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红线

红线

袁 郊

红线,潞州节度使薛嵩青衣。善弹阮,又通经史,嵩遣掌笺表,号曰“内记室”。时军中大宴,红线谓嵩曰:“羯鼓之音调颇悲,其击者必有事也。”嵩亦明晓音律,曰:“如汝所言。”乃召而问之,云:“某妻昨夜亡,不敢乞假。”嵩遽遣放归。

时至德之后,两河未宁,初置昭义军,以釜阳为镇,命嵩固守,控压山东。杀伤之余,军府草创。朝廷复遣嵩女嫁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男,男娶滑州节度使令狐彰女;三镇互为姻娅,人使日浃往来。而田承嗣常患热毒风,遇夏增剧。每曰:“我若移镇山东,纳其凉冷,可缓数年之命。”乃募军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号“外宅男”,而厚恤养之。常令三百人夜直州宅。卜选良日,将迁潞州。嵩闻之,日夜忧闷,咄咄自语,计无所出。时夜漏将传,辕门已闭。杖策庭除,唯红线从行。红线曰:“主自一月,不遑寝食,意有所属,岂非邻境乎?”嵩曰:“事系安危,非汝能料。”红线曰:“某虽贱品,亦有解主忧者。”嵩乃具告其事,曰:“我承祖父遗业,受国家重恩,一旦失其疆土,即数百年勋业尽矣。”红线曰:“易尔。不足劳主忧。乞放某一到魏郡,看其形势,觇其有无。今一更首途,三更可以复命。请先定一走马兼具寒暄书,其他即俟某却回也。”嵩大惊曰:“不知汝是异人,我之暗也。然事若不济,反速其祸,奈何?”红线曰:“某之行,无不济者。”乃入闺房,饰其行具,梳乌蛮髻,攒金凤钗,衣紫绣短袍,系青丝轻屦。胸前佩龙文匕首,额上书太乙神名。再拜而倏忽不见。嵩乃返身闭户,背烛危坐。常时饮酒,不过数合,是夕举觞十余不醉。忽闻晓角吟风,一叶坠露,惊而试问,即红线回矣。嵩喜而慰问曰:“事谐否?”曰:“不敢辱命。”又问曰:“无伤杀否?”曰:“不至是。但取床头金合为信耳。”红线曰:“某子夜前三刻,即到魏郡,凡历数门,遂乃寝所。闻‘外宅男’止于房廊,睡声雷动。见中军士卒,步于庭庑。传呼风生。某发其左扉,抵其寝帐。见田亲家翁正于帐内,鼓趺酣眠,头枕文犀,髻包黄彀,枕前露一七星剑。剑前仰开一金合,合内书生身甲子与北斗神名;复有名香美珍,散覆其上。扬威玉帐,但期心豁于生前;同梦兰堂,不觉命悬于手下。宁劳擒纵,只益伤嗟。时则蜡炬光凝,炉香烬煨,侍人四布,兵器森罗。或头触屏风,鼾而亸者;或手持巾拂,寝而伸者。某拔其簪珥,縻其襦裳,如病如昏,皆不能寤,遂持金合以归。既出魏城西门,将行二百里,见铜台高揭,而漳水东注;晨飙动野,斜月在林。忧往喜还,顿忘于行役;感知酬德,聊副于心期。所以夜漏三时,往返七百里;入危邦,经五六城;冀减主忧,敢言其苦。”

嵩乃发使遗承嗣书曰:“昨夜有客从魏中来,云:‘自元帅头边获一金合。’不敢留驻,谨却封纳。”专使星驰,夜半方到。见搜捕金合,一军忧疑。使者以马檛扣门,非时请见。承嗣遽出,以金合授之。捧承之时,惊怛绝倒。遂驻使者止于宅中,狎以宴私,多其赐赉。明日遣使赍缯帛三万匹,名马二百匹,他物称是,以献于嵩曰:“某之首领,系在恩私。便宜知过自新,不复更贻伊戚。专膺指使,敢议姻亲。役当奉毂后车,来则挥鞭前马。所置纪纲仆号为外宅男者,本防宅盗,亦非异图。今并脱其甲裳,放归田亩矣。”

由是一两月内,河北河南,人使交至。而红线辞去。嵩曰:“汝生我家,而今欲安在?又方赖汝,岂可议行?”红线曰:“某前世本男子,历江湖间,读神农药书,救世人灾患。时里有孕妇,忽患蛊症,某以芫花酒下之,妇人与腹中二子俱毙。是某一举,杀三人。阴司见诛,降为女子。使身居贱隶,而气禀贼星,所幸生于公家,今十九年矣。身厌罗绮,口穷甘鲜,宠待有加,荣亦至矣。况国家建极,庆且无疆。此辈背违天理,当尽弭患。昨往魏郡,以示报恩。两地保其城池,万人全其性命,使乱臣知惧,烈士谋安。某一妇人,功亦不小。固可赎其前罪,还其本身。便当遁迹尘中,栖心物外,澄清一气,生死长存。”嵩曰:“不然,遗尔千金为居山之所给。”红线曰:“事关来世,安可预谋。”嵩知不可驻,乃广为饯别。悉集宾客,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红线,诸坐客中冷朝阳为词曰:“《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别魂消百尺楼。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长流。”

歌毕,嵩不胜悲。红线拜且泣,因伪醉离席,遂亡其所在。

译文:

红线是潞州节度使薛嵩的侍女。善长弹奏阮这种乐器,还能读经书、史书。薛嵩派她掌管文件、书信,送她个雅号叫“内记室”。

一次,军营中举行大宴会,红线对薛嵩说:“羯鼓的声音挺悲哀的,打鼓的人肯定有什么心事。”薛嵩也通晓音乐,说:“诚如你所说的。”于是,把打鼓的人叫来询问,那人说:“我的妻子昨天夜里死了,今天我没敢请假。”崔嵩立刻打发他回家去了。

当时正是肃宗至德(公元756~757年)以后,河南河北的叛军还没肃清,开始设置昭义军节度使,衙门设在釜阳县城,命令薛嵩镇守,管辖治理山东一带。战乱之后,军政制度很不完备。皇帝又命令薛嵩将女儿嫁给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的儿子;命令薛嵩的儿子娶滑州节度使令狐彰的女儿。使令三个节度使互相结为姻亲,他们之间书信不断往来。

田承嗣经常犯“热毒风”,每到夏天,病情发作更厉害。他常说:“我如果去镇守山东,气候凉爽,可能多活几年啊。”于是,在军队中挑选特别勇敢善战的三千人,称他们为“外宅男”,给他们优厚待遇。经常命令三百人在衙门的住宅里值宿,并挑选了好日子,准备出兵占领潞州,把衙门搬过去。薛嵩听到后,日夜担忧,唉声叹气连连说奇怪,也没有对策。

一天夜里,刚要起更的时候,军营的大门已经关上了,薛嵩拄个手杖在院子里散步,只有红线跟着他。红线说:“主人您这一个月吃不好、睡不稳,心里所考虑的难道是邻郡吗?”薛嵩说:“事情关系到存亡,不是你能想到的。”红线说:“我虽然是个低贱之人,也有替主人解忧的办法。”薛嵩于是把事情全告诉她了,并说:“我继承祖父和父亲的官爵,又受到国家的恩惠,一旦把地盘丢了,也就是把几百年功劳、事业全丢尽了。”红线说:“这好办,不必劳您伤神。请叫我到魏博去一次,看看形势,侦察有没有举动。今夜一更天上路,三更天就可以回来报告。请事先备好一匹善走的马,另外准备好一封问候的信,其它等我回来再说。”薛嵩大吃一惊,说道:“不知道你还是个了不起的奇人,是我糊涂啊。可是,事情若是不妥,反而招来了祸害,怎么办啊?”红线说:“我去没有不成功的。”于是回到内室,收拾行装。梳了一个西南少数民族的发式,插上一支金凤钗,穿上紫色的绣花短袄,穿一双轻便的鞋,用黑色丝带系住。胸前插了一把带龙纹的匕首,额上写了北极神的名字。对薛嵩拜了两拜,突然就不见了。

薛嵩回身关上了房门,背着灯光端坐着。平日喝酒,不过几杯就醉了,今天晚上喝了十几杯也没醉。忽然间听到军营中起床号吹响了,院里似乎落下一片树叶,他吃了一惊,试着问了一声,原来是红线回来了。薛嵩高兴得拍着她的肩头问道:“事情妥了吗?”红线说;“不敢辱没您的使命。”薛嵩又问:“没杀伤人吧?”红线说:“没到这程度。只是把床头上的金盒子拿来作个见证吧。”又说:“我离半夜还有一段时间就到了魏博郡,走过几道门才到了寝室。听见‘外宅男’在走廊上鼾声如雷,看到给主帅打更的士卒在院子里走动,一呼百应。我打开他左边的门扇,走到睡觉的地方。只看见田亲家翁正在帐子里弯着腿,跷着脚沉睡,头下枕着有花纹的犀牛皮枕头,头发用黄绸子包着,枕边放着一把七星宝剑,剑旁放着一个打开盖的金盒子,盒内写着生日时辰及死神的名字。还有一些名贵的香料及珍贵的宝贝散放在上面。他只想在主帅的玉帐里耀武扬威,活着的时候随心所欲,没想到内室作梦时小命就在别人手中。哪费什么捉放的功夫,只是增加些伤感。当时蜡烛光也不闪动了,香炉里的香也烧尽了,到处是侍卫,武器成行,有的人头碰着屏风,低头打呼噜;有的人手里拿着手巾、拂尘,睡得直挺挺的。我拔下他的簪子、耳环,把上下身的衣服捆在一起。仍然睡得昏昏沉沉,没有一个人醒过来。于是,我拿着金盒就回来了。等出了魏博郡的西城门,差不多走了二百里,只见铜雀台巍然矗立,漳河水滚滚东流,晨风吹拂着原野,月亮斜挂树稍。我带着忧愁前去,高高兴兴地回来,立刻忘了途中的奔波劳碌。感恩报德,总算尽了我的心愿。所以,半宿功夫,往返七百里,去危险的地方,经过五六座城镇。这一切是为了减轻主人的忧虑,怎么敢说自己的辛苦呢!”

薛嵩于是派使者给田承嗣送信,信中说:“昨天夜里,有位客人从魏博郡来到这里,说是从元帅枕边拿了一个金盒。我不敢稍留,小心地包好给你送回。”专门送信的人,骑马飞跑,半夜才到达。正赶上军营里在查找金盒,全军都感到震惊。送信的人用马鞭子敲门,不是按正常的时间求见,田承嗣急忙出来接见。送信的人把金盒给他,他接金盒时吓得软瘫在地上。于是,把送信的人留在家中,摆下酒席亲切地招待他,还赏给许多东西。第二天,派人带着丝绸三万匹,好马二百匹及其它价值相当的礼品,去送给薛嵩,并捎信说:“我的脑袋所以没掉,全仗着你对我的友谊。我已知过自新,不再自找苦恼,完全服从你的命令,怎敢以亲戚关系来计较呢。有事的时候,我一定紧跟在你的车子后面;你来时我一定给你头前牵马带路。我所预备的那些称为‘外宅男’的仆人,本来是为了防备强盗,没有什么别的打算。现在,全让他们脱去军装,打发回乡种地去了。”

因此,一两个月之内,河北、河南之间的使者来往不断,而红线则向薛嵩告辞了。薛嵩说:“你生长在我的家中,现在想到哪里去呢?我又正依赖你,怎么能要走呢?”红线说:“我前世本来是个男子,在社会上游历,读过神农氏的药书,能解救世人的灾病。当时,街里有一个孕妇,忽然腹内有了虫子,我用芫花酒给她打虫子,结果孕妇和肚里的两个孩子全死了。这是我一下杀了三个人。阎王爷处罚我,让我托生个女的,当侍女,贼星照命。幸而生在您的家中,至今十九年了。身上穿厌了绸缎,口里吃腻了美味,您对我特别偏爱,也够荣幸的了。何况国家树立法度,完美无缺以传万代,这群人违背天理,应当把他们消灭以除祸患。上次去魏博,是为了表示报恩。两处地方都保住了城池完好,上万人保全了性命,使悖乱的官吏知道害怕,将士们安分守己,我一个女人,功劳也就不小了,当然可以赎我上一辈子的罪过了,可以还我本来的面目了。此刻应该离开尘世,摒除杂念,修真养性,长生不老。”薛嵩说:“你既然不肯留下,我送给你千金作为你在深山里居住的花费。”红线说:“事情关系到下一辈,怎么可以预先计划呢。”

薛嵩知道留不住了,于是给她开了个盛大的告别宴会。把宾客都请了来,夜里在大厅中吃酒。薛嵩唱一只歌送别红线,请座中的客人冷朝阳写的词,歌调是:“采菱曲怨恨那木兰舟,送别时在百尺高楼上把灵魂丢,你好像是洛水女神乘雾离去,蓝天无边啊河水长流。”薛嵩唱完这只歌,禁不住悲伤之情,红线边哭边下拜,于是装作醉酒,离开了宴席,从此,就再也不知道她到何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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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郊,字子乾(一作之乾),唐朝蔡州朗山(今河南汝南县)人,唐懿宗时作过祠部郎中、翰林学士、虢州刺史。他所作的小说集名为《甘泽谣》。

文中形像生动,环境描写和心理描写统一,情景交融。结尾嘎然而止,余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