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定婚店

定婚店

李复言

杜陵韦固,少孤,思早娶妇,多岐求婚,必无成而罢。

元和二年,将游清河,旅次宋城南店。客有以前清河司马潘昉女见议者,来日先明,期于店西龙兴寺门。固以求之意切,旦往焉。斜月尚明。有老人倚布囊坐于阶上,向月捡书。固步觇之,不识其字;既非虫篆、八分、科斗之势,又非梵书,因问曰:“老父所寻者何书?固少小苦学,世间之字,自谓无不识者。西国梵字,亦能读之。唯此书目所未觌,如何?”老人笑曰:“此非世间书,君因何得见?”固曰:“非世间书,则何也?”曰:“幽冥之书。”固曰:“幽冥之人,何以到此?”曰:“君行自早,非某不当来也。凡幽吏皆掌人生之事,掌人可不行冥中乎。今道途之行,人鬼各半,自不辨尔。”固曰:“然则君又何掌?”曰:“天下之婚牍耳。”固喜曰:“固少孤,常愿早娶,以广胤嗣。尔来十年,多方求之,竟不遂意。今者,人有期此,与议潘司马女,可以成乎?”曰:“未也。命苟未合,虽降衣缨而求屠博,尚不可得,况郡佐乎。君之妇适三岁矣。年十七,当入君门。”因问:“囊中何物?”曰:“赤绳子耳。以系夫妻之足。及其生,则潜用相系,虽仇敌之家,贵贱悬隔,天涯从宦,吴楚异乡。此绳一系,终不可逭。君之脚,已系于彼矣。他求何益?”曰:“固妻安在?其家何为?”曰:“此店北卖菜陈婆女耳。”固曰:“可见乎?”曰:“陈尝抱来鬻菜于市。能随我行,当即示君。”

及明,所期不至。老人卷书揭囊而行。固逐之入菜市。有眇妪,抱三岁女来,弊陋亦甚。老人指曰,“此君之妻也。”固怒曰:“杀之可乎?”老人曰:“此人命当食天禄,因子而食邑,庸可杀乎?”老人遂隐。固骂曰:“老鬼妖妄如此!吾士大夫之家,娶妇必敌。苟不能娶,即声伎之美者,或援立之,奈何婚眇妪之陋女?”磨一小刀子,付其奴曰,“汝素干事,能为我杀彼女,赐汝万钱。”奴曰:“诺。”明日,袖刀入菜行中,于众中刺之而走。一市纷扰。固与奴奔走获免。问奴曰:“所刺中否?”曰:“初刺其心,不幸才中眉间。”后固屡求婚,终无所遂。

又十四年,以父荫参相州军。刺史王泰俾摄司户掾,专鞫词狱,以为能,因妻以其女。可年十六七,容色华丽,固称惬之极。然其眉间常贴一花子,虽沐浴间处,未尝暂去。岁余,固讶之,忽忆昔日奴刀中眉间之说,因逼问之。妻潸然曰:“妾郡守之犹子也,非其女也。畴昔父曾宰宋城,终其官。时妾在襁褓,母兄次没,唯一庄在宋城南,与乳母陈氏居。去店近,鬻蔬以给朝夕。陈氏怜小,不忍暂弃。三岁时,抱行市中,为狂贼所刺,刀痕尚在,故以花子覆之。七八年前,叔从事卢龙,遂得在左右。仁念以为女嫁君耳。”固曰:“陈氏眇乎?”曰:“然。何以知之?”固曰:“所刺者固也。”乃曰:“奇也!命也!”因尽言之,相敬愈极。后生男鲲,为雁门太守,封太原郡太夫人。乃知阴骘之定,不可变也。

宋城宰闻之,题其店曰“定婚店”。

译文:

杜陵的韦固,从小死了父母,想早些娶妻子,多方设法求婚,全都没有办成。

元和二年(公元807),韦固将要到清河去游历,住在宋城南街一个旅店里。有人要把从前的清河司马潘昉的女儿说给他作媳妇,第二天一大早按约定在旅店西边龙兴寺门前碰头。韦固娶亲心切,天刚蒙蒙亮就去了,偏西的月亮还亮晶晶的。

庙门前有一个老头,靠着个布口袋,坐在台阶上,对着月亮翻书本。韦固走过去用眼一扫,不认得书上的字。既不是篆字、八兮、蝌蚪文的样子,也不是梵文,于是问道:“老爹翻的是什么书?我韦固从小下苦工夫读书,世上的字我自以为没有不认识的,印度的梵文也能读,唯有这书上的字从未见过,是啥呀?”老头笑着说:“这不是人间的书,您怎么能见到过呢?”韦固说:“不是人间的书那又是什么呢?”老头说:“阴间之书。”韦固说:“阴间的人,为什么到这里来了?”老头说:“您出来得早,不是我不应该来呀。凡是阴间的官管的全是活人的事,管人的能不在黑暗中行走吗?目前在道上走的一半是人,一半是鬼,自是你分不出来罢了。”韦固说:“那么您又是管什么的呢?”老头说:“管天下的婚姻簿子。”韦固高兴地说:“我韦固从小没有父母,常想早娶亲,好多生几个儿女。近十年来,想方设法求婚,可是都不称心。今天,有人约我到这里来,给提潘司马的闺女,能成吗?”老头说道:“不行啊。命要是不合,虽然自己降低身份到卖肉的这类小贩家去求亲,也会不成功,更何况司马是一郡长官的助手呢?您的妻子才三岁。十七岁时就过门到您家来了。”韦固于是又问:“口袋里装的什么啊?”老头说:“是红绳子。用它来系夫妻们的脚。他们一生下来,就暗中用这系上,仇敌之家,或者是贵贱悬殊,或者是在天涯海角当差,或者是一个在江苏,一个在湖北,只要这红绳一系上,终究逃不了。您的脚已同那个小孩的脚系上了,追求别人又有什么用呢?”韦固说:“我妻子在哪里?她家是干什么的?”老头说:“这个旅店的北边,就是卖菜的陈老太婆的闺女。”韦固说:“可以见见吗?”老头说:“陈婆子经常抱她来,在市场上卖菜。您能跟我走,就立刻指给您看。”

等到天亮,与韦固约会的人也没来。老头卷起了书,扛起了口袋走了。韦固跟在他后面,进了菜市场。有一个瞎一只眼的老太婆抱个三岁的小女孩来了,穷苦、丑陋到了极点。老头指着说:“这就是您的妻子。”韦固怒气冲冲地说:“杀了她可以吗?”老头说:“这个人命中注定吃老天的俸禄,因为儿子的功劳她可以被封为夫人得到一块领地,怎么能杀呢?”说完老头不见了。韦固骂道:“老鬼头子如此古怪无知。我出身在士大夫之家,娶媳妇也得门当户对,即或娶不到媳妇,在卖唱的当中也可找个漂亮的当老婆,怎么能娶那个瞎一只眼老太婆的丑丫头?”他磨了一把小刀子,交给仆人,说:“你平时很会办事,如果能替我杀了那个丫头,就赏你一万钱。”仆人说:“好。”第二天,仆人袖里藏着刀,来到了菜市场。在人群中用刀扎了那个小丫头就跑了。整个市场全乱了,韦固与仆人跑得很快,没有被捉住。韦固问仆人:“扎中没有?”仆人说:“本想要扎她的心口,不幸扎在了眼眉中间。”自此以后,韦固屡次求婚,到底没有成功。

又过了十四年,韦固因父亲生前的功劳当上了相州参军。相州刺史王泰让他兼管地方上的民事,专门审问案子。他很有才能,王泰就把女儿嫁给了他。王女才十六、七岁,模样很漂亮。韦固心里非常满意。可是妻子两条眼眉之间经常贴一个花子(古代妇女贴在脸上的一种装饰品),就是洗头洗澡的时候,也不把花子拿下来。过了一年多,韦固对此感到奇怪。忽然想起当日仆人说的刀扎在眼眉当间的话,就追问妻子。妻子悲伤地说:“我是刺史的侄女,不是他的亲女儿。以前我父亲在宋城当县令,死在任上。当时我还是婴儿,母亲和哥哥也相继死了。只有一块小园子在城南,同乳母陈氏住在那里,离旅店较近,靠卖菜过日子。陈氏可怜我小,不忍心离开我一步。三岁那年,她抱我在市场里走,被一个狂徒给刺伤了。刀痕至今还在,所以用花子盖上。七、八年前,叔叔在卢龙节度使手下作官,我才到了叔叔跟前。叔叔关心我,把我当作亲生女儿嫁给了您啊。”韦固说:“陈氏瞎一只眼吧?”妻子说:“对。你怎么知道的?”韦固说:“刺你的人就是韦固呀。”又说。“真是太奇怪了,真是命啊!”于是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夫妻间的感情更好了。

后来,韦固的妻子生了个男孩,起名叫鲲,长大当了雁门太守。韦固的妻子被封为太原郡太夫人。从此知道命运中注定的事,是不可改变的。

宋城的县令听说了这件事,把那个旅店改名为“定婚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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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复言,晚唐时甘肃人,经历不详。他的作品名为《续玄怪录》,可见,是受了牛僧儒的《玄怪录》的影响。

本文在艺术表现上有特色,用民间广泛流传的月下老人作线索,结构谨严,情节曲折,注意运用对话刻画人物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