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思念·羁旅·乡愁·相见
缠绵的是思念。
刻骨的是乡愁。
唐人的送别诗和思念之作中,优秀的作品很多,与山水诗一样,佳作林立,所以在这里单独作为一列,可以相互比较、印证,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体味唐诗之妙,深入揣摩诗的作法。
喜见外弟又言别·李益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在这一序列中著名的相逢或离别诗里,李益的这首写得最好。超胜在他的第三联。
其他几联,艺术水准与其他几首佳作在伯仲之间,但“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一句却于深深叹惋之中,写出了开阔辽远的意境,值得反复吟咏。恰是这一联,令李益这首诗超越了后面几首的境界,最终高出了一层。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这一联写得十分真切,这样的事情在现实生活中常有发生,亲戚好友故人的偶遇,一问姓名原来相识,极富亲切感,生活气息很浓厚。何况,这种亲切承上联的“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经过十年离乱,才见了今日这一次。有了这个历史环境,就更显相逢之可贵了。
诗的末句写得也算余韵悠长,诗人遥想明日的情景:“秋山又几重”。充满了离别的悲伤之感,而这种离别的悲伤,又因首句的“十年离乱后”,而更加厚重了些。
喜外弟卢纶见宿·司空曙
静夜四无邻,荒居旧业贫。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以我独沉久,愧君相访频。平生自有分,况是蔡家亲。
《唐诗三百首》中选的司空曙的三首诗,都是亲故相逢或离别的内容。司空曙确实很擅长写离别,他的诗很有苍凉的感觉。你看这首诗中的意境,首联写他的家孤独地立在野地之中,连个邻居也没有,是一处荒居。第二联佳境全出,雨中的黄叶树,灯下的白头人,树叶和人都是时日无多,青春不在。凄凉的雨,昏暗的灯,穷人不得意的心,这一联全写出来了,是神笔。第三联是纯写心境的,感激的情意自然流出。为什么这么说呢?“穷居闹市无好邻,富在深山有远亲”,司空曙对表弟说:“我贫穷困顿了这么多年,你一直没有忘记我,时常来看我。”你看这份情意深不深?估计司空曙因为穷,也不爱四处走亲访友,所以只有卢纶来看他,而且是频频地来看望,可能还时常带点礼物特意接济他,估计司空曙大约是无以为报,所以他说是“愧君相访频”,你这样念着我这个穷亲戚,我真是又感激又惭愧。
最后一联写得也很好,司空曙可能觉得自己说这种感激的话对于情真意挚的表弟来说就太见外了,于是说,这都是我们两个平生有缘分啊,何况我们是血缘之亲。这个结句非常好,它在前三联的悲凉沉郁之中,加入了人生美好真挚的情感,让这首诗一下子升华了,也让诗意变得神圣了起来。前五句和后三句的对比是强烈的,而又是融洽的。
整首诗在苍凉悲凄之中,有着美好的慰藉。这首诗传诵不多,并不是因为诗不够好,而是因为它适合老年人的心态,年轻人往往体会不到,只有历尽沧桑的人才能品味出其中的深意,没有足够的人生阅历,是感悟不到这诗那深沉的美的。
所以司空曙的两首离别诗,只有中年以上的人才能真正深入地体会,才更容易引起心灵的共鸣。
淮上喜会梁川故人·韦应物
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何因北归去,淮上对秋山。
韦应物的五律,总带有丝丝的古意,而且还带有一丝丝行云流水的悠然气韵。尤其这首的第二联,“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所蕴涵的意象真是神妙极了。这种以物象来比拟并概括实际的手法,他应用得非常纯熟,这种手法因为高度地概括和凝练,在诗人的作品中较少出现,而一旦出现就是极品的佳句,这一联也不例外。他用“流水十年间”概括这期间无尽的情绪和经历,看似极平淡,想表达的却是极丰富,给我们想象的空间也极广远。他所取的象,为浮云和流水,取得也极恰当,浮云一别,踪迹随风而逝,人生漂泊不定的情绪,尽在其中,写的是短暂的一瞬,流水十年,潺潺不断,思念不绝,写出了岁月的流迁。孔子在岸边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古人所体味的逝水年华,韦应物在这一句中尽得其妙,这一联可谓是神品的绝句。其他三联都很平淡,但都写得很实在,在非常写实的笔触间,流露出浓厚的故人之谊。王孟韦柳都是五言诗的高手,他们在语调平淡,旨意深远这一点上,常有异曲同工之妙。“相逢每醉还”,淡然地叙述,却含着彼此深厚的情意,碰上了就一定要一醉方休,说明了交情的深厚和融洽,“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也是平常的语句,却流露出虽然年华逝去了很多,但他们情怀依旧,友谊不减。最后一句更见蕴藉,故人北去,从此他只好独对秋山,再没有挚友陪伴了,说到山时用一“秋”字,顿增全篇的萧索落寞之意境,令惜别的情意达到顶点,使结句的感情蕴藉不尽。
赋得暮雨送李胄·韦应物
楚江微雨里,建业暮钟时。漠漠帆来重,冥冥鸟去迟。
海门深不见,浦树远含滋。相送情无限,沾襟比散丝。
读韦应物这首诗时,恍若有丝丝张九龄《感遇》的气韵,当然,他们的意境特色还是不同的。韦应物的五律同张九龄还有李白一样,都是擅用古诗的手法来作五律,所以这种集律古之特点于一体的五律读来别有韵味。
韦应物的五律是极为有味的,因为他用古法写律诗,相对其他诗人来说,运用这种手法,韦应物算是很娴熟的,也是用得最好的人之一,取得的成就也很大,这种写法令他在唐诗人中独树一帜,取得了特别的艺术成就。
高明的诗人在造境的时候,只写景而不言情,但却让我们感到了情,这是因为他所造的境,其色已被情感所染。这首诗里的“漠漠帆来重,冥冥鸟去迟”就是最好的例证。在诗人的眼中,天地漠漠冥冥,帆重鸟迟,让我们感受到了他沉重的心情和伤感的情绪。而温飞卿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就属于写真,没有沾染这种情感的色彩。
韦应物这一首诗对情境的构画相当细致,在细致中又极为传神,他写海门时,用“深不见”来形容阴雨天气所造成的视觉模糊之感,明明知道就在那里,但却被阴气所遮看不见,他用“重”、“迟”来表达视觉压抑,他用浦树含滋来表达远处阴雨湿透了树木的景象,整个画面既广远写意,而又细致写真,在这首诗里,他的笔力达到了一种极致。
这首诗的气韵是很特别的,很美,带着韦氏特色,尤其是他在这首诗中运用了古诗的造句习惯,再加上中间两联的帆来重、鸟去迟、远含滋,一字一断,字字独立,于是就形成了独特的韵律,非常的美。
淮上即事寄广陵亲故·韦应物
前舟已眇眇,欲渡谁相待?秋山起暮钟,楚雨连沧海。
风波离思满,宿昔容鬓改。独鸟下东南,广陵何处在?
韦应物的离别诗情重,类似于孟浩然,意境都很伤切,笼罩着一种凄苦的气氛。
李端公·卢纶
故关衰草遍,离别正堪悲。路出寒云外,人归暮雪时。
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掩泪空相向,风尘何处期。
此诗中的第二联“路出寒云外,人归暮雪时”一句甚见风致,益增伤怀。他的第一联也非常好,伤情分别的时候,目中所见是故关的离离衰草,更益伤悲。第三联写得很真实,非常感人,是真情意的凝聚,想到自己少年早孤,寄人篱下,没有自己的一个家,人生又多艰辛,感慨自己认识恩公李端太晚了,这是对自己少孤的感叹和对李端的感激,要是我早些时候遇上李端公就好了,这一句是一个大高潮,悲伤之情到了顶点。最后一句也可算是感情的一个高潮,诗人掩泪望着李端离去的方向,感慨人生的风尘仆仆,不知道何时再能与恩公相遇,只能空自掩泪遥望而已,这首诗的结句非常地动情。
云阳馆与韩绅宿别·司空曙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
孤灯寒照雨,深竹暗浮烟。更有明朝恨,离杯惜共传。
《唐诗三百首》里面,对五律的选择存在一个问题,就是离别和重逢诗选得非常多,只司空曙的这类诗就选了三首。司空曙这首诗写得感情深,感慨重,诗中的意境也造作得非常成功,统一而和谐。
它的第一联,以江海之阔,山川之隔,暗拟人生相见之难。然后第二联就非常自然了,一见面,还以为是在梦里,这太让人意外了,然后悲伤各自泛起,或者双方都同情对方的不如意,或者悲伤于久矣不见,总之,先问问彼此的岁数吧,你看,时间久得连对方岁数都记不清了。这一联写得多真实多真挚啊,这就是从生活中来。
第三联紧承第二联,相认了,那就在屋中浮一白吧,可是,这人生迟到的相逢,偏偏是在寒雨孤灯的深夜之中,而且窗外的深竹被暗烟缭绕,一派寒冷迷蒙的景象,正映照了两人的心情。
接下来就更悲凄了,在这凄迷苦寒的环境里,两人唯有以酒销愁,珍惜这一份难得的相聚时光吧,明天还有分手之恨,趁现在好好喝几杯吧。
司空曙的诗非常的“老”,这里我说的这个“老”,是人生阅历凝练的意思。
这首诗每一联都很好,当属诗的第一序列之中。
同王徵君湘中有怀·张谓
八月洞庭秋,潇湘水北流。还家万里梦,为客五更愁。
不用开书帙,偏宜上酒楼。故人京洛满,何日复同游。
张谓这首诗的从容闲雅之气,在整个中国诗坛都是极少见的,整首诗因此而有了特别的韵味。
我们从其他人的离别诗中,读到的都是苦切,都是强烈的情感,他们的造境也是色彩浓重的,而张谓这首诗则很悠美。他的诗里表现的思念之情,乃是淡淡的忧伤,淡淡的思念,这在唐人诗中是较为独特的。
新年作·刘长卿
乡心新岁切,天畔独潸然。老至居人下,春归在客先。
岭猿同旦暮,江柳共风烟。已似长沙傅,从今又几年。
第三联写得颇有自怜自伤之意,与岭猿江柳相共,足见作者心中的凄惨和寂寞。
贼平后送人北·司空曙
世乱同南去,时清独北还。他乡生白发,旧国见青山。
晓月过残垒,繁星宿故关。寒禽与衰草,处处伴愁颜。
司空曙善写聚散,可能与他重情义有关,《唐诗三百首》选了他的三首聚散诗,都堪称神品,具有很高的水平。这首诗里,诗眼不如前两首突出,最好的句子不如前两首更出色,但司空曙在这首诗里运用的艺术手法却更多一些。
上半阙是此诗最光彩的部分,两联运用的都是对比,以“世乱”对“时清”,这是今昔的对比,过去是乱世,现在是天下终于太平了,这是第一重对比,第二重对比是,过去是两个人一同逃难,现在是一个人独自北归。
第二联还是用的对比手法,说我们在他乡客居,可能是缘于愁苦,可能是缘于岁月,生出了白发,而回到故乡,则可以看到青山。这里还是两重对比,以他乡对比旧国,白发是在他乡过的生活,是苦的,青山则是司空曙的想象,故乡的山青啊,水秀啊,好啊,这是第二重对比。
“晓月过残垒”一句,意境顿出,“繁星宿故关”比晓月一句少了点灵动,但两句在意境上却非常和谐。
最后一联应是诗人自比,友人走了,他孤单一个,而且思乡情更切,看到寒禽衰草,无法不愁。最后一联当是诗人的自伤,因为前面几联的情感铺垫得到位,这最后一联的自伤就来得真切、自然而且凝重。
江乡故人偶集客舍·戴叔伦
天秋月又满,城阙夜千重。还作江南会,翻疑梦里逢。
风枝惊暗鹊,露草覆寒虫。羁旅长堪醉,相留畏晓钟。
戴叔伦这首相逢诗,较之前面几首,在艺术特色上就要显得单薄些,写景的句子多了些,述事的句子少了些,感情就显得不是很深刻,他这首诗里面,第三联是极工整的佳句,以这一联而论,较上几首的“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就显得单薄些,其品味与“孤灯寒照雨,深竹暗浮烟”相仿佛,较之“晓月过残垒,繁星宿故关”则要强上一线。
其第二联的“还作江南会,翻疑梦里逢”较之“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少了情意的深切,较之“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少了生活的真切,较之“以我独沉久,愧君相访频”少了感情的真实,较之“世乱同南去,时清独北还”也少了一丝今昔的对比,总的说来,戴叔伦这首偶遇,虽然是上好的作品,但在其他几首聚散诗的行列中,稍显情感及艺术的单薄。
春晚送瑕丘田少府还任,因寄洛中镜上人·苏颋
闻道还沂上,因声寄洛滨。别时花欲尽,归处酒应春。
聚散同行客,悲欢属故人。少年追乐地,遥赠一沾巾。
苏颋多有佳句,如“松磴攀云绝,花源接涧空”、“岩声中谷应,天语半空闻”,都接盛唐风气。
洞庭驿逢郴州使还,寄李汤司马·刘长卿
洞庭秋水阔,南望过衡峰。远客潇湘里,归人何处逢。
孤云飞不定,落叶去无踪。莫使沧浪叟,长歌笑尔容。
“孤云飞不定,落叶去无踪”一句有刘长卿超越王维、李白、孟浩然的地方,这种写作手法也是他的特色,其他如“鸟声春谷静,春色太湖多”也带着他独特的气息。刘长卿善用意象,这在盛唐时是较少见的,他可谓是先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