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少女西丽亚

少女西丽亚

[芬兰]西兰帕

弗兰斯·埃米尔·西兰帕(1888~1964),芬兰作家。他生于芬兰海麦库地区一个贫苦佃农家庭,父母曾经受过当地移民的种种磨难。西兰帕早年曾在赫尔辛基大学攻读生物学,后因家庭贫困,被迫辍学。1916年,他发表了第一部长篇小说《人生与太阳》,3年后发表了长篇小说《神圣的贫困》,小说以现实主义手法,通过对主人公尤哈·托沃拉60年苦难生涯的描述,反映了芬兰贫苦农民的命运,展现了芬兰历史的真实景象。而这部小说也奠定了西兰帕的文坛地位。当然,对西兰帕来说,在世界上流传最广,给作者带来最高声誉的无疑是他的长篇小说《少女西丽亚》。由于他的这部小说“在描绘两样互相影响的东西——他祖国的本质,以及该国农民的生活时——所表现的深刻了解与细腻艺术”,西兰帕获得了1939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少女西丽亚》是西兰帕的长篇小说代表作,也是给他带来巨大声誉的一部作品。小说通过描述古斯塔和西丽亚父女两代人的经历,展现了浓郁的民族特色和乡土气息。作者以极大的热情满怀同情地塑造了西丽亚这个纯洁、善良、美丽而又不幸的少女形象,通过她的不幸遭际折射出时代的风云变幻。作者在这位“被侮辱被损害者”身上所寄予的美好人性和崇高人格,值得人们久久回味。

西丽亚,这位乡间的美丽少女,仲夏节刚过就去世了。这位孤苦伶仃的女仆一辈子都干着艰辛的工作,在基埃里卡这个破败的农庄里勉强过活。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少女对孤灯独影的生活无比留恋。她和所有的肺痨患者一样,直到临终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但死神还是把她带走了,当时正是清晨5点左右,这个礼拜天的天空依然纯洁蔚蓝,并未因西丽亚的谢世而显现出任何暗淡。我们的西丽亚走完了她22年的历程。在她那健美而洁净的皮肤下,蕴藏着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只有恋人的耳朵才会感到她那颗心仍在跳动,只有恋人的眼睛才能看出她那双眼睛仍在炯炯发光。

30年前,西丽亚的父亲古斯塔接过了祖宗传下来的农庄。那时,古斯塔的父母刚刚去世,农庄的生活进入一条陌生的道路。生活的压力迫使他加倍努力,他每天都辛勤劳作,早上把马群赶进牧场;晚上,他趁着夏天傍晚那熟悉的暮色往家里走。表面上看,他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但当他一走进大门,便感到一阵孤独气息向他袭来,家中空无一人,只有帮厨的姑娘希尔玛坐在门槛上,出神地凝望着远方。这样的日子单调无比,农庄的成百上千个夜晚,就像刀切的票券似的全都一模一样。然而你如果细细看,就可发现其中夹有一张大票面的彩票,也算是生活的意外之喜。对古斯塔来说,朝房间走去的时候,是令人激动而庄严的,有点儿心潮激荡的感觉。因为他要穿过宽敞的院子,才能走到姑娘希尔玛的身边。希尔玛本来可以像平常那样平静地站起来走进厨房去。但这一次她一动不动,仍然坐在门槛上,安详的脸上泛着伤感之情。她那深沉的目光似乎在请求古斯塔多看自己一眼。就这样,在这仲夏的晚上,古斯塔和希尔玛,这对未来的情侣,未来的孩子们的父母,慢慢地走到了一起,这个夜晚或许是令他们永远不能忘怀的。数年后,希尔玛生了个女儿,取名西丽亚,这也是他们家唯一长大成人的孩子。她欢快地成长着,不知人间的忧愁。她长得乌眉大眼,两颗眼珠开始有点儿发黑,慢慢又变成浅褐色。

由于生活的压力,古斯塔的农庄每况愈下,多年之后更是到达捉襟见肘、百事凋零的地步。长期以来,古斯塔好像活在梦中一般,生活的烦恼让他一筹莫展,而这时的妻子也越来越频繁地卧床不起了。更让他伤脑筋的是,早就想吞并古斯塔的小农场的罗伊马拉不再借钱给他。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表示在买下古斯塔的庄园后愿意向他提供方便,他所提供的方便就是将距此遥远的南部那座废弃的庄园卖给古斯塔,还可以把周围的土地租一些给他。然而古斯塔别无选择,只得将农庄卖给罗伊马拉。于是罗伊马拉跟着古斯塔来到已属于他的“第三个庄园”里巡视了。而古斯塔一家最后是如何进入那间遥远的新居的,西丽亚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因为走到后来她都睡着了。希尔玛的病越来越重,这对古斯塔来说是人生旅途中的一个重大事件,也是对他的最后一次考验。

不出所料,希尔玛最后还是去世了。去世的这天,西丽亚正在户外玩耍,这时从湖畔传来了一种奇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断裂声。小姑娘忘掉了一切,专心致志地听这种响声,连母亲如何出殡的,她也完全没有印象了。晚上,父亲告诉她,母亲到拉乌娃和塔维蒂那儿去了,可西丽亚觉得弄清楚是什么东西轰鸣了一个下午,比其他任何事情都重要。父亲一边帮她脱衣上床,一边告诉她那是湖冰消融的声音。就这样,父女俩相依为命的生活开始了。

一个美好夏天的周日,西丽亚告别父亲,要去圣坛领圣体。她步履轻盈地走着,父亲对女儿的袅娜姿态暗自欣喜。他看到从另一条小道上出来一位姑娘,兴高采烈地追赶上西丽亚。再往远处,有两个古斯塔熟识的小伙子与她们会合了。古斯塔伫立在路口送别,硬撑着走回家,这个时候他的身体已经不行了。后来有一个目击者曾证实了这一点,因为就在这天人们发现他死在家里。

父亲的去世对西丽亚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在这瞬息之间,她过去和新近的生活,她的青春,全都远远地离她而去。在这温馨的夏夜里,生活的彻骨寒风摧残着这位孤女。因为米科拉最先向孤女西丽亚伸出援助之手,所以被选定为她的监护人。他把西丽亚送到努卡里家做用人,这是一家因循守旧的小农户。

秋天,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漆黑夜晚,西丽亚只身一人从邻村归来,进门后看到一位面色红润的胖子,手上戴着宝石戒指和金壳手表。他是东家的弟弟,名叫维莱,刚从美洲回来,因不久就要返回美洲去,所以来和哥哥道别。维莱在西丽亚面前百般讨好,邀请西丽亚与他一起跳舞。第二天告别时,西丽亚不禁感到留恋。维莱请求西丽亚以后与他通信,西丽亚满口答应了。

后来,西丽亚的生命中出现了另一个男人,名叫奥斯卡里。当奥斯卡里开始向西丽亚献殷勤时,她并没想到是因为她同维莱的关系和通信而引起的。奥斯卡里也从来没有明讲。他常常邀请西丽亚为他伴舞,舞会之后还搂着她的腰送她回家。奥斯卡里今年20岁。他身材高大,满头金发,平时沉默寡言,曾经干了许多年的苦工,如今在家里暂住。不久,奥斯卡里出发到南部去了,因为他听说俄国人正在那里出高价雇人修筑工事,他的离开使得这对恋人不得不忍受分离之苦。

虽说过了许久之后,奥斯卡里再次回到了故乡,但他和西丽亚的关系已经破镜难圆了。因为在这期间,维莱从美洲回来,他一回来便再次出现在努卡里的家里,碰巧那天他哥哥不在家,于是他就放肆起来。那天夜里,维莱蹑手蹑脚地摸进西丽亚的住处,诡称忘了向西丽亚道晚安。他边说边走到西丽亚的床前,贴近姑娘躺了下来。西丽亚反抗和饮泣痛哭的声音惊动了女主人。房门被打开了,女主人穿着睡衣,手里端着一盏灯进来了。她径直朝西丽亚的床走去,把这位小叔子狠狠斥责了一番,而西丽亚则迅速逃离了。

在4月春天的阳光的沐浴下,西丽亚和奥斯卡里这对昔日的情人重逢了,尽管后来她不时为这次见面而懊悔。她之所以对奥斯卡里感情用事,主要是因为那天夜里在床上同维莱进行了无声的搏斗并使维莱的图谋未能得逞。大概是因为他们之前情意绵绵而又无比天真的原因,西丽亚很自然地觉得要把自己的这次胜利告诉他,同他分享胜利的欢乐。但是没想到奥斯卡里根本不配分享这份欢乐,他竟然怀疑西丽亚的不贞,甚至在此后不久因为这件事而同一位淫荡的姑娘鬼混。

对于恋人的背叛,西丽亚感到万分伤心,以至于一直想要离开这个地方。每当她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时,就尤其强烈地感到应该换换环境,换换心情。她到了邻村一家叫作西维里的人家,这家人财大气粗,实非努卡里那间小家寒舍所能比拟的。

在西维里家里,女佣竟可以把情人带回来过夜,但西丽亚从来不干这种冒险的事。往往在同床的女友招来了男人时,她只好紧贴着墙壁睡。与西丽亚同床的女仆叫曼姆塔,年近30了,她有着让男人神魂颠倒的魅力,虽不免放荡,但心地却很善良。曼姆塔的性格多少有些泼辣,如果是饭菜不好,她便嚷道:“猪吃的东西咱吃不到,猪不吃的才叫咱们仆人吃!”她自我解嘲地甘心承受着做仆人的低下境遇,然而并不因此放弃寻求生活的乐趣。她的外表和她的性格中都有一些方面使她难以找到一个丈夫,然而许多男人却很愿意把她搂着过上一夜,尤其是那些有着共同命运的长工。

初夏时节,西维里家的女仆们搬进厢房的谷仓里住,因为那里比较凉爽。附近住着一个年轻的手艺人,他同曼姆塔的情夫喝过了大麦酒,深更半夜时分,两人决定一块儿找西维里家的女仆们过夜。这个做手艺的青年猎取的对象自然是西丽亚。然而这天曼姆塔不在家,长工一看他的情妇果真不在,便出门去了,而那个手艺青年却躺在西丽亚床上不肯走。青年人上床后很快就昏昏入睡了。西丽亚使出一切可能的办法想把他赶出,但他因酒醉未醒,继续鼾声大作。到了清晨5点钟他终于醒过来,这才悻悻而去。这个人的莽撞行为给西丽亚招致了麻烦。年轻的手艺人清晨出门时被人看见了,很快流言蜚语便四处传播,后来连西丽亚的主人也知道了。更为可笑的是,手艺人竟向西维里打听西丽亚的来历,了解她是否一贯干招蜂引蝶的勾当,他怕自己会染上一些疾病。“因为你什么都记不清,这就难办了……”西维里说。不过他还是安抚了手艺人一番。

裁缝女塞尔玛本来很喜欢西丽亚,对她以挚友相待,却因为这件事而质疑西丽亚的品行,最后和她一刀两断了。这年的冬天,塞尔玛以一个女仆走入歧途为题材写了一篇生动的文章,她还把文章读给周围的人听,后来又寄给一家宗教报纸。到了第二年春天,这篇文章居然发表了,这无疑是对西丽亚的沉重打击。

西丽亚对西维里,对周围的所有人都心灰意懒了,她再次陷入混沌之中,对一切都麻木不仁。西维里家很会过日子,他们经营着自己的土地,饲养着自己的牲畜。他们享有一份可观的、显而易见的财富。这个阶层的农户,1917年春天是在提心吊胆、心烦意乱中度过的,因为一队“不安”分子就驻守在距他家不远的地方。当西维里带着长工、扛着工具从他们旁边经过时,他们冲着西维里嚷道:“今天是罢工日!”只见走在路上的人们高举着旗,唱着歌儿,其中几个人气势汹汹地冲着西维里走过来,与此同时,西维里家的饲养场也闹腾起来了。当女主人领着女仆清理马粪时,来了一群戴袖章的人。为首的那个人要女主人读读他们的宣言,曼姆塔一把夺过头头手里的宣言,说:“你等等,这事让我来给你了结。”在场的人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她已把告示塞进裤裆里揉了揉,再掏出来递给头头:“喏!已经给你盖上大印了,你可以滚蛋了。”说罢她抡起铲粪的铁叉赶他们走,女仆也抄起了铁叉,农会的人一看形势不妙,为了谨慎起见,只好退避而去。

最后西丽亚还是离开了西维里的家。当时一位好心的面包店老板娘为她的美貌所打动,说:“像你这样一个俊俏的姑娘,不应该去农村里当女仆。哦,对了,朗多教授曾说过他想物色一个人。”西丽亚在经过一番思量之后,来到了朗多教授的家里。以朗多教授的名字命名的别墅坐落在湖边上,对孤苦的少女来说,在朗多家的第一个晚上过得极为开心。离朗多家不远处是罗欧哈拉家的大庄园,庄园主卖掉了土地,每到夏天以接待来此度假的人为生。女主人常来教授的别墅做客,每次她举行家庭舞会,必定要邀请教授全家光临。6月初的时候,罗欧哈拉家来了一位名叫阿尔马斯的青年房客,他对西丽亚的一生所产生的影响比本地区乃至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大。

阿尔马斯和西丽亚情投意合,很快就陷入热恋。为了和西丽亚相见,阿尔马斯也经常拜访朗多教授。这位小伙子来登门造访了,他动作机敏,血气方刚,老教授很喜欢同他探讨问题。西丽亚和阿尔马斯就这样能够经常相聚在一起了。晚上,西丽亚一躺上床,就大胆地畅想起来,回味和阿尔马斯相见时的情形。阿尔马斯为她采撷的那朵素白的香花就放在枕头下面,它比任何花圃里的花儿都好看,它比世上任何香气都更醉人。

在收获季节的一个礼拜天的晚上,老教授纵情地拉着风琴,放声高唱起来。跳舞的时候,阿尔马斯和西丽亚没说一句话,彼此紧紧地搂在一起,最后他才附耳对她说:“咱们出去吧!”天上的月亮在注视着他们,小径上干燥的泥土中散发着一种清新的气息。小丘的斜坡上有一座干草库房,他俩偷偷进去了,成百上千对有情人全都这样在混沌中双双散去。就在这短短的同一时刻,最终博得了挤奶女工欢心的粗陋的长工也干着与这位白面书生相同的勾当。此时此刻,阿尔马斯和西丽亚谁也没有想到大自然要把他们引向何方。在他们看来,这就是生活,是最为甜蜜的青春岁月的开始,在这醉人的夜晚,两个年轻人紧紧地搂在一起。

在朗多教授的别墅里,气氛显得有些凝重。午饭时,当西丽亚往桌子上端菜时,听说阿尔马斯今晚要乘船走了。她觉得自己一下子成了失群的孤雁,对周围的事物麻木不仁了,只知道自己还活着。阿尔马斯就这样离开了朗多教授。直到第二年春天,西丽亚都没有听到他的任何消息。可怜的西丽亚整个身心承受着沉重的压力,她想得越来越多,越想越难受。好像他拿了她最宝贵的东西之后就悄悄溜走了。这座别墅原先一直被她视为失而复得的家,甚至胜过自己的家。现在看来,这个家和其他凡俗的农户没有两样。在那里,主人们口出污言,主妇们满腹牢骚,长工们同女仆勾搭成奸。由于少女原认为这座别墅是世界上最理想的地方,所以失望之情对她的打击尤为沉重。她觉得应当尽快离开这里,因为她越来越觉得心力交瘁,这里的分分秒秒都是那么难熬。在这沉重的压力和打击下,西丽亚大病了一场,康复后按照教授的嘱咐,幸运地找到了谋生的人家,这家主人叫基埃里卡,他经营着一个小农庄,住在教区的另一头。西丽亚从此便和奶牛搭上伴了,她同时为两三头牛挤奶。晚上,她看到整天盼望的月亮终于在天空放射出淡淡的光芒。因为太疲劳,她很快就入睡了。当月亮升到透过窗户看见西丽亚的床铺时,它的光辉从侧面照亮了少女的头发以及那张憔悴的面孔。一条薄被裹着她的身躯,那玲珑的面孔很像她婀娜体态的缩影。此时此刻,唯独这轮明月了解姑娘那短暂的人生。

1918年1月末内战爆发后,有天夜里基埃里卡家里来了两个外乡人。一看便知道他们不是出身穷苦之人。年轻一点儿的那个“外乡人”深情地盯着西丽亚看,“我们时间紧迫,”他说,“这位姑娘不可以帮我们指指路吗?”“当然可以,只要你们不把她拐走就行。”老板娘不客气地说。西丽亚披上大衣,裹上围巾陪着这两个陌生人出了门,他们一直用目光监视着她。年轻的男子挽着西丽亚的胳膊,附身对她说:“听我说,你既漂亮又善良,肯定不会是赤色分子。”他的热情举动使西丽亚感到开心,也大受感动。西丽亚自告奋勇要去给他们找吃的,可他们说得赶快离开这儿。到了紧挨森林的一座草库跟前,她停住步,详尽地告诉他们下一段路该如何走。这时年轻的那位走过来,蓦地在她嘴上吻了一记,并说:“如果一切顺利,我会再回来的,到那时我一定要娶你为妻,一言为定。”“别废话,我已经有人了。”西丽亚回答道。接着催促他们说:“你们快走吧!”那两个青年人头也不回地沿西丽亚指点的方向走远了。西丽亚心里热乎乎的,乐滋滋地走上了归途。生活常常给她带来迅雷不及掩耳的突变,她踏着冰雪快步往回走着,而年轻人的一吻却久久地印在她的心上。

在寒夜中行走的西丽亚胸中燃烧着一团烈火,而白雪把夜间的景色映得亮堂堂的。这时有两个背枪的人蹬着滑雪板经过这儿,一看见西丽亚便喝道:“站住!”其中一个人举起枪瞄准了她,“你是从哪儿来的?”一个赤卫队员问。“你是不是为刽子手带路了?”说话间,她便被带进烟雾弥漫的参谋部。这些昔日的奴仆和佃户,祖祖辈辈、长年累月地靠辛劳过日子,从来不敢指望有翻身之日,但如今他们无论是勤俭的还是懒惰的,都成了参谋部的人员。他们现在不愁吃,不愁喝,不用出苦力,不缺香烟抽,还在人们面前发表雄辩演说。昨天还是不可一世的财主,今天就得乖乖听候他们发号施令,这可真够开心的!“我没什么好说的,他们自称要上前线,老板娘就命我把他们带到参谋部。我只是给他们指了指路。”西丽亚说。“这姑娘肯定不是他们的同谋,说确切点是他们的牺牲品。”其中一个人说。后来参谋长开口说话了:“是的,最好的惩罚是把她交给战士们轮流享受享受,不过一个优秀的赤卫队员是不屑于去捡刽子手玩过的破烂货的。”审问也就到此结束了。

黎明时分,西丽亚被准许回家。走在她身边的那个戴着袖章的长工每抽几口烟就停下来说些淫词秽调。他们来到村边的最后一座草库,“咱们进去暖和暖和吧!”他扯住西丽亚的胳膊说。西丽亚吃惊地瞧瞧他,正当对方要搂抱她时,她猛地挣脱了。于是他一翻脸,拦腰把她抱住,拖进了草库。就在这个时候,有辆雪橇正缓慢地朝这儿驰来,赶车人代里尼埃米听见草库内有激烈的搏斗声。“谁在里边?”他大喝一声,声如洪钟。长工松开手,西丽亚立即站起来,整了整衣裙,跑开了。

在本教区,赤色分子的统治又持续了六个星期。后来,当白军打来时,士兵们往往根据村里某人的揭发便闯到农户家,凡抓到被告发的男女,不由分说,拉到屋后就地处决。设在村里的所谓“法庭”,其判决也是草率从事。因为人犯太多了,只好快刀斩乱麻。也就是在这种混乱中,西维里被杀害了。当人们发现他时,他已被害,尸体躺在路边,嘴里塞着一包面包配给券。奥斯卡里也死了,他带着赤卫队上前线时,在路上中了埋伏。一天晚上,代里尼埃米上气不接下气地走过来,对西丽亚说:“白军不会饶恕我们的。我要到基埃里卡家的干草库里藏起来,请告诉我妻子悄悄给我送些面包和牛奶来,一旦渡过这一关,我会永生永世记住你的恩情。”果然,白军来了之后到处搜捕代里尼埃米。

过了不久,有人说西丽亚可能为赤卫队带过路,这当然是再荒诞不过了,于是她又被带到白军的驻军司令部。在司令部,她第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上尉正是她为之带过路的那位较年长的青年。“怎么,你们竟把她这样的好人投入监狱?这位姑娘应当得到嘉奖。”司令官说。

西丽亚要求同上尉谈谈。她担保代里尼埃米没有罪,请求上尉能做出安排,让他从藏身的地方出来,她知道那个地方。上尉用惊异的目光瞧着西丽亚,他立即做出安排,先从兵营里叫出一个士兵,向他交代了一番,然后上了雪橇。当雪橇走近只有西丽亚才知道的那个秘密地点时,她禁不住颤抖起来。她试图再捉摸一下上尉的眼神,她已经在想象那个可怜的佃户晚上将同家人团聚的幸福情景。马停了,她跳下车,将指头放在嘴唇边给上尉使了个眼色,然后钻进草库,轻轻地喊:“代里尼埃米!听见了吗?我是西丽亚,你别怕,快出来吧!”草堆动了,乍见到亮光,代里尼埃米被刺得睁不开眼睛,当他定睛一看,一个军官和士兵戴着白袖章虎视眈眈地站在面前,他顿时麻木了。在场的人还未来得及开口和制止,他突然拔出匕首往空中一挥,用最鄙夷的目光冲着西丽亚说:“噢,你成了刽子手的奸细,真可耻。”说完,一刀捅穿了自己的喉咙。“住手,我的天哪!”西丽亚惨叫一声,上尉一个箭步扑上去,可惜迟了,血从伤口里涌出来,流在干草里,越流越少,越流越少。“他没罪啊!”西丽亚呻吟着,双手捂住脸朝屋里跑去。

对于代里尼埃米的死,西丽亚深受刺激,也万分悲痛。到了晚上,她的体温就开始升高。她觉得自己现在比任何时候都年幼,也比任何时候都衰老。岁月被浓缩成眼前这短短的瞬息。她一生经历的各个阶段一齐出现在她紧锁的眼皮背后,嘴唇周围,以及胸脯内外:在父亲身边度过的童年,灵魂深处绽开并保持至今的心地纯洁,容貌美丽的青春年华,还有新近发生的桩桩事件。

西丽亚终于还是患上了不治之症,病魔翻来覆去地折磨着她:刚睡下去时发高烧,到了清晨则汗流浃背,咳嗽不止,而且症状日趋严重。为此,西丽亚不得不住进了收拾得干净、整齐的矮屋。住在这儿实在是舒心,老板娘禁不住说:“连我也想住进来了!”这天,她按平时的习惯脱了衣服,但第二天早上却再也没有起来,直到最终都没能起床。燕子在屋梁的缝隙里筑起了巢穴,它们的呢喃从清晨一直持续到傍晚,西丽亚的听觉变得十分灵敏,这也许正是一种“病态”的表现,她想从燕子的歌声中听出其心意,因为它们不同的声调表达着不同的心声。一个身强力壮的人是不会去揣摩燕子的声音的,但这些小燕子却成了西丽亚的知心好友。小燕子的话语和它们的问候似乎来自一个看不见的世界。如同每时每刻都有一些家庭在泯灭一样,这个古老家庭的独苗终于消逝了,它的历史也就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