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浪子回家

浪子回家

[法国]安德烈·纪德

安德烈·纪德(1869~1951),法国著名作家。他生于巴黎,父亲是巴黎大学法学教授。纪德童年在诺曼底孤独地长大,非常年轻的时候便成为多产的作家。此后的主要代表作品有《伪币制造者》《窄门》和《田园交响曲》等,而正是这小说三部曲给他带来广泛声誉。这几部小说也可以说体现了他追求生活快乐和幸福的历程。纪德的思想在西方具有重要的影响力,成为西方在现实的压抑下痛苦地追求真诚和自由的心灵后必不可少的重要参考。他除了小说、游记外,还发表了多卷文学评论集,如《借题发挥集》《新借题集》《偶惑集》等,展现了自己全面的艺术能力。“为了他广包性的与有艺术质地的著作,在这些著作中,他以无所畏惧的对真理的热爱,并以敏锐的心理学洞察力,呈现了人性的种种问题与处境”,他于1947年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

《浪子回家》是安德烈·纪德的短篇小说代表作。小说表面上是改写自《圣经》中耶稣说的一段有关“浪子回头”的著名比喻,但他在故事的改写中加入了自己的思考,从而彰显出人性中不安分的永恒主题:对不可知的世界的执着探寻。

我在这里暗自扬扬得意地画下了耶稣基督训告我们的寓言,这意思就像过去三联画中所表现的主题那样。这使我变得有些模棱两可了,激励我的到底是自己的灵感还是神启的因素呢?我不想证明是神战胜了我,还是我战胜了神。不过,倘若读者想要在画中探寻我有没有虔诚之心的话,他或许不会白费功夫。犹如画中那个角落里的捐赠人一样,我双膝跪地,对那个浪子俯首帖耳,和他一样地笑着。是的,我喜欢他,泪水不由自主地充溢了我的眼眶。

浪子

在长时间的背井离乡之后,对那些奇思异想感到厌倦,不再感到丝毫兴趣的时候,颇有些偏执自负的浪子终于在穷困潦倒中想起了他的父亲;想起了那间并不太小、母亲总是俯身在他床前的屋子;想起了那个由潺潺流水浇灌的花园,花园被禁锢着,而他一直想从里面逃出来;想起了他那刻薄的哥哥,他从不喜欢这个人,但他哥哥仍然掌握着他那一份财产,这份财产是浪子无法带走、无法挥霍的。男孩承认自己没有找到幸福,甚至未能延长在寻求幸福的过程中产生的那种无目的的激动。他暗自揣测着,“假如我的父亲以为我早已不在人世间,那么他即便因为我犯了错而大发雷霆,可能也会因为能再一次见到我而欣喜若狂的。那么,如果我风尘仆仆地回到他的身边,毕恭毕敬、低头弯腰地向他深深施礼,并对他说‘爸爸,我对苍天和您犯下了大罪,现在我应该怎么办’时,他会不会用手扶起我,说:‘到屋里来谈好吗,孩子?’”想着想着,男孩已情不自禁地怀着一颗虔诚之心踏上了还乡的路。

当他终于从山顶上看到家里房屋上空的冉冉炊烟时,已是黄昏时分了。然而他却在等待着夜幕降临,以便能让夜色掩盖住他那副落魄的寒酸相。他听到了父亲从远处传来的声音,这让他的腿有些不听使唤了。他瘫倒在地,用双手捂住脸,因为他感到羞愧万分,他明白他是有法律继承权的儿子。他饥肠辘辘。在他褴褛衣衫的一个褶缝里,还残留着一把甜橡子。这是他给人喂猪时的饲料,也是他用来充饥的食物。他看到了家里准备晚饭的情景,辨认出了母亲走到门口的背影……他再也抑制不住了。他连滚带爬地冲下山,跑到院子里,他家的狗一时没能认出他,朝他汪汪直叫。他不得不向用人们说明身份,用人们半信半疑地走去禀告主人。他到底回来了!

毫无疑问,老父亲一直在企盼着浪子回家,因为他一眼就认出了儿子。父亲张开双臂。男孩跪倒在父亲面前,左手捂着额头,同时伸出右手乞求原谅:“爸爸!爸爸!我对上天和您都犯下了大罪。我不配做您的儿子。就把我当成您最卑微的仆人吧,让我在这所房子里找一个角落做栖身之地吧。”

父亲搀他起来,把他搂在怀里。“我的儿子,祝福你今天回来的这个日子吧!”父亲悲喜交集。他一边吻着儿子的前额,一边抬起头来,朝着他的用人们说:“把最好的长袍拿出来。给他穿上鞋,戴上贵重的戒指。把栏中最肥的小牛宰了,为我活着回家的儿子准备欢乐的宴席。”

鉴于浪子回家的消息流传得很快,因此宴席准备工作的节奏明显加快了。父亲不愿意听到别人说:“妈妈,咱们为之伤心落泪的儿子又回到咱们身边来啦。”大家以唱赞美诗一样的心情欢迎浪子回家的情景使老大深感不安。他之所以坐下来赴宴,是因为父亲邀请了他,并强制性地敦促他入席。由于连地位最低下的仆人也受到了邀请,所以坐在客人们中间的老大多少有些怒形于色。为什么给回头浪子的荣耀会胜过他这个从未越过雷池一步的人呢?他这次入席完全是遵从父命,而不是表示对浪子的爱。他同意赴宴是为了照顾弟弟的面子,他可以让他高兴一个晚上。何况父母还答应他第二天将严惩弟弟。他自己也想狠狠地教训弟弟一顿。

在一阵欢乐之后,火把熄灭,盛宴告终。仆人们忙着收拾碗筷。就在这个宁静的深夜里,当一个个疲惫不堪、酒足饭饱的人都进入梦乡之际,在浪子隔壁的房间里,我知道一个人——浪子的弟弟正在辗转反侧,睁着眼熬了一个通宵。

父亲的责怪

我的上帝呀,今天我就像个孩子一样,满脸泪水地跪在您的面前。假如我还能记得,并在这里转述您讲的那些给人以教诲的寓言的话,那是因为我知道您的浪子是何许人。在他身上我找到了自己的影子。有时,我的内心深处听到了,而且悄悄重复着他在极端痛苦中说的那些话。您使他喊出:“我父亲众多的仆人皆享有绰绰有余的面包,而我却眼看着就要饿死了!”

我想象着那位父亲的拥抱,我的心融化在这温柔的爱怜之中。我想到了早期经历过的一种苦恼!总之,我想象到了各种情景。我相信:我是在浪子从山顶上再次看到他弃之而去的那座蓝屋时唯一感到心律加快的人。当时是什么阻止我飞跑着冲进家门的呢?家里人正盼着我回归呀。我能看到他们正在准备着的小肥牛……等等!先别急着准备欢宴!浪子,我在为你设想,先告诉我欢迎宴会后的第二天,你父亲都对你说了些什么。即使老大迫不及待地促使您申斥我,爸爸,也让我不时地从他的话语中听到您的声音吧!

“我的孩子,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我真的离开过您吗,爸爸?您不是一直伴随着我吗?我从未停止过对您的爱。”

“咱们开门见山地谈谈吧。我有让你容身的房子。它是为你建造的,我们家族世代辛劳,父子相传,你可以心安理得地住在里面,一切应有尽有,这是多么舒适安逸啊!而你,房子的继承人,我的儿子,为什么偏偏要弃家而去呢?”

“因为房子束缚了我。房子与您不能画等号,爸爸。”

“房子是我建造的,而且完全是为你建造的。”

“啊!您以前没对我说过这些,我倒是听哥哥说过。您建造了一切,包括房子和其他的东西。房子是别人动手盖的,财产列在您的名下,这我知道,不过您没亲手动过一砖一瓦。”

“人需要有个安乐窝。心高气盛的孩子!你能睡在大街上吗?”

“您这样做是出于虚荣心吗?有些人家穷得盖不起房子。”

“他们是穷人。你不穷。没有人肯放弃他的财富,我要让你比所有的人都富有。”

“爸爸,您知道,我离家的时候把一切能拿走的值钱东西都带上了。何必再牵挂那些搬不动带不走的财物呢?”

“你把带走的东西全挥霍了。”

“我用您的金子换取欢乐,把您的教导当作耳边风,我的纯洁化成了诗,禁律转成了欲望。”

“这就是你节衣缩食的双亲在你身上倾注心血,用美德教育的结果吗?”

“所以,在一种新火焰的点燃下,我或许会发出更明亮的光。”

“想一想摩西在神圣的丛林上方看到的那种纯洁的火焰吧。它燃烧,但并未消耗。”

“但我知道有一种爱会消耗。”

“我要让你知道有一种爱是永恒的。分别了这段时间之后,你还剩下些什么情感呢,我的浪子?”

“那些欢乐的记忆,以及随之而来的穷困。在贫穷中我觉得离您近了,爸爸。”

“只有穷困潦倒才能把你送回到我身边来吗?”

“这很难说,很难说。在干燥的沙漠中,我领略了口渴的滋味。”

“穷苦使你更加深刻地懂得了富有的可贵。”

“不,不是这么回事!难道您就这么不理解我吗,爸爸?我那颗空虚的心变得充实了。我以物质的代价赢得了热情。”

“那么,在你远离我的时候,你觉得自己幸福吗?”

“我觉得您一直都在我身边,我没有与您分离过的感觉。”

“那你就告诉我,是什么让你回头的呢?”

“我说不清。可能是懒惰吧。”

“你说是懒惰,我的孩子?怎么?不是因为爱吗?”

“爸爸,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我从来没有像在沙漠里那样深深地爱过您。我已经厌烦了每天早晨到处寻找食物的日子,在家里待着至少吃饭不成问题。”

“是呀,有用人为你做饭。这么说,是饥饿把你带回家来的。”

“除此之外,还有胆怯和疾病。毕竟,吃食无着落的生活使我衰弱了。因为我赖以充饥的是野果、蚱蜢和蜂蜜。我越来越忍受不了那种最初激起我热情的烦闷不安了。夜间,在我感到寒冷的时候,我想起了在父亲家里蜷缩在热被窝里的舒适安逸。在我挨饿的时候,我想起了父亲家里食之不尽的美味佳肴,我懦弱了;感到勇气不足,势单力孤,终于难以再坚持下去,因而产生了回来的念头。”

“这么说,昨天的小肥牛似乎对你起了作用吧?”

说到这里,浪子一下子扑倒在地,抽噎起来,他的脸几乎触到了地面。

“爸爸!爸爸!猪吃的甜橡子的余味仍在我口中,什么也不能把它驱走。这种味道永远也不会消失。”

“可怜的孩子!”父亲一边起身一边说,“可能我刚才说的话有些太生硬了,是你哥哥要我这么做的。是他在发号施令,是他一定要我转告你:离开这个家,你就没有靠山了。你听我说,你是我的孩子,我了解你的性格,我知道是什么迫使你去外边流浪的。我一直在路的尽头等你,只要你一声呼唤,我就在你需要的地方。”

“爸爸!当时我不进这个家也能找到您吗?”

“假如你已精疲力竭,你最好还是回家来。现在你去吧。回到我为你安排好的房间。今天就先说这些。休息一下,明天去找你哥哥谈谈。”

老大的训斥

开始时浪子想发一通火。

“大哥,”他先开口,“咱俩一点儿也不像。哥哥,咱们毫无共同之处。”

老大开口道:“这都怪你啊。”

“干吗推到我头上?”

“因为我过的是规规矩矩的日子。是你自己,或者说是傲慢的种子,造成了这种区别。”

“这么说区别就在于我的过失?”

“让你回心转意的只能是高贵的门第,其他都是微不足道的。”

“我害怕吃苦。你所打算压制的,恰恰正是从父亲那儿承袭来的。”

“不是压制——是掠夺,我说过的。”

“这我懂。反正都一样,所以我才放弃了德行。”

“而这正是我现在从你身上看到的东西。你必须扩大这些品格。你要理解我。这并非是贬低你,我认为这恰恰是抬举你。你的肉体与灵魂中最变化不定、最桀骜不驯的成分需要由此和谐地协调一致。以你身上最恶劣的品质辅助最优良的德行滋长,最佳的要屈从于……”

“我在沙漠中也寻觅过,好在我已经发现了高尚的品德。或许与你向我推荐的没有什么不同。”

“实话告诉你吧,我是想把这种品格强加在你头上。”

“父亲对我讲话也没有这么苛刻。”

“我知道父亲对你说了些什么,那是笼统的。他已经不再能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了,别人让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我很了解他的思想,我是用人们最好的解说员,谁想领悟父亲的意思就得听从我的解释。”

“没有你的解释我反而更容易了解他。”

“这是你的看法,你对他的理解是错误的,对他的理解只能有一种。只能听从他的一种意见,爱他的方式亦只有一种。因此,咱们应该共同用这种爱来爱他。”

“在他的这所房子里吗?”

“这种爱使迷途的羔羊回返。这一点你可以理解,你不是回来了吗?现在你告诉我,是什么让你离家出走的?”

“我非常明确地意识到这所房子并不是我的整个天地。我本人完全不是你要我成为的那个样子。我不知不觉地想象着另一种文化、别的国土以及通向那边的路,一些从未涉足过的路。你想象自己就是那些路的探索者。于是我就离开了。”

“你设想一下,要是我也和你一样,也从父亲的房子里逃走的话,会出现什么情况呢?仆人们和盗贼就会进来强取豪夺房子里的财富。”

“我不在乎这些,因为有另外更高的价值存在。”

“这是你的虚荣心在作怪。我的兄弟,无拘无束的日子该告一段落了。假如你现在还不明白的话,日后你将会弄懂人类是从何等混沌之中挣脱出来的。这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精神支柱一旦倒塌,他便会拙笨地重新跌落回去。你自己别来学习这一课了。要是不加制止,意志稍一薄弱,你身上的纪律性就会让位于无政府主义。你永远也搞不清的是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参透红尘。既然我们已经有了样板,就以此为戒吧。天使对灵魂说:要把握住你已经有的东西。他还说:谁也不能把你的王冠脱掉。你拥有的财富就是你的王冠,要忠于别人,忠于你自己。僭越者正窥视着你,惦记着你。他无处不在,他徘徊在你周围,甚至就隐藏在你身上。抓牢你的王冠吧,兄弟,抓牢点儿。”

“许久以前我就放手了。现在已经收不拢啦。”

“不,你能拢住。我将助你一臂之力。你不在的时候由我替你照管。”

“还有,我能领会神灵的意图。你没把他的话说完全。”

“你说得对。他还说:我要在神圣的殿堂里为意志坚定的人设立限制,他不能再出去了。”

“不能再出去了,这句话正是我所惧怕的。”

“假如是为了他的幸福呢?”

“哦!我明白了。可我已去过那个殿堂了啊。”

“既然你已回来,就说明你已经认识到当初的离开是错误的。”

“这我知道,知道。我确实回来了。对此我没有异议。”

“你还到别处找什么好东西,现有的这些还不够吗?或者我可以把话说得更透彻些,就在这里你才能找到你要的财富。”

“替我守着家产。”

“你那一份没能挥霍掉的家产,也就是咱们都有的那份不动产。”

“除此之外,我个人就一无所有了吗?”

“是的。或许父亲仍然同意给你那份特别的礼物。”

“我只需要这些,这些就够了。”

“瞧你有多么傲慢啊!这不由你来决定。这份礼物在你我之间尚不知属谁呢。我劝你还是放弃的好。你得到的那份财富已经使你堕落,你即刻就把它们挥霍光了。”

“另一份我带不走。”

“因而你发现这一份是动不了的。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在这所房子里好好休息一下。”

“这再好不过了,我已疲惫至极。”

“祝你睡个好觉。去睡吧,明天妈要找你谈。”

母亲

心中仍然对兄长的话存有反感的浪子啊,打开你的心扉畅所欲言吧。当你躺在母亲脚下,感到她的手的抚慰时,心中是何等的甜美!

“你为什么离开我这么久?”

你回答时泣不成声。

“你干吗哭呢,我的儿子?你总算又回到我身边来啦。在盼望你回来的那些日子里,我的眼泪都快流干了。”

“您一直在等着我吗,妈妈?”

“我从未对你失望过。每天晚上上床之前,我总是想:要是他今晚回来,他能打开门吗?躺下很长时间我都睡不着。每天清晨我醒来之前,我总是想:今天他还不回来吗?然后我就祈祷。我祈祷得那么虔诚,你不可能不回来。”

“是您的祈祷催促着我回家的。”

“别因为我而微笑,孩子。”

“噢,妈妈,我是很卑微地回到您身边的。您瞧,我把额头贴在您的心脏之下!我昨天的每一个想法今天都变得空洞了。当我靠近您的时候,我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要离开这个家。”

“你不会再离开了吧?”

“我不想再考虑这件事了。什么也不想啦,甚至连我自己,也不想考虑。”

“那么,你觉得离开我们幸福吗?”

“我不是去寻求幸福安乐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是去寻找真正的自我。”

“啊!你这个当儿子、做兄弟的人呀。”

“我同我的兄弟们不一样。咱们别再谈这些了,反正我回来了。”

“好吧,这些话咱们以后再说吧。别以为你的兄弟们和你有多大的差别。”

“所以我的一个想法就是要和你们大家一样。”

“听你这么说就好像是毫不介意似的。”

“没有比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更令人心烦的了。最后,漂泊流浪使我疲惫不堪了。”

“你成熟了,这是显而易见的。”

“我吃尽了苦头。”

“我可怜的孩子!毫无疑问,你不可能每晚都有床睡,每顿都有饭吃吧!”

“我找到什么吃什么,通常是以蔬菜或烂水果充饥。”

“你只是肚子受了点儿委屈吧?”

“正午的烈日、夜半的严寒、流沙,以及刺伤我双脚的荆棘,所有这一切都未能阻止我,但是我没有把这些告诉我哥哥,我不得不隐瞒。”

“你为什么隐瞒?”

“坏心肠的主人使我的皮肉受苦,这伤害了我的自尊心,连肚子也填不饱。那时我想:好歹凑合着活下去吧!梦中我思念着家乡,于是我就回来了。”

浪子又一次低下头,母亲用手指温柔地抚摸着他。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是已经告诉您了。学我哥哥的榜样,管理家产,娶妻生子,好好过下半辈子。”

“听你说话的口气准是有心上人了吧。”

“没有,您选中了谁就是谁,就像对我哥哥做的那样。”

“我要挑个你喜欢的人。”

“这又有什么差别?我心中有过选择。我已放弃了促使我离开您的自负。还是您看着挑吧,我服从就是了。我的孩子们也将学会服从。这样,我的冒险就不是一无所获了。”

“你听着,此时此刻有一个孩子需要你去规劝。”

“您这是什么意思,这个孩子是谁?”

“当然是指你弟弟,你离家时他还不满10岁,现在你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他……”

“说下去,妈妈!使您担心的是什么?”

“你能在他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因为他此刻的表现和当年离家出走的你有些像。”

“像我?”

“像当时的你,而不是今天的你。”

“他会怎么变呢?”

“变成你很快要变成的那种人。去找他聊聊,他肯定会听你这个浪子的话。告诉他路途上那些让你灰心丧气的事,别叫他再去冒险了。”

“是什么令您如此为我弟弟担心呢?或许我和他只不过是表面相似而已。”

“不,不!你俩的相似不仅是表面的。我现在为他担心是因为我当时对你注意得不够。他大量阅读书籍,看的不是些什么好书。”

“就这些情况吗?”

“他总爱趴在花园的最高处。你心里很清楚,从那儿可以看见墙外的田野。”

“这我记得,还有别的吗?”

“他同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比在农场里还少。”

“他在那儿都干些什么呢?”

“没发现他干了什么错事。他不与农户来往,也没有和打短工的人瞎混。这些人和咱们可不一样,有的不是本国人。他和一个从远方来的人交往甚密,这个人给他讲了不少故事。”

“啊!就是那个猪倌吗?”

“就是他。你认识他?……为了听他瞎扯,你弟弟每天傍晚都跟他去猪圈,不吃饭不回家,回来也吃不下东西,衣服上一股臭烘烘的气味。说他也没有用,管严了他就闷闷地发呆。有好几个黎明,趁我们还没起床,他跑出去陪那个臭猪倌一直到大门口,那家伙正要赶猪群出去呢。”

“他知道他不能走。”

“你当时也清楚这一点!有朝一日他会离开我们的,我敢断言。总有这么一天……”

“不会的,我去找他谈谈。妈,您别着急。”

“我知道他准能听你的长篇大论。你没见你回家的那个晚上他是用怎样的眼光盯着你,光彩掩盖了你那一身褴褛衣衫,你爸爸给你穿了一件多么神气的紫袍!我怕他头脑里是非不明,因为他已被你那身破烂衣服吸引住了。我的这个顾虑现在看来似乎有点儿荒唐。我的孩子,要是你事先能够预料到将会遭遇的种种不幸的话,你就不会背井离乡了,对吧?”

“我现在真的说不清当时我怎么下了决心离开您,我亲爱的妈妈。”

“那你就把这一切说给他听听吧。”

“明天晚上我去找他。现在您吻吻我的额头,看着我入睡,就像我小时候您经常做的那样。我困倦了。”

“睡吧。我这就去为你们大家祈祷。”

与弟弟的一夕谈话

在浪子隔壁有一个不算太小的房间,四周墙上空空洞洞。一手提着灯,浪子走近弟弟躺着的床,弟弟正面对着墙。浪子轻声细语地开口说话,以免惊醒了睡梦中的弟弟,假如他已经睡着了的话。

“我想和你聊聊,弟弟。”

“谁也没阻止你。”

“我还以为你已经睡熟了呢。”

“不睡觉也可以做梦。”

“你在梦想些什么?”

“这和你没关系。我不明白自己做的是什么梦,我认为你也不能解释。”

“你的梦就这么奥妙吗?如果你说给我听听,我倒愿意试试。”

“你梦想的时候有选择吗?我的梦自来自往,比我还自由……你来干什么?为什么要来扰乱我的梦?”

“原来你根本就没睡。我是来和你谈心的。”

“你想说什么?”

“什么也不说,要是你用这种腔调盘问我的话。”

“那就再见吧。”

浪子朝门口走去,把灯放在地上,屋子里几乎暗淡无光了。然后,他又坐到床边。在黑暗中,他长时间抚摩着弟弟的头,弟弟面对着墙。

“你对我的回答比我对哥哥还要粗暴。我也对他不满。”

弟弟突然一下子坐了起来。

“告诉我,是哥哥派你来的吗?”

“不,不是他,是妈妈。”

“这么说,不是你自己要来的。”

“我是以朋友的身份来的。”

半坐半卧的弟弟双眼凝视着浪子。

“家庭成员之间怎么可以称朋道友呢?”

“你错怪了哥哥……”

“别当着我的面提他!我恨他,我的整个灵魂都反对他。就因为他的缘故,我才对你这么粗暴的。”

“解释一下这是为什么。”

“你不会明白的。”

“不管明白不明白你都要告诉我。”

浪子用双手摇晃弟弟,弟弟松口了。

“你回家的那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觉。一整夜我都在想:我还有一个哥哥,以前我怎么就不知道……当我站在院子里看到你光彩照人地回来时,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

“天哪,我当时穿得破破烂烂呀。”

“是啊,这我看到啦。可你已经焕发出了光彩。我注意到了父亲的表示,他把一只戒指戴在你手上,这种戒指连咱哥哥也没有。我不愿意向别人打听你的情况。我所知道的是,你是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的。瞧你当时的目光,吃饭时候的目光。”

“举行欢迎宴会时你坐在什么地方?”

“唉!我就知道你当时不会注意到我。在整个宴席过程中,你一直盯着远方,没留心眼皮底下的事。第二天晚上你与父亲谈过话后情况还好,可是到了第三天……”

“接着说下去。”

“咳!你本来可以对我说句话,哪怕一句话,对我表示一下友爱吧?”

“当时你在盼着我这么做吗?”

“盼得都不耐烦了!要是那天晚上你不去找他谈话,不谈那么长时间,你想我还会这么恨他吗?你和他有什么好谈的?你心里肯定有数,假如你和我更相像的话,和他就毫无共同之处。”

“我对他的态度是错误的。”

“怎么可能?”

“无论如何,我在父母面前是有罪的。你知道,我是从家里逃跑的。”

“是的,这我知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对吧?”

“大概和你现在这么大。”

“噢!你是说做错了事的时候?”

“是呀,做了错事,我犯了罪。”

“你离家出走时就认为自己是错的吗?”

“不,我只感到有义务在身,非走不可。”

“后来发生了什么情况,使你改变了认识,觉得自己铸下了大错?”

“我历尽艰辛。”

“就因为这样,所以你才说:我错了?”

“不,不全是。那是我一时的反应。”

“在反应之前你就没充分考虑过?”

“我考虑过,但我觉得理不直气不壮。我被欲望征服了。”

“后来又向困苦低了头。所以你今天才会回来……以被征服者的身份。”

“不,这样说不确切——是我自己退下阵来的。”

“不管怎么说,你反正是放弃了自己追求的目标。”

“是一颗争强好胜的心激励着我去追求的。”

小弟弟沉默了片刻,然后突然放声大哭:“哥哥!我现在的情绪就和你当初离家时一样。告诉我,除了失望之外,你在漂泊流浪中就没有发现别的什么吗?难道我想象中的外部世界与这里的差别仅仅只是一种幻想吗?我内心升起的这种超脱旧我的清新感难道只是狂妄吗?说给我听听,你在悲惨的旅途中都有些什么遭遇?你究竟为什么要回来?”

“我失去了所寻求的自由,像个奴隶似的卖苦力。”

“我在这里也是奴隶。”

“你可以这么说,不过我指的是替坏心肠的主人卖苦力,而你是在家里为父母干活。”

“噢!为了卖力而卖力!我们至少也得有选择枷锁的自由呀!”

“我也曾这样希望过。凡是能去的地方,都留下了我的足迹,就像保罗四处寻找情人时的心情,我探索着想象中的目标。然而所不同的是,等待保罗的是一个王国,我却一无所获。但是……”

“你是不是择错了路?”

“我只管径自朝前走。”

“你那么有把握?王国不止一个,有好些没有国王的国土正等待着人们去发现。”

“这是谁告诉你的?”

“我早就知道,凭我自己的感觉。我已经意识到我将会成为那里的国王。”

“真是心高气傲的孩子!”

“啊哈!这正是哥哥对你说的话。你干吗现在要重复给我听呢?你为什么不保持这种高傲?你不该去而复返。”

“那我就永远也不会了解你啦。”

“这倒也是。但我可以去找你,你一定能认出我是你弟弟,甚至不妨这样说,我去的目的就是找你。”

“如此说来,你是真的要走了?”

“你还不理解我?你不是也在鼓励我吗?”

“为了不使你半途而废,还不如不放你走。”

“不,这不行,别这么说。不,这不是你的本意。你自己也是以征服者的姿态出走的,不是吗?”

“那就使得我的枷锁更沉重了。”

“你为什么不向它挑战呢?你已经精疲力竭了吗?”

“不,当时还没有。只不过有些疑虑。”

“你这是什么意思?”

“对一切,包括对我自己的怀疑。我曾打算在一个地方安顿下来。那位主人用舒适的生活诱惑我……是啊!至今我还历历在目地记得这一切,可最后我屈服了。”

浪子低下头,用双手捂住脸。

“你刚动身时是什么情景?”

“我在大片茫茫荒原上走过很长一段时间。”

“你指的是沙漠?”

“并不总是沙漠。”

“你在那些地方寻觅什么?”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你从床上起来。在旁边桌子上那本破书附近找找看。”

“有一个掰开的石榴。”

“那是一天晚上猪倌带给我的,给我之前他一连三天没回来。”

“对,没错,这是一个野石榴。”

“是的,苦得几乎没法沾嘴。”

“我想,只要渴极了,我还是会吃的。”

“嘿,我告诉你吧。这就是我在沙漠中寻找的那种渴。”

“一种唯有酸水果才能止住的渴……”

“不,它会使你珍惜那种渴。”

“你知道从哪儿才能得到这种水果吗?”

“在一个你天黑前能走到的荒芜小花园里。再也没有墙把小花园与沙漠隔开了。一条小溪从花园流过,树枝上挂着半熟的水果。”

“什么水果?”

“和咱们花园里的一样,只不过是野生的。今天全天都很热。”

“听着,你知道我为什么今天晚上盼你来吗?在天亮之前我就要走。今天晚上,就在今夜,天一黑我就做好上路的一切准备。今晚我不脱鞋睡。”

“照此看来,你是一定要去完成我未能完成的探索了?”

“你为我闯了一条路,我将永远记住你。”

“恰恰相反,值得佩服的是你,应该忘记的是我。你打算带些什么?”

“你知道,作为小儿子,我是没有继承权的。我什么也不准备拿。”

“这样更好。”

“你在向窗外看什么?”

“我们祖先安息的花园。”

“哥哥……”男孩从床上坐起来,用手搂住哥哥的脖子,动作和他的声音一样温柔,“和我一块儿走吧。”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留下来安慰母亲。没有我你会更加勇敢。到时候啦,天色已黑。走的时候别吵醒人。来,亲亲我,小弟弟,你带走了我的全部希望。坚强些。忘掉我们,忘掉我。但愿你永远不回头……悄悄下去吧,我掌灯……”

“来,让我拉着你的手一直走到门口。”

“下台阶时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