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莺传

元 稹

唐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或朋从游宴，扰杂其间，他人皆汹汹拳拳，若将不及，张生容顺而已，终不能乱。以是年二十三，未尝近女色。知者诘之，谢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凶行。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诘者识之。

无几何，张生游于蒲。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绪其亲，乃异派之从母。是岁，浑瑊薨于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于军，军人因丧而扰，大掠蒲人。崔氏家财甚厚，多奴仆，旅寓惶骇，不知所托。先是，张与蒲将之党有善，请吏护之，遂不及于难。十余日，廉使杜确将天子命以总戎节，令于军，军由是戢。郑厚张之德甚，因饰馔以命张，中堂宴之，复谓曰：“姨之孤嫠未亡，提携幼稚，不幸属师徒大溃，实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犹君之生也。岂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礼奉见，冀所以报恩也。”命其子曰欢郎，可十余岁，容甚温美。次命女：“出拜尔兄，尔兄活尔。”久之，辞疾。郑怒曰：“张兄保尔之命。不然尔且虏矣。能复远嫌乎？”久之，乃至。常服睟容，不加新饰，垂鬟接黛，双脸销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惊，为之礼。因坐郑旁，以郑之抑而见也，凝睇怨绝，若不胜其体者。问其年纪，郑曰：“今天子甲子岁之七月，终今贞元庚辰，生十七年矣。”张生稍以词导之，不对。终席而罢。张自是惑之，愿致其情，无由得也。

崔之婢曰红娘。生私为之礼者数四，乘间遂道其衷。婢果惊沮，腆然而奔。张生悔之。翌日，婢复至。张生乃羞而谢之，不复云所求矣。婢因谓张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族姻，君所详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张曰：“余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时纨绮间居，曾莫流盼。不为当年，终有所蔽。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干枯鱼之肆矣。尔其谓我何？”婢曰：“崔之贞慎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下人之谋，固难入矣。然而善属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试为喻情诗以乱之。不然，则无由也。”张大喜，立缀《春词》二首以授之。是夕，红娘复至，持彩笺以授张，曰：“崔所命也。”题其篇曰《明且三五夜》。其词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张亦微喻其旨。是夕，岁二月旬有四日矣。崔之东有杏花一树，攀援可逾。？既望之夕，张因梯其树而逾焉。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红娘寝于床上。生因惊之。红娘骇曰：“郎何以至？”张因绐之曰：“崔氏之笺召我矣，尔为我告之。”无几，红娘复来。连曰：“至矣，至矣！”张生且喜且骇，必谓获济。及崔至，则端服严容，大数张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见托。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词？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以求之，是以乱易乱，其去几何？诚欲寝其词，则保人之好，不义。明之于母，则背人之惠，不祥。将寄于婢仆，又惧不得发其真诚。是用托短章，愿自陈启，犹惧兄之见难，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无及于乱。”言毕，翻然而逝。 张自失者久之，复逾而出，于是绝望。

数夕，张君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惊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抚张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并枕重衾而去。张生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然而修谨以俟。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是夕，旬有八日矣。斜月晶荧，幽辉半床，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曰：“岂其梦邪？”及明，睹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是后又十余日，杳不复知。张生赋《会真诗》三十韵，未毕，而红娘适至，因授之，以贻崔氏。自是复容之，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会于曩所谓西厢者，几一月矣。张生常诘郑氏之情，则曰：“知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无何，张生将之长安，先以情渝之。崔氏宛无难词，然而愁怨之容动人矣。将行之再夕，不可复见，而张生遂西下。数月，复游于蒲，会于崔氏者又累月。崔氏甚工刀札，善属文。求索再三，终不可见。往往张生自以文挑之，亦不甚睹览。大略崔之出人者，艺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则敏辩，而寡于酬对；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时愁艳幽邃，恒若不识，喜愠之容，亦罕形见。异时独夜操琴，愁弄凄恻。张窃听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以是愈惑之。

张生俄以文调及期，又当西去。当去之夕，不复自言其情，愁叹于崔氏之侧。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貌怡声，徐谓张曰：“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殁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然而君既不怿，无以奉宁。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诚。”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左右皆歔欷。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连，趋归郑所，遂不复至。明旦而张行。

明年，文战不胜，张遂止于京。因贻书于崔，以广其意。崔氏缄报之词，粗载于此，云：“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胜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饰。虽荷殊恩，谁复为容？睹物增怀，但积悲叹耳。伏承使于京中就业，进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弃。命也如此，知复何言！自去秋以来，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语笑，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寐之间，亦多叙感咽离忧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一昨拜辞，倏逾旧岁。长安行乐之地，触绪牵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无斁，鄙薄之志，无以奉酬。至于终始之盟，则固不忒。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诚。儿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及荐寝席，义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谓终托。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帻，没身永恨，含叹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或达士略情，舍小从大，以先配为丑行，以要盟之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存没之诚，言尽于此。临纸呜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所佩。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兼乱丝一絇，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弊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诚，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嘉，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

张生发其书于所知，由是时人多闻之。所善杨巨源好属词，因为赋《崔娘诗》一绝云：“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

河南元稹亦续生《会真诗》三十韵，曰：“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罗绡垂薄雾，环佩响轻风。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会雨蒙蒙。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龙。瑶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言自瑶华圃，将朝碧玉宫。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鬓蝉影动，回步玉尘蒙。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履，多娇爱敛躬。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留连时有限，缱绻意难终。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赠环明运合，留结表心同。啼粉流宵镜，残灯远暗虫。华光犹苒苒，旭日渐瞳瞳。乘骛还归洛，吹萧亦上嵩。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幂幂临塘草，飘飘思渚蓬。素琴鸣怨鹤，清汉望归鸿。海阔诚难渡，天高不易冲。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

张之友闻之者，莫不耸异之，然而张志亦绝矣。稹特与张厚，因征其词。张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则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于时坐者皆为深叹。

后岁余，崔已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适经所居，乃因其夫言于崔，求以外兄见。夫语之，而崔终不为出。张怨念之诚，动于颜色。崔知之，潜赋一章，词曰：“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竟不之见。后数日，张生将行，又赋一章以谢绝云：“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自是，绝不复知矣。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予常于朋会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

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里第，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崔氏小名莺莺，公垂以命篇。

译文：

唐德宗贞元（公元785～804）年间，有一个姓张的书生，性格温柔，感情丰富，容貌俊美，风度雅正，意志坚定，秉性孤傲，不合乎礼节的事情都不能打动他。有时同朋友一起游玩、宴会，大家都嘻嘻哈哈、闹闹嚷嚷，惟恐自己落后，张生表面上敷衍而已，始终不乱来。因此，二十三岁了还没曾接近过女人。知道的人问他，他告诉对方说：“登徒子不是个好色的人，他是个有恶行的人；我才是个真正的好色之人，可是我却没碰上。为什么这样说呢？大凡那些美女未尝不铭刻在我的心中，因此才知道不是个无情之人啊。”盘问他的人理解了。

不久，张生到蒲州去游历。蒲州东边十多里的地方有一个和尚庙叫普救寺，张生住在这里。恰巧有个崔家的寡妇，将要回长安，路过蒲州，也住在这个庙里。崔氏是郑家的女儿。张生的姥姥家也姓郑，论起亲属关系，崔氏乃是张生远房的姨母。这年，节度使浑瑊死在了蒲州，监军的太监丁文雅与部队关系不好，兵士乘主帅之丧而骚乱，大肆抢劫蒲州人。崔氏的家庭财产很多，奴仆也很多，寄住在庙里很害怕，不知依靠谁好。在此之前，张生与蒲州守将的朋友有交情，请派官保护崔氏，所以崔家没遭难。十几天以后，观察使杜确奉皇帝命令前来带兵，约束军队，士兵因此安稳下来。

崔氏感激张生的恩德，就摆下酒饭请张生赴宴。又对张生说：“姨娘是个老寡妇，带着小孩子，不幸遇上乱兵，实在无力保护自己。小儿、小女如同你重新给了他们生命一般。哪能同一般的好处相比呀！今天叫他们用对待大哥的礼节同你见面，希望以此来报答你的恩惠。”她儿子名叫欢郎，才十多岁，长得挺好看。她又叫闺女：“出来拜见你们的大哥，你大哥救了你们呀。”过了许久，闺女说有病，没出来见面。崔氏生气地说：“张大哥救了你的命，不然，早被抢走了。还用避什么嫌吗！”许久，闺女才来。穿着普通的衣服，面容丰满，没有什么装饰，鬓发下垂接连着眉毛，两颊飞红而已。姿色艳丽，光采照人。张生见后吃了一惊，连忙给她行礼。闺女坐在崔氏身旁。因为崔氏逼着她出来相见，眼神流露出哀怨，身体好像支持不住了。张生问她年纪，崔氏说：“生在当今皇帝甲子年的七月，到现在贞元的庚辰年，十七岁了。”张生稍稍跟她谈几句话，她一句也不回答。席散就走了。张生从此着了迷，想表白感情，却没有办法达到目的。

崔姑娘的丫环叫红娘。张生暗中给她许多次礼物，乘机表示了自己的愿望。红娘一听果然吓坏了，红着脸跑开了。张生很后悔。第二天，红娘又来了，张生惭愧地道了歉，不再说自己所要求的事了。红娘对张生说：“先生的话，我不敢传达，也不敢泄露给别人。然而，崔家的亲戚们您是知道得很详细的。何不因为你对他们有恩德而求亲呢？”张生说；“我从当小孩子时起，性情从不苟合。或者有时同妇女们在一起，也不曾留心观看。当年所不肯干的，现在终于被迷住了。昨天那一顿饭，我几乎掌握不住自己了。几天来，走起来忘了站下，吃饭也不知道饥饱，恐怕过不了今晚就要完了。如果请媒人求亲，行定亲礼，得三、四个月，那我还不像缺水的鱼一样，早被放到卖死鱼的市场上去了，远水不解近渴，你说我该怎么办？”红娘说：“崔姑娘贞洁自重，尽管是地位高的人也不能说些不像样子的话触犯她。下等人的办法，实在打不动她，然而，她会写文章，经常吟诗作赋，有所思恋也很久了。您试着写一首情诗挑动她，不然的话，可就没办法喽。”张生大喜，立刻写了两首情诗，交给了红娘。

当天晚上，红娘又来了。拿着彩色的信纸交给了张生，说：“崔小姐吩咐送来的。”纸上写的题目是《明月三五夜》，内容是：“在西厢房等候月亮初升，迎着风儿半开。墙上的花影来回摆动，满以为是可心的人儿到来。”张生理解了诗中的含义。这天正是二月十四日。

崔姑娘住的东墙外有一棵杏树，爬上这棵树就可以跳过墙去。十五日的夜晚，张生就爬上这棵树跳过墙去了。到了西厢房，则见门半开着，红娘睡在床上，一见张生吓了一跳。红娘吃惊地问：“先生怎么来到这里了？”张生就骗她说：“崔小姐的信叫我来的呀。你替我告诉她一声。”不大功夫，红娘又回来了，连声说：“来了，来了！”张生又喜又惊，以为事情一定妥了。等崔小姐到了，只见她穿戴整齐，态度严肃，狠狠地责备张生道：“兄长救活了我们全家，恩情深厚。所以我那慈祥的妈妈将弱女幼子托付给你。为什么通过坏丫环送来淫秽的诗词呢？你开始的时候保护人家免遭不幸是义举，而最后乘火打劫来要挟人家，这是以暴易暴，同乱兵相差多少呢？实在想把你的诗词压下就算了，但那样是保护了你的劣行，这是不义的；把你的诗词禀明母亲，则有些对不起你的恩情，这也不好；打算让丫环转达我的意思，又担心转达不了我的一片真心。因此写了一封短信，愿意有机会自己当面说一说。还怕兄长有顾虑，所以写了一首轻薄的小诗，以此叫你一定来。不合乎礼仪的举动，能于心无愧吗？但愿你以礼约束自己，不要胡来。”说罢，回身就走了。张生茫然自失，过了好长时间，才又跳墙而出，于是绝望了。

过了几个晚上，张生一个人在窗下睡觉。忽然有人叫他，他吓得醒过来，只见红娘抱着被褥、枕头到来了，推着张生说：“来了，来了！睡什么觉哇！”将枕头并排放下，被子放在一起，然后红娘就走了。张生揉揉睡眼端端正正地坐了半天，还怀疑是作梦，可是却恭恭敬敬地等着。不一会儿，红娘搀着崔小姐来了。崔小姐到了后，只见她娇羞软弱，力气都不能够活动四肢了，从前那个严肃的样子再也没有了。这天晚上，是十八。月亮斜挂在天上，晶莹明亮的月光，洒满了半张床。张生飘飘然了，怀疑这是神仙，没想到神仙却到人间来了。过了一阵子，庙里的钟响了，天快亮了。红娘催促回去。崔小姐低声哭泣抽咽，浑身颤动着，红娘又搀着她走了。一宿崔小姐也没说一句话。张生明白了这一切，蹦了起来，可是自己仍有怀疑：“这难道是做梦吗？”等到天亮，看见自己的胳膊上还有脂粉的痕迹，衣服上还有香气，泪珠闪闪发亮，还明显地留在席子上面。

此后又过去十多天，杳无音讯。张生作了一首《会真》诗，六十句没等写完，红娘恰好来了，于是把诗交给了红娘，叫送给崔小姐。此后崔小姐又同张生相会了。早晨天不亮就走，晚上天黑后才来，一起住在前面所说的西厢房里，几乎有一个多月。张生时常打听崔母的意思，崔小姐就说：“我没有什么办法了，只是想成就亲事。”不久，张生要去长安，事先向她表示了这个意思。崔小姐毫无反对的意思，可是脸上哀怨的表情却是很感动人的。将要离开的头天晚上，崔小姐便没再露面，于是张生便西去长安了。

几个月以后，张生又到蒲州来玩，同崔小姐在一块儿又过了几个月。崔小姐字写得很好，很会写文章。张生再三要她写，始终没见到一个字。张生经常自己写好了文章去逗弄她，崔小姐也不怎么看。大概崔小姐胜过一般人的地方就是才能很高可是外表上很难看出，很会说话可是很少与人谈论。她对待张生情深意长，可就是没有写诗词与他唱和。对当时那些哀惋妖艳深沉，好像从不知道，喜怒之情也很少形之于外。有一天夜里，崔小姐独自弹琴，弹奏的曲调很哀怨。张生偷听她弹。再叫她弹琴，到底也没有弹奏。因此，张生更着迷了。

不久，张生因为考试的日期快到了，又要到西边去。快要走的那天晚上，自己不再说要离开了，只是在崔小姐身边长吁短叹。崔小姐暗中已经知道这是要离别了，和气地对张生缓缓地说：“开始乱来，最后又抛弃，这是当然的呀。我不敢怨恨。开始胡来的是你，可是最后还是你来结局，这是你的恩惠。那终身在一起的誓言，总会实现的，又何必为这次离别而深感痛苦呢？可是既然你不愉快，我没什么安慰你的，你常说我会弹琴，以前害羞，没有答应你，现在要走了，满足你的愿望。”于是叫拿过琴来，弹了一支《霓裳羽衣曲》的序曲，没弹几声，哀痛之声迸发，不知道这是在弹曲子了。跟前的人都掉下眼泪、呜咽起来。崔小姐也急忙停了手，放下琴，泪流满面，跑到母亲那里去了，再也没出来。第二天早晨，张生就走了。

第二年，考试不中，张生就留在了长安。于是给崔小姐写了一封信，劝她放宽心怀。崔小姐的回信大略如下：“捧阅来函，深感安慰。男女的感情，悲喜交加。又送我一盒绒花、一盒口红，作为我头上增光，唇上滋润的装饰品，虽然深深感激你，可是我为谁去打扮呢？看见这些东西，更增添了思念，增加了悲叹啊。听说你要在京城学习，研究学问自然宜于在安静的地方。只恨的是我这个丑陋的粗人，永远被抛开了。命运是这样的，知道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自从去年秋天以来，我经常怔怔的好像丢了什么。在人多的场合，或者勉强说笑几句，深夜独自一人时，没有不流泪的时候。甚至作梦时，也多半因为离愁别恨而抽泣。亲亲热热的样儿还像以前那样，梦中还在相会，就吓醒了。虽然被窝里暖暖的，但是思绪已经出去老远了。上次分手，转瞬过了一年。长安是个吃喝玩乐的地方，你见景伤情。我多么幸运，你没有忘了我这个不值一提的人啊，还时刻记挂着。我这一点点心意，没有什么值得报答你的。至于生死同心的誓言，则一直没有变化。我从前因为是你的中表之亲，所以坐在一起吃饭，经丫环诱使，于是表达了衷情。少女的心不能控制了。你像司马相如弹琴挑逗卓文君那样挑逗我，我没有像被谢鲲挑逗的织布女孩子用梭子打谢鲲那样来拒绝你。等我们住在一起时，情义深长。我这一片痴情，总算找到了永远寄托之处。哪里想到，既见着了你，可又不能订下婚姻，而我却蒙上了自己主动上门的羞耻，不再能明白确定婚事。对此，终身有恨，叹息又何待言！倘使仁义之人能理解我内心的苦衷，就是死了的时候也像生时一般。如果达观的人把一切都看得很随便，不拘小节，只重大节，以为先前自己匹配为可耻，以为被逼出的誓言可以不遵守，那么我就将要骨化形销，只有一点诚心不灭，化作风，化作露水，变成尘土，也要跟随着你。生死的真话全都说出来了。对着信纸，抽泣呜咽，心情无法表明。祝你千万珍重，千万珍重！这一只玉环是我小时候玩过的，寄给你佩带在腰上吧。玉表示坚韧不变，环表示始终不绝。另外，还有乱丝一缕，带花纹竹子作的茶碾子一个，这几件东西不值得珍惜，意思是想要你像玉一样坚贞，我的心像环一样不离分。竹子上的斑点是泪痕，愁绪像乱丝一般萦绕。用这些东西表示心情，但愿永远相爱。心离的近，身子离的远，相见无期，幽怨之情积累，千里之外心心相印。春风吹着容易生病，多吃饭才好，千万保重自己，不要总记挂着我。”张生把这封信给他的朋友们看了。因此，当时许多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张生的好朋友杨巨源喜欢作诗，于是写了题为《崔娘》的一首绝句，写的是：“漂亮的潘郎美玉也赶不上，院里的蕙草雪化后芽已吐出。风流的才子春天多有思念，姑娘写下了这封断肠的书。”河南的元稹也续了张生的《会真》诗六十句。诗是：“朦胧的月光透过窗帘，皎洁的月色通过蓝天。远处的天际很缥缈，近处的树木越发繁茂。风吹院里的竹子发出的声音如龙叫，井边上的梧桐发出的声音像鸾鸣。轻罗的纱衣像薄雾，环佩叮咚像风声。红色的旗帜跟着西王母，云彩缭绕围着玉童。夜静更深人无声，清晨时候雨蒙蒙。绣鞋上缀着明珠光闪闪，花朵中间暗绣着飞龙。走路时头上的玉钗像彩凤凰在飞舞，轻纱的披肩好像一道彩虹。说是从瑶华浦前来，要到碧玉宫中去。因为到洛阳城北游玩，偶然间走到了宋家的东边。调戏她开始有些拒绝，但是柔情脉脉暗中已经心相通。低下头来好像蝉翼在颤动，回过脚去好像玉粉蒙了一层。转过脸来像雪那么白净像花那么娇艳，上床来抱起了绸缎的被褥。鸳鸯交颈翩翩起舞，翡翠鸟合欢双双团聚。黑黑的眉因为害羞皱到一起，红红的唇软得像化了一般。呼出的气像兰花那样清香，皮肤细腻肌肉丰满像玉一样。没有力量懒得移动手腕，本来就娇媚却偏爱把身子弓起来。汗珠儿淌下来点点滴滴，头发乱了更显得油黑蓬松。正在高兴这千年没有的相会，一下子听见了亮天的钟声。去时恨别徘徊不走，缠绵之情无穷无终。脸上蒙了一片愁容，美好的誓言表达出衷情。赠给玉环表示命运相结合，打个结儿表示两颗心相同。夜里对着镜子梳妆眼泪把脂粉洗掉，在昏暗的灯下静静地听着远处的虫鸣。妆成光彩依然照人目，初升的太阳红彤彤。乘着水鸟的又回到洛水，吹着玉萧的也上了嵩山。衣服上留下的香气像薰了麝香，枕头上湿湿的还留着红色。池塘边的草长得密密麻麻，思绪飘飘像风吹转蓬。弹琴时弹出怨别离的曲调，抬头时盼望青天上能有捎信的大雁。大海宽阔实在难渡，天空太高不容易飞上。那神女变成的云彩飘飘没有止处，会吹箫的箫史自己留在楼中。”张生的朋友听到张生同崔小姐的事，没有不感到诧异的，可是张生决心同崔小姐断绝关系了。

元稹与张生交情特别深，于是就问他有什么理由断绝关系。张生说：“大概上天给美女安排的命运不是祸害她自己，就是祸害别人。假使崔家小姐遇着个富贵之人，乘宠耍娇，不变云作雨，就成蛟成螭，我不知道她的种种变化了。从前殷朝的纣王受辛，周朝的幽王，据有百万人口的国家，他们的势力多么大。然而一个女人就使他们垮了，使令他们的部下溃散，使令他们的脑袋搬家，到如今还被天下人耻笑。我的德行不足以战胜妖孽，所以采取绝情的办法。”当时座中的人听了都深深的叹服。

以后一年多，崔小姐已经嫁人了，张生也另娶了妻子。碰巧，张生经过崔小姐的家，通过她丈夫告诉她，想以表哥的身份同她见上一面。丈夫告诉了她，可是崔小姐到底没有见。张生确实非常怀念她，这种感情流露在脸上，被崔小姐知道了。暗中写了一首诗：“自从身体消瘦脸上少了光彩，在床上翻来倒去千百回也懒得下来，不是为旁人害羞不起床，为你弄得形容憔悴却要使你感到羞愧。”终于没有见张生。以后数日，张生要走了，她又写了一首诗，对他表示谢绝：“抛弃了我今天还说什么，当年你可是主动来亲近，还是用你昔日那番情意，去爱你眼下的爱人吧。”自此，再也没有消息了。当时的人们大多赞许张生是一个善于弥补过失的人。我在朋友相会的时候，曾常常提起这个事情，以便使那些聪明人不干这种事，而使已经干过这种事的不再受迷惑。

贞元年间的九月份，丞相李公垂住在我靖安里的家中，我同他谈起了这件事。公垂感到特别奇怪，于是写了一首《莺莺歌》以传播这件事。崔小姐小名叫莺莺，公垂使用她的名作了题目。

………………………………………………

元稹（779～831）字微之，唐朝洛阳人，出身贫寒。三十岁官至监察御史，因得罪宦官被贬为参军，后来，投靠宦官，官运亨通，作过同中书省门下平章事、节度使等大官。他是诗人白居易的好朋友，一同提倡写作反映人民痛苦的新乐府，对当时诗坛产生过极大影响。他的作品有《元氏长庆集》六十卷，补遗六卷。

本文通过张生、莺莺冲破封建礼教束缚，自由结合的故事，反映了唐代青年男女对婚姻自由的向往。同时，又以崔、张二人爱情的悲剧，写出了当时妇女的不幸及男子的负心。张生、莺莺的形像很生动，富于个性、很有典型性。本文是一篇现实主义的佳作，流传很广，对后世文学影响尤大。家喻户晓的《西厢记》，就本源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