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小玉传
蒋 防
大历中,陇西李生名益,年二十,以进士擢第。其明年,拔萃,俟试于天官。夏六月,至长安,舍于新昌里。生门族清华,少有才思,丽词嘉句,时谓无双;先达丈人,翕然推伏。每自矜风调,思得佳偶,博求名妓,久而未谐。长安有媒鲍十一娘者,故薛驸马家青衣也,折券从良,十余年矣。性便辟,巧言语,豪家戚里,无不经过,追风挟策,推为渠帅。常受生诚托厚赂,意颇德之。
经数月,李方闲居舍之南亭。申未间,忽闻扣门甚急,云是鲍十一娘至。摄衣从之,迎问曰:“鲍卿今日何故忽然而来?”鲍笑曰:“苏姑子作好梦也未?有一仙人,谪在下界,不邀财货,但慕风流。如此色目,共十郎相当矣。”生闻之惊跃,神飞体轻,引鲍手且拜且谢曰:“一生作奴,死亦不惮。”因问其名居。鲍具说曰:“故霍王小女,字小玉,王甚爱之。母曰净持。净持,即王之宠婢也。王之初薨,诸弟兄以其出自贱庶,不甚收录。因分与资财遣居于外,易姓为郑氏,人亦不知其王女。姿质浓艳,一生未见,高情逸态,事事过人,音乐诗书,无不通解。昨遣某求一好儿郎格调相称者。某具说十郎。他亦知有李十郎名字,非常欢惬。住在胜业坊古曲寺,甫上车门宅是也。已与他作期约。明日午时,但至曲头觅桂子,即得矣。”
鲍既去,生便备行计。遂令家僮秋鸿,于从兄京兆参军尚公处假青骊驹、黄金勒。其夕,生浣衣沐浴,修饰容仪,喜跃交并,通夕不寐。迟明,巾帻,引镜自照,惟惧不谐也。徘徊之间,至于亭午。遂命驾疾驱,直抵胜业。至约之所,果见青衣立候,迎问曰:“莫是李十郎否?”即下马,令牵入屋底,急急锁门,见鲍果从内出来,遥笑曰:“何等儿郎,造次入此?”生调诮未毕,引人中门。庭间有四樱桃树;西北悬一鹦鹉笼,见生入来,即语曰:“有人入来,急下帘者!”生本性雅淡,心犹疑俱,忽见鸟语,愕然不敢进。逡巡,鲍引净持下阶相迎,延入对坐。年可四十余,绰约多姿,谈笑甚媚。因谓生曰:“素闻十郎才调风流,今又见仪容雅秀,名下固无虚士。某有一女子,虽拙教训,颜色不至丑陋,得配君子,颇为相宜。频见鲍十一娘说意旨,今亦便令永奉箕帚。”生谢曰:“鄙拙庸愚,不意顾盼,倘垂采录,生死为荣。”遂命酒馔,即令小玉自堂东阁子中而出。生即拜迎。但觉一室之中,若琼林玉树,互相照曜,转盼精彩射人。既而遂坐母侧。母谓曰:“汝尝爱念‘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即此十郎诗也。尔终日吟想,何如一见。”玉乃低鬟微笑,细语曰:“见面不如闻名。才子岂能无貌?”生遂连起拜曰:“小娘子爱才,鄙夫重色。两好相映,才貌相兼。”母女相顾而笑,遂举酒数巡。生起,请玉唱歌。初不肯、母固强之。发声清亮,曲度精奇。
酒阑,及瞑,鲍引生就西院憩息。闲庭邃宇,帘幕甚华。鲍令侍儿桂子、浣沙与生脱靴解带。须臾,玉至,言叙温和,辞气宛媚。解罗衣之际,态有余妍,低帏昵忱,极其欢爱。生自以为巫山、洛浦不过也。中宵之夜,玉忽流涕观生曰:“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爱,托其仁贤。但虑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萝无托、秋扇见捐。极欢之际,不觉悲至。”生闻之,不胜感叹。及引臂替枕,徐谓玉曰:“平生志愿,今日获从,粉骨碎身,誓不相舍。夫人何发此言!请以素缣,著之盟约。”玉因收泪,命侍儿樱桃褰幄执烛,授生笔研。玉管弦之暇,雅好诗书,筐箱笔研,皆王家之旧物。遂取绣囊,出越姬乌丝栏素缣三尺以授生。生素多才思,援笔成章。引谕山河,指诚日月,句句恳切,闻之动人。染毕,命藏于宝箧之内。自尔婉娈相得,若翡翠之在云路也。
如此二岁,日夜相从。其后年春,生以书判拔萃登科,授郑县主簿,至四月,将之官,便拜庆于东洛。长安亲戚,多就筵饯。时春物尚余,夏景初丽,酒阑宾散,离思萦怀。玉谓生曰:“以君才地名声,人多景慕,愿结婚媾,固亦众矣。况堂有严亲,室无冢妇,君之此去,必就佳姻。盟约之言,徒虚语耳。然妾有短愿,欲辄指陈。永委君心,复能听否?”生惊怪曰:“有何罪过,忽发此辞?试说所言,必当敬奉。”玉曰:“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壮室之秋,犹有八岁。一生欢爱,愿毕此期。然后妙选高门,以谐秦晋,亦未为晚。妾便舍弃人事,剪发披缁,夙昔之愿,于此足矣。”生且愧且感,不觉涕流,因谓玉曰:“皎日之誓,死生以之,以卿偕老,犹恐未惬素志,岂敢辄有二三。固请不疑,但端居相待。至八月,必当却到华州,寻使奉迎,相见非远。”更数日,生遂诀别东去。
到任旬日,求假往东都觐亲。未至家日、太夫人已与商量表妹卢氏,言约已定。太夫人素严毅,生逡巡不敢辞让,遂就礼谢。便有近期。卢亦甲族也,嫁女于他门,聘财必以百万为约,不满此数,义在不行。生家索贫,事须求贷,便托假故,远投亲知,涉历江淮,自秋及夏。生自以孤负盟约,大愆回期。寂不知闻,欲断其望。遥托亲故,不遣漏言。
玉自生逾期,数访音信。虚词诡说,日日不同。博求师巫,遍访卜筮,怀忧抱恨,周岁有余,羸卧空闺,遂成沉疾。虽生之书题竟绝,而玉之想望不移,赂遗亲知,使通消息。寻求既切,资用屡空,往往私令侍婢潜卖箧中服玩之物,多托于西市寄附铺侯景先家货卖。曾令侍婢浣沙将紫玉钗一只诣景先家货之。路逢内作老玉工,见浣沙所执,前来认之曰:“此钗,吾所作也。昔岁霍王小女将欲上鬟,令我作此,酬我万钱。我尝不忘。汝是何人,从何而得?”浣沙曰:“我小娘子即霍王女也。家事破散,失身于人。夫婿昨向东都,更无消息。悒怏成疾,今欲二年。令我卖此,略遣于人,使求音信。”玉工凄然下泣曰:“贵人男女,失机落节,一至于此。我残年向尽,见此盛衰,不胜伤感。”遂引至延光公主宅,具言前事。公主亦为之悲叹良久,给钱十二万焉。
时生所定卢氏女在长安,生既毕于聘财,还归送县。其年腊月,又请假入城就亲。潜卜静居,不令人知。有明经崔允明者,生之中表弟也。性甚长厚,昔岁常与生同欢于郑氏之室,杯盘笑语,曾不相间。每得生信,必诚告于玉。玉常以薪蒭衣服,资给于崔。崔颇感之。生既至,崔具以诚告玉。玉恨叹曰:“天下岂有是事乎!”遍请亲朋,多方召致。生自以愆期负约,又知玉疾候沉绵,惭耻忍割,终不肯往。晨出暮归,欲以回避。玉日夜涕泣,都忘寝食,期一相见,竟无因由,冤愤益深,委顿床枕。自是长安中稍有知者。风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侠之伦,皆怒生之薄行。
时已三月,人多春游。生与同辈五六人诣崇敬寺玩牡丹花,步于西廊,递吟诗句。有京兆韦夏卿者,生之密友,时亦同行。谓生曰:“风光甚丽。草木荣华。伤哉郑卿,衔冤空室!足下终能弃置,实是忍人。丈夫之心,不宜如此。足下宜为思之!”叹让之际,忽有一豪士,衣轻黄纻衫,挟弓弹,丰神隽美,衣服轻华,唯有一剪头胡雏从后,潜行而听之。俄面前揖生曰:“公非李十郎者乎?某族本山东,姻连外戚。虽乏文藻,心尝乐贤。仰公声华,常思觏止。今日幸会,得睹清扬。某之敝居,去此不远,亦有声乐,足以娱情。妖姬八九人,骏马十数匹,唯公所欲,但愿一过。”生之侪辈,共聆斯语,更相叹美。因与豪士策马同行,疾转数坊,遂至胜业。生以近郑之所止,意不欲过,便托事故,欲回马首。豪士曰:“敝居咫尺,忍相弃乎?”乃挽挟其马,牵引而行。迁延之间,已及郑曲。生神情恍惚,鞭马欲回。豪士速命奴仆数人,抱持而进。疾走推入车门,便令锁却,报云:“李十郎至也!”
一家惊喜,声闻于外。先此一夕,玉梦黄衫丈夫抱生来,至席,使玉脱鞋。惊寤而告母,因自解曰:“鞋者‘谐’也,夫妇再合。脱者‘解’也,既合而解,亦当永诀。由此征之,必遂相见,相见之后,当死矣。”凌晨,请母梳妆。母以其久病,心意惑乱,不甚信之。黾勉之间,强为妆梳。妆梳才毕,而生果至。玉沉绵日久,转侧须人。忽闻生来,欻然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遂与生相见,含怒凝视,不复有言。羸质娇姿,如不胜致,时复掩袂,返顾李生。感物伤人,坐皆欷歔。顷之,有酒肴数十盘,自外而来。一座惊视,遽问其故,悉是豪士之所致也。因遂陈设,相就而坐。玉乃侧身转面,斜视生良久,遂举杯酒,酬地曰:“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掷杯于地,长恸号哭数声而绝。母乃举尸,置于生怀,令唤之,遂不复苏矣。生为之缟素,旦夕哭泣甚哀。将葬之夕,生忽见玉繐帷之中,容貌妍丽,宛若平生。著石榴裙,紫袔裆,红绿帔子。斜身倚帷,手引绣带,顾谓生曰:“愧君相送,尚有余情。幽冥之中,能不感叹。”言毕,遂不复见。明日,葬于长安御宿原。生至墓所,尽哀而返。
后月余,就礼于卢氏。伤情感物,郁郁不乐。夏五月,与卢氏偕行,归于郑县。至县旬日,生方与卢氏寝,忽帐外“叱叱”作声。生惊视之,则见一男子,年可二十余,姿状温美,藏身映幔,连招卢氏。生惶遽走起,绕幔数匝,倏然不见。生自此心怀疑恶,猜忌万端,夫妻之间,无聊生矣。或有亲情,曲相劝喻。生意稍解。后旬日,生复自外归,卢氏方鼓琴于床,忽见自门抛一斑犀钿花合子,方圆一寸余,中有轻绢,作同心结,坠于卢氏怀中。生开而视之,见相思子二,叩头虫一,发杀觜一,驴驹媚少许。生当时愤怒叫吼,声如豺虎,引琴撞击其妻,诘令实告。卢氏亦终不自明。尔后往往暴加捶楚,备诸毒虐,竟讼于公庭而遣之。
卢氏既出,生或侍婢媵妾之属,暂同枕席,便加妒忌。或有因而杀之者。生尝游广陵,得名姬曰营十一娘者,容态润媚,生甚悦之。每相对坐,尝谓营曰:“我尝于某处得某姬,犯某事,我以某法杀之。”日日陈说,欲令惧己,以肃清闺门。出则以浴斛覆营于床,周回封置,归必详视,然后乃开。又畜一短剑,甚利,顾谓侍婢曰:“此信州葛溪铁,唯断作罪过头!”大凡生所见妇人,辄加猜忌,至于三娶,率皆如初焉。
译文:
唐代宗大历(公元766~779年)年间,陇西有个书生李益,二十岁就中了进士。第二年,被选拔出来,提前到吏部进行考试。夏天六月,他到了长安,住在新昌里。李家是书香门第、世家大族,李益从小就有才华,作文写诗,当时数第一。比他早考中的、比他年岁大的,都异口同声的称赞他,佩服他。李益也以自己才华横溢、风流洒脱而自负,想得到个出色的女人陪伴自己,挑选过许多有名的妓女,可一直没有找到合意的。长安有个媒婆叫鲍十一娘的,从前是薛驸马家的使女,赎出身来已经十多年了。为人挺乖巧,能说会道,有钱有势的人家没有她没去过的,保媒拉纤数第一。李益送给她许多钱财,诚恳地托她作媒,她心里很感激。
几个月后,李益正在住所旁边的南亭闲坐,大约在午后三、四点钟,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说是鲍十一娘到了。李益一听便提着衣襟快步来到门前,迎着鲍十一娘问道:“鲍大姐今天什么风把你突然吹来了?”鲍十一娘笑着说:“梦婆婆给你托好梦了吧?有个天女下凡了,不稀罕钱财,只爱风流,这样的人才与你十郎真是天生的一对呀!”李益一听惊奇得跳了起来,立刻飘飘然了,一把拉住鲍十一娘的手边作揖边道谢:“做一辈子奴才也行,死也不怕!”于是问那女人的姓名、住处。鲍十一娘从头到尾详细地说了:“她是从前霍王的小女儿,名叫小玉,霍王特别喜爱她。妈妈叫净持,净持是霍王最喜欢的小老婆。霍王死时,小玉的兄弟们因为她是小老婆生的,不让她住在王府,就分给她一些钱财,打发她到外边去住,便改姓郑。人们也就不知道她是王爷的闺女。她长得那个俊俏模样儿,我这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个精神儿,那个气派,处处都高出一等,琴棋书画、吟诗唱曲儿,就没有一样不会的。昨天求我找一个好小伙子能与她相般配的,我把你十郎的情况全说了,她也听见过你十郎的大名,挺中意的。她住在胜业坊古寺曲,靠道边的头一家便是。我已经同她约好了,明天正午,你只要到古寺曲找一个叫‘桂子’的人就行了。”
鲍十一娘走后,李益便收拾打扮起来。叫书僮秋鸿到堂兄京兆参军李尚的家里去借一匹小青马,带着装金的马笼头。当天晚上,李益又洗衣服又洗澡,从头到脚打扮一番,乐得坐不稳、站不牢,闹个通宵没合眼。天刚亮,他就戴好了帽子,拿过镜子照来照去,惟恐不合适。好不容易挨到了晌午。连忙叫备马,一溜烟跑到了胜业坊。到了约会的地点,果然看见一个小丫环站在那里等候,小丫环迎过来问道:“来的是李十郎吗?”李益刚下马,小丫环就叫把马牵到房檐下边,然后急急忙忙地就锁上了大门。李益一看,鲍十一娘从里面走出来了,远远地笑着说;“哪里的小伙子,冒冒失失地闯到这里来了?”李益没等同她开完玩笑,就被带进了中门。庭院里有四棵樱桃树,西北角上挂着一个鹦鹉笼子,一见生人来了,就说:“有人进来了,快放下门帘子!”李益为人本来挺安分守己,心里有些犯核计,忽然听见鹦鹉说话,怔住了不敢往前走了。磨蹭了一会后,鲍十一娘领着净持走下台阶,请李益进屋里坐。净持四十多岁,风韵犹存,谈笑起来很逗人喜欢。净持对李益说:“平时就听说过十郎是个风流才子,今天又见你长得这般清秀,真是名不虚传呀。我有个姑娘,虽然少教训,但模样还不丑陋,能配你还是很合适的。常听鲍十一娘说你的意思,今天就让姑娘待候你吧”。李益道谢说:“我愚笨而又平常,没想到您能看得起,倘要能使您中意,我就是死了也感到荣幸。”于是,净持叫人摆上酒席,又叫小玉从东屋的套间里出来。李益以礼相迎,只觉得室内好像琼林玉树互相辉映,转眼之间,光采焕发。小玉坐在母亲身旁。母亲对她说:“你经常喜欢念的‘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这就是十郎的诗啊!你成天念叨,哪赶上亲自见一面呀。”小玉低着头微笑,低声说道:“见面不如闻名,才子那能没有好容貌”。李益于是站起来连连行礼,说:“小娘子爱才,鄙人好色,两好凑一好,才貌双全了。”小玉母女相视而笑。喝了几杯酒,李益站起来,请小玉唱歌。一开始不肯唱,母亲一个劲儿让唱,小玉才唱。声音清脆、曲子优美。
大家吃完了酒,天已经黑了。鲍十一娘带领李益到西院休息。宽绰的庭院、高大的房舍,帘子、帐子都挺漂亮。鲍十一娘让丫环桂子和浣沙给李益脱靴子、解带子。不一会儿,小玉来了。说起话来,慢声细语、温柔可亲。脱去衣衫,体态窈窕。放下帐子,躺在枕上,两人极尽欢爱。此时,在李益看来,巫山神女、洛水女神也不过如此吧。半夜时,小玉盯着李益,流着眼泪说:“我本是妓女,自己知道不配您。今天因为喜欢我的容貌,才依靠上了您。只愁我一旦年龄大了,容颜改了、对我的感情就会变了的,我好像那攀不上乔木的女萝草,没个依靠;又像秋天时的扇子,没个人要了。在这无限喜悦的时刻,我不知不觉地难过起来。”李益听了,不胜感叹。于是伸过胳膊让小玉枕着,慢慢地对她说:“我平生的心愿,今天得到了满足,就是粉身碎骨,也绝不分离。你何必说这番话呢!请拿过一块白绸子,我把誓言写上。”小玉于是止住了眼泪,让丫环樱桃挑起幔帐,拿着蜡烛,把笔墨递给李益。平时,小玉摆弄乐器之暇,特别喜好诗书,纸笔墨砚都是王府的旧物。打开花包袱,取出浙江女工织的乌丝格白绸子三尺给李益。李益本来多才,提笔成章,用山河作比喻,以日月作证据,句句情真意切,听起来十分感人。写完,叫小玉珍藏在箱子里。从此以后,两人亲密无间,好像翡翠鸟在云端那样逍遥自在。这样过了两年,俩人日夜形影不离。
第三年春天,李益通过了吏部的考试,被任命为郑县(今河南郑州)主簿。到了四月份,要上任去,将要往洛阳方向去了。长安的亲戚朋友都设宴为他送行。当时正是春末夏初的时候,风景正美。席罢人散,李益心中泛起离情别绪。小玉对他说:“凭您的才学名气,人们都会景仰您。愿意和您结亲的人家会很多。何况您家中父母在堂,您现在又没有娶妻,您此番走后,必然能娶个好妻子。所说过的那些山盟海誓,不过是些空话罢了。虽然如此,我有个小小的愿望,想同您说说,希望永远记在您的心上。不知您还能听一听吗?。“李益惊奇地问道:“我有什么过错得罪了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说说你想说的,我一定遵命。”小玉说:“我才十八岁,您才二十二岁,等到您三十岁时,还有八年,我愿在此期间,极尽咱们一生的欢乐。然后,您再另择高门,结成亲事,也不算晚。我便从那以后,离开人间俗世,剪去头发,穿上僧衣。这样,我这一生的愿望也就满足了。”李益听了又是惭愧又是感动,不觉流下泪来,对小玉说:“像太阳那样光辉誓言,死活不改。同你白头偕老,还不算满足平生的愿望,哪里敢三心二意变心呢!千万请您不要怀疑,只管好好呆着等我,到八月份,派来迎接你的人一定到达华州,咱们再相见的日子不会远的。”过了几天,李益告别了小玉,向东出发了。
李益上任十多天后,请假到洛阳探亲。他没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商量好将他的表妹卢姑娘给他作媳妇。婚约已定了。李母平素严苛,李益到家后犹豫一阵子也不敢表示不同意。于是,这门亲事就算成了。并选好了结婚的日子。卢家也是个一流的大家族,嫁女给外人家、聘礼必须以百万为条件,不够百万就别想成亲。李益的家比较贫寒,凑足聘金便需要借债,于是找个借口,投亲访友张罗钱,过了长江、渡了淮河,从当年秋天忙到第二年夏天。李益自己知道辜负了立下的誓言,远远耽误了回去的日期。与小玉一点消息也不通,想断绝她的希望。并嘱咐亲友,不要给走漏消息。
自从李益到期还没有回来,小玉四处打听音信,种种离奇的说法一天一个样。求神问卜,心里又愁又恨。经过一年多时间,她便病倒在床,病势一天重似一天。尽管李益寸纸只字也没有给她,可是小玉对他的思念一点也没有变,拿出钱财求亲友给打听消息。因为托的人太多了,钱花的很多,快用光了。于是,她往往暗中叫丫环背着人去卖东西,多半卖在西市寄卖店侯景先家。一次,让丫环浣沙拿一只紫玉钗到侯景先家去卖,路上碰上在皇宫内当玉工的,老玉工见到浣沙拿着的紫玉钗,走上前来辨认一下说:“这钗是我做的呀。当年霍王小女儿要梳头了,让我给做了这支钗,赏给我一万钱。我总也没有忘记。你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得到这个的?”浣沙说:“我家的小娘子就是霍王的女儿呀。家道衰落了,嫁了个人,丈夫去洛阳后便没有消息。郁闷成疾,如今已二年了。让我卖这只钗,好用钱求人打听消息。”玉工难过得掉下眼泪,说:“贵人的孩子,不成想落魄到这个地步。我没有几天活头了,看见这种由盛而衰的情景,真是万分难受啊!”于是,把浣沙领到延先公主的家里,把这些事都说了。公主也替小玉难过了一阵子,给了二十万钱。
这时,李益的未婚妻卢氏正住在长安。李益凑足了聘礼,回到了郑县。这年腊月,又请好假进长安城结婚。到后,悄悄找个地方住下,谁也不让知道。考中明经科的崔允明是李益的表弟,为人忠厚,往年常同李益一起在小玉家中聚会,吃喝说笑,从不间断。他只要得到李益的消息,都原原本本地告诉小玉。小玉也常常拿出一些柴禾、衣物帮助他。崔允明很感激小玉。李益既然到了长安。崔允明便如实地全部都告诉了小玉。小玉生气地叹息着说:“天下能有这种事么?”于是遍请亲戚盟友,数次请李益来,李益因为自己失约,又得知小玉病得很重,既惭愧却又狠心割爱,始终没有去小玉家。每天都一大早离开住所,到晚上才回来,想以此躲避开小玉。小玉日夜哭泣,废寝忘食,就只想见上李益一面,竟然这样也无法实现。怨恨更加深了,躺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因此,长安城中有人多少知道了这件事。一些风流人物都被小玉的多情所感动,豪杰侠客一类人都对李益的无情表示气愤。
已是三月时节了,人们都出城来游春。李益与五六个朋友到崇敬寺观赏牡丹,在西廊漫步,作诗唱和。有个京城人叫韦夏卿的,是李益的好友,当时也同行,对李益说:“风光多明媚,草木欣欣向荣,可怜那姓郑的姑娘,含冤守在空房!先生真就能把她抛弃了,真是个残忍的人啊!男子汉大丈夫的心胸,不应该如此。先生应好好想想吧。”正在叹息责备李益的时候,忽然有一个豪杰,穿着薄薄的黄色麻布衫,挟着一副弹弓,神彩飞扬,后面跟着一个剪了头发的胡人小孩,暗中走来,听见了这番话。不一会,他上前对李益作个揖,说:“先生不是李十郎吗?我本是山东人,是皇上的亲戚,虽然我缺少才华,但我心里特别喜欢才子。久仰您的大名,常想与您见见面。今日幸会,得以瞻仰您的风采。我住的地方离此不远,也有乐队歌女,足够娱乐的了。漂亮的侍女八、九个,骏马十多匹,您想要如何赏玩都可以,请您去一次”。李益的朋友们听了这番话,异口同声地表示赞同。于是,李益就同那位豪杰骑着马一起走了。很快地转了几条街,就到了胜业坊。李益因为离小玉的住所很近,不想往前去了,借口有事,要拨转马头往回去。豪杰说:“我的家就在眼前了,你怎么忍心放弃了原来的应允呢?”于是,拉着李益的马,两人一块往前走。不多时间,已经到了小玉的家门口。李益的心里很不安,打马就要往回走。豪杰急忙吩咐几名仆人,连拉带扯地将李益拥进了大门,并叫上锁。口里还高声喊着:“李十郎到了”。
郑家的人听了惊喜万分,高兴得叫起来,声音都传到门外了。头天晚上,小玉梦见一个穿黄衣服的男子抱着李益来了,到床前,让小玉给脱鞋。小玉一惊便醒了。醒后把梦告诉了母亲,并解释说:“鞋同谐是一个音,就是合谐的意思,预示夫妻再合。脱是解的意思。既合又解,也就是说见过一面就永别了。从这个梦来看,必定能同李郎再见一面,见面之后,我也就要死了。”第二天早晨,小玉叫母亲给她梳洗打扮。母亲以为她病得太久了,神志不清,也没有信她所说这些话。小玉硬撑着,让母亲给她打扮打扮。刚刚梳洗完,李益果然到了。小玉卧病日久,翻个身都需要人帮助,忽然听到李益来了。一下子自己就起来了,换好衣服走出来,真像有了神仙一般。同李益一见面,满脸怒容,两眼盯着他,一句话也不说。人瘦瘦的,更显得娇小了,好像站都站不住了。不时用袖子掩着脸,偷眼回顾李益。此情此景,满屋的人都掉下了眼泪。不大功夫,从外边送来酒和好几十个菜。屋里的人都看呆了,忙问是怎么回事,原来都是那位豪杰给送的。于是,摆开桌椅,都落了座。小玉倒过身子转过脸,斜眼看了李益好久,才举起酒杯,将酒洒在地上,说:“我是个女人,是这样薄命。您是个男子大丈夫,变心到这种程度。我还年纪轻轻的,就抱恨而死了。老母仍在,不能养老了。吃喝玩乐也从此永远结束了。这样痛苦的死去,全是您造成的呀。李先生啊,李先生,今天永别了!我死以后,一定变成恶鬼,让你的家眷终日不得安宁!”说完,伸出左手攥住李益的胳臂,把酒杯摔在了地上,痛哭几声就死了。小玉的母亲,把小玉的尸体放在李益的怀里,让李益呼喊小玉的名字,也没有叫醒过来。李益为她穿上了孝服,早晚在灵前哭得十分悲哀。下葬头天晚上,李益忽然看见小玉在灵堂的幔帐后面,面容还是那样标致,像活着那时候一样。穿条石榴红的裙子,紫色的袍子,披件红、绿两色的披肩,斜着身子,依在帐子边,手里摆弄着绣花的带子,望着李益说:“劳驾送我,您还有情意,我在阴曹地府,不能不感激呀!”说完就不见了。第二天,把小玉埋在长安御宿原。李益送到墓地,痛哭一阵子才回来。
一个多月以后,李益同卢氏结婚了。他睹物伤情,闷闷不乐。夏季五月,李益同卢氏一起回郑县去了。到郑县十天,李益同卢氏正要躺下睡觉,忽然听见帐子外面有哧哧的声音。李益吓了一跳,往帐子外一看,只见一个男人,年纪在二十多岁,长得温文尔雅,十分俊美,躲在帐子外面,一个劲朝卢氏招手。李益气得急忙站起身来就追,围着帐子转了几圈,忽然就不见了。李益从此心里产生了怀疑,对妻子百般猜忌,夫妻之间闹起了纠纷。有的亲戚朋友婉言劝解,李益的火气才稍稍平息。又过了十天,李益从外边回家来,卢氏正在床上弹琴,忽然从门外抛进了一个用犀角雕的镂花小盒子,有一寸见方,用细纱扎着,中间打个同心结,正好掉在卢氏怀里。李益拿过来打开一看,盒子里面装着两颗表示相思的红豆,一个叩头虫,还有春药“发杀觜”和一点“驴驹媚”。李益当时气得大喊大叫,好像豺叫虎吼,操起琴向妻子砸去,逼着妻子说明实情。卢氏怎么也说不清楚。此后,李益经常狠揍妻子,百般虐待,最后竟告到官府把妻子休了。
卢氏被休回娘家后,李益便叫丫环们陪他睡觉,同一个丫环睡过之后,立刻就怀疑这个丫环又有外心了,他心中妒火中烧。甚至为此将丫环杀死。李益曾经到广陵(今江苏扬州)去游玩,娶了个有名的妓女叫营十一娘,这个女人面容漂亮,身段窈窕,李益特别喜欢她。每次两人坐在一起谈话时,李益就对营十一娘说:“我曾经在某地弄到手一个女人,她同别人犯了某件事,我用某种方法把她杀了。”天天如此,就是为了让营十一娘怕他,免得坏了门风。李益外出时,就用大洗澡盆把营十一娘扣在床上,周围还贴上封条;回家后,仔细检查,然后再打开。同时还藏着一把短剑,特别锋利,他拿着短剑,瞪着丫环们说:“这是用信州葛溪出产的铁打成的,专门用它来割那干丑事人的脑袋!”总之,凡是李益看到过的女人,他都怀疑人家不正经。他先后娶了三房老婆,都像是对待头一个妻子那样对待她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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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蒋防,字子征。唐义兴(今江苏宜兴)人,生卒不详。约为元和长庆时人。曾官为左拾遗、司封郎、制诰、翰林学士。后因受株连被贬为刺史。蒋防少年时代就才华横溢,诗文并茂,被人所称赞。
《霍小玉传》是唐传奇中最精采的篇章。本文通过诗人李益和妓女霍小玉恋爱的悲剧,鞭挞了薄情负心的李益,赞美了敢爱敢恨的霍小玉,实际上是对唐代的门阀制度和婚姻观念进行了有力的抨击。
《霍小玉传》不仅在唐代广为流传,其影响至后世仍然不衰。胡应麟说:“此篇尤为唐人最精彩动人之传奇,故传诵弗衰”。这话是很恰当的。明代大戏曲家汤显祖曾据此写成《紫箫记》、《紫钗记》等著名传奇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