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赛世家
[英国]高尔斯华绥
约翰·高尔斯华绥(1867~1933),英国小说家、剧作家。生于伦敦一个富裕的资产阶级家庭,曾在牛津大学读法律,后放弃律师工作从事文学创作。他30岁时发表处女作《天涯海角》,但一直到1904年《法利赛人》的出版,才引起社会的关注。1906年,高尔斯华绥完成长篇小说《有产业的人》,小说获得广泛好评,他也因此被公认为英国一流的作家和英国文学中现实主义传统的优秀继承者。高尔斯华绥的作品以19世纪后期和20世纪初期的英国社会为背景,描写了英国资产阶级的社会和家庭生活,以及他们盛极而衰的历史。他的作品语言简练,形象生动,讽刺辛辣。高尔斯华绥是个多产作家,重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三部曲《福尔赛世家》、三部曲《现代喜剧》、三部曲《尾声》,以及剧本《银匣》《斗争》《群众》和《逃跑》等。1932年,高尔斯华绥“因其描述的卓越艺术,这种艺术在《福尔赛世家》中达到高峰”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高尔斯华绥在其三部曲《福尔赛世家》中以漫长的历史时间再现了福尔赛家族四代人的活动与命运。这些与家族历史紧密相连的文学叙事也不同程度地表现了英国资产阶级从上升到发展,再到盛极而衰的历史过程。其中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无疑是索米斯·福尔赛。作为福尔赛家族的精神代表,他身上体现了资产阶级的本质特征,即强烈的占有欲和对金钱的疯狂追求,对人性的扼杀和对他人不择手段的榨取。这种性格实际上是资产阶级贪得无厌的阶级特性的集中表现,而这种性格在英国上流社会具有普遍意义。
福尔赛家族历史悠久,是当地有名的大户人家。碰到他们家有什么喜庆的事情,那些有资格去参加的人都曾看见过那种中上层人家的华妆盛服,不但看了开心,也增长见识。可是,在这些有幸参加的人里面,如果哪一个人具有心理分析能力的话,就会看出这些场面不但只是好看,也说明一个没有被人注意到的社会问题。再说清楚一点儿,他可以从这个家人的集会里找到使这个家族团结在一起,成为社会有力组成部分的证据,这个家族就是这个社会的缩影。在这一家人中,这一房和那一房之间没有任何好感,他们彼此之间不存在什么同情的关系。从这里开始,人们可以隐约看出社会进化的来龙去脉,从而稍稍了解,宗法社会和国家兴亡究竟做何解释。1886年6月15日这天,为了庆祝老乔里恩的孙女琼和波辛尼先生订婚,福尔赛家举行了热闹的茶会。各房的人都来了,因而满眼都是白手套、黄背心、羽饰和长裙,说不尽的豪华,那是福尔赛家的全盛时代。谁都知道老乔里恩的全部财产都将由琼来继承,因此当这个年轻的建筑师波辛尼能够同琼订上婚时,人们不能不佩服他的本领。
在这个茶会上,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子望着这一对情人,带着淡淡的微笑。这就是琼的好朋友伊琳,也正是因为她的苗条身材,而被福尔赛家的人比作希腊女神。伊琳庄重而迷人的面庞偏向一边,把周围的所有男子都深深吸引住了。琼把自己的爱人领到那个身材苗条的女子面前。“伊琳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她说,“我要你们两人也成为好朋友!”琼这句命令式的话引得三个人都笑了。当他们笑着的时候,索米斯不动声色地从那个身材苗条的女子后面出现了,他就是这个女子的丈夫,老乔里恩的弟弟詹姆士的儿子。的确,凡是在交际场合,他都很少离开伊琳的左右。即便因为应酬的缘故而不得不暂时离开她一小会儿,他也要拿眼睛紧紧盯着她,就像是监视一般。索米斯的外表并不漂亮,瘦削的两颊,脸剃得光光的,肩膀向下倾斜,整个身材瘦弱单薄,从他的整个外表能看到一种深沉圆滑的神情。他被人们戏称为“有产业的人”,其实不过就是个律师。一个偶然的机会,他遇上了伊琳。此后一年半里,他不断地追求她,向她献殷勤,想出种种方法约她出去游玩,送她礼物,每隔一段时间就向她求婚一次,经常缠着她,使其他追求她的人都无法接近。如此死缠烂打,居然让他大功告成。这就是书上所写的和常说的那种真正忠实的求爱,正所谓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男人的殷勤终将获得回报。而当婚礼的钟声响起之后,一切都应该是幸福而快乐的了。
婚后的索米斯决定在罗宾山建造房子,这样一来,在自己的家族中,他将是唯一拥有乡间别墅的人。对此他其实也持无所谓的态度,但更重要的是,借此可以把伊琳从伦敦迁出去,不让她有走动和拜客的机会,这便将她与那些向她的脑子里灌输思想的朋友隔绝开来。他爱收藏油画,每收藏一幅油画,他会感到一种由衷的满足;就像收藏油画一样,他也收藏了伊琳这样的美人,在全伦敦人面前,一想到自己就是这个尤物的占有者,他更感到满足了。在他看来,房子的式样要造得与众不同,普通建筑师是不能胜任的,他想到波辛尼,因为人们认为他是个聪明的新潮建筑师。福尔赛家所有的人都有个壳,换句话说,他们都有个窝,这个窝不仅包括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还包括环境、财产、交友和妻子。一个福尔赛家的人要是没有一个窝,那真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这就像一本没有布局的小说一样不可接受。在福尔赛家人眼中,波辛尼明摆着就是没有这个窝的。波辛尼在史龙街的两间房显然够不上福尔赛家的派头。这所房子外面还钉了一块牌子,写着“波辛尼建筑师事务所”。事务所没有起居室,他不得不用一块帘子隔开一大块地方来藏起他那些生活必需的东西:一张小床、一把舒适的椅子、烟斗、酒袋、小说、拖鞋等。
因为接手建造索米斯新居的缘故,波辛尼经常出入于索米斯家,他渐渐地爱上了伊琳。他们经常一起郊游、看戏与幽会。然而在这个福尔赛的世界里,一切人的行动都休想逃脱旁观者的眼睛。尽管福尔赛家许多年轻人公开声称不愿意有人探听他们的私事,可是波辛尼与伊琳的私情还是沸沸扬扬地传开了,这种家族中的流言好比一股目不能见的、强有力的电流一样激动人心。
波辛尼爱上伊琳后,琼失魂落魄,痛苦至极。她下决心一定要收服自己的爱人,这种强烈的心情支撑着她。老乔里恩望着整天哭都哭不出来的孙女,也焦急万分。他不得已去找琼的生父小乔里恩,好好讨论一下这件事情。小乔里恩15年前抛下妻子与年幼的琼,同一个法国女子私奔,从而与父亲断绝了关系。他和那个法国女子生了一男一女,取名乔里与好丽。乔里恩父子久别重逢,话题很快转到两性和人伦关系的问题上来。老乔里恩说:“这个波辛尼,我真想捶他的脑袋,可是我做不到,不过我觉得你未尝不可以。”小乔里恩却说:“他犯了什么错呢?如果他们两个合不来,这样好合好散不是挺好吗?”照他原来的地位,他对事物的看法应当很肤浅、单纯,可是自从他从原来的高位上跌落之后,他的看法就变得既通达又细致了。15年前他对两性和人伦关系所采取的看法跟他父亲的看法就大不相同。看来两代人的这条鸿沟是始终无法协调的。他又说:“我想波辛尼是爱上别的女人了,是不是?”“对的,”老乔里恩说,“他爱上的是索米斯的老婆!”小乔里恩听到却并不惊讶。他一生的遭遇使他对这种事情无法表示惊讶,他看看自己的父亲,脸上浮现着微笑。“可怜的小琼!”小乔里恩低低地说。他把自己的女儿还当作3岁的孩子呢。经历着婚姻波折的小乔里恩根本无法说服波辛尼继续爱自己的亲生女儿。
被夺走爱人的索米斯决定对波辛尼进行报复,他就建筑费超出原定1.25万镑的最大款项的权限提出了诉讼。法庭最后判决被告应当赔偿原告协定的最大款项的超支部分。判决时,波辛尼没有出庭。老乔里恩与他的弟弟詹姆士参加了庭审,见证了这场官司。詹姆士说:“波辛尼的官司打输了,我敢说他要被弄得身败名裂了。”“毫无疑问,”老乔里恩跟着说,“如果波辛尼破产,那个‘有产业的人’索米斯也好不到哪里去。”
“哦,我想到一件事情:他如果不预备住进去的话……”他看见詹姆士眼睛里露出诧异和疑惑,就迅速说下去,“我想伊琳是坚决不会去住的,我考虑在乡下买,如果这房子合适的话,我倒不妨看看,如果有价钱可谈的话。”
因为考虑到伊琳坚决不会去住,而且他们也正有意在乡下买幢房子,所以老乔里恩兄弟正在热烈地谈论准备买进索米斯的乡间住宅。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索米斯走进来,说有警察在外面,要见老乔里恩。随后警长被引进了书房。10点过去,老乔里恩来到自己弟弟身边,抬起手,缓缓地说:“波辛尼在大雾中被马车撞死了。”然后他低下头,深陷的眼睛望着兄弟和侄儿,“有人说是自杀。”詹姆士恍惚地望望老乔里恩,又望望儿子,他本能地否定自杀的传说。他不敢接受这种想法,这对他自己、他的儿子,对整个福尔赛家族,都太不利了。
波辛尼死亡的悲剧把一切面目都改变了。在索米斯的堂兄,罗杰之子乔治看来,是索米斯把波辛尼给毁了,正是用他那关于财产的诉讼逼得波辛尼走投无路,以致在可恨的大雾里听不见后面公共马车驶来的声音。索米斯的脸色变得和台阶一样惨白,嘴唇张开就像要咬人似的,匆匆掠过乔治走了。到了家,索米斯看见出走的妻子的镶金阳伞放在地毯柜上。他靠着火光看见伊琳坐在她平日坐的长沙发角上。他轻轻关上门,向她走去。她动也不动,而且好像没有看见他似的。她的脸那样苍白,那样毫无表情,仿佛血液已经停止了流动,原来刚健婀娜的身段也已经看不见了。她的脸永远不抬起来,永远不开口,火光戏弄着她木然不动的身影。索米斯这时才真正明白波辛尼是她的情人。他又看看她,像中了枪的奄奄一息的鸟儿一样蜷缩着。
几年后,5月的最后一天,下午6点多钟,老乔里恩坐在罗宾山自己房子走廊前那棵橡树下,搜索着往事。“我85岁了!”老乔里恩想,“然而我并不觉得老,只是偶尔身上一些地方会觉得有点儿痛罢了。”3年前,自从买下自己侄儿索米斯这所不祥的房子,在罗宾山安居下来之后,他始终没有觉得老过。他抬起腿,像平时一样,缓步穿过草地散步。在山坡上遇到了来凭吊波辛尼的伊琳,他这才知道她已离开索米斯,独自生活。老乔里恩原谅了她的过去。而她此后常陪他吃晚饭、看歌剧,她的风韵与美色使老人得到快乐。在这个世界上,快乐是有价钱的。老乔里恩于是要求遗嘱执行人追加一条,赠给侄媳伊琳1.5万英镑遗产。不久,老乔里恩在罗宾山上安然逝世。
索米斯同伊琳已分居12年。12年的孤独岁月中,他几乎一心放在理财上,此外什么事都不管,因此财产的增加达到惊人的速度。现在他的身价足足在10万英镑以上,然而如此多的家财却没有一个人可以托付。一想到这点,他那种近似宗教式的孜孜以求就变得漫无目的了。在索米斯的性格里,家庭观念、儿孙观念本来一直就很强烈,只是过去由于受到挫折而不得不潜藏起来,可是现在到了这个所谓“壮年”的时期,这些思想又开始蠕动了。近来更由于受到一个绝色女子的吸引,他的嗣续观念又变得更加具体,更加强烈了,简直使他脑子里都只有这一件事了。
这位女子是苏荷区饭店管账的安耐特,一个漂亮的法国姑娘。他想和她交往,但又受制于自己尚未离婚的身份。索米斯盘算自己可恨的处境,当初那个浑蛋的波辛尼被车子撞死时,为什么不把事情彻底解决,办好离婚手续呢?他决定去找伊琳的经济委托人乔里恩。索米斯与乔里恩,这两个第二代的福尔赛家人比起第一代来还要虚情假意得多。两个人见面时多少显得有点儿勉强,同时表面上却装得无比亲热。“好久没有看见你了。”乔里恩说。“好久没有见了,”索米斯含糊回答一下,“我听人说,她的事是你管的。”乔里恩点点头,点起一支烟。“你究竟打算怎样呢?”“我要离婚。”“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去找她谈谈,”乔里恩说,“我想她说不定愿意离婚。”索米斯点点头。
乔里恩坐上马车,进伦敦城,来到伊琳住的小公寓。岁月对伊琳好像连碰都没有碰一下,她穿着一件深灰色的丝绒上衣,深褐色的眼睛和深金黄色的头发,站在那里,看上去一点儿也没有老。“你的驻颜术是什么呢,伊琳?”“心如死灰的人都保养得非常好。”伤心语!可正是一个开头,他凑上去,“你记得我的堂弟索米斯吗?”这句话问得有点儿突兀,他看出她微微笑了,立刻接下去说:“他前天跑来看我!要离婚,你愿意吗?”“事隔12年?会不会有困难呢?除非目前我有个情人。可是那事以后,我从来就没有过。”她低声说,“如果我做得到,倒愿意帮助他得到自由。”乔里恩对这个女子越来越佩服,既感到奇怪,又觉得怜惜。她是这样娇艳,又这样孤单。乔里恩找到了索米斯,告诉了伊琳的态度。“她对你没有自由感到很抱歉。12年是很长的一段时间,法律是你的本行,你懂得很清楚,有没有办法可想,你应该知道。”按照英国法律,必须证明一方通奸或有了情人才能解除婚约,索米斯不能拿12年前的旧事作为如今解除婚约的理由。乔里恩离开索米斯的事务所,心情非常激动。坐在火车里,他一路上都想着伊琳在她冷清的公寓里,想着索米斯在他冷清的事务所里,想着两个人的生命同样没来由地被冻结着。“这叫骑虎难下!”他心里想。
乔里恩失败的谈判令索米斯非常恼火,他决定想点其他办法。这天,他在俱乐部吃了晚饭,喝了一杯酒壮胆,他要去干那件需要更多勇气的事:亲自找伊琳谈离婚的事。他走进伊琳娘家的大门时,觉得舌头发干,心跳得很快。伊琳斜靠着钢琴,一只手放在琴键上,好像靠它撑着身体。“你的要求你哥哥已经告诉我了,我一直就愿意。”她讲话的声音既矜持又严峻。索米斯恶狠狠地看着她,她是变了。并不是变在脸上,脸上是变得更美了;也不在腰身上,腰身变得丰满了;她是精神上变了,看上去又活跃又勇敢,而在过去仅仅是消极的抵抗。这个女人,这个他曾经的妻子,如今已经有了一股力量了!他觉得这股力量从她身上发出来。天哪!这双眼睛多么清澈,被那白皮肤衬得多么深褐,还有那一头火一样的琥珀头发!还有,肩头多么白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总之,你仍旧是我的妻子。”说这种废话,简直近乎荒唐,为什么说这句话,他自己也搞不懂。“拉拉手好吗?”他说。她的唇边浮出一点儿微笑,把手伸出来。在他相当热烈的心情下,她的手碰上去很冷。回家的路上,索米斯想了许多。她仍具有令人眩惑的魅力,而他在法律上仍对她拥有“宗主权”。
伊琳37岁生日这一天,索米斯买了一个昂贵的钻石别针送给她。“伊琳,”他说,“过去的事情算是过去了,我们重新开始。”他的声音非常激动,也充满渴望,“我只求你一件事情,我要一个儿子。”伊琳两只手在胸前做了一个痛苦的姿势。索米斯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要!”她低声说,“我是一个人住在这里,你不能再有从前那样的举动。你只能知道一个残酷的真理。你所求的是不可能的,我宁肯死。”伊琳为了避开索米斯,在乔里恩的建议下离开英国,来到巴黎。乔里恩发现,一个人想使感情保持现状并不那么容易,他从来没有把传统的美德真正放在眼里过。他在潜意识里爱着伊琳。他对她的生活这样无聊、孤寂充满不平,他觉察到自己能给她一种安慰。他跟着来到巴黎,跟一个美丽女子亲近,巴黎是一个最好的,同时也是最糟糕的地方。他只是担心她会爱上他这么大年纪的人吗?可是他接到电报,儿子乔里已报名参加皇家义勇兵,他只得返回伦敦。
索米斯把他的失败归咎于乔里恩。他找到返回伦敦的乔里恩,说:“你知道,挑拨人家夫妇关系,你要负重大的责任。”乔里恩对他微微一鞠躬,“再见。”他说,也不跟索米斯拉手,就走开了。索米斯回到自己家里那空荡荡的大客厅,心情极为沮丧。他要有个妻子!有一个人谈谈心。一个人有权利这样做!他妈的!一个人有权利这样做!他赶到巴黎,找到伊琳住的旅馆。“你听我说,”他对伊琳叫道,“回家吧,有什么条件你可以提出来。”伊琳脸上和身上射出愤怒:“没有条件!没有!没有!你可以一直追我到死,我也不回去。”索米斯一股怨气从头顶上冒出来。“住嘴!你想想你自己成了怎样的人了?”“你要说坏,就说坏吧。”她说,“可是还没有坏到要把自己送给一个她仇恨的男人。”“仇恨!”这样不留余地,使索米斯整个福尔赛性格都在发抖。当天晚上再去找伊琳时,旅馆里的人告诉他,伊琳已动身回英国了。一路伤心的追求始终一无所获,索米斯别无选择,只能诉诸诉讼,最后法庭判决同意他同伊琳解除婚姻。他结算了自己的财产,不下13万英镑。他决定赠予安耐特1.5万英镑(是否故意如此,不得而知),和老乔里恩当初赠给伊琳的数目恰巧一样。婚礼是1901年1月的最后一天在巴黎举行的,安耐特穿上巴黎最讲究的服装,看上去越发美丽动人了,索米斯不由得踌躇满志。这年冬天,安耐特生了个女儿,取名芙蕾。由于是难产,她不能再生育了。因为不可能再有儿子了,索米斯显得极度失望!但他转念一想,人生在世绝不会样样满足的,他只好把女儿作为自己财产的继承人了。与此同时,伊琳和乔里恩结婚了,他们的儿子乔恩也是1901年出世的,但这两家人在十多年里再也没有来往过。
1920年5月12日下午,索米斯约女儿去考克街附近一家画店看画展。此时,索米斯已经65岁了。女儿芙蕾在西部读书,已长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索米斯先到,他拿了一份目录进去,迎面看见一座石像,是被公共汽车撞弯的电灯杆。他见目录上写的是“朱庇特”——罗马神话中的天帝。他带着好奇心细心查看这座石像,心想,不知天帝的妻子朱诺又是什么样子。突然间,他看见朱诺了,就在对面。当他凝望这座石像时,两个东张西望的人走到他左边停下来。“太妙了!”他听见其中一个人说了一句法文。“狗屁!”索米斯一个人暗骂。他找了一处偏僻的小间坐了下来。小间对面屏风上是一块大画布,上面涂了许多番茄色的方块,此外什么都没有,他看了一下目录:“32号——未来的城市——保尔·波斯特”。“什么样子!”他想,可是这第二个冲动来得比较谨慎,仓促的否定是不妥当的。索米斯觉察到一个妇人和一个青年站在自己和那张“未来的城市”之间。他觉得这位妇人看上去有点儿面熟,一点儿没有错,正是伊琳!他的前妻伊琳!而这个青年,想必就是她的儿子——和乔里恩那个家伙生的——他们的儿子。伊琳的头发已经苍白,但和从前一样婀娜。他恨不得不承认她仍旧很美,那个孩子向她笑得有多么亲热呀!索米斯心里百感交集:他们比芙蕾对自己还要亲热!他听见那男孩说:“妈,这是不是琼姑的一个可怜虫画的?”“想来是的,乖乖。”这两个字使索米斯心里微微震动了一下,他从没有听见她说过这两个字。忽然间,索米斯望见朱诺的这一边站着自己的女儿。他能看到芙蕾的眼睛斜睨着那个男孩子,男孩子也回看她。接着,伊琳用手挽着男孩子的胳膊,把他拉走了。但那男孩子又走过来,把芙蕾有意丢掉的手绢递给她。索米斯看着这一切,却无意逗留,随后也与芙蕾离开了画展,来到一家设有茶座的糖果店。“两客茶,”他说,“来两块果仁糖。”可是他的身体才坐下来,灵魂立刻惊得跳起来。那三个人——伊琳、她的儿子乔恩,以及琼正在向他走进来。他听见乔恩说:“妈,这地方不错,我请客。”三个人坐了下来。索米斯一生中从没有这样窘过,他的福尔赛血统里生出一种酸溜溜的感觉,一种和快感只有毫厘之差的微妙痛苦。茶座上,乔恩与芙蕾互通了姓名。“福尔赛吗?怎么……我也姓这个。也许我们是一家呢。”“是吗!一定是一家。再没有别家姓福尔赛的。我住在买波杜伦,你呢?”“我住罗宾山。”两个人一问一答非常之快,索米斯还没有来得及干涉,谈话已经结束了,他看见伊琳脸上充满惊讶的神情,便微微摇了一下头,挽起芙蕾的胳膊。一路上,芙蕾问个不停:“你为什么不喜欢那些亲戚,爸爸?”“是这样,”索米斯说,“你祖父和他的哥哥不和。所以两家不来往。”“为什么不和?”他听见芙蕾问。“为了一幢房子。”“罗宾山在哪儿,爸爸?”罗宾山!罗宾山!当初那出悲剧发生的中心!她要知道罗宾山做什么?
几天后,乔恩到姐夫法尔的农场去实习一段时期。乔里恩特地写了一封短信给好丽与法尔,要女儿与女婿“切记,乔恩并不知道家里的历史”,不要露出半点口风。碰巧,好丽也已经邀请芙蕾来农场度周末。这样,两位年轻人又在美丽的农场相遇了。芙蕾对乔恩说:“你知道我们两家有仇吗?”乔恩讷讷地说:“有仇?为什么?”“真像故事里的,可也真无聊。”芙蕾在果树中间跑起来,乔恩在后面追,他们心里装满了爱,也装满了春天,脚下踏着白色的花瓣,在月光的照射下简直不像人间。芙蕾感受到初恋的纯真与甜蜜,她相信这也是她最后一次恋爱。乔恩回家后,伊琳察觉到儿子和芙蕾相爱,不由得忧心忡忡。她和乔里恩商量,决定带乔恩出国一段时期,以忘却萌芽的情丝。乔恩要求去西班牙,这是第一次出国旅行,他希望能同母亲一起玩得新鲜。但他惦念着芙蕾,建议把两个月的旅行缩短为六个星期。年轻的男爵孟特经营着一家出版社,他是个极端乐观的人,他决定拜访索米斯,向芙蕾求婚。安耐特对这位年轻人挺中意的。索米斯告诉孟特:“芙蕾是我的命,我知道这要由她自己决定。”但在总体上他对这门亲事还是赞成的。
旅行结束,乔恩要求马上见芙蕾,并把她带到罗宾山做客。芙蕾感觉到乔恩父母对她客气中的冷淡。“我觉得罗宾山不对头,我家里的人也不对头。”她对乔恩说。“可是,”乔恩嗫嚅着说,“关于罗宾山的事,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跟我说。”“可是他们决心要阻止我们。爱我,你就先把我弄到手,事后再让他们知道。”芙蕾大胆地说。“可是这使他们多么伤心!”乔恩心绪极端烦乱。原来他宁可使她伤心,也不愿使他家里人伤心!芙蕾挣开了他的搂抱。
芙蕾把上罗宾山的事告诉了父亲,公开了她同乔恩的恋情。“爸爸,你不要生气,我自己也没有办法。”她看见索米斯脸色像白纸一样,用脚踢热水管发泄愤恨。“你听着,”他说,“你这是在以两个月的感情来对抗35年的仇恨!区区两个月,而且是你那不靠谱的初恋,不过五六次会面,几次谈话和散步,几次接吻,用这些来对抗,对抗你所无从想象的,任何人都不曾亲身经历的那些仇恨。芙蕾,理智点吧!这简直是疯狂透顶了!”“疯狂的是让过去毁掉一切。我们管过去干什么?这是我们的生命,不是你们的。”芙蕾把手中的忍冬花一点一点地扯碎。“你是谁的孩子?”他说,“他又是谁的孩子?现在是和过去连着的,未来也是和现在、和过去联着的,你没法逃避得了。”索米斯猛然做了一个否定的手势。
72岁的乔里恩已心力衰竭,他自知不久就会去世,于是挣扎着给乔恩写了一封长信,把两家的公案告诉了儿子,他说:“我把这件事告诉你,是因为我们看出你对这个人的女儿的感情将使你盲目地走向一个结局,那就是最后一定把你母亲的幸福毁灭得一干二净,即使不毁掉你自己的幸福。你不过刚踏上人生的道路,你认识这个女孩子才两个月,不管你自以为多么爱她,我求你和她立即断绝关系。不要使你母亲终身都感到这种摧残人心的痛苦和耻辱。”乔里恩写完信后第二天早晨就离开人世了。在获悉乔恩父亲的死讯之后,芙蕾就写了一封信给他。三天后,她收到乔恩的回信:“我已获悉全部往事了。我当然非常想念你,不过目前我认为我们无法结合,有一种强烈的力量非把我们拆开不可。”
索米斯从芙蕾的表情中知道大难要临头了。芙蕾要求父亲去罗宾山见伊琳,说服乔恩,“你就看她这一次,我敢说对你也不会太难堪吧?”索米斯百般无奈:“为了你的幸福,我什么事都愿意做。”索米斯来到那个充满回忆的罗宾山,对伊琳说:“我的女儿简直发疯,都怪我把她娇纵惯了,所以只好跑来你这儿。”伊琳淡淡地说:“这由乔恩决定。”乔恩这时站在帘幕拉开的地方,他盯着母亲,静静地说:“请你告诉芙蕾,这事不成。我必须按照我父亲去世前的意愿行事。”“故事结束!”索米斯心想,接着出了大门走了。
不久,报上刊登了一条消息,说的是芙蕾这个“杜萨特大老板”的曾孙女与孟特这个九代男爵继承人已经喜结良缘。他们的结合可以看出阶级渗透的外在标志,而阶级渗透正是国家政治安定的保证。乔恩也跟着母亲离开罗宾山,去国外定居。罗宾山的住宅挂上了“出租”的牌子。“出租”这个牌子饱含讽刺。那个福尔赛时代和福尔赛的生活方式,那个人们可以毫无阻碍地占有自己的灵魂,自己的投资,自己的女人的时代,都被“出租”出去了。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总有一天,它还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