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盗巴拉巴
[瑞典]拉格奎斯特
帕尔·费比安·拉格奎斯特(1891~1974),瑞典诗人、戏剧家、小说家。他出身于瑞典斯莫兰省一个劳动者家庭,父亲是铁路局的职员。他早年求学期间曾与立体主义艺术结下不解之缘,亦深受现代主义文学观念影响。拉格奎斯特一生致力于写人类的善与恶这个主题,他的文学创作所追求的是主题的伟大与象征。主要作品有诗集《苦闷》,剧本《疯人院里的仲夏夜之梦》,小说《侏儒》《大盗巴拉巴》等。1951年,“由于他在作品中为人类面临的永恒的疑难寻求解答所表现出的艺术活力和真正独立的见解”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大盗巴拉巴》是拉格奎斯特的代表作品。小说取材于《圣经》里的一个故事,讲述的是一个叫作巴拉巴的圣徒,从开始无赖的一生到面临死亡,最后真正明白了上帝对信徒爱的真谛,于是心甘情愿地信服并伺服于全能的主的故事。这个关于基督教爱与信仰的故事还包含反抗强权和暴政的主题。
巴拉巴年龄大约30岁,体格非常壮实,但面色显得有些焦黄。他长着红胡子和黑头发,眉毛也是黑黑的,两眼炯炯有神,一只眼睛下面有一道深深的疤痕。这天因为有人即将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巴拉巴跟着众人穿街过巷来看热闹。他站在这座作为刑场的小山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吊在中间十字架上的那个人。那人脑袋低垂,呼吸艰难,一副离死不远的样子。其实巴拉巴本应为这看到的一切感到庆幸才是,因为他曾和这个囚犯一道被抓,而且两个人都判了死刑,但是巴拉巴却奇迹般地无罪释放了。这件事的蹊跷谁也说不清楚,因为他们完全可以随心所欲地抓人,放掉其中一个也并不奇怪。就在人们给巴拉巴松开锁链的当儿,他看到另外那个人已经背上了十字架,在兵士的簇拥下押出拱门。巴拉巴也就从这同一道拱门走了出去,在他后面跟着。那个看上去像是囚犯母亲的农村妇女,也神情严峻,面色阴沉地跟在后面,并不时地用手背擦着嘴鼻。这一点要是换成巴拉巴,恐怕就不会有如此场景了,因为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巴拉巴连听也不曾听说过。所以假如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是他,绝不会有多少人为他洒泪的。
现在那个人的头稍微抬起了一点儿,那瘦削无毛的胸部因为喘息不断起伏,他舌头舔着焦干的嘴唇。忽然一下子山头全部黑了下来,好像太阳的光消失了一样。就在那黑暗之中,那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高声喊道:“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你为什么离弃我?”
那时正是正午时分啊,那种光景离奇诡异,不可名状。兵士们吓坏了,急忙抓住了武器。后来天又开始亮了,完全就像是曙光微露一般。那个人就这么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他们把他从十字架上取了下来。巴拉巴在后面跟着,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园子里,他们把死人放进了一座在磐石上凿出来的坟墓里,在墓旁祷告了以后,就把一块大石头滚到墓口前面。巴拉巴走到墓前站了一会儿,向耶路撒冷走去了。
巴拉巴是在大卫门内沿街走了没多远时碰上那个兔唇姑娘的。对于再次见到他,这位兔唇姑娘感到非常意外,她以为他早就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了呢。他们两人一路走着,来到一个像黑洞似的开着的门口,一个胖女人冲了出来,把他们两个人都推了进去。巴拉巴受到了两个男人和三个女人的欢呼相迎。他们极想知道他要什么时候重回山上,还告诉他现在的巢穴在什么地方。
女人们兴致勃勃地谈起那个顶替巴拉巴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人。听人说,这个人深通经文,到处做预言,显神迹,说过圣殿要倒塌,耶路撒冷要被地震毁灭,随后天地都要被大火烧个精光之类的话。他大多时候都和穷人混在一起,还总是答应他们说,穷人要进天国,连娼妓也可以。这些话不能给人丝毫安慰,只会让他们全都觉得太可笑。
那个兔唇姑娘紧张地听大家讲述起那个人来。巴拉巴把吃剩下来的东西递给对面的兔唇姑娘,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然后就冲出了屋子。大家这样趴在那里又是喝酒,又是亲热,他们就这样狂喝滥饮直到暮色降临。而巴拉巴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代替他受死的人,以及行刑场那突如其来的黑暗,他感到了一丝畏惧。
第二天,巴拉巴在城里四处溜达,碰到许多熟人、朋友和对头,大多数人对于他的出现都震惊万分,大家诧异的是钉死在十字架上的人并非是他。通向圣殿去的那条路上有一道柱廊,巴拉巴走了进去。里面已经有几个人靠墙凑在一起,低声说着话。巴拉巴忽然听到他们谈论的竟然是那个人,那个昨天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人,“他说过好多次,一定要为我们而受难,为我们而死。不过他会回来显示他的一切荣耀的。他要从死里复活!在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听到这样的话,巴拉巴虽并不相信,但还是感到非常害怕,随后他立起身来,走上了街头。
日出之前,巴拉巴隔着大路,在那对着坟墓的地方,蜷伏在一丛柽柳后面。他想亲眼看看那件事。天渐渐亮了,巴拉巴惊奇地见到坟墓竟是空的!他从藏身之处爬了出来,想对这座坟墓好好察看一番,看到的竟是那个兔唇姑娘。他听到她在那里自言自语:上帝的儿子复活了。他发现,两人上次分手以后,她已经信仰了那个她称之为上帝的儿子而他则只是称之为死人的人。
巴拉巴在城里只是东逛西逛,毫无目的,碰上那位被钉了十字架的拉比的信徒们,他总要停下来和他们谈上一会儿,向他们问问那种奇怪的,他自己都不是全然了解的教义。他们坚信他们的主已经从死中复活,很快就会率领一群天使来建立他的王国。他们有他们自己的兄弟、他们的生活和圣餐,那时他们一起掰着面包,像一个大家庭似的。因为这些原因,巴拉巴渐渐变得像另一个人似的。有一次巴拉巴无意中走过一间屋子,那不过是一个低矮的地窖,他偷偷溜了进去,蜷缩在靠近门口的一个角落里。他发现站在一缕光线下面的,是一个长着一大把红胡子的加利利人。尽管他所说的话事实上没有一点儿出奇之处,大家却还是洗耳恭听。他谈了一会儿他的主,说信他的人会为他而受迫害,一旦真的发生了这种事情,大家要尽其所能地好好忍受下去,要想到主本人所受的苦。接着又是几个人做见证,感情之充沛使得集会在进行中一直处于亢奋的状态。而此时的巴拉巴则开始信仰他们所说的这一套东西了。
忽然,他看到一道光线下面站着那个兔唇姑娘,手按在平坦的胸前,抬起了惨白的脸。她瓮声瓮气地叙说了对她的救世主的信仰。由于站在这么多的人面前,她显得神经过于紧张,她说到后来的话多少使人感到有些肉麻了。大家互相望望,神态很不自然,好像是在说她对他们的事情开了一场玩笑。主持者之中有一个人这时站起身来,宣布大家可以回去了。巴拉巴抢在别人前面溜了出去。
兔唇姑娘被人指控散布歪门邪道判了刑,兵丁们把她押送到城南不远处的那个用来砸死犯人的坑里去,准备对她进行宗教迫害的侦讯。到了坑的所在地,那些狂乱骚动的群众就沿着坑边四下分布开来。兔唇姑娘站在下面,等待着那即将发生的事情。
行刑官大喝一声肃静,然后让一名大祭司的代表宣读死刑判决和判决理由,说话间,由指控该女子的那个人扔出第一块石头。尽管这个指控人并不清楚自己和这个受刑人之间有什么仇恨,但他还是俯身拾起一块锋利的大石头向兔唇姑娘猛投过去。正当人群发生一阵狂野的欢呼声时,巴拉巴走到指控人旁边,将一把匕首插进了他的身体。事情之快,没有一个人觉察到,何况大家都忙于向那个遭难者扔石头呢。
到了诸事完毕,近旁的人发现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死在那里,同时还看到有一个人在葡萄园中间飞奔。见此情形,几个兵丁迅速追了上去,但是没能找到那个人,好像大地把他给吞没了一般。这天天黑,巴拉巴又偷偷回到坑边,带着兔唇姑娘的尸体走了。
有一天早晨,巴拉巴失踪了。关于他的命运,有一些人认为他当了一帮强盗的首领,而且对落到他手中的人,不论是犹太教徒还是基督徒,都极其残酷。当然,也有人知道确切的消息:他在塞浦路斯岛上的铜矿中度过了几年。至于他为什么被捕,而且被判处人所能想象的最残酷可怕的刑罚,即被送到那座铜矿上去,那就不得而知了。巴拉巴在铜矿上认识了奴隶沙哈克。奴隶们都是成对锁在一起的,而巴拉巴和沙哈克这一对就永远要在矿井深处并肩劳动了,尽管他们似乎彼此颇能相合,甚至还互相帮助对方熬过这苦役之罪。
有一天,多半出于无意,巴拉巴偶然说起他是希伯来人,出生于一个叫作耶路撒冷的城市。沙哈克问他是否知道有一位在那里居住和工作过的拉比。巴拉巴知道他指的是谁,于是就把这件事全部叙述了一遍。他还提到了他在那个场合看到笼罩着那人的那道异乎寻常的光。沙哈克不胜惊异地听着,纯朴天真的大眼睛盯住了对方。这可能吗?他本人竟能和一个有这样的经历而且与主那样接近过的人锁在一起?他简直高兴得有些得意忘形了。
他给巴拉巴看了他挂在颈项上的那块作为奴隶标记的圆牌的反面,有几个奇怪的符号。沙哈克解释说,这些符号就是那个钉死在十字架上的人,也就是救世主和上帝的亲生子的名字。刻上这些符号,就是说他已经属于上帝的儿子,是他的奴隶了。
巴拉巴沉默了好几天,然后用一种很奇特的带着颤抖的声音问沙哈克,他是不是也要在他的圆牌上刻上那样的符号。沙哈克自然愿意。终于刻成了,两人都跪了下来,向他们的主,一切受压迫者的救世主和上帝,热烈地祷告起来。督察看到他们那样趴着,奔上前来把他们打了个半死。这就是巴拉巴第一次为了那个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人所受的苦。随着岁月的流逝,在愿意把救世主的名字刻上他的那块奴隶身份的圆牌之后,巴拉巴只祷告了不多的几次,后来就再也没有祷告过了。
一个督察问沙哈克为什么祷告,沙哈克做了一番解释。此后,这位督察走过的时候,常要停下来和沙哈克说话。他要把这个信仰那位未识之神的奴隶从这矿上弄走。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此后不久,沙哈克和巴拉巴被解除了锁链,带到了矿外做工。一天早晨,监工宣布巡抚要亲自召见沙哈克和巴拉巴。巡抚问了他们原籍何处,因何判罪,又是怎样离矿的。他们都一一做了回答。后来巡抚站了起来,走到沙哈克面前,拿起这个奴隶的圆牌,看着背面刻着的秘密符号,念道:“耶稣基督。”随后又问道:“你为什么要把他的名字记在上面?”“因为我是属于他的,我属于主,我不能放弃。”沙哈克这样回答。这让巡抚非常生气,他决定让沙哈克为了自己的信仰去死。接着,巡抚走过去站到巴拉巴面前,同样翻转他的奴隶身份圆牌,问道:“你也有信仰吗?”巴拉巴摇摇头。这位巡抚拔出短剑,用剑头画去了巴拉巴圆牌上的“耶稣基督”几个字。沙哈克被警卫带走了,而巴拉巴还留在那里。巡抚对巴拉巴的这种明智之举大加赞许,另派较好的活给他干。
被卫兵带走的沙哈克不久就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了,没有人知道他究竟犯了哪一条罪,当然也没有人想知道。巴拉巴躲在不远处的木芙蓉灌木丛后面看到了这一切。他跪了下去,仿佛是在祷告似的。但他没有对着他所祷告的对象。他用双手蒙住自己那张饱经风霜、胡须花白的脸,他看来是在哭了。
后来这位巡抚告老还乡,回罗马去安度晚年了。他把自己认为要使唤的奴隶都随身带走了,其中也有巴拉巴。一天,在奴隶们所住的地下室里,巴拉巴蜷缩在黑暗之中。他梦见自己和一个躺在身旁的奴隶锁在一起,不过却看不出那人是谁。
“你在为什么事祷告?”他问那人。
“我在为你祷告。”那奴隶在黑暗中以一种很熟悉的声音回答道。
这时巴拉巴老是觉得眼里饱含着热泪。可是醒来的时候,他发现原来自己并没有和什么人束缚在一起,根本没有和世上的任何东西束缚在一起。他身上的圆牌上固然刻着上帝的名字,但可惜的是已经被划掉了。
罗马有许多基督徒,他知道他们常在那些祈祷屋和城内各处的兄弟会里集会。近来因为害怕受到迫害,他们的集会显然不得不为了保密而改在别处进行。有一天傍晚,巴拉巴无意间听到两个奴隶谈论着第二天傍晚兄弟们要在马卡西·卢西乌斯家的葡萄园里举行一次集会的消息。原来,这个葡萄园里有一个通向犹太人地下坟场的通道。
第二天傍晚,巴拉巴冒着生命危险偷偷溜出了府邸,找到了那个葡萄园,走进了地下通道。他发现这里一点儿光也没有,除了他本人以外,没有一个人。当然,有的也只是死人。哪有什么集会?巴拉巴顺着夜色中的大道走回城去,感到异常孤独。确实,无论天上人间,他都是孑然一身。有一次,也只有一次,他曾经和另外一个人结合在一起,但那只是用铁链才结合起来的,他开始无比思念死去的沙哈克。
巴拉巴在一处街角拐了弯,觉得有一股烟味扑面而来。他急忙奔过去。“起火了!起火了!”在一处交叉路口,他看到一条支路上也着了火,火势更为猛烈。接着,他忽然听到稍远处有一片喊声:“是基督徒!是基督徒!”
是的,正是基督徒干的!是基督徒在放火烧罗马!是他们在向整个世界放火!这时巴拉巴才明白他们刚才为什么不在城外那地方会合,原来都在这里向这令人讨厌的罗马、向这令人讨厌的整个世界放火!他们的日子已经到了!他们的救世主已经降临了。那个钉死在十字架上的人已经回来了,现在他是真正在显示他的威力了。而他巴拉巴自然得去助他一臂之力!
巴拉巴取来一根又一根燃烧的木头,跑去扔进一处处新的地方。火势在蔓延,把周围烧成了一片火海。整个世界都起火了!
因为这次大火,大量的基督徒都被逮捕了,他们被关在位于朱庇特神殿地下的监狱里,巴拉巴也在其中。他是当场被抓住的。法官完全明白,他们并没有干这种事。因为自从有了警告,说是会有一场宗教迫害以及他们在地下坟场的集会地点被人告发,他们就没有出过门,所以他们是无辜的。狱卒打开门,一边骂着粗话,一边把给犯人吃的食物掷给他们。
巴拉巴正好坐在被门口的光线照着的地方,那狱卒一眼就看到他了。
“那个发了疯的蠢货在这里!跑来跑去在罗马放火的就是这个家伙!尽管你们都比他狡猾得多,可惜他蠢得厉害,说自己是个基督徒!他接受审讯的时候都这样招供的呢。”狱卒大声喊道。
“我们不认识他。”他们彼此之间低声议论道,“假如他是我们中间的人,那么我们肯定应当认识他。”别的犯人转脸看他,感到万分惊讶。
狱卒走到巴拉巴面前,把他的奴隶身份圆牌翻了个面,“瞧这个,这不是你们的那位上帝的名字吗?”说着,狱卒龇牙一笑,出去了。
有一个人抢先上前抓住那块奴隶身份圆牌,再仔细看了一下,他们看出刀尖刮出的线条。“为什么要划掉主的名字?”
巴拉巴不回答。
一个老人来到巴拉巴这里。那颗结实的大脑袋上,头发长而稀疏,与那垂在胸前的胡须一样,都已经白了。他对巴拉巴久久注视了一番,偶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他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突然他大声吼道:“他就是巴拉巴,就是顶替主得到释放的那个人。”
尽管巴拉巴不惯吐露心曲,他们还是进行了交谈。老人既弄清楚了主的名字何以被划去,也弄清楚了巴拉巴何以要帮着在罗马放火。原来他是想帮他们和他们的救世主向整个世界放火。老人苦恼地摇摇白发苍苍的脑袋。
“你是给这个尘世的统治者帮了忙,你的奴隶身份圆牌上说你是属于他的,而不是属于圆牌上被画掉了名字的主。我们的主是爱,而不是恨。”大家在听了最后那几句话后,默默地离开,老人叹了口气,也随着他们走开了。
巴拉巴又独自坐着了。这些无辜的基督徒被押出去钉十字架了,两人一对,用铁链锁在一起。因为数不成双,所以巴拉巴就走在行列的最后,没有与任何人锁住。也就恰巧钉在一排排的十字架之外,谁也没有对巴拉巴说话。
夜色降临的时候,钉在十字架上的人已经死了,只剩下巴拉巴独自挂在那里,倒还活着。他感到死亡已经临近,就在黑暗中说出了一句话,好像是在对黑暗诉说似的:“我把灵魂交付给您了。”说完他就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