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狼
[德国]赫尔曼·黑塞
赫尔曼·黑塞(1877~1962),德国作家,诗人。他出生于德国南部的卡尔夫小城,父亲是基督教新教牧师,母亲出生于印度,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因而自幼在浓重的宗教气氛中长大。黑塞从小就接受比较广泛的文化和开放的思想,不仅受到欧洲文化的熏陶,也受到东方文化的影响,特别是中国和印度的古老文化的影响,这对黑塞日后的文学创作都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他的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德米安》《荒原狼》《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短篇小说集《克林格梭尔的最后一个夏天》《席特哈尔塔》,游记《纽伦堡之歌》等。这些书深受西方读者的喜爱,得到极高的评价,其中《荒原狼》曾轰动欧美,被托马斯·曼誉为德国的“尤利西斯”。黑塞被认为是德国浪漫派最后一位骑士,他热爱大自然,厌倦都市文明,作品多采用象征手法,文笔优美细腻;由于受精神分析影响,他的作品着重在精神领域里进行挖掘探索,无畏而诚实地剖析内心,因此他的小说具有心理的深度。1946年,“由于他的富于灵感的作品具有遒劲的气势和洞察力,也为崇高的人道主义理想和高尚风格提供一个范例”,黑塞获诺贝尔文学奖。
《荒原狼》是赫尔曼·黑塞长篇小说的代表作,也是他的自传体小说。这是一部具有表现主义色彩的小说。小说先是虚拟了一个出版者对荒原狼哈勒手记的第一人称叙述,描述了哈勒这个人物的形象和行为特征。然后又根据哈勒留下的手记,通过另一个第一人称叙述展开后面的情节。黑塞在小说中大量运用了梦幻手法,把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一个中年欧洲知识分子的内心世界淋漓尽致地展示出来,使其成为20世纪西方小说的经典之作。
出版者序言
本书内容是一个我们称为“荒原狼”的人留下的自述。荒原狼哈里·哈勒年近五十。几年前的一天,他来到我姑母家,提出想租一间配有家具的房间。当时,他租下了上面的小阁楼和阁楼旁边的卧室,在我们这里住了十来个月。他独来独往,喜欢安静,不善言谈,也不合群。正像他自己所说的,他的确是一只荒原狼,一只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陌生、野蛮,却又非常胆小的生物。他把孤独看作自己的命运,这些是我后来读他留下的自传时才知道的。
荒原狼个子不高,但走起路来却昂首阔步,像个大个子。当时他身穿一件舒适入时的冬大衣,胡子刮得很干净,头发留得很短,白发已稀疏可见。他的脸充满智慧,表情显得非常温柔而灵活,这反映出他那有趣的、动荡不安的、非常细腻而敏感的内心世界。和他交谈时,要是他摆脱了他的生疏感而说出富有个人特色的话语,我们就会马上对他心悦诚服。他想得比别人多,智力上具有那种近乎冷静的客观性。他深思熟虑,有可靠的知识,这些只有真正的智者才具备,这样的人没有虚荣心,他们从不希望闪光,从不希望说服别人,从不固执己见。
我回忆起他在这里的最后一段时间所讲过的一句话,这句话没有说出口,只是从他的目光中表达出来。当时我拉他去听一位著名的历史哲学家兼文艺批评家、全欧名人的报告,看着这个自命不凡的人,荒原狼向我投来一瞥目光,那令人难忘而又可怕的目光使那位名人变得一文不值。那目光与其说是讽刺,不如说更多的是伤心,它包含着无比绝望的悲哀。他用这种绝望的目光不仅看透了爱虚荣的讲演者个人,而且刺穿了我们整个时代,刺穿了一切忙忙碌碌,装腔作势,一切追名逐利之举,一切虚荣,一切自负而浅薄的智力游戏。它直指一切人类的内心世界,说出了一个思想家对人生尊严和意义的全部怀疑。这一目光是说:“看吧,我们这些猴子!看吧,人就是这样的!”
我一开始就注意到荒原狼身上有点儿特别之处,我觉得这个人有病,是某种精神病或者忧郁症。我亲眼看到此人日甚一日的孤寂和心灵的死亡。但他的悲观主义的基础不是鄙视人世,而是鄙视自己,他的那些尖刻、批判、厌恶和憎恨,主要是针对自己的。至于对他人,对周围世界,他始终勇敢而严肃地尝试着去热爱,因为“爱他人”就像恨自己一样深深地印在他的心灵上。可是他的一生清楚地表明,不爱自己就不可能爱别人。憎恨自己,这和极端个人主义一样,最终会导致同样可怕的孤立和绝望。
哈里·哈勒搬来之后,起居室的墙上挂起了照片,贴上了画。书柜里放满了书,写字台上、沙发上、椅子上、地板上也到处是书,书里还夹着经常更换的书签。其中大部分书是世界各国各时代的作家作品。屋子里到处是烟头和烟灰缸,还有许多酒瓶子。他的饮食起居和工作也是乱七八糟、毫无规律的。这种内心世界虽然十分丰富活跃,但是过分散漫和无节制的生活一开始就令我讨厌。但我永远不会忘怀我们的第一次接触。那天傍晚我下班回家,在楼梯上遇到他。他邀我到他房间里看诺瓦利斯全集里的一句话,他从书堆里抽出一本书,翻找着。“啊,这句话也很好。”他说,“您听听这句话:‘应当以痛苦为骄傲——每一次痛苦都使我们想到我们的高等地位。’妙哉!在尼采之前的80年就有人说出这样的话!但这还不是我所说的那句话,您等等!好,我找到了。听:‘绝大多数人在会游泳之前都不愿意游泳!人是为大地降生的,不是为水而降生的。他们当然也不愿意思考,因为他们是为生活而诞生的,不是为思考而诞生的!不错,谁要是在思考,谁要是把思考当成重要的事情,他当然可以在这方面有所成就,但同时他也就把土地和水的位置相互替换了,那他有朝一日终将被淹死。’”
他的话把我吸引住了,使我很感兴趣,我在他那里待了一会儿。从此,我们在楼梯或街上相遇时,也常常攀谈几句。我越来越发现他对于我们这种平民世界实际上是十分赞赏、喜爱的,他把它当作可靠的安身之地,当作他高不可攀的境界,当作他无路通达的故乡和安息地。他是一只因迷路而跑到我们这里,跑进城市里,跑进群居生活世界的荒原狼——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形象更能恰当地表现他,表现他怕见世面的孤独,表现他的野性、他的不安、他的思乡情绪和他那无家可归的命运了。他是在过着一种多么绝望、孤独和放任自流的生活啊!这是一种自杀的生活。
但是我并不相信,他离开我们时真的自杀了。当时有一天,他在结账以后突然不辞而别地离开了我们的城市。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他留下的东西,除了他在这里写下的一份手记外,别无其他,他把它送给了我,并说可以任凭我处理。我在手记中发现哈勒的精神病不是什么个人的奇思怪想,而是这个时代的病症。这份手记是一种尝试,那就是对这个巨大的时代病症不是通过回避和美化来克服,而是把这病症描绘出来加以克服。这份手记是名副其实的穿越地狱的足迹,是穿越阴暗内心世界的混乱记录。它时而充满恐惧,时而勇气倍增,决心跨越地狱,对抗混乱,与邪恶奉陪到底。
哈勒的一段话启发了我,使我懂得了这一点。有一次他对我说:“每一个时代,每一种文化,每一种道德风俗与传统都有自己的方式,都有与之相适应的温和与严厉,美好与残暴都会把某种痛苦视为理所当然,都会容忍一些坏事。只有当两个时代、两种文化和宗教相互交错的时候,人的生活才会变成真正的痛苦,变成地狱。有时候整整一代人陷于两个时代、两种生活方式的交替之间,这一代人失去了一切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东西,失去了一切惯例、一切安全感和纯洁无瑕。当然,不是每个人的感觉都同样强烈。像尼采这样的天才早在30年前就不得不忍受今天的痛苦,他当时孤零零一个人忍受着苦痛而不被人理解,今天已有成千上万人在忍受这种苦痛。”
在阅读这份手记时我老是想到这段话。哈勒就是属于两个时代交替之间的一代人。他们失去了安全感,不再感到纯洁无瑕,他们的命运就是怀疑人生,把人生是否还有意义这个问题作为个人的痛苦和劫数来加以体验。我认为,这就是他的这份手稿的意义所在。
哈里·哈勒手记
——仅供狂人一阅
日子如流水,这一天就像往常一样过去了。我慢悠悠地随便就把它消磨掉了。写了几小时东西,翻了翻旧书,难受了两小时,吃了点药疼痛又止住了,洗了个热水澡,做了次呼吸运动,思维运动因为贪舒服没有做,散了一小时步,发现薄纱似的云彩绚丽多姿。这不是激动人心、光彩夺目、幸福欢乐的一天,而只是我长期以来所过的那种平淡岁月中的一天:一种既无特殊痛苦也无特殊忧虑,既无真正的苦恼也没有绝望的日子。
与世无争,没有痛苦,过着平凡的日子,这是一件美事。遗憾的是,我正是受不了这种与世无争,我非得躲到另一种空气中去不可。如果我有一段时间既无欢乐也无痛苦,我孩童般的内心就感到阵阵痛苦。于是在我心中燃起了对强烈感情的野蛮渴望,燃起要打碎什么东西的疯狂欲望,砸烂一个百货商店也好,一个大教堂也好,或者毁掉我自己也行。我深深地憎恨、厌恶、诅咒这一切:与世无争、健康舒适、中产阶级所推崇的乐观,中庸之道的繁文缛节。
夜幕降临,我带着这种情绪结束了这庸庸碌碌的一天,情绪低落地穿上鞋,穿上大衣,在昏暗和雾霭中向城里走去,到饭店里去喝点什么。路灯在阴冷潮湿的灰暗中眨着眼睛。我顿时想起我那忘却的青春岁月。那时我是多么喜爱这样阴暗、忧郁的深秋和初冬的夜晚,是那样如饥似渴,如痴如梦地吮吸着这种孤独、伤感的气息,现在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
对此我并不遗憾,遗憾的是现在,今天。在如此满足现状、如此中产阶级化,如此缺少精神的时代,面对这种建筑、这种商业、这种政治和这样的人群,我怎么可能不变成一只荒原狼、一个粗野的隐士呢!这个世界的目的我无法苟同,我不能理解,在拥挤的铁路上和旅馆里,在乐曲沉郁的咖啡馆里,在摩登都市的酒吧和游乐场里,在世界性的展览会上,在节日的彩车上,在为渴求教育的人所举办的讲座上,在巨大的运动场上,人们所寻求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兴致和乐趣。成千上万的人为之追逐和奋斗的那种欢乐我本来也可以得到,但是我不能理解这种欢乐,也无法分享它。相反,在我那不常有的愉快时刻所发生的一切,对我来讲却是幸福的、不平凡的、令人着迷的、振奋人心的,对于这些,世俗的人们只能在文艺作品中去了解,一旦放到现实生活中去,他们就认为这些都是疯狂。如果世俗的人们是对的,如果那咖啡馆的音乐,那些大众化的消遣,那满足于蝇头小利的美国人的生活是正确的话,那么我就是错误的,我就是发疯。然而,的确如我经常自称的那样,我是一只荒原狼,是在一个陌生而无法理解的世界里的一头迷途的野兽,是再也找不到家乡、空气和食物的野兽。
我带着这些想法在湿淋淋的大街上向前奔跑,跑到本市最安静、最古老的一个城区。一堵灰色的旧城墙矗立在黑暗之中。我看到城墙上有一片隐约发亮的地方,上面有彩色的字母在闪动,时而消失,时而复现,难以辨认。现在我终于认出一些字句来了,这些字句是:“魔术剧场——普通人不得入内。”我去开门,使劲扭也没有扭动那又旧又重的门把。忽然,字母没有了,字母游戏结束了。我久久地站在泥泞中等待着,这时,一些彩色的闪光字母纷纷落到了我面前反光的水泥地上:“只——供——狂人——观赏!”我双脚湿透,浑身发冷,但还是等了一会儿,想看看还有什么东西,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只好继续往前走。可我仍渴望找到魔术剧院的大门,去观看那仅供狂人欣赏的魔术剧。这是另一个世界给我带来的问候,那彩色字母在我心灵上舞蹈,拨动着那隐藏着的共鸣。
我找到了那个古色古香的小酒店,大约25年前我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时曾到此停留,从那时起小酒店没有一点儿变化。这是一家朴实无华的小酒店,是我的藏身之处。尽管这里还不是我的家乡和归宿。只不过是观看陌生人演出陌生戏的一个安静的观众席,然而这里也有它的可贵之处:没有人群,没有喊叫,没有音乐,仅有几个安静的平民坐在没有台布的木桌旁,没有大理石,没有涂上珐琅质的金属,没有带流苏的台布,没有黄铜镶边!面前只有一杯醇酒。喝杯酒终归是不错的事情,酒一下肚,我顿觉心旷神怡。我进入了天国,我想到永恒,想到莫扎特,想到星辰,我又可以自由地呼吸一小时了,又可以存在下去,而不需要忍受痛苦了。
我离开酒店,走上夜深人静的大街。冷风刮着蒙蒙细雨。现在向何处去呢?我犹豫不决地踏上了归途。我从一家舞厅门前经过,门里传出强烈的爵士音乐,我站了片刻,侧耳倾听那感情奔放、血淋淋、赤裸裸的刺耳音乐。尽管我讨厌这种音乐,可它对我总有一股暗中的吸引力,它以其欢乐而粗犷的野性深深地触动着我的本能,散发出质朴诚实的情欲。那乐曲的抒情部分包含着过分的伤感和甜蜜,甜蜜的外表掩饰不了伤感的内心;粗犷部分则是狂野无常、充满活力的。然而两部分却自然而和谐地结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整体。这是没落的音乐,却又体现了伟大的诚实与正直。
我又来到了老城区,突然,我想起了晚上那件事,那神秘的尖拱城门,那带着嘲讽姿态舞动着的闪光字母。我看着老城墙,暗暗希望魔法再次出现,邀请我这狂人进去。可是城门紧闭,城墙无洞可入,我微笑着向城墙上点头致意,继续往前走。这时,有一个人从一条漆黑的胡同里突然蹿到我面前,吓了我一跳。他步履疲惫,头戴便帽,身穿蓝色制服,肩扛一根挂有广告牌的棍子,肚子前面挂着一个打开着的箱子。我把他叫住,才看清广告牌上的字:“无政府主义者的晚会!魔术剧场!普通人不得……”
“我正要找您,”我高兴地叫起来,“你们的晚会在哪里举行?什么时候举行?”“普通人不得入场。”他一边往前走,一边无动于衷地说,声调里充满着睡意。“停一下,”我叫着向他追去,“您那箱子里是什么?我想向您买一些。”那人边走边机械地从箱子里抽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我。我迅速接过来把它收好,正要掏钱,他已经拐进另一条路,进了一个门后关上大门消失了。我突然感到自己也很疲倦,于是加快步伐,回到家里。我脱下湿淋淋的大衣,从口袋里抽出那本小册子,坐在靠背椅上,戴上眼镜,惊奇地读着那标题:《论荒原狼——为狂人而作》。
这篇文章里说,从前有一个人名叫哈里,号称荒原狼。他用两条腿走路,身上穿着衣服,是一个人,然而他实际上是一只荒原狼。荒原狼有两种特性,一是人性,一是狼性,这就是他的命运。其实这种命运并不罕见。不少人身上有很多狗性或者狐性和蛇性。在这些人身上,人和狐共存一体,互不妨碍,甚至还互有裨益。但在哈里身上,人性和狼性互不协调,不仅不能互有裨益,相反还互为死敌。当这两者在一个灵魂里互相敌对时,生活就很痛苦。当然,哈里也总是还有例外和幸福的时候的,狼和人偶然还有和平共处、互相亲热的时候。有相当多的人是与哈里同类的,首先许多艺术家就是这类人。这些人内心都有两个灵魂,两种特性。神和鬼、父亲的血和母亲的血,享福和受苦,这些都敌对而混合地在这类人身上相互共存和相互渗透,如同狼和人在哈里身上一样。这类人生活很不安定,在偶尔出现的少有的幸福时刻,他们领略到了难以言传的美好,这片刻欢欣的浪花有时会如此光彩夺目地高跃于苦海之上,于是艺术作品就诞生了。
文章还说,从来没有一个人像荒原狼那样深切而热烈地需要独立。他越来越独立了,无人能命令他,他自由而独立地确定自己的言行和取舍。但是在已经到手的自由中,哈里突然觉察到,他的自由就是死亡,世界可怕地使他陷入寂寞,世人皆与他毫无关系,连他自己也与自己无关了。他在变得越来越稀薄的没有交往而孤苦伶仃的空气中缓慢地窒息而亡。但是,死亡之路反而给他以力量,使他有兴趣,甚至满怀期待地去饱尝痛苦和逆境。
文章还对荒原狼与“中产阶级”的关系做了说明。荒原狼已经是一个远超出中产阶级标准的人。他既懂得沉思的狂喜,也了解憎恨他人和自我阴沉的快乐。他蔑视法律、道德、理智,然而又是中产阶级的俘虏,并且力图逃离这个阶级。他虽已高于中产阶级而且命中注定要过一种极端主义的生活,然而又由于幼稚的感情而留恋中产阶级,这就是他在世界上所处的位置,这也是他的局限。绝大多数知识分子和艺术工作者都属于这种类型。
文章最后指出,“荒原狼”只是一个假定。如果哈里觉得自己是个狼人,是由两种敌视的、对立的东西构成的,那不过是一个简单化了的神话。哈里是一个很复杂的多面性人物,如果我们把他真看作狼和人的双重生物,那是一种错觉。哈里不是由两种本质构成的,而是由一百种、一千种本质构成的,他的生活(如同每个人的生活一样)并不是像在本能和智慧之间,或者在圣贤与酒色之徒之间那样在两极之间摇摆,而是在上千对、无数对极性之间摇摆。实际上,没有一个自我是统一的,没有哪个自我是一个整体,自我是一个非常多元化的世界,一个群星闪烁的小天体,一个由各种形式、各种阶段、各种状态、各种继承下来的天性与可能性组成的杂乱无章的混合体。
这本小册子毫无掩饰地勾画了我郁郁寡欢的人生,展示了我那无法忍受、难以继续的现状。这样的荒原狼必须死去,他必须用自己的手来结束他可憎的存在——或者他必须熔化在重新认识自己的死亡的火焰中去,进行新的自我演变。而比其他一切更深地打动了我的心弦,使我深思的是那舞动着的闪光字块所做的充满希望的预告。“限制入场!”“仅供狂人观赏!”这是要我疯狂,要我抛弃理智,抛弃中产阶级的东西,去投身于灵魂和幻想的波涛汹涌的世界。
有一天,当我又一次走遍街道广场,寻找那个身背广告牌的人,多次经过那有一扇看不见的大门的墙壁,倾听里面的动静而一无所获后,我在郊外遇到一支殡葬队,发现有个人很面熟,好像就是那个打广告牌、往我手里塞那本小册子的人。他突然一转身迅速地跑掉了。我追上他,问道:“今天有晚间消遣吗?”“消遣?”他嘴里嘀咕着,用陌生的眼光看着我,“如果需要,就到黑鹰酒店去吧,老兄。”这一来我倒不敢肯定他是否就是那个人了。我失望地走开了,我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没有方向,漫无目标,当我从图书馆经过时,遇到了一位年轻的教授。我以前曾和他交谈过几次东方神话问题。他极其热情地邀请我今晚去他家做客,我接受了邀请,到他家去吃晚饭。在我见到他时,他手里正拿着一份煽动战争的报纸,说报纸上一个与我同姓的政论家写了一篇反战文章,编辑部公开谴责了这个不要祖国的家伙。当他发觉我对此不感兴趣时,就把话题转到了其他方面。在他大谈卖国贼哈勒的时候,我感到一种沮丧和失望,结果晚饭吃得很不开心。饭后我又对教授夫人所喜爱的一幅歌德画像发了一通直率而不客气的议论,惹恼了这位夫人,只得起身告辞,并告诉教授那个“卖国贼”就是我。
我愤怒而又万分悲哀地在大街上来回乱走。这是多么索然无味的一天啊!这样的日子再过下去难道还有什么意义吗?没有!回家去,哈里,割断自己的喉咙,今天晚上就结束吧!这件事总有一天要完结,还不如今天就做!我理智地对自己说,就像对一个惊恐不安的孩子说,可是孩子不听话,他终究跑掉了,他还是想活下去。我震颤了一下,无形的力量又拉着我继续在城里绕圈子,围绕着我的住处和死亡兜圈子。我不时到某个酒店待一会儿,喝上一两杯,然后又继续走,一直走到深夜。这时我来到城郊一个不太熟悉的地方,走进了一家酒店,店门上挂着一块旧招牌:黑鹰酒店。这里人声鼎沸,烟雾缭绕,酒气扑鼻。大厅里正在跳舞,舞曲声强烈刺耳。我看见一位漂亮姑娘坐在一张长凳上,她见我走过去,就友善地给我让了个位子。
我坐在她身边和她交谈起来。我告诉她我不能回家,家里有东西在等着我。她点点头,似乎很理解我。她替我擦干净眼镜,要了一份夹肉面包命令我吃下去,并给我斟了一杯酒。她的爱护正是我所需要的,我很喜欢她,很愿意服从她的命令。我的事情她好像都知道。她提到我家里使我害怕的东西,她说一个人如果要自杀,肯定是有原因的,如果他还活着,那么他就得为生活操心。我对她说我为生活够操心的了。自杀也许很难,但活着更难。她说活着再容易不过了,她叫我跟她一起跳舞。我说我一生从未学过跳舞。她微笑着摇头说,你没跳过,怎么胡说为生活尽力了呢?她问我今晚发生什么事了,弄得自己这样失魂落魄。我就把去教授家做客的事说给她听。她像教训小孩一样教训了我一顿,然后说她要去赴约不得不离开。我真不愿让她走,可她说她不能失信,叫我回家去好好睡一觉。我说我不能回家,她就在酒店里给我订了一间客房。我请她星期二在老弗朗西斯卡酒店吃晚饭,并希望能再次见到她。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和衣躺在床上。这位神奇的姑娘打碎了笼罩在我身上的死亡阴影。她说哪怕是最奇怪的癖好也不单单是我一个人才有,我是可以被理解的。我几乎冻僵的心灵又开始呼吸了。我进入了梦乡。第二天,当我回到家时,再也不感到恐惧了。
我与那姑娘的关系已经变得非常重要,我一心想着她,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她身上。我丝毫没有爱她的意思,但我愿意为她赴汤蹈火,拜倒在她脚下。她是我阴暗的恐怖地狱中的一扇小窗,一个小小的亮孔。她是拯救者,是通向自由的路。她肯定会教我如何生活或者如何死亡。她使我对生活产生了新的兴趣。
星期二,我和这位美丽的跳舞女郎在那家舒适的老酒店里吃了晚饭。吃饭时,我猜出了她的名字:赫尔米娜。赫尔米娜时而快活得像孩子一样,时而又极其严肃,一对大眼睛充满智慧和悲哀,似乎经历过难以想象的痛苦,并对此毫无怨言。她说她知道我喜欢她,但她觉得还不够,她还要使我爱上她。她说她并不爱我,正像我不爱她一样,但是她需要我,就像我需要她一样。她说我现在需要她,因为我正处在绝望之中,需要有人推我上岸,使我再活下去。
我需要她是为了学会跳舞,学会笑,学会生活。而她需要我不是为了今天,而是为了以后,为了某种很重要很美好的事情。当我将来爱上她的时候,她就会给我下达她最后的命令。她说这对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我会去完成她的命令,把她杀死。她说完这些话,阴沉的脸变得平静了,嘴角突然出现了一丝浅笑,然后摇了摇头,又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她还没说出“最后命令”时,我已经猜到了,因此这对我来说一点儿也不惊讶。这是命运决定的,我终将接受。不过我并不认为她的话具有百分之百的真实性和严肃性。我看到,如此聪明、如此健康自信的赫尔米娜也有幻想和意识混乱的时候。我点点头表示安慰。而她已经又笑了起来,正使劲地用刀子切着她的烤鸭。她的眼睛几分钟之前还是那么深沉悲哀,这真叫人难以置信。
这个完全把我看透了的女人好像比所有智者都更了解生活。她正在做及时行乐的生活小游戏,她的高明手法使我佩服得五体投地。饭快吃完时,她对我说一定要教我跳舞,尽管我对爵士乐和现代舞曲十分反感,但她的命令我当然要服从。第二天我们一起去买了一台留声机和一些舞曲唱片,然后回到我的住处,她教我跳狐步舞。后来她又来教过我一次,并说我已经学会了,要我第二天和她到饭店里去跳舞,我真感到害怕,因为我还不能算会跳舞。第二天在饭店里,我不得不跟她跳了两三支舞。其间她介绍我认识了萨克斯管演奏师帕勃罗,一个西班牙或南美洲血统的小伙子。他看上去和赫尔米娜很要好。我对他竟怀有某种忌妒的感觉,或者说只是一种友谊上的忌妒。赫尔米娜一再被人邀去跳舞,我独自坐在茶桌房。两个舞跳得很好的漂亮姑娘吸引了我的目光。我又是赞赏,又是羡慕。赫尔米娜走过来,坚持要我去请其中更美丽一些的那个姑娘跳舞,我窘迫地走过去邀请,那姑娘没有拒绝。当她注意到我不怎么会跳时,就带着我跳。她跳得好极了,我热情地跟着她跳起来,一次也没有踩到她的脚。
赫尔米娜看出我有点儿爱上这个名叫玛丽娅的姑娘了,就要我去献点殷勤,说我应当学会恋爱,普通的世俗的恋爱。她说对爱情和音乐这些东西不要看得过于认真,比如,我对以前受不了的那些世俗音乐现在已经喜欢了,这就是一个进步。她说现在可以教我波士顿舞了,三周后要去参加在环球大厅举行的化装舞会。
就像留声机污染了我书斋里的苦行僧精神,美洲舞曲毁坏了我高雅的音乐世界一样,一种新的、可怕的、瓦解一切的东西都从四面八方涌进我迄今为止界限分明、与世隔绝的生活。《论荒原狼》一文关于人有上千个灵魂的说法是一点儿不错的。我身上除了旧灵魂外,每天都出现几个新灵魂,它们提出各种要求,喧闹不已。有时候,新与旧,痛苦与欢乐,恐惧与喜悦非常奇妙地混杂在一起。旧哈里和新哈里时而激烈争吵,时而又和睦相处。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在教堂听完古典音乐会回到卧室,发现美丽的玛丽娅竟躺在我的床上,我又惊讶又兴奋,毫不怀疑是赫尔米娜把她送来的。这一夜我躺在玛丽娅身边,睡着的时间并不长,然而却像孩子似的睡得很熟很甜。自从我生活不如意以来,这一夜我第一次又用闪闪发光的眼睛看到了我自己生活的道路。童年时代和母亲,许多我爱过的,追求过并且热情歌颂过的女性,这些形象一下子都出现了,她们是我生活的财富。我热切地预感到,我只需把那些散乱的形象拼接起来,把哈里·哈勒的荒原狼的一生作为一个整体提升为一个形象,我就能进入那各种形象的世界得到永生。难道这不就是我们的目标,人生不就意味着奔向这个目标的努力吗?
从我认识玛丽娅到参加大型化装舞会这段不太长的时间,是我真正幸福的时刻,但我从未觉得这是一种解脱,一种已经达到的极乐世界,而是非常清楚地感到这一切都是序幕,是准备,一切都在急剧地向前发展,好戏还在后头。我生来不是享受幸福的人,我的命运与此相反,是不幸,它使我怀着渴望去受苦,带着欢乐去死。
在举行化装舞会的那天晚上,我没有化装就独自去了环球舞厅。我被戴着假面的人群推拥着,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上楼又下楼。我开始寻找赫尔米娜和玛丽娅,但是一直找到深夜都没找到。我失望地想穿上大衣一走了之,可最后发现存衣牌不见了。这时,一个“小魔鬼”在旁边说:“你可以拿我的,兄弟。”说着就把一个牌子递给我。牌子上根本没有号码,只有几个潦草的小字:“今天夜里从4点起有魔术剧——仅供狂人观赏——入场就要失去理智,不对一般人开放。赫尔米娜在地狱里。”
我又兴奋起来,跑回喧闹之中,跳着一步舞穿过所有舞厅,急速向地下室的一条由过道装饰成的地狱跑去。半路上我碰到了玛丽娅,和她跳了一会儿舞,又依依不舍地和她分手。在地狱里,我找到了赫尔米娜,她化装成一个穿着礼服的漂亮小伙子,很像我青年时代的朋友赫尔曼。赫尔米娜似乎没费多少劲就使我很快爱上了她。我已被她的魔力征服,这是一种两性共体的魔力。因为她跟我谈童年时代,那个年龄的爱不仅包含两性,而且包含一切,肉体的和精神的,它赋予一切以爱的魔力。我和她分别去和别的女人跳舞,狂欢,我第一次和人群融为一体,第一次溶解在节日的陶醉之中。
突然,人群中出现了一个美丽活跃的姑娘,她化装成涂白脸、穿黑衣的女小丑。我走过去搂住她,和她跳起舞来,当我试图吻她的时候,她的嘴角突然露出熟悉的微笑,我认出这是赫尔米娜,她已经换了装。我们的嘴唇热烈地贴在一起,我们继续跳着。我是属于她的。舞会终于结束,人们都离去了,只剩下我们两个。音乐师帕勃罗把我们带到一个剧场的半圆形走廊正中,说是请我参加一个小小的娱乐,说我所渴望的就是我自己的灵魂世界,他会帮助我见到这个世界,而我内心不存在的东西他是无法给我的。通向两边的走廊里有无数个窄小的包厢门。帕勃罗说每个门后面都有我们所寻求的东西。他叫我到左边去,赫尔米娜到右边去,并说我们可以随时在剧场中间相会。我好奇地走过一个又一个门,每个门上都有一块招牌。在贴着“请来快活地狩猎”这块招牌的门里,我看到了人与机器的搏斗,所有人都成了破坏狂和谋杀狂,我也高兴地参加了这场战斗。在“个性建设指南”的门里,我了解到人是由很多灵魂和自我组成的,人表面统一的个性可以分解为许多形象,分解了的形象也可以按自己喜爱的次序进行新的排列组合,这样就可以实现生活游戏的无穷多样性。在“驯荒原狼奇迹表演”的门里,我看到人有人性,也有狼性。在“所有的姑娘都属于你”的门里,我重新经历了我的青年时代,经历了我全部的爱情生活,我曾爱过的每一个姑娘现在都属于我。在“怎样通过爱情杀人”的门前,我不寒而栗。我想起了赫尔米娜的“最后命令”,惊恐地在走廊里奔跑,跑过一个又一个门,在最后一扇门前停了下来。我打开门,看到地毯上赤身裸体地躺着两个人,美丽的赫尔米娜和英俊的帕勃罗,他们紧靠在一起,睡得很熟,由于爱的嬉戏而疲惫不堪。赫尔米娜左边胸脯上有一个圆形血痕,是帕勃罗在亲热时用牙咬的。就在血痕上我扎了一刀,鲜血流了出来,她的眼睛睁开了一会儿,痛苦万分,惊讶不已,然后又闭上,一动不动了。帕勃罗爬起来,微笑地看着死者,把地毯的一角盖在她身上,遮住了伤口,然后走出了包厢。在一个光秃秃的院子里,检察官宣判我永生,并剥夺我进入魔术剧场的权利12小时,还罚我受耻笑一次,因为我把美丽的形象大厅与所谓的现实混为一谈,用镜子里的刀子杀死了一个镜子里的姑娘,这不仅玷污了高尚的艺术,还表明我毫无幽默感地企图把魔术剧当作自杀的工具。这是有意滥用魔术剧。
帕勃罗出现在我面前,他说我使他有点儿失望,说我把小魔术剧的幽默破坏了,他说他原以为我会干得更好一点儿,不过他说这是可以改正的。他拿起赫尔米娜——她很快缩小成一个棋子形象——装进了口袋。啊,一切我都明白了,生活戏剧的所有10万个形象棋子都在我的口袋里,我猜测到了这件事的意义,愿意再一次开始这个游戏,再次去品尝痛苦,反复去穿越,游历我内心的地狱。我总有一天会把这形象游戏玩得更好些,我总有一天会学会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