的,首先是咱们这个家族的孩子,在你毕业之前她们俩便可以此为生。’我被她说服了。你母亲一心只顾疼我,她口授一封信,要我记下来给家里人寄去,告诉她们这个美妙的计划。她要我做的是什么事,连她自己也意料不到。啊,那封信!刚才我正在整理信件,你就来了,真巧!我找到了妈妈这封精彩的书笺。这么刚强的女人,如今再也没有了。已经绝种了。你应该念一念这封信,很精彩,是不是?”

他看着埃克托凑近灯光,用心辨认稍微有些褪色的字迹:

亲爱的孩子,读了你的来信,我在上帝面前默默祈祷,乞求他在这个紧要关头给我启示。你的两个姐姐十分敏感,我总是想方设法不让她们伤心,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尽管如此,我认为把贝拉德姑母的计划告诉她们仍然是我的责任。这个计划如此奇异,如此出人意料,我不愿做出任何评价。两个亲爱的孩子淌了许多泪水,我也情不自禁地陪着饮泣。她们心甘情愿地做出了牺牲。是的,她们决心去工作了。她们担任本教区各慈善机构的会长和副会长职务,又是得力的成员,可以说她们的地位在整个圣菲洛曼是独一无二的。至于我家的社会关系,其数量之多和门第之高就不在话下了。现在她们欣然同意放弃这种地位,准备牺牲这一切,她们唯一忧虑的是怕这样做可能会对不起那些信任她们的人,因此她们决意等上帝的意志一旦显现清楚就坚决执行。亲爱的孩子,她们的感情我完全能够理解,我跟她们一样为你现世的前程和来世的得救而担忧。我懂得年轻人的自私心理,看到你在这种场合下表现出的自私自利也就不足为奇。

我们三个人一直沉浸在为他人牺牲的喜悦之中,度过了一个既悲哀又兴奋的傍晚。可是当我独自一人度过漫长的不眠之夜的时候,问题的另一方面就显示出来。我想到对我们家族应尽的责任。这个永远不可推卸的责任,你们的父亲临死前向我一再叮嘱过:“亲爱的妻子,不管将来怎样,不管遇到什么不幸,你们要保持身份,不要有辱门楣。切记杜普鲁伊这个姓氏给予你们的恩惠。”门第!姓氏的荣誉!我们总算维持住了,尽管债务累累,尽管穷困潦倒,但是我并不为之脸红。

就在我们结婚的翌日,你可怜的父亲带我去拜访约翰·卡斯坦和哈利·莫库迪纳两家。只是由于还不起他们的人情,我们才不得不谢绝任何礼遇。这种如此持重的态度远没有损害我们,反而使我们获得这些先生的好感,如今就看你愿不愿意受益了。你知道哈利·莫库迪纳在他的公司里为你保留着一个位置,无疑是低微的,但这是进身的阶梯,而且能保证我们大家过上跟我们身份相称的生活。你的前程已定,就在本城这家最著名的公司中。你可以立即领取薪水,在十分有限的范围内补偿你的家庭为你大量付出的开支和耗费的精力。在这样的时候,你却去觊觎什么教育家、公务员的职位,老实说,我理解不了。

孩子,跟你说什么好呢?我整整一夜没合眼,焦虑不安,最后我终于想通了。我懂得了你所能遭遇的最大不幸,莫过于你的两个姐姐去当音乐教师和钢琴教员。这很可能使我毕生的心血付诸东流,因为家道衰落了,所谓受益者,反过来也会变成其受害者。

对这个问题,本堂神甫给我出了一个主意。我本想略过不谈,可是这位杰出的教士在我面前并不掩饰要给你写信的意图,所以我还是把厄多克西的荒唐行为告诉你为好。你也知道,这位我们尊敬的神甫指导厄多克西的神修,厄多克西对他盲目信赖。为什么家庭中只有她一个人拒绝接受拉·法斯勒里神甫的指导呢?这种性格我一直想改变而没有做到,这里又一次表现出来了。

本堂神甫可能会给我们想出许多办法,但我不抱任何幻想。倒不是因为这位教士缺乏热忱,而是虔诚毕竟不能代替一切。你知道他出身于平民最底层,根本无法接近整个上流社会。去年冬天,拉·法斯勒里神甫热心借给我一批期刊,其中有一部名叫《路程》的小说。我读这本小说时就不断地想到他。小说生动地描写了风俗人情,也有寡廉鲜耻的场面,也许作者对这些是采取否定的态度的,但于道德而言却包含着危险。过几年等你到了无须害怕这种描写的年龄时,你也可以读读这本书,并能从中获得教益。

本堂神甫对我们的说教根本不能损害我和爱玛的信念:他一定会向你重复这些话。对于厄多克西来说,他的围攻奏效了。这个可怜的神甫不知道,出去工作会降低妇女的身份,一个出去工作的女人将受到社会的鄙视。神甫自己的母亲出去打短工,一个姐姐是女裁缝,他怎么能理解这些呢?我不能责怪他。这种事是学不来的。只有出身高贵的人才领会得到,如此而已!

我将你的归期定在下星期二。你一回来,我们将立即做出决定。就哈利·莫库迪纳说来,你进他们公司是不成问题的。他有意给我们莫大的荣幸,你不参加他的公司而想另有高就(尤其是想当中学教师),这种念头他大概根本想不到。我了解这个大好人,他对自己的判断绝不动摇:你如果不这样做,在他看来那就是自毁前程。

“怎么样?很精彩,是不是?你不认为这很了不起吗?”奥古斯特一边反复说着这几句话,一边把这封珍贵的信件放回抽屉内。

他的声调是那样勉强,致使埃克托生平第一次怀疑他的表兄弟在讲反话,他心想:“他怨恨死了……”然而不对,奥古斯特又哭哭啼啼地说:“埃克托,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母亲的各种理由,我完全理解了。不久我就得到安慰,挣到一些钱……或许也就刚够我们家三个妇女和我不至于饿死!她们的线手套已经布满补丁,真可怜!可是她们总算有手套,就是到花园去也要戴上手套。钢琴卖掉了,显然是为了排除那种意图,在《莎巴皇后》中的咏叹调里,厄多克西的嗓音也不再震响窗玻璃了。她们俩是慈善家,将我们自己急需的面包券和煤炭券送给穷人。妈妈希望厄多克西进‘神圣家族修道院’,那里不要钱也可以接纳。我想她说不定最终会说服厄多克西的,这位了不起的妇女具有无穷的力量,凡是她认为能够增进天主的最大荣耀和对她自己有利的事,都能使别人照办。但是在这个问题上她又一次受到那个本堂神甫的阻挠。他也许没读过《路程》,却自认为接受了某些启示,能分辨得出什么才是真正的天职。

“本堂神甫在这方面虽然占了上风,我母亲却在另一方面击败了他。厄多克西近30岁时患了可怕的抑郁症,经常发作,没有丈夫的女子所受的罪,我们这些男人完全不懂,你相信吗?我们周围有的是殉难者,大家却不知道。在我们彼此楼上楼下生活着的这所小房子里,没有哪一滴泪水、哪一声叹息没有见证人。我青年时代哪一样没听见过啊!我还记得透过隔墙偶然听到的一幕:‘你真不害臊!’我母亲冲厄多克西嚷,‘人家都以为你是个挺虔诚的丫头,简直连禽兽都不如!有这样本能的时候,应当瞒着人。规矩的姑娘连自己都不肯承认的。在下层人家还情有可原,可你是杜普鲁伊家的一位小姐!何况,’她换了另一种近乎婉转的口气说,‘我完全可以告诉你,我是深知底细才这么说的:感谢上天吧,让你免掉这种可怕的义务、可耻的堕落、可怕的惩罚。像我这么卑微的人不便妄评天意,可是让上流社会的人做出这样卑鄙下贱的举动,想必原罪是多么深重了。’

“几个星期之后,气冲冲的母亲告诉我,那个本堂神甫自称替厄多克西找到了一个丈夫。你的父母从不知道这件事,因为我母亲有意不让这桩家丑外扬。你想,对象就是本堂神甫的侄儿,他父亲是邮局的职员,本人在一家粮店里做普通的会计员。我妈妈怎么怒不可遏,你是可以想象的。可是厄多克西非要嫁他不可。就在我们坐的这间客厅内,有多少次吵得不可开交啊!一直持续到本堂神甫去世。此后,厄多克西落到单独自卫的地步,逐渐隐忍了。我们瞧着她一点一点地憔悴下去。她瘦得脸都快没了,只剩下那双大眼睛,你还记得吗?她在慈善会里打发日子,照顾小姑娘们。她对孩子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渴求。后来她发病了,不得不将一侧乳房切除,后来另一侧也切除了。那位打短工的女工有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早晨送来请厄多克西看管。她死前几天的情景,我还历历在目。”

奥古斯特·杜普鲁伊停住不说了。他不再望表兄弟,而是瞅着炉火,将半掩在破袖口内的双手伸向火苗——也许并不是为了保护面孔不受炭火的炙烤,而是为了挡住一种幻想:他在用颤抖的双手遮盖地狱般的平庸生活,为这逝去的年华。突然,他的两条胳膊垂下来,倒在蒙着黑绸布的大靠椅上。半个世纪期间,杜普鲁伊夫人就坐在这把椅子上坚持每个星期二接待宾客。埃克托慌了手脚,赶紧搂住奥古斯特,让他平卧在地毯上,可是没法使这个弯腰曲背的老木偶恢复神志。埃克托跑到隔壁卧室去搜寻,那里弥漫着一股恶浊的臭气:床铺凌乱,一只外来的猫躺在灰溜溜的褥单上呼呼大睡。埃克托想找一瓶酒精或花露水,但一无所获。厨房内也一无所有:连一片面包、一块白糖都没有。咖啡壶底还剩下一点儿黑乎乎的液体,这就是他的全部发现了。

他回到客厅的时候,病人已经苏醒,用胳膊肘支着抬起上身。埃克托让他喝了几口咖啡,问他是不是由于头晕,或者心脏不好。小老头儿使劲摇头,表情既顽强又固执,直到他的眼神碰见跪在身旁的埃克托的目光,他的面容才松弛下来:

“老实跟你讲吧,我只告诉你……你一个人,”他有气无力地说,“我饿。”

不错,这是有气无力地说的。然而周围的器物似乎都听见了这句不得体的招供。靠背上蒙着杜普鲁伊夫人所谓“防油布”的第二帝国式样的安乐椅,壁炉上方亨利四世童年的肖像,镶在蝇屎覆盖的金色镜框内的“卡比埃”和“史密斯”,配着巨大灯罩的台灯,钢琴上死者的照片,所有这些器物都愤慨地凝视着杜普鲁伊家最后的子孙。他半卧在破烂不堪的小地毯上,强忍饥饿直到晕倒。

埃克托瞪大了眼睛望着这个忍饥挨饿的人。世界上有人忍饥挨饿,他不是不知道,然而他还从未亲眼见过一个如此有失资产阶级身份的不光彩例证就出在他自己的家族中,他不禁看呆了。

“我还未付殡仪费,可花销最大的是额外的小费,到处要给钱。我最后的一个铜板给了掘墓人。”奥古斯特已经站起来倚在墙上。

埃克托想出一个主意。“你能挪动几步吗?刚才我在大马路和圣热奈街的拐角处看见一家咖啡店,咱们上那儿去吧。我记得玻璃门上写着‘冷餐’字样,你可以吃点东西恢复恢复体力。”

埃克托自己吃饭的时间未到,他还有工夫去看看一个饿鬼坐在丰盛的肉食面前的有趣情景。他帮奥古斯特穿上大衣。幸亏大街上很清静,在这个居民区,他们也不用担心遇到什么很“体面”的人。而且埃克托一向以慈善出名,即使有人碰见他们,他也很容易找到托词说:“这是我照顾的一个可怜的老人。”

在灯火通明的咖啡店内,奥古斯特眨巴着眼睛。他瞧着粉红色的烤牛肉片、小白面包、半瓶美多克酒,那神态活像街心公园中提心吊胆的猫。终于他下定了决心,突然狼吞虎咽起来。酒吧间里,电车司机们在热烈争论赛马的结果,年轻的小伙子们围着一架自动游艺机吵吵嚷嚷。

“要干酪吗?”当然,奥古斯特很想要些干酪,但这是预防以后挨饿的,暂时他是吃饱了。他偷偷摸摸地伸出一只手,藏起一些剩余的食品。一个少女坐在高脚凳上,臀部突出,这使他看得出神。他的颧骨微微泛起红晕。

“我也订过婚……”奥古斯特忽然说,“你感到奇怪吗?噢,就是我领到8000法郎的佣金,把钢琴赎回来了的那一年。米歇尔·杜·米哈依,你不记得了吧?当然,她脸蛋儿不算漂亮,可是身材像个女神,莫库迪纳一家正给她找人家。当时她马上就同意了,只是必须同妈妈和爱玛一起生活。出乎意外,妈妈没有反对,你相信吗?她只是隐瞒了自己的计谋。当时,缩短订婚期、尽快结婚才是上策。妈妈却跟我说:‘你挣的钱太少,不够再养活一口人,还不算跟着出生的孩子们……可上帝会赐给的。’我不知道上帝会不会赐给我孩子,总而言之,妈妈先发制人了。”

这回,埃克托再也不怀疑了:酒足饭饱的奥古斯特不再掩饰他对先母的宿怨。那少女已经跳下高脚凳,回到自动游艺机旁边那堆小伙子中间。他们对她挤挤搡搡,她假装生气,又咯咯地笑。奥古斯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突然,他悄声问道:“那事真像人说的那样惬意吗?”

“你指的什么?”

奥古斯特的视线始终不离那少女,下巴向前一努,“喏,那个……”他嗫嚅着说。

接着,他又以苦恼的口吻说道:“埃克托,你说,人们没有过分夸大其词吧?”

埃克托愣住了,耸了耸肩膀,肥厚的嘴唇噘了起来。

于是奥古斯特发疯一般地追问着:“嗯?坦白吧!你得承认,这并没有什么了不得。”

埃克托用手摸了摸脑门,做了个含含糊糊的手势,说道:“我记不得了。”

奥古斯特扬扬得意:“嗯,若是真像人家要我们相信的那样美妙,你就不会忘记了。围绕这事编了多少瞎话!我呀,就差一点儿(他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凝视着失去的乐园)。米歇尔和我打算占用厄多克西的房间,因为自从姐姐死后,爱玛就睡在妈妈的身边。正是这房子的事引起了我的不幸。两个人——尤其是妈妈——都以能向亲友夸耀我们有一间房可以出借而感到非常自豪,这时她们就不断地跟我唠叨:‘你一结婚,我们就再也没有房间可以出借啦……’我母亲还添上一句:‘这房子住两家人是不适宜的,我们要丢脸啦。’

“米歇尔一家住在郊区。我下班回来,只能在自己家中与未婚妻见面。我要求妈妈把客厅让给我们作为见面的地方。可是按照杜普鲁伊家的社交礼节,进客厅从来用不着敲门。我们在客厅时,爱玛或母亲不断扭动门把手,把门打开一条缝,又砰地把门关上,受惊似的说一声‘对不起’!可是,另一方面,在杜普鲁伊家,未婚夫妻在卧房里相见也不成体统。

“有一天,我趿着拖鞋,离开客厅回卧室去寻一块手帕。我母亲和爱玛趴在地下,耳朵贴在地板上,正好让我撞见。尽管房门半开着,她们没听见我的脚步声。

“‘这么安静,我看不会有什么好事!未婚夫妻不说话儿,别人心里就要想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他们在搂着亲嘴吧?’爱玛问道。

“我悄悄地下楼,气愤之下,把这个场面告诉了米歇尔。她一面啜泣,一面声明说,跟我的两位‘圣女’生活在一起,她绝对忍受不了,她认为我是懦夫。我当时也怒不可遏,她终于逼我许下一个诺言。我一旦恢复了冷静,想起来就浑身发抖。这项承诺不是别的,而是要发动一场宫廷政变,强迫我母亲和姐姐住到耶稣修道院的养老院去,这种养老院费用相当昂贵,而且常常客满。在米歇尔看来,这一措施十分平常,她有一个姨婆就隐居在修道院中。她自告奋勇去将这个决定通知我母亲和姐姐。尽管我确信她会运用一切必要的委婉言辞,这一天我还是在焦虑不安之中度过,尽可能推迟回家的时间。

“当时已近5月末,天气十分炎热。我母亲和爱玛坐在花园里,埋头做活计。从过道里,我就瞥见她们俩的发髻随着毛衣针的节奏而有规律地起伏。见面后,我预期的争吵并没有发生。她们像往常一样将前额伸给我亲吻。高大的墙上爬满灰蒙蒙的、近乎黑色的常春藤,白昼的暑气就积聚在这四堵墙之间。蚊子不时向我袭击,不知由于什么特殊的天赋,她们俩却坚持说没有感到叮咬。说了一阵闲话之后,妈妈用最温和的口气告诉我:‘孩子,米歇尔跟我谈过了。’

“我打断她的话,辩解说这只不过是一个计划,提出来征求她们同意的。我这样决定,仅仅想到她们将来在耶稣修道院能过上舒适而宁静的生活。我们的目的是希望保证她们度过幸福的晚年。

“她们的眼睛并没从织物上抬起。两个发髻有规律的动作使我非常气恼。有时她们深深地叹上一口气,我觉得这样还不如又哭又闹来得痛快些。

“‘我们会躲开的,孩子,我们知道怎样销声匿迹。’

“‘可是,妈妈,不是这个意思!’

“‘家具我不要了,留给你们吧。刚才我跪在拉·法斯勒里神甫面前,想得到一点儿支持的力量,我对他也是这么说的。他真是可亲可敬的人,对了,真正可爱——可敬,’她强调说,‘剥夺全部财产的时候到了……’

“‘噢,不是这个意思,妈妈!’我申明。

“可是她继续往下说,语调既温和又可怕:‘苦难的时刻……我早就感到快来了。今天我和你姐姐诚心诚意宣布我们的决心……’

“‘我保留我那份家具。’爱玛插嘴说。

“‘勇敢些,女儿,放弃一切,都给他们吧,应该这样做。’

“她们的心灵这样高贵,我抬不起头来,我感到无地自容,突然,我竖起耳朵,我母亲的嗓音里有一种轻微的嘘嘘声,几乎不易觉察,但我从童年起就分辨得出,这声音意味着危险的到来。

“‘我征得神甫的同意,尽量不使这件事张扬出去。即使在教区中传开了,也不应当让你们受到指责,我可怜的孩子们。噢!不能授人话柄,说杜普鲁伊家的贵妇人被一个外来女子赶出了家门,说她们作为受人爱戴、人人听取意见的典范和导师,却被她们的儿子和兄弟关进了养老院,而没有她们,哪有他的今天?别申辩,我知道这不是你的原意。但不幸人家就会这么说的。你别担心,我自会把事情挽救过来……’

“我跟她说,这样我就放心了,我等候她进行调停。不久,她斡旋的结果就见分晓:这件事情到处传开,家中座无虚席。整整一个星期家里都像星期二招待日那样挤满了人。我那两位受害者为整个教区向她们表示的同情所陶醉,宽宏大量地替我辩护,这种高贵的姿态使我的行径越发显得卑劣。我母亲坚持要我在星期日的大弥撒不要露面,因为露面了无异于置公众舆论于不顾。她再三说:‘众怒难犯啊!’据说有些贵妇人决意要与我面对面谈谈我的行为。必须等待必要的时间让人们的头脑冷静下来。‘舆论沸腾了啊。’妈妈叹气说。可是米歇尔却说她知道圣菲洛曼的神职人员都暗自庆幸,偷偷唱感恩赞美诗,感谢上天使他们摆脱了最可憎的传教女人。傍晚,我少不得在屋子周围徘徊,窥伺最后一个来访的客人离开,害怕受到当众侮辱。我约米歇尔在街心公园幽会。要没有她,我也许会让步的。她是一个倔强的姑娘,不愿意认输。

“妈妈对我的抵抗甚感不安,就想出主意上莫库迪纳家去哭诉。你记得哈利·莫库迪纳吧?可惜他不是新教徒出身,这使他有点儿见外于上流社会,但他在老年时摆出某种说教的架势。他派人把我叫到他的书房里,我还记得他那条训诫:‘你一定要为你父母增光。’

“他跟我说:‘亲爱的杜普鲁伊,你竟敢将你可敬的母亲和你高贵的姐姐关到养老院去。问题不在于她们是否能够生活得相当舒适,问题在于这样做符不符合你父亲的遗愿,他要自己的家族不辱没门第。你以为你先父在天之灵看见他儿子竟然干出这等勾当,会表示同意吗?’

“他还暗示说:既然一个年轻人对子女孝顺父母这个天经地义的法则如此不放在眼里,他就有义务不再支持这个人的前程。这些暗示自然又使上面那一套很有教养的言辞增加了许多分量。

“我出来时,米歇尔正等着我,我们俩垂头丧气地到公园的小岛上坐下。世界上各个街心公园的各种铁椅子,仿佛在那里找到了永久栖身的地方。

“‘你听着,’米歇尔突然说,‘我有主意了……’

“她的想法是我们将房子放弃,留给两位圣女,我们自己到城内随便什么地方去住:她不怕贫困,她会帮助我工作。她的信心感染了我。当天晚上,我一回家就直奔客厅,向妈妈宣告她胜利了。她丝毫未露出高兴的神情。相反,我们要住在一个见不得人的住所,也许是一间连家具出租的公寓,而她将不得不向她的熟人隐瞒我们的地址,一想到这些似乎就使她愁眉苦脸。于是从第二天起,她退让了。她拥抱了未来的媳妇,管她叫‘女儿’。看见她如此冷静,如此轻松,我不由得害怕。自童年起,我就学会了提防她的某种不寻常的目光。整个这一时期,她不再为穷人编织东西。虽然无所事事,她的眼睛却睁得滚圆,而又茫然,好像母鸡趴在自己孵的蛋上那样无限满足。

“米歇尔对我不断嘀咕:‘你母亲对咱们打什么主意呢?’每逢她这样问,我都责怪她。我愿意相信我已经得救。不错,我享受了15天满怀希望的幸福日子,哈利·莫库迪纳谈到要给我一份固定薪金,无疑相当微薄,但可以帮助我负担两份房租。

“7月的一个傍晚,我发现母亲心情异常激动。据她说她收到一封匿名信,但她无论如何不愿给我看。她声称这种信应当付之一炬,不值得重视,但我无须使用暴力就从她手中将信夺了过来。噢,我并不以为这封信就是她本人写的……但很可能她做了必要的安排,让别人写了这封信并投寄出来……谁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细节我就不说了,我可以告诉你,这封信是一篇长篇报告,说我的未婚妻去年在亚琛跟一个有妇之夫私通,据说这事曾闹得满城风雨,因此她才不顾一切想要嫁给随便什么男人。写信人还保证,可以将米歇尔写的一封信的抄本寄给我们,使我们再不会有丝毫怀疑……”

收音机里突然响起爵士乐曲。奥古斯特·杜普鲁伊继续往下讲,他的眼睛发呆,肮脏而憔悴的两只手平放在大理石桌面上。可是声音嘈杂,埃克托已听不清他的话,只是看见小老头儿的两片薄嘴唇在翕动。犹如突然蹿起的火苗半夜时分将房间照亮片刻,仇恨的闪光也使这张干瘦的面孔一度激动起来。他已经压低了嗓门。他在叽叽咕咕说些什么心腹话儿呢?埃克托始终听不见,因为爵士音乐正闹得震天响。终于,有人拧了一下收音机的开关,奥古斯特的声音又变得清晰了。

“……我家有一个小楼梯通往女仆住的阁楼。有一天,妈妈在楼梯口撞见我,自那以后,我们家就只雇白天干活的女用人了……可我那时却赚钱很多,生活过得宽裕……嘿,这不是很可笑吗?危机是随着我可怜的妈妈去世而来的。一旦她离开我们,我就任何买卖也做不成啦。卖酒亏本,使我一贫如洗。爱玛说,妈妈给我们争取到了这一特权完全是为我们好,也许是我太自由放任了……无论如何,我们连吃饱的自由也没有了……”

埃克托不再听他说话已经有一会儿了。他忐忑不安地想到奥尔唐丝,她缺乏耐心,大概已经着急了。他看了看表,自己就餐的时间快到了,不能再耽搁。这个奥古斯特样子阴森可怕,别人都直朝他们看。埃克托付清账单,搀起表兄弟的胳膊,把他拉到门外。小老头儿现在一声不吭,显出酒足饭饱后的迟钝神态。他们走到挂着黑纱的家门前的时候,埃克托往他手中塞了一张钞票:“拿着吧,遇见奥尔唐丝的时候,别跟她提起。”说罢,他赶紧溜了。尽管身体肥胖,他几乎是跑着回家的。

这时,小老头儿钻进冰冷的房屋,并随手关上了大门,多年以来,杜普鲁伊家的贵妇人就在这里保持了她们的身份。

2月的一个早晨,警察局打电话给埃克托·贝拉德先生,说有个名叫奥古斯特·杜普鲁伊的人,他的邻居听到猫叫,好像还闻到一股可疑的气味,便去报警。锁匠把门打开,人已经死了三天了。检验尸体的结果表明不需要另行调查,应该是饿死的,属于正常死亡。

埃克托反复说着:“我就来,我马上就来……”他的手有点儿哆嗦。他眼前仿佛有两个形象重叠在同一张底片上:先是奥古斯特老头儿的卧室,一只外来的猫倒毙在那张凌乱的床上;接着是在阳台上,一个正在休假的小伙子在灿烂的阳光下光着上身,交叉双臂,每只手里握着一个哑铃,他便是小杜普鲁伊。

奥尔唐丝将听筒挂好,说道:“可我们给了他必需的钱,不至于饿死呀。钱啊,该花的就得花。”她毅然决然补充说,“我们把他的遗体运到朗格瓦朗去。这样,首先可以堵住那些恶人的嘴,其次杜普鲁伊一家也能得到团圆。这可怜的奥古斯特,倘若他事先知道能跟他母亲、厄多克西、爱玛永远相聚在一起,他一定会很高兴呢!”

埃克托问:“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