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大地

大地

[美国]赛珍珠

赛珍珠(1892~1973),直译为珀尔·巴克,美国作家。她出生于弗吉尼亚州西部,幼年随传教士父母赛兆祥和卡洛琳来到中国,先后在淮安、镇江、苏州、南京、庐山等地生活和工作了近40年。她曾在南京受聘于金陵大学,在现今的南京大学校园里,还有赛珍珠故居。她热爱中国,热爱中国文化,被称为“中国通”。赛珍珠一生创作了100多部文学作品,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小说《大地》三部曲。她的作品和生活有着紧密的联系,她试图向她的读者证明:只要愿意接受,人类存在着广泛的共通性。由于赛珍珠“对中国农民生活史诗般的描述,这描述是真切而取材丰富的,以及她传记方面的杰作”,1938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她也是唯一同时获得普利策奖和诺贝尔奖的女作家,同时也是作品流传语种最多的美国作家。

《大地》是赛珍珠的代表作,为长篇小说三部曲,分为《大地》《儿子》《分家》三部。在《大地》里,赛珍珠以同情的笔触和白描的手法塑造了一系列勤劳朴实的中国农民形象,生动地描绘了他们的家庭生活,以饱蘸同情心的笔写出了“农民灵魂的几个侧面”。这一作品跨越了东西文化间的鸿沟,有力改变了西方读者眼中中国那种“历史悠久而又软弱落后的神秘国度”的印象。

⊙⊙⊙第一部大地

这是王龙迎亲的日子。一清早,他就起床坐在灶前烧水。水烧开了,他舀了一碗递给父亲,里面放了十多片茶叶。他将其余的开水舀进大木盆中,准备好好地洗个澡。对于王龙的奢侈,老父嘀咕了两句,抱怨他浪费茶叶,糟蹋开水。“可是今天是好日子。”王龙解释道。老父吃完玉米粥,王龙穿上蓝布长衫,带上油腻的小荷包,喜滋滋地上了路。

进了城,王龙狠了狠心,花两个铜板剃了个头、修了修脸,又在集市上买了两斤猪肉、半斤牛肉、豆腐、几炷香,挎上篮子便向黄家大院走去。王龙第一次走进大户人家,他的脸羞得通红,头也低垂着,诚惶诚恐地去见太太。太太吩咐丫头去叫阿兰出来。不一会儿,一个20岁左右的女人出现在王龙面前,她的头发光滑整齐,个子高高的,身材有些胖,一副横阔的老实脸:两眼细小,尖尖的阔鼻,一张大嘴好像脸上的一条槽沟。看着阿兰的丑貌,王龙想起老父的话:“我们是种田人,用不着漂亮的女人,谁听见过有钱人家标致的丫头会是处女呢?讨个丑的真比讨个美的好得多。”王龙不禁有点儿欣喜,直到他发觉阿兰没有缠过足时,才又感到有些怅然。就在那晚,王龙与阿兰在白天洗过澡的旧房里成了亲。勤快的阿兰每天很早就起床,上灶烧水,替公公送上白开水,因为王龙特意关照她不要放茶叶。这个大户人家的粗使丫头什么都能干:烧饭、打柴、拾粪、纺纱、补衣、种田,她从早到晚默默地干活,很少说话。

几个月后的一天,阿兰用平常的语调直截了当地说:“我有孕了。”很快,他们的第一个男孩降生了。阿兰在产后第二天就去收割麦子。她把婴孩用破棉絮裹着,放在田畈上,一面劳作,一面照料孩子。正月初二,王龙与阿兰一大清早就起身,将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黄家拜见太太。他们听说这门大户人家已经开始败落。五位败家子少爷将钱花得所剩无几,而老爷每年还要添一两个姨太太,太太抽鸦片烟的花销也极为惊人。这样的日子难以为继,黄家已决定卖田。对此,王龙惊喜地叫道:“黄家的田我要买!”

王龙用他同阿兰辛勤劳作积攒下来的洋钱买下了黄家的一小片田地,这片田地使王龙在秋天获得了两倍的收入。然而,像疟疾般发作的旱灾又来逞凶了。就在阿兰生下第三个孩子——这回是一个女婴时,日复一日的干旱使大地开裂,王龙只收获了少量的豇豆。村民们吃光了种子、树叶、耕牛、家禽、草根、树皮,最后甚至开始了骇人听闻的人吃人。

王龙的叔父带来一伙穿绸缎长衫的城里人,他们趁灾荒之机低价买田。“我不卖我的田!”王龙向他们尖声叫道,“我要将田地里的泥土一块一块掘起来给孩子们吃,等到他们死了,我就将他们埋在这块田地里,我和我的老婆,还有我的老爹,我们都要死在这块生养我们的田地上!”他放声大哭起来。这时,阿兰平静地开口了,她表示:“田地我们一定不肯卖掉的,但是桌子、床、被褥、锅子我们要卖掉。”这平静的声音比王龙的怒气有力量得多。他们将这些家什卖了两块洋钱,扶老携幼,加入了南下逃荒的人流。一辆拥挤不堪的火车载着灾民大军来到300里外的南方省城。

王龙将乘车余下的钱买了六条席子,搭成一个最简易的棚屋。阿兰将两个男孩叫到跟前,凄凉地说:“你们每个人拿着碗,这样托着、喊着:‘好老爷好太太,发个慈悲吧,做些好事吧,摔个铜板,给快饿死的孩子吃些东西吧!’”她将生下不久的女婴抱在裸露的胸口,带着两个男孩与老父沿街乞讨去了。王龙则找到了出租人力车的地方租了一辆车,拖到了街上。一天下来,阿兰他们讨了61个铜板,王龙付掉半块洋钱的租金,连5个铜板也没得到。这些钱只够付早上的粥钱。一天,王龙拉车来到夫子庙前,只见一群人围着一位站在高台上演讲的青年。那青年慷慨陈词:“中国必须来一次革命,反对可恶的外国人!”王龙心里一惊,仿佛自己就是青年人要反对的外国人。

冬去春来,王龙思念大地之情越来越急切。“我们总得回到家乡去。”他盘算着。“可是,我们除了这个小女孩,没有一样可以卖的东西。”阿兰慢慢地说。“小孩我是不卖的!”王龙高声地说。相邻棚舍的那位老人吸着一支短短的竹烟管走来,感叹道:“富的太富了,有富的办法;穷的太穷了,也有穷的办法。去年冬天,我卖了两个女儿挨过了;今年冬天,如果我的女人生的是女儿,我们还要再卖。”听到这样的话,王龙呆看着,摇摇头。

这天,王龙又去拉车,有人散发传单,上面画着一个肥胖的大汉用刀砍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穷人。一位年轻人在高处演讲,“那个凶手就是富人和资本家,这个穷人就是你们自己。”王龙怀着兴趣听了下去,心生疑惑,不由得问道:“先生,那压迫我们的富人可有什么法子使天下雨呢?那么我们可以在田地里干活。”“你这个人真不懂事!”有人嘲笑他。王龙闷闷不乐地离开了。他又见到一件不太明白的新鲜事:一个站在街上的壮年汉子突然被一小队当兵的抓住了:他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平时熟识的邻近棚舍的一个壮年人也被抓走了。一个老头儿叫他赶紧俯身躲起来,告诉他,这是“抓壮丁”的。王龙感到很害怕,想回到故乡的愿望越来越迫切了。

转机终于到来了。这天,王龙抱着婴孩在棚舍闲荡,突然听到天崩地裂似的一阵叫喊:“敌兵攻破城门啦!”暮色苍茫时,邻近棚舍那个吸短竹烟管的老头儿对王龙叫道:“你还坐在这里吗!富人家的大门开了,我们快进去吧!”王龙头脑昏沉沉地将婴孩放下,跟着一大群呐喊着的平民涌到街上。人流穿过富户的庭院,人们争抢着衣物和杯碟。王龙什么也没有抢,因为他从未拿过别人的东西。在一间内室,一群人洗劫后拥了出来,王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撞见了一个不知从哪里爬出来的胖子。他披着紫色缎袍,浑身发抖,向王龙乞求:“救命,我给你钱,很多的钱。”王龙猛地闪过一个念头,“钱!小女儿得救了,有了钱我们就可以回故乡了!”他用自己并不知道的粗粝的声音嚷道:“那么就将钱给我吧!”胖子呜咽着,从袍中摸出金洋。王龙又用从未有过的口吻嚷道:“再给我些!”胖子又伸手掏金洋,哀求说:“现在一点儿没有剩了。”王龙厌恶地说:“滚吧。”

就这样,王龙一家人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家乡。他们用金洋买了良种、耕牛、铁锅等,剩下的钱够一家人在收获前过一段日子了。不久,田地里长出了嫩绿的新芽。一天晚上,王龙在阿兰的两乳间摸到一袋拳头般大的硬硬的东西。阿兰猛地缩回身子,但王龙不由分说,要摘下这个系在颈上的布袋。阿兰顺从地打开布袋,王龙惊呆了:这竟是一堆红似瓜瓤,黄似麦穗,绿似嫩叶,白似流泉的宝石!阿兰柔声解释道:“这是那户富家的东西。我看见墙上松开了一块砖头,便悄悄地溜到那里,移去砖头,抓了那亮晶晶的宝石……”“那么,你怎么知道呢?”王龙十分惊讶。阿兰却现出从未有过的微笑:“我可是从黄家大院出来的。”

王龙呆看着光怪陆离的宝石,决然地说:“这种值钱的东西家里藏不得,必须马上去换成稳当的东西——田地!”阿兰怯生生地要求:“我想藏两颗自己用。”王龙想了想同意了,让她挑了两颗珠子。于是她撕去一小片衣角将珠子包了,藏在两乳之间。

王龙带着珠宝来到衰败了的黄家,老爷穿着龌龊的灰色缎袍,咳嗽着,颤巍巍地接待了他。大院的人各奔东西,只剩下老爷与贴身丫头两个人,卖田的交易就由王龙同那女人谈。从女人口中知道,黄家在村西边的100亩田、村南边的200亩田都要卖掉。“你们卖田地给我,要洋钱呢,还是要珠宝?”王龙问。女人眼睛闪着光说:“要珠宝!”

买下黄家大片土地后,王龙雇了六个佃农,并让邻居金氏做管家。他自己带着两个孩子也去田地劳作。到了收获的季节,王龙获得了大量粮食,他再也不用害怕荒年了。大儿子已经12岁了,王龙决定让他念书:“有了读书人,我就不怕在城里没有后台。”小儿子也要陪哥哥读书,王龙高兴地应允了。

王龙发家的第七年,村里闹起水灾。到处是泥屋倒塌的惨象,饥荒又来临了。但王龙有的是洋钱与粮食,他一点儿也不恐慌。他只是感到无事可干,于是产生了逛茶馆的念头。他只是默默地一个人坐着喝茶,细看着墙上挂的美女画像。一天,有个漂亮的女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原来是黄家同他谈卖田交易的老爷的丫头,她叫杜鹃。他终于在杜鹃的指引下踏上了茶馆的楼梯,那里不时传来男人们同画像上的美女寻欢作乐的淫荡的叫声。从此,王龙迷上了那个长着一副尖瘦脸、身子如竹一般轻软、肌肤白得像牛奶一样的荷花。大把大把的洋钱从他的手里流了出去。

一天,王龙经过田野回家,见阿兰正在池边洗衣,突然记得她还藏着两颗珠子,便粗声地说:“珠子给我,我有用处!”阿兰将湿漉漉的打皱的手慢慢插进她的怀里,将小包递给王龙,眼泪顿时凄然而下。这种败家的日子持续了很久,要不是王龙的叔父突然回来,王龙也许会把所有的洋钱都丢进茶馆妓院这个无底洞去。叔父当过土匪副头目,王龙对他一家三口的投奔表示了无可奈何的欢迎。婶母要讨好王龙,自告奋勇替王龙办纳荷花为妾的事。为了迎接荷花,王龙令佃工添造了三间房屋和一个天井。赎荷花花费了100块洋钱,娶荷花还得买不少首饰、衣物。不过荷花使王龙尝到了情爱的滋味,他不必再去茶馆妓院了。王龙的大儿子已经成年了,当他知道大儿子竟逃学玩私娼,怒不可遏。他赶到私娼家,要她拒绝接待他的大儿子,他愿给私娼两倍的留夜费。同时也暗暗决定,几个孩子要早些定亲。

这时,一朵不祥的“浮云”使王龙把一切全丢开了。村民们知道这朵“浮云”是蝗虫,一场蝗灾就在眼前。女人们哀哭着去城里买来了香烛祭告土地菩萨,然而蝗群还是黑压压地散布到空中与地面,所到之处变成光秃秃的一片。王龙命佃工将成熟的麦子烧掉。他自己愤怒地用手打、用脚踏,誓同蝗虫决斗。尽管人们消灭了数百万只蝗虫,但对仍在肆虐的蝗群还是显得那么无力。

王龙的部分庄稼保住了,他又操心起儿女的婚事。当他满意地办妥儿女的婚事,发现阿兰已身患重病。这使王龙感到悲哀。凄凉的冬天,阿兰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她要求大儿子在她床前拜天地,说:“我要看你成了亲才肯死。”王龙满足了她最后的愿望。当两个新人按新派婚仪向她鞠了躬,她拍拍床说:“坐在这里,喝你们的合欢酒,吃你们的合欢饭,这我都要看一看,我一断气,就要抬出去了。这可以做你们的新床。”

阿兰去世的那年,北边的河冲破了堤塘,麦田与稻田好像被淹进了海底,村落变成了岛屿,村民将桌子与床缚在一块,用门板做筏,放上被褥、衣物,女人与孩子就躲在这块小天地里,许多人就死在地上、水上。村民们有的卖田地,有的卖女孩,王龙买进了五个丫头服侍一家人。几天后,又有一个壮年人带着7岁的女孩要卖给王龙。王龙嫌她年纪小不愿要,但荷花见她长得姣美,执意要买下。她被取名为梨花。数年后,梨花成为王龙的小妾。王龙第三个儿子热恋着梨花,这位年轻人受到极大的刺激,决心离开这个地方,去远处从军。

王龙已成为富甲一方的大地主。他感到已没有什么值得向往的事了。但王龙的大儿子不满足。他说:“黄家老房子现成有着,我们租了那房子就可以安安静静住在那里。”王龙心动了,他来到了第一次所进的大户人家的院落,得意地说:“这房子我要了!”就在昔日的黄家大院,王龙的两个儿子为他添了四个孙子三个孙女,院子里满是他们的哭笑声。

王龙已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与记忆,他只是呆呆地望着田地。一天,他听见两个儿子在商量卖田的事,那是他第二个儿子的声音:“这块田我们好卖的,这一块,我们两人就将钱来平分吧。你分进的钱,我想出重利向你借,因为现在铁路直通,我可以运米出洋了……”王龙的怒气立刻冲上来,颤抖着说:“没出息的儿子,田也卖了吗?”他哽咽着,几乎要跌倒。儿子们忙扶起他,他哭了起来,叫道:“不,不,田地我们决不卖!”他俯下身去,撮起一把泥土,捏在手里。兄弟俩站在王龙两旁,每人抓住他的一个臂膀,挽住他的手,他的手里紧捏着温暖而松散的泥土,他们连声安慰他:“放心吧,爹,田地不卖了。”然而背对着老头子,他们两人却相视一笑。

第二部

儿子

王龙是在同阿兰成亲的那个又小又暗的土房里断气的。大儿子王大与二儿子王二过不惯那土房子里的简陋生活,陪到第六天他们就到小内院去睡觉了,王龙咽气时只有梨花守在身旁。出殡的日子定在七个七天后,全城的人都注视着这个日子。小儿子王三赶来奔丧,穿着有镀金扣子的军官服,腰间挂着套有皮鞘的军刀。

三个弟兄都希望分家的时候快点儿来到。王大急于要知道他能分得多少,是否足够他的家庭开支,维持他两个女人与一群孩子的生活,并且供他享乐。王二希望把遗产自由处置,他要做大规模的米生意,要放债赚钱。至于王三,没有人能知道他的愿望,他那幽暗的脸上从来不表示出什么来。三兄弟一致同意请王大的岳丈主持分家事宜。王龙的800亩田产、两所房子、相当于400亩田产的现钱,在扣除了两房姨太太——荷花、梨花的生活费后,被分成四份,长子王大分得两份,王二、王三各一份。王龙毕生精力所得到的田地就这样被瓜分了。

三年丧期终于过去了,王大决定为大家除孝。王龙的儿孙们脱去孝服,显出了他们穿在里面的华服来。焚化纸奠后,他们互相祝贺着,王大设宴款待客人,每个人都很快乐,只是王三和梨花没有来庆贺除孝。

王三自从跟父亲闹了气,就到南方投奔了一支军队,因战功升了好几级,人们管叫他“王老虎”。王虎得到了盼望已久的遗产,他要实施野心勃勃的计划。他要求两个哥哥把儿子都送到他身边去,因为他从事的大事业需要自己的亲信,说要把他们的儿子“抬高到意想不到的地位”。王大与王二商量后,决定各送一个孩子去从军。根据王虎的要求,他们分得的土地都准备卖出去。

王二把自己的大儿子与王大的二儿子送到了王虎的军营。王虎要哥哥帮助他建功立业。王二不解地说:“像我这样一个怕事的人,怎样帮助你呢?”王虎野心毕露,说:“你把所有的财产都借给我,直到我有了一支有力的军队,我自己做了地方的领袖,在历次战争中扩张地盘与势力,直到全国没有一个比我更伟大的人为止!”一席话把王二说得心惊肉跳。在王虎那双挂着浓眉的凶眼的逼视下,王二只得答应,每月给他筹措1000元钱的军费。没有人能阻止王龙的儿子们所做的事。王龙生平最恨战争与兵士,如今他的田地却要为此而出卖,要是他地下有知,一定会从躺着的地方跳起来。当王大、王二把分给王虎的那块田出卖时,买主惊异地叫道:“我从没想到你家也预备卖田的,因为你们老太爷是多么看重这田地啊!”

王虎积起了两个月的粮饷,决定起事,脱离老将军,拉出百来人的队伍,自封大帅。他决定开拔到离家乡较近的地方去驻扎,一来便于筹饷,二来一旦有不测可躲避在族中。经过近一个月的行军,王虎带领队伍来到故乡。王虎在故乡的大房子里住了7天,王大、王二尽力款待他,奉为座上客。他到父亲的坟上祭扫,见梨花正头靠在王龙的坟头抽泣,不由得涌起对父亲的愤恨。

王虎把驻兵之地选在邻省边界的一块富庶的地方。但这里已有一个绰号叫“豹”的军阀盘踞,当地老百姓对“豹”恨之入骨。经侦察,“豹”的实力比王虎要强得多。王虎决定智取。他领着三个亲信,胁迫老县长召集会议,邀请“豹”赴会。“豹”有恃无恐,带领头目来到县公署。老县长设宴款待,当“豹”和头目们吃得醉醺醺的时候,守候在窗外的王虎和他的部下一拥而上,把“豹”刺倒在地,王虎永远忘不了“豹”琥珀似的眼睛看他的最后一眼。王虎乘胜直捣“豹”的巢穴,但险遭刺客的暗杀。这刺客是一个25岁左右的妖冶女子,拒不说出自己的身份。王虎把她捆了,送进县里的监牢。那妖冶女子在监牢里并不安分,赤身裸体地躺着,使人们不能走近她。王虎把眼光盯在那个被人们叫作“狐狸精”的怪女人身上,觉得她是最美丽的女子。他问:“你为什么恨我?”女子答:“你杀了我的丈夫。”

王虎只感到一股热情在他血管里奔腾,他说:“我已经杀了他。现在你已经有了新丈夫,那便是我。”那女子似乎顺从了,说愿意做王虎的用人。王虎不顾亲信的反对,断然娶她为妻,他第一次软化在温柔的氛围中,在他看来,她是那么完美。然而,好景不长,那女子将王虎买枪的情报透露给“豹”的部下,要他们背叛王虎,夺枪发难。王虎抑制不住愤怒,用“豹”留下的那把令人不寒而栗的利刃刺进了她的喉咙。为了名正言顺地盘踞地方,王虎要老县长召来原先镇守地方的团总,逼迫他辞职,推荐自己执掌地方军事。矮小的老团总望着魁伟、凶恶的王虎,明白自己争雄的日子已经过去,忙声称自己早想解甲归田、奉养老父。王虎于是又扩充了自己的部下,不久发展到8000多人。

王大、王二商定每人替王虎找一个女人,为他续弦。王虎带了50人回到故乡成亲,从此,王虎的生活有女人照应了。万物争荣的春天,王虎又在盘算扩充势力的事了,他决定组织三翼部队向东南进发。他包围了一座绰号“刘门神”盘踞的城市,整整两个月,才在一个叛将的策应下破了这座城市。王虎为了报复,允许部下劫掠三天。他派人将书信与礼物送到省城督军那里,声称自己平定了南方的一支军队,督军回信祝贺他的成功,晋给他军衔。

清明节,王虎回到故乡,他急于要看一看自己的孩子。两位夫人各抱着一个孩子欢迎他的到来,一个是儿子,另一个是女儿。王虎忘却一切地大嚷一声:“我要把儿子培养成一个真英雄!”

王虎现在脑子里总盘算两件事,一是怎样借一场司空见惯的战争把自己的地位再抬高一点儿,或者趁南方水旱灾难的时机,带兵去割据,但他迟迟找不到这样的时机,索性把心思放在培养儿子上。在儿子6岁那年,他就让儿子跟着自己,以熟悉行伍生活。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王虎的亲信,绰号“鹰”的将领准备反叛,幸亏王虎及时得到密报,制止了反叛。“鹰”并不请罪,却说:“以前你不是教过我怎样背叛一位将军吗?”说完,拔出匕首自杀了。王虎受到极大的震动。王大的儿子已经28岁了,王大多次要替他娶亲,他声称:“现在南方的青年男女都已自由结婚了,你们再逼我,我就离开家庭。”他爱上了警察总监的女儿,但警察总监调查王大的家世,认为自己的千金不能嫁给一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正当这对青年策划私奔时,警察总监把王大的儿子抓进了监狱。王大、王二忙差人向王虎送信,要他出面疏通。警察总监慑于盘踞一方的王虎的兵力与当地首富王二的财力,被迫同意了这门亲事。

那年春天,连续的雨一直下到夏天,麦子冲倒了,漂在水面上,沉到了水底下,大水震天动地地奔腾着,扫荡着村庄的一切,到处是一片汪洋。王虎的部队军心浮动,六个代表要同“大帅”谈判。王虎下令立即枪毙了这些代表。已经懂事的儿子走到这些尸体旁,对着父亲喊道:“你杀了他们,其中一个是我的朋友。而他们要求的只是一口饭罢了!”他哭了,向门外冲去。王虎眼睛都气直了,他独自一个人坐在房里,沉思良久。

儿子15岁那年,王虎让他由50名兵士护卫去南方陆军学校读书。在与儿子分别的5年中,王虎致力于剿清境内的匪患,他要进一步扩大地盘,占据全省,然后交给儿子。暮冬的一天晚上,王虎正坐在自己的房里,搁下酒杯,昏昏欲睡,忽然一阵人马的嘈杂声打破了冬夜的沉寂。儿子回来了,穿着南方革命军的军服。王虎惊叫:“这是我敌人的军队!”他拔出佩刀,叱道,“你就是我的仇敌,我该杀了你,儿子。”儿子镇静地解开军衣,露出胸膛,平静地说:“那么就请杀了我吧。”王虎痛苦地用手掩口,把刀丢在地下。儿子说:“你看不到整个中国是如何贫穷,受人欺凌。假如我的同志知道你,一定会叫你卖国贼。幸亏他们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只是一个小镇上的小军阀。”王虎抑制不住嘴唇的颤抖,带着哭声说:“你不是军阀的儿子。”

第三部

分家

王源从父亲王虎的刀下活了下来,来到故乡的土屋子。这时的梨花已经当了尼姑,这些土屋子没有人住,王源乐意住这种有树有田的地方。这里的老百姓惶惑地看着王源,不知道他是谁。

王源对两个看守这土屋子的老佃户说:“我是王将军王虎的儿子,他是以前住过这儿的家祖王龙的儿子。”一个老头儿放下面饼,恳切地说:“恕我是个粗人,不知道如何跟你讲。令尊是个军阀,人们不喜欢他;老百姓也都恨着你的大伯父,他带着孩子住到外国兵保护的海滨都市去了;你二伯父到这儿收租的时候,他从镇上雇了一队兵士同来,田都给毁了。我们已先付了10年后的赋税。”老妇把手插在打满补丁的蓝布衣里,也说道:“少爷,这儿真不是你藏身的好地方。”但王源执意要住在这土屋子里,和佃农吃同样的粗食。

王源在这里住了六天,这是最幸福的日子。他的生母在女仆的陪同下,坐着轿子突然来到他面前,告诉他王虎病了,说不定快要死了,让他立即回家。其实王虎并没有生病,他要儿子回来,是想告诉他两件事,一是要把儿子藏起来,不让敌人看见;二是给他娶亲,“找一个好心肠的姑娘,其他都不用管,只要她生得健壮,快生儿子就是。”王源跳起来,大声叫道:“我决不愿意受束缚,我恨你!”

王源转身逃走了,他想起了同父异母的妹妹和她的知书达理的母亲,她们住在一个滨海的都市里,他要去寻找她们。妹妹叫爱兰,明亮的眼睛,猩红的小嘴,黑头发绕在圆脸上,握着他的手笑道:“你这样老式,还穿着长袍!”就这样,王源在她们家住下了。太太乐意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而爱兰则硬要教王源跳舞,王源对这种外国娱乐难以接受,一个男人竟紧紧拥住不是自己老婆的女人!但王源到底还是脱掉了长袍,定制了西装,穿起了皮鞋,去参加爱兰他们的聚会。白天,王源在学堂里学习,认识了他的堂兄弟——王大的儿子王兴与王二的儿子王勉,他们被爱兰称为“诗人”与“革命党”。他最爱研究的是植物学,简直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由于对“主义”看法的分歧,王勉和王源起了矛盾。王勉总是说:“我们一定要革命!我们一定要打倒所有的富翁,赶走那些压迫我们的外国人,穷人们要抬起头来,只有革命才办得了这些事。”王源不同意王勉的主张,他只是专心读书。他报名参加学校里的垦地课,分到市外的一小片土地。当他挥起锄头时,觉得这个长柄笨家伙是如此沉重,锄起的土又不听话地撒落在一旁。他只得强忍怒气,拜一位农夫为师。农夫叫王源看他怎样双手握紧锄柄,一只手坚定而贴近,使锄柄稳定。王源毫无羞愧地学习,终于掌握了诀窍,锄下去有了分寸,农夫这才称赞他。王源一天又一天地在这块土地上工作,甚至穿起草鞋,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农夫。

正当他专心于农田实验的时候,王虎接连来信,要他在本月30日前赶到父亲身边迎娶新娘。王源回信称不愿做这种守旧的事,他应该顺应现代潮流,过新的生活。但王虎的决定是不容讨价还价的。这件事强烈地刺激着王源,促使他参加了王勉的革命党的秘密聚会。在聚会上,王勉用小刀划破王源的指尖,捻出一些鲜血,用毛笔蘸了血,在宣誓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不过王源仍对他们的革命活动表示怀疑,他提出:“要是我们不上课,专把时间耗费在游行上,那又怎么能救国呢?”同班的那个脸色灰白、沉默寡言的姑娘积极地参加着革命党的活动,她大胆地表示了对王源的爱慕,忌妒地限制着王源同其他女性的接触。王源感到,刚摆脱父亲威严的束缚,又受到那姑娘温柔的束缚,他依然是不自由的。

南方的革命迅速向全国扩展着影响,这个海滨都市的军阀惊慌失措,他们向革命党人发动了血腥的镇压。这天,学堂冲进了一批兵士,他们搜查着每个学生,王源班上的三个同学被捕了,其中一个便是那姑娘。王源心想,她和千百个革命党人一样,将被无情地枪毙,他后悔为什么不给她一些爱的安慰呢。

然而他错了,那姑娘供出了他。王源也被捕了,被关进了监狱。三天后,他的难友都被拉出去枪毙,他竟被看守推出了监狱。原来,他的父亲、伯父为他花费了巨额钱财,换得了他的生命与自由。他同堂兄王兴被送上了远洋客船,去外国留学。革命的高潮汹涌澎湃,策源地依然是南方。当王源伏案攻读的时候,革命军正穿越中国的中部,直抵长江流域,王勉就在这中间。中国正发生惊天动地的事件,但万里之外的王源仍过着太平日子。

留洋六年后,王源带着一大捆书与洋洋万言的各种论文启程回国。迎接他的是爱兰和她的未婚夫、小说家胡先生。王源依然住在爱兰的家。他参加了爱兰的婚礼,然后踏上旅程,去探望父亲王虎。军营里冷冷清清的,野草丛生。王虎已今昔悬殊,成为一个花甲老人,手头不见以前须臾不离的战刀了。老人颤抖着说:“真是你吗?我的儿子。”王源在这里又见一老一少两个矮小身材的人,原来他们是二伯父与堂兄。堂兄告诉他:“现在时势太不好了,佃农们猖狂起来,抗拒缴纳租金,粮食的收成也不好。”堂兄说着,二伯父扯起袖口揩眼泪,又用瘦手擦鼻子,这使王源缄口无言。王虎的老仆人告诉王源,由于救他出狱与供他留洋,王虎借了巨款,入不敷出,发不出饷,兵士都走散了,现仅余近百人,已经没有什么战斗力了。他又去探望了他的生母,母亲似乎很高兴,照例坐着,似睡非睡。他辞别了父母,准备回到爱兰母亲的住处。

车子经过一座古城时,他看见一个威武的革命军军官挂着手枪与军刀,他一眼认出那是王勉。堂兄弟相见分外高兴。王勉感叹地说:“我知道得比以前多了,我们的真正障碍是愚昧,国家正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才。”他同王勉一同驶向新的京城,这里一切都在建设中。这座新城市把王源投进了新的生活里,王源找到了自己的生活。他打开了书箱,买了书架装好。他将从外国带来的优良种子分别封在口袋中,他要在一块试验地里试种这种优良的麦种。他要在大学教授新的种植与栽培方法。王源带领学生前往城郊试验地,排成像军队般的四人一行的队伍,每个人的肩上都扛着锄头,老百姓惊奇地喊道:“多新鲜的事呀,背着锄头打仗。”王源笑着答道:“这是新式的革命军!”这天,二伯父的大儿子突然来找王源,告诉他一件发生在故乡的事变:“九天前,土匪攻击我们镇子。”二伯父一家逃走了,王虎被土匪绑住,吊在屋梁上;家族的财产被抢了个精光,佃户也帮着土匪行动。王源感到如晴天霹雳,他要王勉出面帮助清剿这批土匪,但王勉皱起浓眉,说:“我猜实在是因为两位叔父压迫了这群人,他们的罪恶我没有份,我也不愿分担他们的伤害。”王源只能一个人回故乡。他守候在垂死的父亲身边。他知道,父亲是过不了清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