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枕中记

枕中记

沈既济

开元七年,道士有吕翁者,得神仙术,行邯郸道中,息邸舍,摄帽弛带,隐囊而坐。俄见旅中少年,乃卢生也。衣短褐,乘青驹,将适于田,亦止于邸中,与翁共席而坐,言笑殊畅。久之,卢生顾其衣装敝亵,乃长叹息曰:“大丈夫生世不谐,困如是也。”翁曰:“观子形体,无苦无恙,谈谐方适,而谈其困者,何也?”生曰:“吾此苟生耳,何适之谓?”翁曰:“此不谓适,而何谓适?”答曰:“士之生世,当建功树名,出将人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族益昌而家益肥,然后可以言适乎。吾尝志于学,富于游艺,自惟当年青紫可拾。今已适壮,犹勤畎亩,非困而何?”言讫而目昏思寐。时主人方蒸黍,翁乃探囊中枕以授之,曰:“子枕吾枕,当令子荣适如志。”

其枕青瓷,而窍其两端,生俯首就之。见其窍渐大,明朗,乃举身而入,遂至其家。数月,娶清河崔氏女。女容甚丽,生资愈厚。生大悦,由是衣装服驭,日益鲜盛。明年,举进士,登第。释褐秘校;应制,转渭南尉。俄迁监察御史;转起居舍人,知制诰。三载,出典同州,迁陕牧。生性好土功,自陕西凿河八十里,以济不通。邦人利之,刻石纪德。移节汴州,领河南道采访使,征为京兆尹。是岁,神武皇帝方事戎狄,恢宏土宇。会吐蕃悉抹逻及烛龙莽布支攻陷瓜沙,而节度使王君毚新被杀,河湟震动。帝思将帅之才,遂除生御史中丞,河西道节度。大破戎虏,斩首七千级,开地九百里,筑三大城以遮要害。边人立石于居延山以颂之。归朝册勋,恩礼极盛。转吏部侍郎,迁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时望清重,群情翕习,大为时宰所忌。以飞语中之,贬为端州刺史。三年,征为常侍。未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与萧中令嵩、裴侍中光庭同执大政十余年,嘉谟密命,一日三接。献替启沃,号为贤相。同列害之,复诬与边将交接,所图不轨。下制狱。府吏引从至其门而急收之。生惶骇不测,谓妻子曰:“吾家山东,有良田五顷,足以御寒馁。何苦求禄?而今及此,思衣短褐、乘青驹,行邯郸道中,不可得也。”引刃自刎。其妻救之,获免。其罹者皆死,独生为中官保之,减罪死,投驩州。数年,帝知冤,复追为中书令,封燕国公,恩旨殊异。生五子,曰俭、曰传、曰位、曰倜、曰倚,皆有才器。俭进士登第,为考功员外;传为侍御史;位为太常丞;倜为万年尉;倚最贤,年二十八,为左襄。其姻媾皆天下望族,有孙子十余人。两窜荒徼,再登台铉。出入中外,徊翔台阁。五十余年,崇盛赫奕。性颇奢荡,甚好佚乐。后庭声色,皆第一绮丽。前后赐良田、甲第、佳人、名马,不可胜数。后年渐衰迈,屡乞骸骨,不许。病,中人候问,相踵于道。名医上药,无不至焉。将殁,上疏曰:“臣本山东诸生,以田圃为娱。偶逢圣运,得列官叙。过蒙殊奖,特秩鸿私。出拥节旌,入升台辅。周旋中外,绵历岁时。有忝天恩,无裨圣化。负乘贻寇,履薄增忧。日俱一日,不知老至。今年逾八十,位极三事,钟漏并歇,筋骸俱耄。弥留沉顿,待时溘尽。顾无成效,上答休明,空负深恩,永辞圣代。无任感恋之至,谨奉表陈谢。”诏曰:“卿以俊德,作朕元辅。出拥藩翰,入赞雍熙,升平二纪,实卿所赖。比婴疾疹,日谓痊平。岂斯沉痼,良用悯恻。今令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就第候省。其勉加针石,为予自爱。犹冀无妄,期于有瘳。”是夕,薨。

卢生欠伸而悟,见其身方偃于邸舍,吕翁坐其傍,主人蒸黍未熟,触类如故。生蹶然而兴,曰:“岂其梦寐也?”翁谓生曰:“人生之适,亦如是矣。”生怃然良久,谢曰:“夫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稽首再拜而去。

译文:

唐开元七年(公元719年),有位名叫吕翁的道士,学得一身神仙的法术。一天,走在通往邯郸的大道上。他来到一家旅店进门休息,摘下帽子,松开衣带,靠着布口袋坐了下来。过了不久,旅店里出现一位年轻人,姓卢,穿着短衫布衣,骑匹小青马,准备去狩猎,也是到旅店来休息的。他与吕翁坐在一起,两人说说笑笑,谈得很投机。

谈过了一阵子,卢生低头看着自己一身破旧的衣服,长叹一声,说:“大丈夫生在世上却不走运,穷困到这种地步!”吕翁说:“看您的模样,没病没灾的,有说有笑,挺称心如意的,却嫌自己受穷,这是为什么呀?”卢生说:“我现在不过是对付活着罢了,哪里说得上是称心如意呀!”吕翁说:“这样还不算称心如意,那什么样才算称心如意呢?”卢生回答说:“读书人生在世上,应该立功扬名。出征当任将军,回朝应任宰相。吃饭的时候,装满山珍海味的鼎一个挨着一个。听歌曲时,我喜欢听什么,就叫唱什么。还让我的家族越来越昌盛,让我的家庭越来越富裕。有了这一切,然后才能说得上是称心如意呢!我曾立志攻读,学问也算渊博。自己满以为年轻轻就可以轻易把高官得到手,没有想到如今,我这么大年岁了,仍然不得不奔波在围场上,这不是穷困潦倒又是什么呢?”说完,睡意突然袭来,两眼就有些睁不开了,打算告辞回房睡觉。当时,旅店的老板正在忙着蒸煮黄米饭。吕翁于是伸手到布口袋里取出一个枕头,递给卢生,说:“您枕我的枕头,就会使您富贵荣华,称心如意。”

这是个青瓷做成的枕头,两端是空的。当卢生俯下身子,把头枕到枕头上时,两眼只见枕头上的窟窿越来越大了起来,里面亮堂堂的。于是,他感到自己抬起身来,走了进去。不一会,就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几个月后,卢生娶了清河地方一位姓崔的人家的女儿,姑娘长得很美丽。家里的钱财愈来愈多,他十分高兴。从此后,穿的衣服、坐的马车一天比一天华丽了。第二年,科考时,他中了进士。殿试后被任命在秘书省做校书官。后来,皇帝调他到渭南县当县尉。不久,又升为监察御史。接着调任为起居舍人,负责替皇帝起草诏书公文。三年后,调到同州任刺史,又调陕州当刺史。他平生最愿意大兴土木、搞建筑。他在陕西开了一条河,疏通了当地的交通、解决了运输的困难。为此,陕州的百姓得到了不少便利。于是,百姓刻石立碑颂扬他的功德。后来,又调往汴州当刺史,兼任河南道采访使。时隔不久,调回京城当了京兆尹。

这一年,神武皇帝向西边少数民族地区进兵,开拓疆土。当时,吐蕃地方的悉林逻和独龙地方的龙莽布支攻下了爪沙城,节度使王君毚刚刚被杀死。甘肃境内的黄河流域、湟河流域形势异常紧张。皇帝希望能得到一位有才能的大将,结果,卢生被皇帝封为御史中丞兼河西道节度使。卢生领兵大破敌兵,杀死七千多人,占领了九百多里土地,建起三座大城,镇守在要害之处。边境的居民在延居山竖立起石碑来颂扬他这些丰功伟绩。卢生胜利回到京城,被皇帝加官进爵,很受重用,晋升为吏部侍郎,后来又升为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在当时,他很有威信,人们都很佩服,因此,却遭到当朝宰相的嫉妒,对他造谣中伤。结果,他被贬为端州刺史。三年后,又调回京城,任常侍。不久,当上了宰相。与中书令萧嵩、侍中裴光庭共同处理军国大事达十余年,经常受到皇帝的赞许,深得皇帝的信任。有时一天之内就接到皇帝好几道密令,做起事来十分能干,被称为贤相。同僚们陷害他,诬告他与边将勾结,要阴谋推翻朝廷;皇帝下令把他抓进监狱,命令官吏带着兵丁来到他家立刻将他逮捕。卢生得知后十分惊慌,知道自己将要被处死,便对妻子说:“我家在山东,原有五顷好地,足够吃穿。何苦出来当官呢?如今到了这种地步,再想像从前那样穿件短布衫,骑一匹小青马,在邯郸道上漫游,都是不可能的喽!”说完,操起刀来便要自杀,他的妻子急忙上前救下了他,才没有死成。同卢生一道被抓起来的人都被处死了,单单卢生因有太监的庇护,才没有被处死,而被流放到驩州。几年以后,皇帝发觉卢生受了冤枉,恢复了他的官职,任命他为中书令,晋封为燕国公,对他宠信异常。

卢生有五个儿子,叫卢俭、卢传、卢位、卢倜、卢倚,都很有才干。卢俭中了进士,当上了考功员外;卢传当上了侍御史;卢位当上了太常丞;卢倜当上了万年尉;卢倚最好,二十八岁就当上了左丞相。他们的岳父家都是天下有名的大族。卢生有十几个孙子。卢生两次官复原职,一直在中央政府掌权,五十多年来声威显赫。卢生为人奢侈、喜好声色犬马,家中的歌女舞伎都是第一流的美人。皇帝前后赏赐给他的良田、好房、美女、名马,不可胜数。后来,卢生渐渐衰老了,屡次请求辞职,皇帝都不允许。生病时,皇帝派太监一个接一个前来探望。名医、好药无时不送来。卢生病危临终时,给皇帝上书:“臣原本是山东的一个读书人,以种田种菜为乐,偶然机会被圣上所发现,才能到朝廷来做官,承蒙圣上宠信,使我这个德薄才疏、出身贫贱的人骤登高位,在外统帅大军、在内执掌大议。里里外外任职数年,辜负了皇帝的信赖,名望不足以震慑国威,致使给盗贼有可乘之机。我为国事而忧心,就如同走在薄冰上一般,忧虑日甚一日,不知不觉老之将至。今年我已经超过八十岁了,官至宰相,总管政事、军事、民事,现在已经到了晚年,身体不行了,这就如同钟停摆了,水沉静了一般,仅仅剩下一口气,眼看着也要没了。回顾自己一生没有做出什么像样的业绩,来报答圣上的宠爱,辜负了圣上的大恩大德。我即将要同这盛世永别,此时真有无限的感激和怀念。谨上书一封,以表我对圣上衷心的谢意。”皇帝阅后,下了一道诏书:“你因为具有美好的品德,才做了我的宰相,在外你是捍卫国家的屏障;在内你是完成光辉业绩的助手。二十多年的太平日子,实在是靠着你才出现的。等到你不幸患病,我满以为不久就会痊愈,哪里想到会越来越重,心里实在是非常不好受。现在,我命令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到你府上探视,你要注意医治,为了我,你要爱惜身体。我仍然希望你这意想不到的疾病能早日治愈。”收到皇帝诏书的当天傍晚,卢生就死去了。

卢生伸个懒腰就睡醒了,发现自己正躺在旅店里,吕翁还坐在自己身边,旅店老板蒸的黄米饭还没有熟呢!眼前的一切毫无变化。卢生突然一个高蹦了起来,说:“这难道是个梦吗?”吕翁对卢生说:“人生所追求的也和这梦一样啊!”卢生听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好一阵子才向吕翁道谢,说:“啊,荣誉和耻辱的道路,顺利还是不顺利的运气,得到或失去的道理,死亡和生存的情况,我全都知晓了。这是您老先生制止了我的贪欲啊,我怎么敢不接受您的教诲呢?”说完,对着吕翁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作了一个揖,便扬长而去了。

………………………………………………

作者沈既济(公元750?~800年),唐苏州吴(今江苏苏州)人。他很有学问,尤擅长经学,在杨炎的推荐下,被唐代宗任为左拾遗,在国史馆担任修撰。唐德宗继位后,建中年间(公元780~783年)杨炎获罪,沈既济也因受株连而被贬到处州当参军。后来,又回到京都长安任礼部员外郎。他的历史著作有《建中实录》。在唐传奇中,他有多篇著作,均为名篇。

《枕中记》是通过卢生梦中的宦海浮沉和生老病死,反映了唐代政治的黑暗,统治阶级内部勾心斗角的丑恶现实。对于热衷名利的人,进行了辛辣的嘲讽。这部作品通过形像反映唐代生活的一个侧面,对于了解唐代社会及社会思潮有一定的认识作用,产生过广泛的社会影响。元代马致远写的《黄粱梦》杂剧;明代汤显祖写的《邯郸梦》传奇,皆取材于这篇传奇;直至今日仍为众人所经常使用的“黄粱梦”这一典故,也是源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