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
相思是由泪滴成的,
真情是由血滴成的。
赋得自君之出矣·张九龄
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苦而不怨,哀而不伤。中正平和之风,是张九龄与众不同的特色。“夜夜减清辉”蕴藉深细,令人反复玩味,而愈玩味愈觉其用意之深妙。是思君之情与月光并减,还是对君之希望与月光并浅,亦或是因思君之力与月光一样不能常满而心有所愧?不论我们怀着何种心情,这两句诗都恰可符合我们的心境。它写出了思念之于时光的无奈,那种渐渐放下,渐渐不再执着,渐渐接受事实的心理,被巧妙地写了出来。当然,这个“夜夜减清辉”中的“减”字,也有别的解释,那就是光明的希望渐少,暗淡的伤心渐多。
闺怨·沈如筠
雁尽书难寄,愁多梦不成。
愿随孤月影,流照伏波营。
愿随月影,流照良人所在之营,一片苦心可见。而书信难寄,梦中难见,两难之下,寄望孤月,足见其苦。
在这里,沈如筠也同金昌绪一样,臆想女子渴望梦见丈夫的心理(诗见巧思篇内)。可能唐确有女子梦夫的风俗流行吧,以致不同的诗人都这样写,而且他们的笔法如出一辙,都是说只有梦中才能相见,但梦却很难做成,以此显见她们的思念之苦。这两首小诗都很巧妙,金昌绪写女子为了梦见丈夫,起来赶走啼叫的黄莺,诗写得极为细腻。而沈如筠则说女子愁绪太多了,睡不着梦不到,躺在床上看着月亮,只好发出美好的祝愿,希望自己能像月光那样,照着丈夫的军营,整首诗显得更加深情款款、催人泪下。
塞上寄内·崔融
旅魂惊塞北,归望断河西。
春风若可寄,暂为绕兰闺。
这首诗与上一首诗意非常接近,可以作为情侣篇来阅读,堪称军旅闺思的双璧。
“旅魂惊塞北”,意指塞北之艰苦;“归望断河西”,说回家的希望被河西阻断了,其实不是河西阻断了归望,而是诗人用河西代指那阻断他归望的种种因由。
回不去家了,怎么办?只好对春风说,如果春风能够邮寄,那我就把春风寄回家,绕着爱人的香闺,默默守护,哪怕这缱绻只有一时片刻。
这首诗与上一首,都使用了巧妙的构思。上一首将情寄之明月,随明月一起照在丈夫的营帐,而这首则将情寄之于春风,希望春风在路上吹过妻子的兰闺,绕着那里,将温暖之意带去。
情写到这里,可算到了极致。春风和明月两个完美的意象,寄托了两种极深极真的爱情,令诗意悠远绵长,千载而下,依旧感人至深。
横吹曲辞·关山月二首(其一)·戴叔伦
月出照关山,秋风人未还。
清光无远近,乡泪半书间。
上联很出色,写出了一种广阔苍凉的气象。唐人的五绝中,上联两句的起承,流入平凡的很多,都靠下两句转结来救。而戴叔伦这首起句气象阔大,承句直指主题,写出了人生的境遇。清光无远近,写出了广阔混茫的气象,而“乡泪半书间”则再度回到细腻的人事。
在这关山明月下,在这秋风中,思乡的眼泪,滴落在书信之间。诗人是看到这明月广照天下,不分远近,故乡和此地因月相联,心有所感,于是提笔写书,写到情深处,泪洒纸上呢?还是在这月光下,他拿出家乡寄来的书信,读之不由泪洒信中呢?总之,关山、明月、秋风、清光构画出一幅令人思乡断肠的画境,因这画境,“乡泪半书间”就有了那份厚重而醇烈的诗意。
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李商隐
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
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李商隐一生颠沛流离,他也善于写羁旅哀怨。
剑门之外,还有很远,他在那里从军。没有家,谁给他寄衣服?而此时已很冷了,散关外的雪下了足足三尺厚,这个孤苦的人怎么办呢?他只能可怜地在梦里,梦到织布的机子,那机子或许是他早已失去的母亲的,或许是他已失去的妻子的。如此悲苦的境遇,除了在梦中得到一点温暖和希望外,还有什么可以安慰他呢?
心境写到如此,诚可谓凄凉已绝。
西过渭州,见渭水思秦川·岑参
渭水东流去,何时到雍州。
凭添两行泪,寄向故园流。
岑参这首诗,诗名就很有诗意,见到渭水,就想到家乡的秦川,是自然地产生感想。
上联问渭水,你东流而去,什么时候才能到达雍州?非常有兴味。
为什么要问渭水什么时候才能到雍州呢?因为我要流两行泪在你的水流里,寄到我的故乡去。所以我盼望你流得快些,再快些。
情可谓深矣。
寄雨·李商隐
滞雨长安夜,残灯独客愁。
故乡云水地,归梦不宜秋。
李商隐的五绝比较细腻,构画认真,带有他七律诗的特点。
滞雨、独客,造词的习惯与韦应物有些近似,当然特点不同。李商隐起承之句就把意境构成了滞留在雨中,而且是在长安的夜里。这个“滞”字不只是说雨下得时日之久,恐怕还暗暗影射着他久滞长安,求取功名未能得意的境遇。在这种雨夜,伴着他的只有残灯一盏,所以李商隐用一个“独”字,加一个“客”字,来概括自己的状态。许久出门在外,而且没有朋友,怎么能够不愁?
羁旅于外,怎么能不思乡?他的故乡是云水之地,这么好的故乡,却不宜进入归梦,因为他的失意正逢凄风苦雨的秋天!“故乡云水地”这一句境界真是妙得很,一云一水,令他的故乡美不胜收,充满了诗意。
李商隐一生多愁多伤感,也最擅写伤感,从这首小诗中我们对他的笔力便可见一斑。
河上逢落花·万楚
河水浮落花,花流东不息。
应见浣纱人,为道长相忆。
万楚这首诗把相思写得婉转有味。花落了,浮于流水,本就很美。花向东流,不会止息,于是自然而然的令他想到,他所爱恋的那个人,会在江头浣纱,这落花应会见到她,于是,他请这落花告诉她,他一直都想念她,不曾忘却。直白的相思,因落花的缘故,变得曲折有味。同时也体现了他与心上人难得相见的境况。
上联和下联都是很有味道的,尤其上联,既写出了气象,也深含意象,这在唐朝五绝中算是不常见的成功。
塞下曲·许浑
夜战桑乾北,秦兵半不归。
朝来有乡信,犹自寄寒衣。
这一首诗好在结句:不管他是不是已经战死,家里的人都会给他寄去寒衣的。因为死讯没有那么及时,寒衣到了,人死了,家人的盼望落空了,而他也没能享受到寒衣所带来的温暖和亲情。所以这“犹自寄寒衣”一句,感情是非常深的,将残酷的世事,用直白的笔触写了出来。
渔子沟寄赵员外裴补阙·皇甫冉
欲逐淮潮上,暂停渔子沟。
相望知不见,终是屡回头。
明明知道看不见了,却还是屡屡回头,仿佛他曾经站立相送的那个地方,已经沾染着他的气息,留着他的情意,还值得回头遥望。“屡回头”更深刻地渲染了送别时的依依不舍之意。
洛中访袁拾遗不遇·孟浩然
洛阳访才子,江岭作流人。
闻说梅花早,何如此(北)地春。
《全唐诗》中“此地”作“北地”,从诗意上对比,用“此”字比“北”字要更好些。
孟浩然本来是去看望故人,结果他到了却发现故人已经被流放,心中的难过可想而知。他怎样来表达自己的惋惜呢?他说那边的梅花虽然开得早,可是在那种处境下,袁拾遗肯定觉得那里的早春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这里的春天,用两地的春天比喻前后的境遇,非常生动。
这首诗好就好在,孟浩然将心比心,将自己放到袁拾遗的情境下思考和感受。所以才有了“闻说梅花早,何如此地春”的佳句。
落叶·孔绍安(一作孔德绍)
早秋惊落叶,飘零似客心。
翻飞未肯下,犹言惜故林。
上联写得很有风神,见到了落叶,想到了自己,将客心的不堪比拟为落叶的飘零。下联诗意递进,为何这落叶飘飞着不肯落下?好像它在对诗人诉说,它只是舍不得故林,不愿飘向远方。
诗人将落叶比为自己的客心,以叶喻情,这首诗就写活了。
送二兄入蜀·卢照邻
关山客子路,花柳帝王城。
此中一分手,相顾怜无声。
上联卢照邻用了对比,分手处是花红柳绿的帝都,而二兄将要面对的则是漫长的关山和客路。两人互相怜惜,四目相视,各自都明了对方的情意,无须言说。诗句里既显示了殷殷的情意,又传达了两人心心相印的默契和熟悉。
行军九日思长安故园·岑参
强欲登高去,无人送酒来。
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
强欲登高,说明作者是勉强登上高处来度过这重九节日的,可惜没有人送酒让他一醉,于是他心中的抑郁不能得以开解。
重九是菊花开的季节,当此节日,他不由想到故乡的菊花,现在应该是开在战场之上的,开在战场上的花,怎会不经受兵马的践踏呢,所以他对故园的菊花“遥怜”。他通过菊花开在战场这一意象,表达了思家的痛苦和对家乡被战火洗礼的遗恨,也表达了对结束战乱的渴望。
送张郎中迁京·孟浩然
碧溪常共赏,朱邸忽迁荣。
豫有相思意,闻君琴上声。
两个好朋友经常在一起欣赏碧溪美景,可对方忽然间升官了。
我知道你将来会思念我,因为我从你的琴音中听出了相思之意。友人没有言说,但孟浩然却听出了他在琴声中不知不觉流泻出来的情意,这真是高山流水般的相契。
答陆澧·张九龄
松叶堪为酒,春来酿几多。
不辞山路远,踏雪也相过。
这首诗中有一个主人公,他既可以是张九龄,也可以是陆澧。如果是张九龄,那就是说自己春天酿了很多松叶酒,我们可以好好喝几坛,希望你不要嫌路远,哪怕是下雪路滑,你也要来;如果是陆澧,则可以理解为,松叶是可以酿酒的,你春天酿了多少啊?我不怕山路遥远,哪怕下雪路滑,我要过去和你喝几杯。无论怎么理解,下联都是绝佳的一联,表达了一种殷殷的情意,一种迫切要见面的期待,一种不管山高路滑也要过去相见的思念之情。
问刘十九·白居易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是一首很见情谊的小诗,唐诗人那种留人的热情,让我们看到中国人好客的传统。这首小诗里面透露着款款的温情,再加上那小火炉的火热,还有新酒的清香,令我们体味到了一种生活的温馨。
天涯·李商隐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
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
上联的两句是一个递进的过程,春天浪迹在天涯,本有些伤感,而身在天涯,又逢日暮,伤感倍增。
下联行文巧妙,莺哪里有泪?所以说如果莺知流泪,请为我打湿那最高(约是最后之意)处的一朵花儿。这首诗情意绵绵,有伤有怨,写出的是李商隐一贯的忧伤。而在他无尽的忧伤中,他却还怜惜那朵最高枝头上开放的花儿,真正是忧苦人才知怜惜忧苦花,于是这情意,就更多了一层缠绵。这首诗还有一层隐含的诗意,令莺湿花,隐喻他并不能令那个人知道他的相思和怜惜,只好借莺抒怀了,这是多么饱含深情却又无奈的事情。
李商隐的诗,最显著的两个特点就是伤感和无奈。在这首诗中,他借莺诉情,确也无奈。
崔九弟欲往南山马上口号与别·王维
城隅一分手,几日还相见。
山中有桂花,莫待花如霰。
这是一次短别,虽是短别,王维还是很期待崔九早日回来,所以用桂花来劝诱他,山里的桂花就要开了,你莫等到花落时才回来。思念的心情通过桂花表达了出来,这种全不言情而能达至情的手法,正是王维最擅长的。
哭宣城善酿纪叟·李白
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
夜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
这首小诗平易得很,但情写得浓。下联的意思看似出人意表,却是我们人人意中有,而只有李白道出来的想法。它好在哪里呢?就好在不只悲其已逝,还惦念其逝去之后的境遇,这才是真正的挂怀于心上。
自君之出矣·雍裕之
自君之出矣,宝镜为谁明?
思君如陇水,长闻呜咽声。
上联宝镜为谁明,写自己誓死忠贞的志向,你走了之后,我就不再照镜梳妆打扮了,因为没有了我要取悦的人。
末句的“长闻”,写思念的绵绵不绝;呜咽,写常常忍不住啼哭。三、四句将自己的哭泣与陇水的流音混同起来写,诗意便进了一层。
今别离·崔国辅
送别未能旋,相望连水口。
船行欲映洲,几度急摇手。
几度急摇手,写在即将真正成别不再能望见时,急切地最后挥手致意,唯恐这最后的时光空过,构画细致真实,通过摇手这一动作,将惜别之情生动地呈现出来。
别怨·祖咏
送别到中流,秋船倚渡头。
相看尚不远,未可即回舟。
已经送别到了中流,再送,就一起到对岸了。这时应该回舟了。可是相送者又贪恋还能看见远去者,于是将舟停下来,看着对方远去,直到对方的船已经到了渡头,即将靠岸,此时还能再看一会,于是对自己说,不要在这个时候就回去,一定要到看不见了才回。殷殷不舍的情意,在这停舟相看的动作中,表尽无遗。
由此,我们从古人的送别诗中可以看到,他们的情意都是很真挚的,用情也都是很深的。
别人四首(其一)·王勃
久客逢馀闰,他乡别故人。
自然堪下泪,谁忍望征尘。
王勃这首诗,诗意转承流畅,一意贯之,是其好处。上联道得平常,只是对得好,借对仗的力量产生了美。下联将整首诗的层次提起来了,他乡别故人的情况,自然是堪下泪的,在他乡,还有什么比有故人同处更令人欣慰的呢?可是故人就要走了,谁还能望着他远去的征尘,而无动于衷呢?于是,诗人不忍望,怕一望之下会更加伤心。这首诗最出色的地方就在于对得好,对仗对这一首诗诗意的增益,相对其他唐诗来说要大得多。
湘妃·刘长卿
帝子不可见,秋风来暮思。
婵娟湘江月,千载空蛾眉。
斑竹·刘长卿
苍梧千载后,斑竹对湘沅。
欲识湘妃怨,枝枝满泪痕。
刘长卿的这两首诗咏的都是古代传说。湘妃是舜的妻子,舜死在外面(苍梧之野),他的两个妻子殉情投于湘水,后人于是称为湘妃,是湘水的女神。“帝子不可见,秋风来暮思”这一联的气韵有一种袅袅娜娜的美,恰似湘妃的神韵,行文高古。“婵娟湘江月,千载空蛾眉”是承上联的“帝子不可见”来的,因为帝子不可见,所以湘江的月千载以来,空照蛾眉(湘妃)。这美丽的女神,她的美都空过了。
还有一种解读,诗人用湘江月,来比拟湘妃的蛾眉,这样,就更增了一重神韵。
第二首借斑竹抒怀。传闻舜死后,湘妃思念他,泪水滴在湘竹上,形成了斑斑泪痕,故称斑竹。刘禹锡曾有诗曰:“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舜死千载之后,只有斑竹对着湘沅,竹身上的斑斑泪痕,见证了湘妃对舜帝深沉不绝的思念。
三月晦日送客·崔橹
野酌乱无巡,送君兼送春。
明年春色至,莫作未归人。
诗意与王维的“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相近,却不及王维的妙好。它的好处在第二句“送君兼送春”上,诗意也因此巧妙了一些。今天送君送春,希望明年迎春迎君,明年的春必定会来,而人却可能未必,所以一定要嘱咐他,“莫作未归人”。这首诗用巧妙的构思,写出了更妙的心意。
对雨送郑陵·崔曙
别愁复经雨,别泪还如霰。
寄心海上云,千里常相见。
上联用两个“别”字,带出一愁一泪,稍显特色。
下联的笔法,唐人中使用很多,如李白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这一首诗的下联,寄心于海上的云,送郑陵千里,与李白的诗是相同的意思。崔曙与李白同一时代,他们的诗歌应该是相互有所启发的。
留别王维·崔兴宗
驻马欲分襟,清寒御沟上。
前山景气佳,独往还惆怅。
上联平常,下联好。古人诗有留别和送别,送别的多,留别的少。崔兴宗说我前去的路上,风景很好,天气也好,可是只有我一个人去,而没有你,再好的风景我也觉得惆怅。这一联表白情意,还是很成功的。
送客往睦州·杨凌
水阔尽南天,孤舟去渺然。
惊秋路傍客,日暮数声蝉。
起句阔大,承句微小,一大一小,给我们构画出一个消失在天地间的旅人形象。等那远客不见了,送客的客忽然惊秋,为什么惊秋呢?因为日暮时响起了几声衰蝉之鸣。这几声蝉鸣打破了寂静的画面,令诗人构造的别离之境活起来了,也动起来了。而日暮和惊秋,也倍增了别意的凄迷。
古意·蒋冽
冉冉红罗帐,开君玉楼上。
画作同心鸟,衔花两相向。
春风正可怜,吹映绿窗前。
妾意空相感,君心何处边。
第一首写得热烈,红色的罗帐,在男子的玉楼上飘扬,上面画的是同心鸟,这两只鸟衔花相向,充满了喜庆之意。这首诗中的古风、民俗之气很浓。
第二首诗则写了女子的感春,春风正好,吹到了绿窗前,女子感春。可是,这种感春是徒然的,因为,男子的心不知在何处呢。第一首诗反映了男女对感情付出的不对等。相比而言,第二首艺术感染力更强些,更善于起兴。
自君之出矣·李康成
自君之出矣,弦吹绝无声。
思君如百草,撩乱逐春生。
君已离家,平日作乐的管弦再也无心去使用了,只有思君的心绪,就好像百草一样繁茂而撩乱。末联写得意蕴深长,“逐”写出了相思的悠长、难以断绝,就好像野草的生长;“百”字,则写出了相思的多绪多端,及情绪的变化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