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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唐诗之美
1.6.8 情胜
情胜

情到浓时是怎样一种情景?

心到痛时是怎样一种感触?

春望·杜甫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杜甫这首诗笔力老到,诗意跌荡曲折。第一联“国破”对“城春”,国虽破,但山河尚在;城虽春,但草木幽深。两句都是后三字反常于前二字,司马光说:“山河在,明无馀物矣,草木深,明无人矣。”这一联写出了战乱后满目疮痍的气象。明代的胡震亨对这联极为赞赏,评价说:“对偶未尝不精,而纵横变幻,尽越陈规,浓淡深浅,动夺天巧。”第二联也是反常的写法,看到鲜艳的花儿,反而伤心溅泪,听到美妙的鸟啼,就想起了战乱离别,为鸟声所惊,真是多愁善感到了极点。有了前面两联的铺陈,第三联自然转承而出,点出战乱在继续,家书难得。

最后一联杜甫写实,写自己的老状。本来就花白的头发,因为满腹愁绪、心思烦乱而搔,愈搔愈短,几乎都别不了簪子了。最后一联写愁困之状,让我们联想到杜甫晚年三月不梳头的故事来,这种情状,实在是愁困懒惰已极了。

月夜忆舍弟·杜甫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人愈老,愈爱读杜诗,若是历尽人生千般滋味,则除杜甫之外,余人之诗皆无味。

这首诗写得沉痛。而且诗意层层递进,将思念之情越写越浓。

第一联的上句写因为战乱,不能正常前行。边秋,点出了环境,经历过战争的边境本就荒凉,何况逢秋,而在这秋边之上,加上一雁声,诗味立时就出来了。“边秋一雁声”,极见杜甫凝练的笔力。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上句犹可,下句极神,是表达思乡之情的绝佳诗句。“月是故乡明”,意岂在明月?乃是家乡之一切。对于一个长年在外的人来说,月当然是故乡的明,水当然是故乡的甜,哪怕是故乡的狗儿,也会透露着一股不一样的亲切。杜甫的意思,绝不仅仅是咏月,而是咏故乡,他身在羁旅,困于战乱之中,想起故乡的种种好处,就以月亮也是故乡的明亮来代表了而已。

第三联就更是佳句了,上下句俱佳,俱凝练。我也有兄弟啊,可是都分散了,见不着面,我现在已经没有家了,没地方问他们是死是活。你看这一联写得多么沉痛。这一联是多么地概括,将兄弟分散,生死离别的苦痛,写得经典而真实。我们再想到他的七律中有“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的思家忆弟之诗作,同类诗中,没有比杜甫的更痛彻更堪吟咏玩味了。

最后一联紧承第三联,自己寄出的书信总是送不到,何况身处在这兵荒马乱中,杜甫说到这里笔意就止住了,他剩下的意思就只能由我们读者去想象了。战乱一日不休,家人的生存问题就一日不能让诗人安心……

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孟浩然

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

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

孟浩然写诗遇思而入咏,与杜甫时常强力为诗不同,所以孟浩然的诗往往情景交融,恰到好处,淡而味幽,清而味长。与他那些清新爽朗的田园诗不同,孟浩然的山水诗作许多是在他外出求仕不得意时所作,往往充满了强烈的伤感和忧悒。

我们看到,孟浩然的五律中,有些充满了淡然的潇洒,有些则充满了强烈的情绪,这一特点在唐朝诗人中较为少有。

孟浩然这首诗是典型的以情带景,景为情染。山色昏暝,愁景,听猿啼声,愁事,沧江湍急,顿时似觉诗人的愁情奔涌,而这湍急加一个“夜”字,又增了一层愁意。

“风鸣两岸叶”,句法用得好,将风拟人化,顿出神韵,且与“月照”相对,一时风月似是两两有意,而“风鸣两岸叶”,承上句愁景而来,猿声凄切,江流湍急,又加上了风叶乱鸣。当孟浩然将一派愁景渐渐推上了极致之时,他笔力一转,一轮明月照在孤舟之上,暗表了一个孤独的路人,这个孤独的路人寄寓在前面三句所构画出的一派愁苦之境中,虽不言愁苦而愁苦气息袭人。

“建德非吾土”,意表思乡;“维扬忆旧游”,意表念友。正是由前两联所构的凄苦惶惶的境界,自然引出这种思乡念友的感情。

孟浩然的末联写得非常好,非常苦切,真挚而且执著,一下子将挚热的、强烈的感情推向了高潮,并且伤感之情不尽,可谓是五律结句的典范之作。

留别王侍御维·孟浩然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读孟浩然这一首诗的时候,总觉其好,但要分析,却难以找出它好的证据来。唐代大匠中,许多人善写这一类诗,虽无警句,亦无妙境,但在平淡之中,蕴生妙味,与独特的气韵结合,就能让人赏玩不已。这种独特的艺术美感,可能是名士风流,可能是文人雅趣,也可能是真性情的流露,总之,美妙而无迹可循。这一类的律诗,大诗人常有。这类诗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比较像古诗,有古风,有古味,有古韵,李白、王维、孟浩然、韦应物,都有这样的作品。以古诗笔法,来写五律,写出了独特的味道。

孟浩然这首诗,极像陶潜,得了陶潜作诗的真味。

全诗四联八句,一个味道,寂寞、失意、伤感,还带了一层忧惋的惜别。在这寂寞、失意当中,隐着另一重味道,那就是淡然,不是超脱的淡然,而是忧郁的淡然,是伤感的淡然,是一种受伤后彻底放下的消极。

这是孟浩然留别王维的一首诗,可能是没有当面交付,或者是不告而别。

我在这里寂寞地等待什么呢?每天都是独自归来,毫无结果。

想要寻芳草而去(隐居),又惋惜要与王维你分开。你看,孟浩然是多么重感情的一个人,他的诗句总是能拔动人的心弦,令人内心深处的感情不觉而生。

在我的人生道路上谁能帮我呢?知音太少了(暗示王维是自己的知音,为自己做的努力已够了,虽然无果,自己也很感激)。

所以最后孟浩然无奈无助地说,我只应该回家安守本分寂寞地待着,关起农家的门(寓意不求仕宦)。

没什么激动,没什么伤切,淡淡地叙来,却让人心中不忍。这就是性情中的孟夫子,不像李白那样“拔剑四顾心茫然”,不像杜甫那样“恶竹应须斩万竿”。孟夫子始终是个老实人,是个厚道人,是个本分人,是一个纯朴厚重的老农,伤感却没有过多怨尤,落魄却没有太多不平,不像杜甫的牢骚满腹,将文字都化成了利剑,而他只是有时自怜自伤。

所以孟浩然的诗才具备了独特的气韵,得到了田园的真味。

早寒江上有怀·孟浩然

木落雁南渡,北风江上寒。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

乡泪客中尽,孤帆天际看。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

有一段时期孟浩然的感情是伤切的,对这种感情,他喜欢用五律表达,这首思乡诗应当也是他在外求仕不得意后流落江湖时的作品。

虽然这是一首十分伤感苦切的诗作,但是孟浩然写得激烈流荡,恰当运用了夸张的笔法。这一首诗堪称为意与境相契合的典范之作,在造作意境的方法上,颇值得反复玩味学习。

诗起句寒冷萧瑟,与诗人凄苦彷徨的心境相契。

第二联转承得极为顺畅,意境转而迷茫渺远。遥隔楚云端,看似是写距离之远,实则透露出的是一种前路茫然之情。这一句将实景与心境完美地结合了起来。

第三联上句写了客居的不得志,思乡的情切;下句依旧描写遥远,看归帆自然又会加重乡思。

第四联是唐人律诗结句的典范,“迷津欲有问”一句,写得很有技巧。诗人想要问,但终归没问,这欲问而不问,是最有味道的。为何不问?因为他看到了“平海夕漫漫”,那广远的路途令他望而生畏。最后一联已经是一种隐喻了,“迷津”正是他当下心境的写照,其实故乡虽远,若要回归,一点都不难,因为孟浩然的处境不同于杜甫,杜甫是真的有家不能归,而孟浩然不能归家,不是出于战乱的阻隔,而是出于他迷茫的心境。这首诗的妙处就在于,他的心境与他眼中的环境有着相似之处,所以,他的一切景语都成为情语,情景交融,达到了无法分割的境界。

过景空寺故融公兰若(或作过潜上人旧房、悼正弘禅师)·孟浩然

池上青莲宇,林间白马泉。故人成异物,过客独潸然。

既礼新松塔,还寻旧石筵。平生竹如意,犹挂草堂前。

孟浩然写情的诗很真挚,所以他这一类诗很耐读,意境也很深远。

第二联用对比,逝者和来吊者已成今昔,而吊者也不过是一个过客,吊过了还要走的,那逝去者岂不可悲?“过客”两字,更显逝者的死寂。

礼过了故人埋骨的松塔,孟浩然还要到以前两人相聚交谈的石筵前坐一下,怀念过去两人交往的情形,情意写到此便很浓重了。

末联增益了哀伤之意,故人虽逝,他栽种的竹子,是他生前最爱玩赏的,还在草堂之前,物是人非的感概,使得结句余韵不绝,“竹如意”也许是竹子做的器物(如意),具体应做何解,可能要由考据学家来研究了。

赴京途中遇雪·孟浩然

迢递秦京道,苍茫岁暮天。穷阴连晦朔,积雪满山川。

落雁迷沙渚,饥乌集野田。客愁空伫立,不见有人烟。

很明显,孟浩然在赴京途中,心情是矛盾的,他的本意不愿赴京,但又不得不去,所以在中途他愁闷无比。

这首诗前三联都对仗,但都对得不严紧。孟浩然在首联便写出了他的苦闷。“迢递”,遥远曲折的意思,在孟浩然看来,秦京的道路如此迢递,不堪去;“苍茫”,不仅指天色,更是他心中的颜色,苍茫的天色令诗人压抑,而这时候又快要过年了,他的心境由首联的意象表露无遗。

穷阴,“穷”字足看出孟浩然对这阴雪天气的厌烦,“连晦朔”,说明这阴雪天气时间很长了,所以积雪满山川,这种情况是不利于行走的。

写落雁用一个“迷”字,恰应了孟浩然此时的心情。“饥乌集野田”,写出了这阴雪天气的苦,连乌都只能在野田觅食。末联写了孟浩然此时的处境,他处在客途中,四望无人烟,说明他正苦于羁旅。处于这样的境况下,前面三联所写的愁闷情绪,感觉就更深浓了。

别弟妹二首·王维(一作卢象)

两妹日成长,双鬟将及人。已能持宝瑟,自解掩罗巾。

念昔别时小,未知疏与亲。今来始离恨,拭泪方殷勤。

小弟更孩幼,归来不相识。同居虽渐惯,见人犹未觅。

宛作越人语,殊甘水乡食。别此最为难,泪尽有馀忆。

这两首诗直接叙述情境,兄弟兄妹间的情意就在这看似絮絮叨叨的讲述中表露无遗。岁月流迁、人世别离、血缘亲情诗中都有展现,那款款的深情,也在字里行间中透露着,似乎随意说着,却感人至深。

这两首诗淡笔言情,却字字是泪,将感情寄寓在深情的细节中,是其独到的成功之道。

伤田家·聂夷中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

诗虽简朴,只要情写得切,写得深挚,诗便好。

虚池驿题屏风·宜芬公主

出嫁辞乡国,由来此别难。圣恩愁远道,行路泣相看。

沙塞容颜尽,边隅粉黛残。妾心何所断,他日望长安。

唐人很多写公主出嫁的五律,但只有这首是公主自己写的,而且写得还不错。前三联直抒胸臆,第四联最好,公主想象遥远的将来,自己遥望长安,那才是断绝一切指望、最断肠的时刻。此时一路的悲伤愁苦,毕竟还是在大唐的土地上,此时已愁绝,而来日之愁将更甚。

落花·李商隐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

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李商隐的七律、七绝、五绝倍受赞赏,他的五律则相对弱些。前二联写落花,后二联写得具有深情,第三联写因为伤心而不忍扫落花,这是因由自己的不幸,而感慨落花的不幸,后世这样写的,有朱淑真“满地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及欧阳修“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虽具体写法和最终的意境不尽相同,但都是把断肠之情与落花联系在了一起。末联用情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