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士婷的最后历程
[丹麦]约翰尼斯·延森
约翰尼斯·延森(1873~1950),丹麦小说家、诗人。他出生于丹麦日德兰半岛西岸的西玛兰,从小便迷恋书本,尤其喜爱丹麦古典文学和北欧神话传说。1895年,延森在一份周刊上发表连载惊险小说《卡塞亚的宝物》,这是他的第一部文学作品,紧接着,他又写了一系列侦探小说。第二年,长篇小说《丹麦人》出版,由延森根据学生时代的经历写成。从此,延森成为一名职业作家。延森的重要作品有长篇系列小说《漫长的旅途》《冰河》《船》《失去的天国》《诺尼亚·葛斯特》《奇姆利人远征》和《哥伦布》。这六部长篇小说从远古冰河时代的北欧写到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具有史诗的宏大气势和优美奇特的风格。其他作品有小说《艾纳·耶尔克亚》《国王的没落》《鲁诺博士的诱惑》,诗集《世界的光明》《日德兰之风》和数量众多的散文及美学论文。1944年,“由于他借着丰富有力的诗意想象,将胸襟广博的求知心和大胆的、清闲的创造性风格结合起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谢士婷的最后历程》是约翰尼斯·延森的短篇小说代表作。因为一场旷古未有的大雪,使得谢士婷·史密斯的葬礼成了轰动全镇的事件,而这位伟大女性生前的苦难和美德也在人们看热闹的目光中被忽视和消解。小说通过人物和场景的描绘,展现了细腻丰富的心灵世界,体现了极高的艺术美感。
新年刚过不久,谢士婷·史密斯的死讯就传到了这个地区。人们惊愕之余,心情是颇为复杂的。最近十来年大家早已把谢士婷这个人忘得一干二净了,然而一想到她竟然已死,都不免唏嘘感叹。她是客死在奥尔堡的一家精神病院里的,死亡通知书寄送到了谢士婷的侄儿那里。如今,侄儿克里斯田·索伦逊作为谢士婷最密切的近亲,便只好当仁不让筹划张罗她的葬礼。
不用说,谢士婷的遗骸务必得运回来,同她的丈夫安德斯·史密斯以及她的孩子一起合葬在教堂的墓地里。这是谢士婷生前神智还清醒时的唯一夙愿,也是这个家族约定俗成的传统。克里斯田·索伦逊套好了马车,同他雇来的长工一起赶车去接他姑母的灵柩回来,他们要整整赶35英里路才能到达奥尔堡。
那天是星期二,当他们上路的时候,天气晴朗,碧空澄澈。他们同家里人说好第二天就回来,葬礼将在他们返回的当天举行。不料就在他们动身的当天晚上,天公忽然变脸,一场只有在东南沿海一带才有的可怕暴风雪骤然来临。霎时间,漫天的鹅毛大雪随风飞舞,纷纷扬扬地抽打得人睁不开眼。这场暴风雪来势凶猛,凛冽的寒风呼呼劲吹,风卷着大雪把整个天地变成一片混沌,根本就分不清东南西北。风卷雪旋,雪助风威,大风雪一连刮了三天三夜。星期三的下午,暴风雪曾稍稍减弱了一些势头,人们趁机推门出来一看,积雪已经有一人来高了。后来,风雪又陡然剧烈起来,这里成了一个寒风呼啸、天寒地冻的冰雪世界。
大约下午两点来钟的光景,牧师在积雪之中一步深一步浅地赶到教堂里来。当他步履踉跄地来到教堂的时候,但见已经有十来个本教区的善男信女聚集在教堂大门口的一个角落里,他们个个都冻得瑟瑟发抖,蜷缩成一团,神情呆板倦怠。那具等着下葬的尸骸却不见踪影。牧师参加到这些前来送葬的人群之中,在钟楼底下紧紧地挤在一起,他们寒暄了几句,谈论着这坏天气。狂风把大雪卷成一个个旋涡,在空荡荡的教堂墓地上腾空而起,状若烟柱,足足有一幢房子那么高,在雪堆之中斑斑点点裸露出了一些十字架。
“我相信他们没法赶回来了!”尤根·波尔茨说道。
“是呀,这是不可能的,”商人的嘴隔着湿漉漉的围巾大呼小叫,“现在连哪儿是大路哪儿是壕沟都分不清啦,他们不可能赶回来。”
大雪在他们头顶上回旋急转,高高地卷入天空。钟楼的通道里风声凄厉呼号,有时候狂风刮过大钟边沿发出一阵阵如泣似诉的呜呜声,仿佛在倾吐悲哀和痛苦。牧师对这一切都镇静自若,因为他已经上了年纪,而且耐心十足。教区执事呼哧呼哧地擤着鼻涕,精疲力竭地从漫天大雪中走来把门打开,他们就一起走进教堂的前厅,在那里又等了一个多小时,个个冻得像冰块似的。已经把墓穴挖好的尤根·波尔茨走过去又把那个坑清扫了一遍,人还是没看见。他们赶紧派了个人到克里斯田·索伦逊家去问问消息。这时候天色已渐渐晦暗下来,黄昏即将来临,那几个人站在这间越来越黑沉沉的前厅里瞪大着眼睛盯着大门裂缝里刮进来的朵朵雪花,那么洁白晶莹,那么寒气逼人。门外的墓地早已雪埋冰封,昏沉暮色之中,那几个人在寒风中显得分外瑟缩矮小。
“这真是生平头一回啊!”有个胆小的人自言自语说道。他们又是擤鼻涕又是跺脚,闷声不响地连连摇头。“这真是我能记得的最厉害的一场暴风雪。慈悲的上帝呀,你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下了这么一场雪。”
后来那个去查看动静的人终于回来了,运送尸骨的人根本没有回到家,克里斯田·索伦逊家里没有听到任何消息。于是牧师不得不宣布葬礼推迟举行。随后,教区执事把教堂的大门锁好,参加葬礼的人便分头各自回家去,大家心里都茫茫然,像压了块石头一般。
星期三晚上,狂风整整刮了一夜,风声如呜咽,似号哭,叫人听得心惊肉跳。克里斯田·索伦逊家里男女老少都没有上床睡觉,也整整等候了一夜,然而索伦逊却一直没有出现。到了星期四,天气稍微好转了一些,雪下得不那么大了,然而狂风和旋雪却依旧在肆虐。在小镇四周,积雪堆得像是一座座粮仓,小镇里里外外的大街小巷全都被抹平消失了。负责扫雪的管事人派了几个人出来用大扫帚清扫路面上的积雪,然而由于积雪太多,以至于完全没法清扫。在这样的鬼天气里,没有人会在大路上行走的,因而星期四晚上,克里斯田·索伦逊农庄里的人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葬礼的筵席仍然没有撤掉,长餐桌上放满了菜肴。女主人心烦意乱,已经失掉了方寸。
到了星期五,暴风雪变本加厉,没有人曾经看到过有这样厉害的大风雪,这简直就是一场大飓风。鹅毛大的雪花遮天蔽日地随风狂舞,人们躲在家里不敢出门,然而家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因为大雪把日光全挡掉了。不过就算他们有事要出门也不会出来,因为大雪早已把屋门堵得严严实实。他们不得不从屋顶阁楼的窗户里爬出来,攀缘抱柱而下,到牲畜棚里去喂牲口。那短短几天里,所有的交通联络全都被切断了,也可以说,一切的文明生活都停止了。
家家户户都足不出户,完全自己顾自己,他们虽然互不打照面,然而心里却都在想着同一桩事情,他们知道谢士婷正在魂归故里的路上,悠悠荡荡地归来。他们眼前似乎可以看到那辆运尸的马车在漫天大雪中行走在奥尔堡的大路上,一路颠簸挣扎,走走停停。星期四那天还总算有一个顾客光顾了杂货店,他进门的时候已是精疲力竭,但到了星期五,干脆一个人都没有。整个小镇甚至整个教区都荒凉得仿佛成了渺无人烟的不毛之地。
星期五那天,教区有两个人在积雪堆中邂逅,他们几乎撞了个满怀,才知道对面有人。
“喂,对面来的是谁啊?”有个人先开腔。
“是我呀,哦,那原来是你,好心的大夫。你能喘得过气来吗?哈哈……”
在这漫天风雪之中的两个大活人之一是艾立克逊医生,另一个是尼尔斯·李夫。李夫干脆一屁股坐在雪堆上纵声欢呼大笑起来。他已经69岁了,然而却仍旧像个孩子一样喜欢下雪天和在坏天气里出来游荡。他精力充沛,满心欢悦地又笑又喊,可惜艾立克逊医生却不大能看见他。
“天下了一点点雪,”他开心地说道,“你能感觉到吗?哈哈哈!我说的是天正在下雪哪,好大夫!你相信吗,谢士婷阴魂不散,正在回老家来哪。我告诉克里斯田·索伦逊天会下大雪。我就是这样说的,我还说你还是乘雪橇去接她吧!可是他却偏偏赶着马车去,大概嫌我这个老家伙多嘴多舌吧。哈哈哈!你看,在这样的天气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不得不出来活受罪。愿上帝赐福给我们!”
尼尔斯·李夫发出一阵衷心的大笑,人影倏忽消失在大雪之中。他的双臂底下各夹着一大块糙皮硬面包,他是要到一家佃农家里去,因为他忽然想起来这些可怜的穷人家里说不定什么吃的都没有了。
星期六早晨,总算雪霁风止,天空变得阳光和煦、蓝天如洗了。当人们走出房屋,爬上积雪堆去眺望时,他们差点儿认不出自己的小镇了。这也难怪,周遭的积雪堆得足足有40英尺高,站在上面登高远望倒着实别有一番情趣。在不少原来屋顶陡峭的尖顶房屋上,积雪从屋檐一直堆平到屋脊,一眼望去成了平顶房屋。
周围地区的样子变得让人不认识了。积雪把四周田野上人们平日看得习以为常的小丘土堆统统抹成平地。这一带的地貌形状仿佛被一支无形大笔按照不为人知的设计图重新勾勒成另外的模样,整个地平线也同早先大不相同了。整个大地一片银装素裹,自东南向西北层层叠叠,仿佛骇浪惊涛你追我赶汹涌而来。而如今阳光照耀出了一幅正在奔腾翻滚的波浪忽然凝滞不动的奇异景象。大概在半英里以外的地方可以看到有一个人在这片白得令人炫目的雪地上行走,宛若一只黑色的蚂蚁在挪动。
铲雪的人们很早就在旅馆门前集合了。今天真是叫他们有活计可干了!几乎全镇所有的男劳工都被“征召”来了。尼尔斯·李夫也脚蹬木底长靴、肩上扛着铁铲闻声赶来,精神抖擞得如同一头小牛犊。他跳来蹦去,显得极为兴奋。在他年轻的时候,铲雪乃是他人生中最大的赏心乐事。
在大家歇息的时候,传来消息说克里斯田·索伦逊的灵柩马车终于离小镇不远了。他大约到了1英里开外的地方,在弗雷茨堡旅馆的那一边,不过他起码要到中午之后才能到达小镇,因为他往前走几步就不得不停下来铲雪。
整整三天三夜,大家都闭门枯坐苦苦等待着他。克里斯田·索伦逊成了这个地方的传奇人物,那几天日子漫长得叫人难熬,听不到一点儿消息叫人心焦。所以,克里斯田·索伦逊扶灵回来的消息就像春风野火般传了开去,人们奔走相告,至于究竟是谁在那天早晨把这个消息传出来的,已经不得而知,也不再重要了。那个音讯经过辗转相告,说法也不尽相同,不过大致的意思是说他已经离小镇只有1英里之遥,正在加紧赶路,他的前面有不少人为他铲雪开路。
这真是天大的新闻!想要早点儿看到扶灵者归来的渴望似乎具有一股超自然的神秘力量,而前来接灵送葬的力量也骤然变得谁也无法说得清了。整个小镇万人空巷,全体居民一齐出动,非但如此,人们还从全教区四面八方赶来要一睹死者遗骸的风采。谢士婷的身后哀荣真是她生前未能预料的,整个星期六上午,小镇都处在极大的兴奋和骚动之中。铲雪的那批人拼命加紧铲雪,想从小镇朝北去打开一条通路。他们每个人的身体都埋在深深的雪洞里,在他们干活的地面上,但见一团团白雪仿佛凭借了自己的力气从雪洞的边沿上飞了出来。
忽然又传来消息说克里斯田·索伦逊已经在彼尔·阿勒鲁普的农庄旁边翻过小山,正在朝小镇以北的山谷进发。在这条山谷的半山腰处,公路到了尽头,那里竖着一块路标牌:通往奥尔堡35英里。从小镇上来的那批铲雪者终于同送灵的队伍相遇了。在克里斯田·索伦逊马车前面果真有一长串人在铲雪开路,他们来自胡尔诺姆镇,大概有五十人的样子。路打通之后,这两批铲雪者就分列在道路两侧,当克里斯田·索伦逊赶着灵车从他们中间穿过时,夹道两边都发出了一阵欢呼,镇上来的人纷纷向他打招呼问好,他总算又回到自己的亲朋好友中间来了。他停下来尽其所能地同大家握手,大家围上来把他簇拥在中间。
“咦,这不是你自己的马车啊,克里斯田!”
不错,这不是他的马车。他的马车在尼勃镇附近折断了车轴。这辆马车是一辆装有弹簧的送货马车。人们跟随在它左右,细细端详它。马车的四个车轮已经被冰雪冻得一点儿也不灵活,车轮也转不动了。车架底部沾满了厚厚一层冰雪,使它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雪车。车上装载的那具黑色的棺材也盖满了皑皑的积雪,似乎那些积雪同棺木已经融为一体,难分难解了。克里斯田的那匹驽马套在挽具里耷拉着脑袋,一瘸一拐地蹒跚前行,连站立都不大稳当,除此之外倒还看不出来有什么别的毛病。不过克里斯田·索伦逊却变得几乎让人不认识了。他的脸部青紫肿胀,声音喑哑,跟早先完全不一样了。而且他变得多嘴饶舌起来,他站在那里揉搓双手和伸屈双膝的时候一刻不停地说话。他并不是特别地朝着某个人讲话,而是魂不守舍地喋喋不休。克里斯田·索伦逊浑身散发出一股老远就熏人欲醉的烈酒气味,然而却没有人能硬说他已经喝醉了。大家默默无言地围拢在他的四周,越来越觉得不可思议。他站在那里,像一个话匣子那样讲个不停,丝毫不带任何表情。每个人都不得不看着他那醉颜毕露的面孔和呆板涩滞的双眼。他将身体倚在一个前轮上,而且紧紧地压住它不让它转动,好让大家听得清楚他讲的整个故事。尽管他整夜没有睡觉而且挨冷受冻,再加上喝了不少酒,已经极度倦怠疲乏且都有些神志恍惚麻木了,然而却还要出点风头,想使大家对他赞叹钦佩。他用肿胀得不听使唤的双手攥住了缰绳一口气讲下去……然而,或许是他实在是太困顿疲倦了,讲着讲着,他就越来越没有精神,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咕哝声,他忽然把脑袋一沉,竟就这样站着熟睡过去。
克里斯田·索伦逊身体一晃,猛然惊醒过来,仿佛魂魄又重新附到了他的身上一样。送灵的队伍又开始朝前移动了。克里斯田·索伦逊迈开脚步又蹒跚往前走起来。当他们翻过铁匠铺附近的小土丘后,小镇已经赫然在望了。他们在这里同一大群前来出殡送葬的人迎面相遇,克里斯田·索伦逊的劲头越发不可收拾了。他提高了嗓门,唾沫星子四散飞溅地又从头把这一次漫长的旅程绘声绘色地讲述起来。那个雇来的小伙子也在送葬队伍的后面对着另外一批听众大讲特讲。这个年轻的长工也被折磨得不像样子,他脚步踉跄,摇摇晃晃地挣扎蹒跚,那张形容枯槁的脸上一副茫然若失的呆滞神情。但他还是力求原原本本地把旅程的经过情况一点儿不漏地讲出来,就好像在一场口试中背诵传述一样。他的声音嘶哑刺耳,那是一点儿没有办法的,好在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他们又回到了家。
从这两个精疲力竭的接灵者的口述中,人们多少对这次旅程有了个大致的概念。克里斯田·索伦逊在星期二下午暴风雪刚开始时就已经到了奥尔堡。第二天清晨,他硬着头皮赶着灵车往回走,尽管暴风雪大得连车前面那匹马的双耳都看不见。他们走了一程之后,不得不在路上遇到的第一家旅馆里住下来歇息,等到他们以为风雪小了一点儿再继续赶路。他们就这样从一家旅馆赶到另一家旅馆,整个旅程都是如此。克里斯田·索伦逊平素从不嗜酒,但是这次旅途上却不得不借酒暖身,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一路上,他们真是吃尽苦头,走着走着迷路了,连方向也辨认不清,后来干脆连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时间是几点了都弄不清楚。有好几次,马车陷在雪地里动弹不得,他们不得不到邻近的农庄上去央求人家来铲雪开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这刺骨的严寒中保持清醒不要睡过去。这一趟旅程究竟是怎么走过来的,他们多半记不清了,因为是像梦游者那样跌跌撞撞往前挪动脚步的。到了星期四,他们险些惨遭不测送掉性命,他们的马车几次陷进了积雪堆里,而在那狂风大雪的空旷原野上是休想找得到人的踪影的。在尼勃镇朝南一点儿的地方,他们的马车翻进了一条沟壕里,马车翻了个底朝天,棺材从车上颠落下来,尸骨也滚到了积雪里。他们以为这下子什么都完了,却不料天佑神助,在紧急关头有人赶来相帮搭救,终于化险为夷,并且在尼勃镇上弄到了另一辆马车。
“我们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喝烧酒,”克里斯田·索伦逊有点儿窘困地承认说,然而却毫无懊悔和内疚,“那是没有办法,非喝不可的。倘若没有这瓶烧酒的话,我们不知会冻死多少回。我的头脑还算一直清醒,不过我雇来的那个小伙子安东却常常困乏得要熟睡过去,以至于我不得不一只手赶车,用另一只手不停地摇晃他免得他睡死过去。”
出殡的队伍朝教堂墓地走去,有人被专程派去请牧师来。葬礼即刻举行,其盛况真是空前,在大家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哪次葬礼有这么多人来参加的。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这个小镇有许多人认识谢士婷·史密斯,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一段艰苦历程的描述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棺材抬进了教堂里面,放在祭坛前面的地板上。本地区的女人们默默地走到前面送上花圈,克里斯田·索伦逊大声感谢并接受下来,把它们倚在棺材旁边。克里斯田·索伦逊的身子确实暖和过来了,方才他走进屋里时,光秃秃的脑门上沁出了雾蒙蒙的水蒸气,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像要爆裂开来一样。他自己也不明白在做些什么事情。别人走进教堂后都是心怀虔敬,悄声交谈或者默默无语,他却仍旧自顾自滔滔不绝地粗声大气讲话,这种亵渎神灵的样子不像是置身在教堂的葬礼之上。
“谢谢你,”他对一个上前来送花圈的老妇人说道,“你真好,居然还记得老谢士婷姑母。是呀,她是值得令人怀念的。多谢,多谢。”
牧师姗姗来迟,大家只好耐心地等待,尽量挤到那个有座位的中殿里去,尽管那里一排排木长凳已经东倒西歪,四周寒冷似冰,地板也是冰凉的。他们只好不断地跺脚,有时用一只脚踩踩另一只脚来暖和一下,使自己觉得双脚依然在他们的身体底下。
“你们想要看看遗体吗?”克里斯田·索伦逊突然心血来潮,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如果你们想看的话,不妨就瞧上一眼。”
克里斯田·索伦逊把那几个十字架形状的小螺丝钉旋开,掀起了棺材盖。在他这样做的时候,四周发出了嘤嘤嗡嗡的说话声,人人都不以为然地评论起来。
“看吧,她就端端正正地躺着。”
克里斯田·索伦逊站在那里,把棺材盖靠在他的身上。刹那,大家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全神贯注地盯着棺材里的那张焦黄枯萎的脸。前来送葬的人们中间年纪最大的那一些人,也就是谢士婷生前一起长大的老人们都认不出她来了,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她一直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大姑娘,身材高大健壮,满头金黄秀发,一双水灵的大眼睛充满了柔情。如今已步入中年的那些人看着她也感到十分陌生,因为他们依稀记得她是一个结实有力、古道热肠总是乐于助人的寡妇。教堂里还有几个孩子,他们的大眼睛所看到的只是白色裹尸布里裹着的一具皱缩的尸体而已。
当克里斯田·索伦逊觉得已经有足够的时间让大家看个够之后,便伸出一只手去小心翼翼地放到这个死去的老妪的脸上。
“谢士婷的鼻尖上有个凹痕,”他极其心疼难过地说道,“那就是从车上翻下来的时候压塌的。你们可以看得出来它朝一边歪着。”
他非常精心周到地想要把骨裂肉碎的疤痕处尽量按抚平整一些,他站在那里,用那双粗大笨拙的手轻轻地在那个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躯体上抚来摸去,十分忙碌。要知道,这是一个强壮结实的长辈残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点点东西。而这具遗骸也是他出自一片孝心和对长辈的敬意,在隆冬严寒之中,不畏可怕的暴风雪的侵袭,长途跋涉驱车在路沟难辨的茫茫原野上行进,历尽了艰辛困苦才扶灵回家的。如今虽然物是人非,但孝心犹存。他一边忙碌,一边讲个不休,冻得通红的鼻子里呼哧呼哧喘着大气,喉咙里痰声咯咯,不断眨动的眼睑红肿得像桃子一样。
人们议论开了。“其实仔细看看还能认出她来的。”“这倒是我们记得的谢士婷的模样,不过在我看来,她似乎缩小了不少。”“唉,她身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来吧,米塔·玛丽亚,来看看吧,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哦,这口棺材倒是成年人用的最小尺码。”“是呀,她真是干瘪瘦小得不成样子,不过躺得很端正。”“我该不该放个花圈到棺材里去呢?”
克里斯田直到牧师来了之后才闭上嘴巴不说话了,在此之前人们勉为其难地听着他唠叨不休,个个脸上露着尴尬相。克里斯田·索伦逊平素讲究礼节,不苟言笑,就像一般人那样对四周的反应十分敏感,从来不曾在大庭广众讲过话。整整三昼夜的挨冷受冻和筋疲力尽几乎使他送掉性命,这似乎使他消除掉了隔阂,就好像他的熟人亲朋都心照不宣地默许他放任一下自己一样。
葬礼开始进行,谢士婷的遗体徐徐降下去,放入冻土之中。在深深的积雪之中有一个新挖的黑洞洞的坟坑,而这个坟坑四周埋着她的所有亲人。
现在她自己也在那里长眠安息。谢士婷·史密斯,这个心地慈善、身体强壮的女人终于走完了她人生的历程,将归为尘土,同她死去的亲人在冥冥之中相聚了。此时此刻,她正被人缓缓抬起,在她一生的最后岁月里一直是被人抬来抬去的。她这个尝遍人生辛酸而又乐意帮别人的女人,无论在接生孩子或者在守候病人临终弥留的时候,都是那样毫不吝惜地付出自己的爱。这个女人堂堂正正地做人,她含辛茹苦,忍辱负重,她一生之中曾经见到过自己的家庭成员失足堕落而无法自拔,当他们用可怜巴巴的眼光看着她的时候,她总是抱着殷切的希望来帮助他们改邪归正。
然而岁月流逝,这一切毕竟都事过境迁了。从谢士婷的那张皱纹叠起的老脸上所散发出的热情温暖,如今只在那些认识她的人的目光里得到些许的反映。谢士婷心灵深处所蕴藏着的贤淑谦恭,对于生活苦难的逆来顺受,以及那些看破世态炎凉的智慧,这些无价之宝的美德却在活着的人们当中只留下了苍白无力的印象。
谢士婷现在长眠于那些虔敬笃信的人之间,这些埋在此地再也不会一骨碌翻身爬起来的老农民全都是一些古道热肠、温良卑微的人,他们只知道一味追求自己的深重罪孽得到饶恕。他们坟上的那个木十字架背面的墓志铭除了写着他们在格劳保勒地方出生和去世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现在谢士婷溘然而去倒也一了百了,彻底解决了困扰她的先人而后来像乌云一般笼罩在她脑海之中使她大惑不解的大问题。既然她本人已经撒手人寰,这个问题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她后来苦苦思索:什么是她应该做的,以至于失掉理智而发起疯来,结果她终于完全忘记了她来到这个人世的使命。好在如今她入土为安,遗体安葬下去了,祷告念过了,最后的安魂曲也已经唱完了。
可是克里斯田·索伦逊早已离开了那个地方。那是安德斯·尼尔逊悄悄地扶着他的胳膊把他生拉硬拽走的,克里斯田·索伦逊满肚子不情愿,却无可奈何,只得从命了。他们刚刚顺着山路走了不一会儿工夫,克里斯田·索伦逊的双腿就开始颤抖摇晃起来,安德斯·尼尔逊其实是用足浑身力气驮着他一步步往前挪的。克里斯田·索伦逊一直极度兴奋亢进,神志谵妄地唠叨不停,说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当他们走到他的农庄上的时候,他竟像一袋重物那样将全身分量都压在安德斯·尼尔逊的手臂上,可是他的双脚却还在不停地朝前挪动。他仍旧认识自己的家门口,在走进大门的时候他轻轻呻吟了一声,便一头栽倒在安德斯·尼尔逊的脚下。他的神情顿时放松下来,仿佛整个身心都得到了安宁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