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古镜记

古镜记

王 度

隋汾阴侯生,天下奇士也。王度常以师礼事之。临终,赠度以古镜,曰:“持此,则百邪远人。”度受而宝之。镜横径八寸,鼻作麒麟蹲伏之像,绕鼻列四方,龟龙凤虎,依方陈布。四方外又设八卦,卦外置十二辰位,而具畜焉。辰畜之外,又置二十四字,周绕轮廓,文体似隶,点画无缺,而非字书所有也。侯生云:“二十四气之象形。”承日照之,则背上文画,墨入影内,纤毫无失。举而扣之,清音徐引,竟日方绝。嗟乎,此则非凡镜之所同也,宜其见赏高贤,自称灵物。侯生常云:“昔者吾闻黄帝铸十五镜,其第一横径一尺五寸,法满月之数也。以其相差各校一寸,此第八镜也。”虽岁祀悠远,图书寂寞,而高人所述,不可诬矣。昔杨氏纳环,累代延庆,张公丧剑,其身亦终。今度遭世扰攘,居常郁怏,王室如毁,生涯何地?宝镜复去,哀哉!今具其异迹,列之于后。数千载之下,倘有得者,知其所由耳。

大业七年五月,度自御史罢归河东,适遇侯生卒,而得此镜。至其年六月,度归长安。至长乐坡,宿于主人程雄家。雄新受寄一婢,颇甚端丽,名曰鹦鹉。度既税驾,将整冠履,引镜自照。鹦鹉遥见,即便叩头流血,云:“不敢住。”度因召主人问其故,雄云:“两月前,有一客携此婢从东来。时婢病甚,客便寄留,云:‘还日当取。’比不复来,不知其婢由也。”度疑精魅,引镜逼之。便云:“乞命!即变形!”度即掩镜,曰:“汝先自叙,然后变形,当舍汝命。”婢再拜自陈云:“某是华山府君庙前长松下千岁老狸,大行变惑,罪合至死。遂为府君捕逐,逃于河渭之间,为下邦陈思恭义女,蒙养甚厚。嫁鹦鹉与同乡人柴华。鹦鹉与华意不相惬,逃而东,出韩城县,为行人李无傲所执。无傲,粗暴丈夫也,遂将鹦鹉游行数岁。昨随至此,忽尔见留。不意遭逢天镜,隐形无路。”度又谓曰:“汝本老狐,变形为人,岂不害人也?”婢曰:“变形事人,非有害也。但逃匿幻惑,神道所恶,自当至死耳。”度又谓曰:“欲舍汝,可乎?”鹦鹉曰:“辱公厚赐,岂敢忘德。然天镜一照,不可逃形。但久为人形,羞复故体。愿缄于匣,许尽醉而终。”度又谓曰:“缄镜于匣,汝不逃乎?”鹦鹉笑曰:“公适有美言,尚许相舍。缄镜而走,岂不终恩!但天镜一临,窜迹无路。惟希数刻之命,以尽一生之欢耳。”度登时为匣镜,又为致酒,悉召雄家邻里,与宴谑。婢顷大醉,奋衣起舞而歌曰:“宝镜宝镜,哀哉予命!自我离形,而今几姓。生虽可乐,死必不伤。何为眷恋,守此一方!”歌讫,再拜,化为老狸而死。一座惊叹。

大业八年四月一日,太阳亏。度时在台直,昼卧厅阁,觉日渐昏。诸吏告度以日蚀甚。整衣时,引镜出,自觉镜亦昏昧,无复光色。度以宝镜之作,合于阴阳光景之妙。不然,岂合以太阳失曜而宝镜以无光乎?叹怪未已。俄而光彩出,日亦渐明。比及日复,镜亦精朗如故。自此之后,每日月薄蚀,镜亦昏昧。

其年八月十五日,友人薛侠者,获一铜剑,长四尺,剑连于靶,靶盘龙凤之状。左文如火焰,右文如水波。光彩灼烁,非常物也。侠持过度,曰:“此剑侠常试之,每月十五日,天地清朗,置之暗室,自然有光,傍照数丈。侠持之有日月矣。明公好奇爱古,如饥如渴,愿与君今夕一试。”度喜甚。其夜,果遇天地清霁。密闭一室,无复脱隙,与侠同宿。度亦出宝镜,置于座侧,俄而镜上吐光,明照一室,相视如昼。剑横其侧,无复光彩。侠大惊,曰:“请内镜于匣。”度从其言,然后剑乃吐光,不过一二尺耳。侠抚剑,叹曰:“天下神物,已有相伏之理也。”是后每至月望,则出镜于暗室,光尝照数丈。若月影入室,则无光也。岂太阳太阴之耀,不可敌也乎?

其年冬,兼著作郎,奉诏撰国史,欲为苏绰立传。度家有奴曰豹生,年七十矣。本苏氏部曲,颇涉史传,略解属文。见度传草,因悲不自胜,度问其故。谓度曰:“豹生常受苏公厚遇,今见苏公言验,是以悲耳。郎君所有宝镜,是苏公友人河南苗季子所遗苏公者。苏公爱之甚。苏公临亡之岁,戚戚不乐,常召苗生谓曰:‘自度死日不久,不知此镜当入谁手,今欲以蓍筮一卦,先生幸观之也。’便顾豹生取蓍,苏生自揲布卦。卦讫,苏公曰:‘我死十余年,我家当失此镜,不知所在。然天地神物,动静有征。今河汾之间,往往有宝气,与卦兆相合,镜其往彼乎?’季子曰:‘亦为人所得乎?’苏公又详其卦,云:‘先入侯家,复归王氏。过此以往,莫知所之也。’”豹生言讫涕泣。度问苏氏,果云旧有此镜。苏公薨后,亦失所在,如豹生之言。故度为苏公传,亦具其事于末篇,论苏公蓍筮绝伦,默而独用,谓此也。

大业九年正月朔旦,有一胡僧,行乞而至度家。弟勣出见之。觉其神采不俗,更邀入室,而为具食,坐语良久,胡僧谓勣曰:“檀越家似有绝世宝镜也,可得见耶?”曰:“法师何以得知之?”僧曰:“贫道受明录秘术,颇识宝气。檀越宅上每日常有碧光连日,绛气属月,此宝镜气也。贫道见之两年矣。今择良日,故欲一观。”勣出之,僧跪捧欣跃。又谓勣曰:“此镜有数种灵相,皆当未见。但以金膏涂之,珠粉拭之,举以照日,必影彻墙壁。”僧又叹息曰:“更作法试,应照见腑脏,所恨卒无药耳。但以金烟薰之,玉水洗之,复以金膏珠粉如法拭之,藏之泥中,亦不晦矣。”遂留金烟玉水等法。行之,无不获验。而胡僧遂不复见。

其年秋,度出兼芮城令。令厅前有一枣树,围可数丈,不知几百年矣,前后令至,皆祠谒此树,否则殃祸立及也。度以为妖由人兴,淫祀宜绝。县吏皆叩头请度。度不得已,为之以祀。然阴念此树当有精魅所托,人不能除,养成其势。乃密悬此镜于树之间。其夜二鼓许,闻其厅前磊落有声,若雷霆者。遂起视之。则风雨晦瞑,缠绕此树,电光晃耀,忽上忽下。至明,有一大蛇,紫鳞赤尾,绿头白角,额上有王字,身被数创,死于树。度便下收镜,命吏出蛇,焚于县门外。仍掘树,树心有一穴,于地渐大,有巨蛇蟠泊之迹。既而坟之,妖怪遂绝。

其年冬,度以御史带芮城令,持节河北道,开仓粮赈给陕东。时天下大饥,百姓疾病,蒲陕之间病疫尤甚。有河北人张龙驹,为度下小吏,其家良贱数十口,一时遇疾。度悯之,赍此入其家,使龙驹持镜夜照。诸病者见镜,皆惊起,云:“见龙驹持一月来相照,光阴所及,如水著体,冷彻腑脏。”即时热定。至晚并愈。以为无害于镜,而所济于众。令密持此镜,遍巡百姓。其夜,镜于匣中泠然自鸣,声甚彻远,良久乃止。度心独怪。明早,龙驹来谓度曰:“龙驹昨忽梦一人。龙头蛇身,朱冠紫服,谓龙驹:‘我即镜精也,名曰紫珍。常有德于君家,故来相托。为我谢王公,百姓有罪,天与之疾,奈何使我反天救物?且病至后月,当渐愈,无为我苦。’”度感其灵怪,因此志之。至后月,病果渐愈,如其言也。

大业十年,度弟勣自六合丞弃官归,又将遍游山水,以为长往之策。度止之曰:“今天下向乱,盗贼充斥,欲安之乎?且吾与汝同气,未尝远别。此行也,似将高蹈。昔尚子平游五岳,不知所之。汝若追踵前贤,吾所不堪也。”便涕泣对勣,勣曰:“意已决矣,必不可留。兄今之达人,当无所不体。孔子曰:‘匹夫不夺其志矣。’人生百年,忽同过隙。得情则乐,失志则悲。安遂其欲,圣人之义也。”度不得已,与之决别,勣曰:“此别也,亦有所求。兄所宝镜,非尘俗物也。勣将抗志云路,栖踪烟霞,欲兄以此为赠。”度曰:“吾何惜于汝也。”即以与之。勣得镜,遂行,不言所适。

至大业十三年夏六月,始归长安,以镜归,谓度曰:“此镜真宝物也!辞兄之后,先游嵩山少室,降石梁,坐玉坛。属日暮,遇一嵌岩,有一石堂,可容三五人,勣栖息止焉。月夜二更后,有两人,一貌胡,须眉皓而瘦,称山公;一面阔,白须,眉长,黑而矮,称毛生,谓勣曰:‘何人斯居也?’勣曰:‘寻幽探穴访奇者。’二人坐与勣谈久,往往有异义出于言外。勣疑其精怪,引手潜后开匣取镜。镜光出,而二人失声俯伏。矮者化为龟,胡者化为猿。悬镜至晓,二身俱殒。龟身带绿毛,猿身带白毛。即入箕山,渡颖水,历太和,视玉井。并傍有池,水湛然绿色。问樵夫,曰:‘此灵湫耳。村闾每八节必祭之,以祈福佑。若一祭有缺,即池水出黑云,大雹浸堤坏阜。’勣引镜照之,池水沸涌,有雷如震,忽尔池水腾出池中,不遗涓滴。可行二百余步,水落于地。有一鱼,可长丈余,粗细大于臂。首红额白,身作青黄间色。无鳞有涎,蛇形龙角,嘴尖,状如鲟鱼,动而有光。在于泥水,因而不能远去。勣谓鲛也,失水而无能为耳。刃而为炙,甚膏,有味,以充数朝口腹。遂出于宋汴,汴主人张琦家有女子患,入夜,哀痛之声,实不堪忍。问其故,病来已经年岁。白日即安,夜常如此。停一宿,及闻女子声,遂开镜照之。痛者曰:‘戴冠郎被杀。’其病者床下,有大雄鸡,死矣。乃是主人家七八岁老鸡也。游江南,将渡广陵扬子江,忽暗云覆水,黑风波涌。舟子失容,虑有覆没。携镜上舟,照江中数步,明朗彻底。风云四敛,波涛遂息。须臾之间,达济天堑。踑摄山麴芳岭,或攀绝顶,或入深洞。逢其群鸟,环人而噪。数熊当路而蹲。以镜挥之,熊鸟奔骇。是时利涉浙江,遇潮出海,涛声振吼,数百里而闻。舟人曰:‘涛既近,未可渡南。若不回舟,吾辈必葬鱼腹。’勣出镜照江,波不进,屹如云立。四面江水豁开五十余步。水渐清浅,鼋鼍散走。举帆翩翩,直入南浦。然后起视,涛波洪涌,高数十丈,而至所渡之所也。遂登天台,周览洞壑。夜行佩之山谷,去身百步,四面光彻,纤微皆见,林间宿鸟,惊而乱飞。还履会稽,逢异人张始鸾,授勣《周髀九章》及明堂六甲之事。与陈永同归。更游豫章,见道士许藏秘,云是旌阳七代孙,有咒登刀履火之术。说妖怪之次,更言丰城县仓督李敬慎家有三女遭魅病,人莫能识。藏秘疗之无效。勣故人曰赵丹,有才器,任丰城县尉。勣因过之。丹命祗承人指勣停处。勣谓曰:‘欲得仓督李敬慎家居止。’丹遽命敬为主,礼勣。因问其故,敬曰:‘三女同居堂内阁子,每至日晚,即靓妆炫服。黄昏后,即归所居阁子,灭灯烛。听之,窃与人言笑声。及其晓眠,非唤不觉。日日渐瘦,不能下食。制之下令妆梳,即欲自缢投井,无奈之何。’勣谓敬曰,‘引示阁子之处。’其阁东有窗。恐其门闭固而难启,遂昼日先刻断窗棂四条,却以物支柱之如旧。至日暮,敬报勣曰:‘妆梳入阁矣。’至一更,听之,言笑自然。勣拔窗棂子,持镜入阁照之。三女叫云:‘杀我婿也。’初不见一物,悬镜至明,有一鼠狼,首尾长一尺三四寸,身无毛齿。有一老鼠亦无毛齿,其肥大可重五斤。又有守宫,大如人手,身披鳞甲,焕烂五色,头上有两角,长可半寸,尾长五寸以上,尾头一寸色白,并于壁孔前死矣。从此疾愈。其后寻真至庐山,婆娑数月,或栖息长林,或露宿草莽。虎豹接尾,豺狼连迹。举镜视之,莫不窜伏。庐山处士苏宾,奇识之士也。洞明《易》道,藏往知来。谓勣曰:‘天下神物,必不久居人间。今宇宙丧乱,他乡未必可止。吾子此镜尚在,足下卫,幸速归家乡也。’勣然其言,即时北归。便游河北,夜梦镜谓勣曰:‘我蒙卿兄厚礼,今当舍人间远去,欲得一别,卿请早归长安也。’勣梦中许之。及晓,独居思之,恍恍发悸,即时西首秦路。今既见兄,勣不负诺矣。终恐此灵物亦非兄所有。”数月,勣还河东。

大业十三年七月十五日,匣中悲鸣,其声纤远。俄而渐大,若龙咆虎吼,良久乃定。开匣视之,即失镜矣。

译文:

隋朝汾阴地方有个姓侯的读书人,是天下少有的能人。王度一直像对待老师那样尊敬他。侯生临终时,赠给王度一面古镜,并告诉他说:“拿着它,妖魔鬼怪就会躲得远远的。”王度接过镜子,把它珍藏起来。

这面镜子的直径有八寸长,背面的镜纽是个趴着的麒麟,围着麒麟,按着东南西北的方向,西有龙、凤、虎、龟。外圈画着八卦,八卦外边是十二个时辰,与时辰相对应的是十二个属相。镜子的边缘上还有二十四个字,好像是隶书,一点一划也不缺,可是在字典上却查不到这些字。侯生说:“这二十四个字,是二十四节气的象形字。”如果把这面镜子对着太阳照,则镜子背面的字一笔也不少的透过来,就好像写在镜面上似的。拿起镜子一敲就发出清脆的长声,能足足响上一天。啊,这真不是一般镜子所能具有的呀!难怪受到贤能奇士的赏识,真是名副其实的宝贝。侯生常说:“以前,我曾听说黄帝铸造过十五面镜子,其中第一面镜子的直径是一尺五寸,像征十五月圆之数。依次排列,后头的镜子比前头的镜子直径各少一寸。这样算起来,这面镜子该是第八面。”虽然年代久远了,典籍上也没有记载,但是先贤们所讲的话还是不容怀疑的吧。古代时,有个姓杨的人意外得到一枚玉环,儿孙后代跟着享福;一个姓张的人突然丢失了宝剑,他很快便死去了。今天,我王度生逢乱世,终日愁苦烦闷,朝廷危急,就要垮台了,何处是活路,宝镜又丢失了,真是可悲啊!现在,我将这面宝镜的奇迹,一一写在下面,数千年以后,如果有人得到这面宝镜,也可以知道它的来历啊。

隋朝大业七年(公元611年)五月,王度从御史任上被罢官回到河东,正好赶上侯生逝世,于是得到了这面镜子。当年六月份,王度回长安走到长乐坡时,住在程雄家里。程家前不久来了一个寄住的丫环,人长得挺漂亮,名叫鹦鹉。王度因为刚刚下车,需要整理一下衣帽,便拿过镜子来照一照。鹦鹉远远地看见它,立刻跪在地上叩头,把脑袋都磕得流血了,连说:“我再不敢住在这里了。”王度于是请来主人询问是什么原故?程雄说:“两个月前,有一位客人领着这个丫环从东边来,当时,这个丫环病得很厉害,客人便请求把她留下寄住在这里,说好回来时再来接她。可直到现在客人也没有来接。我也不知道这个丫环是怎样个人。”王度怀疑她是个妖精,便拿着镜子逼向前去,那丫环立刻惊叫道:“请饶命,我马上就现出原形来。”于是,王度把镜子捂起来,说;“你自己先说说,然后再现原形,可以饶你一条命。” 丫环听后,拜了两拜,说道:“我是华山府君庙前大松树下千年的老狐狸,变幻成了人形,这便犯了死罪,受到府君的追捕。我逃到黄河、渭河之间的地方,给下邽的陈思恭做了干女儿。陈恩恭的妻子郑氏待我特别好,后来,把我嫁给乡亲柴华。我同柴华感情不合,便弃家逃到东边。出了韩城县就被一个过路的名叫李无傲的人给捉住了。李无傲是个很粗野的人,劫持我到处游荡。已经好几年了。两个月前跟他来到这里,他突然把我留下走了。没料到会遇到宝镜,从此再没有办法来隐形藏身了。”王度说:“你本是个老狐狸,变幻成人,哪有不害人的道理的呢?”鹦鹉说:“我变幻成人是侍候别人,没有害处啊!但是,我逃出,隐形变幻来到人间,按仙人的法规,是不会容许的,自然是该死的。”王度又说:“我想放了你,怎么样?”鹦鹉说:“承蒙您厚爱,怎么敢忘记您的恩德,可是,受到宝镜一照,就没有办法再逃跑了。我长时间变幻成人形,实在是不甘心再恢复狐狸的身形了。希望您把镜子装进匣子里,请允许我喝醉为止。”王度说:“我把镜子装进匣子里,你不逃跑吗?”鹦鹉笑着说:“刚才您还说得好,想要放了我。装起镜子,我要是逃跑了,您的恩德不也就白搭了吗?但是,我经宝镜一照便无路可逃了。只希望能让我多活一会儿,在生前尽情地欢乐一番吧!”王度听后,立刻把镜子装进匣子里,又给她要来了酒,还把程雄的邻居们都请来了,同她一起饮酒取乐。不大功夫,鹦鹉便酩酊大醉,她挥动衣袖跳起舞来,还边舞边唱:“宝镜,宝镜!可怜我的命,自从我变成人形,到如今换了几个姓;活着既然能欢乐,死后一定不悲伤,何必再留恋,守在这地方?”唱完歌,她叩了两个头,立刻变成了老狐狸死去了。看到这一切,满座的人无不惊叹不止。

大业八年(公元612年)四月一日,发生了日蚀。当时王度正在御史衙门当官,白天躺在暖阁里休息,一时觉得太阳渐渐昏暗下来。手下的人进来报告说发生了日蚀。王度起身整理衣服时,拿出镜子来一瞧,发现镜子竟然也随着日蚀昏暗了,不再有光彩了。王度认为宝镜在制做时,就符合阴阳的奥妙,不然,怎么会太阳不明了宝镜也跟着没光了呢?惊叹不已。不一会儿,镜子又有光彩了,太阳也渐渐明亮了。等到日蚀过去,太阳便恢复了原状,镜子也恢复了晶明通亮的原状。从此以后,每逢日蚀、月蚀,镜子便昏暗无光。这一年的八月十五日,朋友薛侠得到一把铜宝剑,有四尺长,剑体和剑柄连在一起,剑柄上龙凤相盘,左边缘的花纹像火焰,右边的花纹像水波,光彩耀眼,不是一把普通的宝剑。薛侠拿着宝剑来拜访王度,说:“这把宝剑,我试过不止一次了,每月十五那天,只要是晴天,把它放在黑屋子里,会自然而然地放光芒,能照出好几丈远。我得到这把宝剑已有些日子了。您老先生喜爱稀奇古怪的东西如饥似渴。我今天愿意晚上给您试试看。”王度非常高兴,当天夜里,果然一片晴空,把一间房子遮得严严的,连个缝也不留,两人住了进去。王度把宝镜也拿出来了,放在坐位旁边。不一会儿,镜子上放出光芒,把室内照得通亮,两人对看,宛如白天一般。宝剑放在镜子边,再也见不到它的光芒了。薛侠大吃一惊,说:“请把镜子装进匣子里。”王度照他说的做了以后,宝剑才放出光芒来,不过只照出一、二尺远而已。薛侠摸着宝剑叹息道:“天下的宝贝也能彼此相克制呀!”此后,每到十五那天,王度就把宝镜拿到暗室中去,光芒照出数丈远。如果月光照进室内,镜子则无光了。这难道不是阳光与月光不能并存吗?

这年冬天,王度兼任著作郎这一官职,奉皇帝之命编写国史,要为苏绰作一篇传记。王度家有个仆人叫豹生,七十岁了。原来是苏绰的奴仆,读过一些史书,也能写写文章,看到王度起草苏绰传记,禁不住悲伤起来。王度问他为何悲伤,他对王度说:“豹生领受过苏大人的厚恩,今天亲眼见到苏大人的话应验了,所以悲伤起来。您的那个宝镜,本是苏大人的朋友河南的苗季子赠给他的。苏大人特别喜爱这个镜子,临死那年,常常不高兴,不止一次找苗季子说:‘我自己感到死的日期快到了,不知这面镜子落入谁的手中,今天想要算一卦,望你从旁看着吧。’于是就叫我预备好算卦用的蓍草,苏大人亲手占卦,占完卦苏大人说:‘我死后十多年,我家就要丢失这面镜子,不知落到何处。然而,天下的宝贝一动一静都有个征兆。现在黄河、汾水之间的地方经常有宝气,与我占的这个卦有些符合,这面镜子难道要落到那里吗?’苗季子说:‘能让人得到吗?’苏大人又端详一番卦相,说:‘先落到姓侯的人家,然后又落到王家。以后,就不知道落在何处了。’”豹生说罢,又哭泣起来。王度询问苏家的人,果然说先前有过这样一面宝镜,苏绰死后,也就失落了,这都和豹生说的一模一样。所以,王度写苏绰传时,便把这件事也写在篇末。在评论苏绰时说他特别善于占卦,但又不肯大肆宣扬,就是指这件事而说的。

大业九年(公元613年)正月初一早晨,有个少数民族的和尚,讨斋饭来到王度家。王度弟弟王勣出门看见了,感到这个和尚气度不凡,于是,把他请到屋内,摆上饭菜,陪他谈了很长时间。和尚对王勣说;“施主家中好像有世上无双的宝镜呀,可以看看吗?”王勣说:“大和尚怎么知道的呢?”和尚说:“贫僧学过神仙法术,颇能识别宝气。施主的房子顶上常常有深绿色的光彩与太阳相接,红色的气是月亮的,这是宝镜的气啊。贫僧我已观察到两年了。今天特意选个好日子,想来看一看。”王勣拿出宝镜,和尚跪下接过,高兴得直跳,又对王勣说:“这个镜子有许多灵验,都没有见过,只要用金膏抹到镜子上,再用珍珠粉擦拭,用镜子照太阳,晃出的日影可以把墙壁照透。”和尚叹息一阵又说:“要是换个法子再试验,可以把人的内脏照出来,可惜是没有药哇。只要用金烟薰、玉水洗,再用金膏、珠粉擦拭它,就是把它藏到泥土里,也能照东西而不变暗。”于是,和尚把金膏、玉水等的用法告诉了王家,试验的结果,没有不灵验的。可是那个少数民族和尚,以后却再也没有露面。

这年秋天,王度到芮城兼任县令,县衙门里大厅前面有棵枣树,周围有好几丈粗,也不知道有几百年了。以前的县官到任后,都得给这棵树上供,否则马上就遭殃。王度认为妖精都是人招来的,不明不白的祭祀应该废除。可是,县里的官吏们都来给王度叩头,请他一定祭枣树,王度不得已,只好祭祀一番。然而心里总暗暗核计这棵树上有妖精,人们除它不掉,才把它养成现在这个样子。于是,他秘密地把宝镜挂在树上,当晚二更时节,听见大厅前咕咚一声,像打雷似的。连忙起身去察看,黑夜里又刮起大风下起大雨,围着枣树,闪电刺眼,忽上忽下。到天亮时,见有一条大蛇,紫色的鳞片,红色的尾巴,绿色的头,白色的角,额上还有个王字,身上带着好几处伤,死在枣树下面。王度摘下了宝镜,叫差人把蛇拖出去,去衙门外烧了。然后把树刨掉了。树干里有一个洞,越接近地面洞越大,里面有大蛇呆过的痕迹。看后,便把洞埋上了,从此以后,这里再也没有妖怪了。

这年冬天,御史兼芮城县令的王度,负责河北道的监察工作,并在陕东开官仓发放救灾粮食。当时国内正闹大灾荒,蒲州同陕州之间的一带地方灾荒、疾病尤其严重。有一个河北人张龙驹,在王度手下当小官吏,家中上上下下数十日人,一时都得了传染病。王度挺可怜他,便带着宝镜到了张家,让张龙驹在晚上拿宝镜照病人,病人见到镜子一下都惊叫起来,说:“只见龙驹拿个月亮来照我们,光照到的地方,好像有冰放在身上一样,透心的凉。”立刻就退热了,到了晚上病就好了。王度以为这样做对镜子没有什么害处,而又对大家有好处,便命令张龙驹暗中带上这面镜子,到各处去照生病的老百姓。当天夜里,镜子在匣中发出阵阵响声,响声不仅大而且传得远,好长时间后才不响了。王度心里很奇怪。第二天一大早,张龙驹来报告王度说:“我昨晚梦到一个人,龙头蛇身,戴着红色的帽子,穿着紫色的袍子,对我说:‘我就是镜子精,名叫紫珍。曾对你们家有过恩德,所以来求你,替我谢谢王先生。就说老百姓有罪,老天爷罚他们生病,为什么让我违反天意去搭救病人们呢!况且,病上几个月后自然就会渐渐好了,不要再使我痛苦了。’”王度深感惊奇,于是牢牢记下了。等过了数月以后,得病的百姓们果然渐渐好了,真像镜子精说的那样。

大业十年(公元614年)王度的弟弟王勣,被撤去了六合县丞的官职,回家来了。他打算到处游山玩水,了此一生。王度劝阻他说:“现在天下眼看着就要大乱,遍地是土匪,你想往哪里去呢?况且咱兄弟脾气相投,从来未曾远离过。你此番外出好像是要跳出红尘了。从前,尚子平游五岳,最终不知下落,你如果学这位贤圣的样子,我可受不了啊!”说着便流下眼泪。王勣说:“我的主意已拿定了,肯定你是留不住了。哥哥你是当世的贤人,应该事事都能理解。孔子说:‘普通老百姓的志向也不可改变。’人生在世也不过百年,匆匆忙忙,就像光线通过缝隙一般,心满意足便是乐趣,失去了志气就是悲哀,顺利地满足人的愿望,乃是圣人的本意呀。”王度无可奈何,只好同弟弟诀别。王勣说:“在这分手时刻,我有个请求。哥哥的宝镜不是人间的俗物,弟弟我就要跳出红尘,与白云结伴,同青烟红霞相随,想求哥哥把镜子送给我。”王度说:“我对你没有什么舍不得的。”立刻把镜子送给了他。王勣接过镜子便走了,也没说到什么地方去。

到了大业十三年(公元617年)夏季的六月份,王勣才回到长安,把镜子送还给王度,并说:“这面镜子真正是个宝贝呀!我辞别哥哥以后,先游了嵩山少室山,翻过石梁,坐过王坛,等太阳落山时,遇到一个山洞,里面有个厅堂,可以容纳三五个人,我就在那住下了。二更天以后,从山洞外面来了两个人,一个像西北的少数民族,白眉毛白胡子,瘦瘦的,自称山公。一个大脸盘、白胡子,眉毛挺长,长得又黑又小,自称毛生。对着我说:‘什么人待在这里?’我回答说:‘游山玩水的探险者。’那两个人坐下与我交谈了很长时间,谈话中往往说些使人不能理解的话,我怀疑他俩是妖怪,暗中伸手打开了匣子,取出宝镜。镜子光芒一照,那两个人喊了一声就趴在地上了,那小个子变成了乌龟,那个长得像胡人的变成了猿猴。我把镜子一直挂到天亮,那两个东西全死了。龟的身上长了绿毛,猿的身上长了白毛。后来,我到了箕山,过了颍水,经过太和,去看玉井。井边有个水池,水又深又绿,询问打柴人,他说:‘这是灵湫,村子的人每逢年节都得祭祀它,以求保佑。如果有一次不按时祭祀,水池就冒黑云,下起大雹子,堤坝山岗都给打坏了。’我拿出宝镜一照池子,池水翻涌像开了锅一样,响声轰轰像打雷,忽然,池水全喷出来了,一滴也没剩下,足足在二百步以外池水才落地,有一条一丈多长的鱼,比胳膊还粗,红脑袋、白脑门,身上一道青一道黄,没有长鳞,混身全是粘液,样子像条蛇,可又长着龙角,嘴尖尖的,像鲟鱼。身子一动还发光,躺在泥水里游不动。我认为是蛟,没有水就无能为力了。用刀割一块肉,烧了吃,很肥,很有滋味,足够吃好几天的。

之后,我又来到宋地汴城,住在张琦的家里。张家有个姑娘病了,一到晚上便哭着嚎着喊痛,实在不堪入耳。我打听原因,说是患此病已有一年多了,白天挺好,夜里总是这样。我住了一宿,等再听到姑娘嚎叫声时,就打开匣子拿出镜子一照,那姑娘说:‘戴帽子的郎君被杀了!’只见在病人的床底下,有一只大公鸡已经死了。原来是张家养了七八年的一只老鸡。游江南时,打算从扬州过长江,忽然黑云密布,压满了江面,狂风吹起黑浪,船家吓得变了脸色,担心会沉船。我拿着镜子上了船,往江中一照,数步开外,清清亮亮见到了底,四方风住云收,波涛不起,不一会儿,便渡过了长江天堑。登上摄山麴芳岭,或爬到山尖上,或摸进深洞里。曾碰上鸟群,围着人啼叫,还有几只熊挡路,用镜子一照,鸟、熊都吓跑了。这时正是渡浙江的好时候,赶上海潮涌来,涛声咆哮,在数百里外都能听到潮水的吼声。船家说:‘海潮就要到了,不能南渡了。如果不调转船头回去,我们都得喂鱼了!’我拿出镜子照江水,波涛停止,海潮不向前涌来了,高高地停在那里像云彩一般。四面的江水豁开五十多步,水渐渐变得又清又浅,大龟大鳖四散走开。船扬起风帆,飘飘悠悠一直到了南浦。回头一看,波涛汹涌,高达几十丈,扑到了刚刚经过的地方。

于是,我又登天台山,游遍了山岩洞穴。夜里行走时,带着宝镜,离身百步以外四面照得通明,一丝一毫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林中的鸟,受惊乱飞。后来又登会稽山,碰见了神人张始鸾,教给我《周髀九章》和《明堂六甲》这些奇书。是同陈永一起回来的,又游历了豫章,见到了道士许藏秘,他说:‘我是吕祖的七代孙子。会法术,一念咒能上刀山下火海。’谈话间,提起妖怪,便说到丰城县仓官李敬慎家中有三个女儿,都让妖怪迷上了,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藏秘给治疗也不见效。我有个朋友叫赵丹,很有才华,是丰城县的县尉。我于是去拜访他。赵丹命差人给我安排住处。我对他说:‘想到仓官李敬慎家去住。’赵丹忙让李敬慎招待我。我询问李敬慎女儿的病情。李敬慎说:‘三个女儿都在正房的小套间里住,每到晚间便梳洗打扮换上好衣服。天一黑,她们便进到小套间,熄了灯。一听,偷着与人说笑。等到天亮还睡,不叫不醒。一天比一天消瘦,饭也不能吃了。强制她们不梳妆打扮,她们就投井上吊要寻死,真没办法啊!’我对李敬慎说:‘带我到小套间看看。’小套间的东西面有窗户,怕关上门以后打不开门,于是白天先弄折了四条窗棂,又用东西固定好,就像没弄断一样。到了日落时,李敬慎告诉我;‘都梳洗打扮完进去了。’到一更天的时候,听一听小套间里有说有笑的。我拔下窗棂,拿着镜子进去了,一照,三个姑娘都叫起来:‘把我的丈夫杀了!’开始时什么也没见着,把镜子挂到天亮,发现一只黄鼠狼,从头到尾长有一尺三四寸,身上没毛嘴里也没有牙。一只老鼠也没毛没牙,又肥又大足有五斤重。还有一个壁虎,像巴掌那么大,身上长满了鳞甲,花花绿绿的,头上两角,半寸来长,尾巴有五寸长,尾巴尖一寸处的地方全是白色的,都死在墙窟窿跟前了。从此以后,三个女儿的病全好了。后来,我又到庐山访求真人,不知不觉数月过去了,或在大树林里休息,或在野草丛中露宿,虎豹成群,豺狼结伙,举起镜子一照,没有不急忙逃窜躲藏的。庐山有位不愿作官的读书人叫苏宾,是个有真知卓识的人,精通易经,能知过去、未来的事。他对我说;‘天下的神物,肯定不能长久留在人间。目前,天下大乱,外地未必可以久留,趁您这个镜子还在,可以保护您,快快回家乡去吧!’我相信了他的话,立即北上回家了。顺便我又到了河北游玩。夜里梦见镜子对我说:‘我承蒙您哥哥厚礼相待,现在要离开人间远去了,想同他告别,请您快一点回长安吧!’我在梦中答应了它。等天亮,自己默默地沉思,精神恍惚,心里发悸,于是马上出发回陕西。现在既然见着哥哥,是我对镜子没有失信呀。终归我怕这个宝贝镜子不再属于哥哥所有了。”

几个月后,王勣回河东去了。大业十三年七月十五日,镜匣子里发出悲哀的叫声,开始听起来,声音又细又远,不一会渐渐变大,像龙吟虎啸一般,很久才停住。打开镜匣一看,镜子已经不见了。

………………………………………………

作者王度,生于隋朝开皇(公元581~590年)初期,死于唐朝武德(公元618~625年)年间,太原人。哥哥王通、弟弟王勣均是当时名士。王度在隋朝官御史、著作郎、芮城令,曾奉诏撰国史,堪称一代名士。

此篇虽没有完全摆脱六朝志怪小说的窠臼,但是已开了唐代传奇的先河。理所当然地会引起人们的重视。《古镜记》篇幅较长,构思奇特,语言通俗生动,情节紧凑。隋唐时期,以古镜为题材的作品很多,但没有一篇能赶得上《古镜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