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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唐诗之美
1.6.5 妙境
妙境

超凡脱俗,是神品。

在真实中得雅趣,是妙品。

秋日赴阙题潼关驿楼·许浑

红叶晚萧萧,长亭酒一瓢。残云归太华,疏雨过中条。

树色随山(关)迥,河声入海遥。帝乡明日到,犹自梦渔樵。

许浑这首诗可以放到盛唐中去,与李杜王孟的佳作在一起华山论剑。

这首诗具备盛唐的气象,气韵流转之间,有点接近李白的风行之气,不过这首诗的气韵在流畅之中却带着一丝萧瑟之气。中间两联境界非常美,但它最终还是失于生远,比之孟浩然诗境的切近,于普适之境尚有距离。

这首诗的起句非常美,其造诣几乎接近李白。其结句也非常美,是非常成功的结句,尤其难得。

阙题·刘眘虚

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

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

刘眘虚这首诗,在唐诗中别具一味,少有与之近似的佳作。这一首诗,清、雅、幽、深,每一句都具独特韵味,整体构成了一种幽静的境界。这个境界似有淡淡生意,而又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极端孤寂的境界。

落花流水,本是寻常之物,但诗人们常常籍此二物构造出佳境。刘眘虚也不例外,只著“时有”、“远随”四字,便令诗味隽永。

如果单以诗句而论,这首诗除第二联两句外,其余句子都不显眼。但正是这些不显眼的句子,构成了一个美妙的诗境,这样的句子,就可以说是语淡而味深,称之为洗练。

秋晓行南谷经荒村·柳宗元

杪秋霜露重,晨起行幽谷。黄叶覆溪桥,荒村唯古木。

寒花疏寂历,幽泉微断续。机心久已忘,何事惊麋鹿?

柳宗元这首诗的气息是极为独特的,在盛唐中,几乎不见这样的气息,此诗气象意象都有,但都较淡。柳宗元的意虽是淡淡的,但却把众多物象都染透了,令这首诗意旨微妙,很有味道。

柳宗元这首诗的炼字很值得揣摩学习,堪称经典的炼字案例。首联写秋,从树杪写起,用“霜露重”来加重秋气的感觉,下句是晨行,地点是幽谷,一个“晨”字一个“幽”字,这一联起得妙,且为全诗定下了基调。第二联很美,是一种凄艳的美,荒凉的美,摇落的美。叶是黄叶,落满溪桥,村是荒村,木是老木,一派荒凉之气,从字里行间扑面而至。第三联写得美,美在细致入微,花是寒花,这个“寒”字两重意思,一个是秋寒,一个是晨寒,再加上很稀疏,又寂寞,还有一个“历”字,这个“历”字可能要从“历历”来讲,一眼就数得清楚,稀少,快落光了,幽泉变得很细,因为秋季没有那么多雨水了,所以断断续续。末联写他的行踪惊动了麋鹿,虽然本意不是写荒凉,但麋鹿的出现再次见证了荒凉。在这样荒凉、寂寥的意象里,作者说“机心早已忘”,就令人毫不怀疑。四联八句,都透着繁华落尽,归于荒芜平淡的气息和情绪。

楚江怀古(其一)·马戴

露气寒光集,微阳下楚丘。猿啼洞庭树,人在木兰舟。

广泽生明月,苍山夹乱流。云中君不见,竟夕自悲秋。

此首前序中已评析。

处士卢岵山居·温庭筠

西溪问樵客,遥识主人家。古树老连石,急泉清露沙。

千峰随雨暗,一径入云斜。日暮鸟飞散,满山荞麦花。

温庭筠这首诗,在造境方面颇具特色,有很深的观察和凝练功夫。

第二联是这首诗中最好的句子,苍老的古树,其树根突出,抱着老石块,而急湍的泉水,冲走了水中的杂质,只剩下干净的沙子。这一联对事物的观察很细致,也描绘出了典型的景致。

第三联的诗意可能更丰富些,众多的山峰在雨中忽然暗了下来,而一条小径弯弯曲曲的向上,直入云中,颇具水墨画的意境。

第四联以景语为结,是唐诗中最普遍的笔法。

以上三首诗都是盛唐后的佳作,盛唐之后的诗风由此可窥见一斑。三首诗所描绘的景象都比较苦切,透着一股凄凉,诗人们失去了初盛唐诗人自信、优容、博大的气魄,诗境里面透着一种茫然,一种仓惶,诗的气韵急促,意境衰老,带着一种末世的惊慌。与前面几首盛唐人的作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们在初盛唐诗人的诗作中,是读不到这种彷徨的气息的。

如果以意境的造作、情景交融的程度来评价诗歌的艺术成就的话,这三首其实比前面的佳作还要略胜一筹。

秋日登吴公台上寺远眺·刘长卿

古台摇落后,秋入望乡心。野寺来人少,云峰隔水深。

夕阳依旧垒,寒磬满空林。惆怅南朝事,长江独至今。

刘长卿五律的气息,与孟浩然极为切近。这一首诗充满了苦切失落的情绪,令我们一时想起了孟浩然。

起联甚妙,古台,“古”字好,“摇落后”增其荒古萧瑟气息,有了这萧瑟之气,所以说是“秋入望乡心”,望乡之心碰上了这古台上树叶摇落的秋景,诗味便出来了。

中间二联写寺庙处于深山中,往来的人稀少,写了一种孤寂,云峰,写了山甚高,而中间隔了深深的山涧。这一联又作“野寺人来少,云峰水隔深”,这样的语序就更突出了那个“隔”字。

第三联的“旧”字,与第一联的“古”字是一个用法,夕阳和摇落,是带有同样情感色彩的景物,“寒磬满空林”,“寒”、“空”两字,再度表现了诗人的心情,磬声和树林都染上了诗人心情的颜色,而一个“满”字,准确表达了诗人的感觉,是非常凝练的用字。

最后一联似与“望乡心”这一主题偏离了,但“长江独至今”一句,仍令它不失为一联好诗。

宿杜判官江楼·郎士元

适楚岂吾愿,思归秋向深。故人江楼月,永夜千里心。

叶落觉乡梦,鸟啼惊越吟。寥寥更何有,断续空城砧。

首联较平。第二联,“故人江楼月”,起得高妙;“永夜千里心”,对得隽永。第三联,“叶落觉乡梦”,起得神妙,“鸟啼惊越吟”,诗意虽然也不错,但却不相衬,可惜了“叶落觉乡梦”这样的佳句。

裴迪南门秋夜对月(一作裴迪书斋玩月之作)·钱起

夜来诗酒兴,月满谢公楼。影闭重门静,寒生独树秋。

鹊惊随叶散,萤远入烟流。今夕遥天末,清光几处愁。

首联起得高妙,“月满谢公楼”一句尤好,仿佛只要诗中出现谢公,便增韵味。第二联造境好,“影闭重门静”,到了这个“静”字,“月满谢公楼”的味道才算足了。“寒生独树秋”,意境也很好,不过这个“独树”稍有些刻意了,令这句失了些天然的神韵。第三联好在精雕细刻,“鹊惊随叶散”尚可,“萤远入烟流”甚妙,有月,有影,有烟,诗境至此才满足。

送崔过归淄青幕府·韩翃

平陵车马客,海上见旌旗。旧驿千山下,残花一路时。

春衣过水冷,暮雨出关迟。莫道青州客,迢迢在梦思。

“旧驿千山下”,尚可;“残花一路时”,则其美不可方物矣。第三联成功的地方在于用一个“冷”字和一个“迟”字,构画出了一个寒冷的暮雨天,让诗意染上了分别的凄伤,而“暮”和“迟”则将这别情又染上了一丝晦暗的色彩。

送友人入蜀·李白

见说蚕丛路,崎岖不易行。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

芳树笼秦栈,春流绕蜀城。升沉应已定,不必问君平。

李白这首诗的妙处,在于他描写了特别的环境。李白描写蜀道,可谓是千古来的第一人。首联以“蚕从”一词的形容见妙;第二联则以描写奇特之景见妙。“山从人面起”,极写山峰的众多、错落矗立之态,写出了蜀山的奇诡气势;“云傍马头生”是一样的意思。第三联则笔锋一转,写出了悠美的意境,将蜀城秦栈置于春流芳树之中。末联则写得较为豁达,说是升是沉都是早已定下来的事情,所以我也不必问候你平安与否,我们可以看到,李白这个诗人不太喜欢说客套话。

月夜有怀简诸同病·骆宾王

闲庭落景尽,疏帘夜月通。山灵响似应,水净望如空。

栖枝犹绕鹊,遵渚未来鸿。可叹高楼妇,悲思杳难终。

首联是一种铺垫,为第二联的神妙做了时间上的交待。闲庭落景,应是“落影”,月光通过树木或其他事物投下了幽幽的影子,而这月光又透过了疏帘,照进了屋里,这句的关键在一个“尽”字,“尽”是一个过程,说明骆宾王在月光下的时间已经很久了。他在月光下做什么呢?也许是享受那种宁静,于是,就有了鬼斧神工的第二联,上句写了一种回响,这种回响可能是秋虫引发的,总之,空谷的回响在月夜中,令诗人感到似是青山有灵。下句对得很美,水在月光下很洁净,反射着月光,一望如空。第三联则写得中规中矩,是咏怀的风格化入了律诗,诗味特别。

与颜钱塘登障楼望潮作·孟浩然

百里闻雷震,鸣弦暂辍弹。府中连骑出,江上待潮观。

照日秋云迥,浮天渤澥宽。惊涛来似雪,一坐凛生寒。

孟浩然这首诗在唐诗中也可算是别树一帜了。他用写故事的手法来写律诗,而且写得很出色。首联起得不算惊艳,但手法运用得独特,有些近似李白。百里就能听到如雷震般的潮声,写足了钱塘潮的气势,下句则写听到这潮声,正在弹琴听琴的朋友们放下琴,一起去观潮。第二联好在上句的动感,下联则因为与上句的对仗,及地点的变换,情节发展很顺畅。第三联是妙品,构画出了广阔的意境和气象。第四联写近景惊涛,潮气拍天而来,所有人都觉得一阵寒意,为这一段小叙事做了完美的结局。

题苏许公林亭·韩翃(一作钱起)

平津东阁在,别是竹林期。万叶秋声里,千家落照时。

门随深巷静,窗过远钟迟。客舍苔生处,依依又赋诗。

第二联第三联构画的意境都是妙品,尤其是第二联,阔大而且细腻,万叶千家,形容其多,将诗意一下子扩展开去,而秋声落照则给这万叶千家染上了感情色彩。第三联工整典雅,写得更加细腻了,门庭随着深巷往里,自然会很静。窗过远钟迟,是禁不起考究的句子,不过在人的意识中,还是写得极美的。钟声慢慢悠悠的传来,有些迟了,因为巷子太深了,苏许公的家所处之地太幽静偏远了。

次下牢韵·戴叔伦

独立荒亭上,萧萧对晚风。天高吴塞阔,日落楚山空。

猿叫三声断,江流一水通。前程千万里,一夕宿巴东。

此诗上两联极佳,是盛唐气象。首联是孟李式的起法,而且颇有风神。第二联则雄浑广阔,上句富气象,下句则意象甚美。但从第三联开始,气便不继,达不到盛唐的标准。前序的讲评中说孟浩然的《与诸子登砚山》,后两联不继前两联,但孟的后两联还是盛唐气息,戴的后两联则要更逊色一些。一般来说,律诗都是两联好,第二三联或第一三联,其中第三联最为重要,是决定一首诗好坏的根基,是精彩篇章的高潮,而戴叔伦此首妙处在第一二联,第三联无力,显得中气不继,确实有些可惜。

登鹳雀楼·畅诸

城楼多峻极,列酌恣登攀。迥临飞鸟上,高谢世尘间。

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今年菊花事,并是送君还。

这首诗的气势比较高奇,气象阔大雄浑,总体诗意也较浑成,但是不够圆融无碍,与杜甫那些气势阔大的作品近似,但还及不上杜甫最好的作品。首联气势就很高,这是成功的地方,但以登临入笔,在诗意和布局上就显得较平。末联也是较平的一句。第三联是唐人诗中的好句,第二联则是高妙的句子,可以进入唐人第一流的佳句序列中。

秋杪江亭有作(一作秋杪干越亭)·刘长卿

寂寞江亭下,江枫秋气斑。世情何处澹,湘水向人闲。

寒渚一孤雁,夕阳千万山。扁舟如落叶,此去未知还。

此诗的第二联值得我们反复吟咏,上句发问,但下句没有正式回答,而是借用湘水的“向人闲”,引发思考,于是这一联意象悠悠,神韵自足。第三联意象好,刘长卿善用“孤”字和“一”字,这同他的身世际遇有关系。“寒渚”写出了时节的不堪,心境的凄凉,“孤雁”是他的自比。在寒渚中,孤雁看到了夕阳照耀千万群山,辽远的背景更反衬了孤雁的单薄。

早秋·许浑

遥夜泛清瑟,西风生翠萝。残萤栖玉露,早雁拂银河。

高树晓还密,远山晴更多。淮南一叶下,自觉老烟波。

这首诗整体写得还算巧妙,而且也没有什么明显的不足之处,但终觉境界构画得不够精彩,不够出色,有些疏,有些远。第二联是比较经典的句子,但较之孟浩然的“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就差了一层。他的末联写得很不错,很有意味,是这首诗里最精彩的一联,就算放在整个大唐的佳作中,都算得上是妙句了。

“高树晓还密,远山晴更多”,这种句子很像当代诗人的句子,可见诗歌的特色有时是会穿越时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