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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唐诗之美
1.2.1 说不尽的唐诗
说不尽的唐诗

诗为天地之心,暗含心灵奥秘。

我们可以在唐诗中多活一世。

虽然唐诗已流传了1000多年,关于唐诗的选本和评本不计其数,但唐诗的美,尚需我们深入挖掘;而汉语言的神奇,也需要我们更深入地挖掘。唐诗就是最经典最凝练的汉语言之一,在这本书里,我们读唐诗品唐诗学唐诗,实际上也就是学习最凝练最经典的汉语言,让我们尝试着从唐诗的奥妙中,发现汉语言的奥妙。

我们都知道唐诗很美,但千余年来,谁都不能完全地说明白,唐诗美在哪里,又究竟有多美,而我们大多数人,也只是看到了唐诗的一角,就为之沉醉不已。那么多华美、动人的篇章,令我们目不暇接,既有“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的悲壮豪迈,也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轻快飞扬;既有“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的凄苦苍凉,也有“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至情至性;既有“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的深情眷恋,也有“春风若可寄,暂为绕兰闺”的刻骨思念;既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潇洒和豁达,也有“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惊疑和愧疚。

同样是写莲花,陈子昂说“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写出了对未来命运的叩问和忐忑不安的心情;陆龟蒙说“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坠时”,则是用莲花在凋落前那种凄楚的美,写出了一派身世飘零的伤感。陈子昂以莲花比拟自身境遇,陆龟蒙则借莲花写出了绝世的风情。而李白写到莲花则是“手把芙蓉朝玉京”,激情四射,透露出一派追仙的狂热和奔放。

就算是写风花雪月,唐人也写得各不相同,各得其美,甚至连琴声,都有无数诗人认真摹写:

似逐春风知柳态,如随啼鸟识花情。

谁家独夜愁灯影,何处空楼思月明。

以前我们只知道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高华流畅,却很少知道还有一个柳中庸能将诗写得如《春江花月夜》一样流畅美好。我们知道杜审言的“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被视为初唐的代表作,开盛唐一代风气,却不知道早于杜审言一个时代的马周(杜生于公元645年,马卒于公元648年,此生卒年参考自百度百科)的“山远疑无树,潮平似不流。岸花开且落,江鸟没还浮”是同样标志性的诗作。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诗人,写出不逊色于李杜王孟的诗歌。同样,在李杜王孟这类名诗人的诗篇中,也存在着被我们忽略,却卓有艺术特色的诗歌。而韦应物的“还如故园树,忽忆故园人”、“谁言不同赏,俱是醉花间”,也是惊艳的作品。为了写这本书,笔者在翻阅资料的过程中,也为大家找到了许多这样的好诗句,排在书眉处,使大家可以体会更多的美妙之境。

唐代的诗人,大约都有以诗歌“立言”的志向,而古代能真正立言的人很少,像老子、庄子、孟子、荀子、韩非子等,属于凤毛麟角。连孔子都“述而不作”,不能创作出原创性的作品,何况其他人。纵观古代,能够以文字将自己的思想感情和见解传世的,还是以诗人为多。

唐人在诗歌方面做了超乎寻常的努力。他们抒发怀抱,表明志向;抒发感情,以诗交友;甚至用诗歌摹刻下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好多诗人都像杜甫一样,努力写作,把生活中的大事小事,甚至犄角旮旯、蚊子苍蝇,都留在了诗里。

所有天地间的美,甚至于渺远的星空,想象中的虚无仙境,都进入了诗歌。

所有人世间的情,甚至于花草树木、飞鸟游鱼,也被赋予了性,产生了情,都进入了诗歌。

所有人世间的沧桑,是非成败,悲欢离合,前尘后世,命运、希望和努力,都进入了诗歌。

生活的方方面面,柴米油盐,生老病死,婚嫁丧葬,远游羁旅,亲朋来往,都进入了诗歌。

杜甫诗中有“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的句子。确实,在唐代抒发情怀的第一选择就是吟诗。上至天子大臣,下到平民百姓,喜来了吟诗,愁来了吟诗,吟诗成了唐人的一种性情,就如同今天我们纷纷传唱着流行歌曲一样。

生活中的诸多经验,唐人尽已写了,初读白居易的“睡美雨声中”,为之叹息,这是人人意中有的句子,可只有白居易写出来了。

唐诗人对生活所做的观察,所下的功夫,是值得我们钦佩的。尤其是杜甫,他几乎把诗写到了各个角落,所有生活的情境,他都极尽用心地描摹,给我们留下了细致丰富的生活画卷。

唐诗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部人生的百科全书,如果读好了,无异于经历了另一种人生,多了一层生命的体验,长了一重智慧。读唐诗的意义其实很深,它能赋予我们很多只有在心灵深处才能共鸣的东西。所以说,读唐诗,等于是在今生多活了一世,那些我们不曾阅历过的,也会以其诗心将那种心灵的体验传递到我们的心中,就像是我们也经历过一样,这就是我们读诗最大的价值。

唐诗能化腐朽为神奇。唐诗之所以美,在于它把握的是大自然的律动和心灵的共振,也就是古人说的“天地之心”,而这种天地之心,可以通过唐诗的形式表现出来。整个唐代的诗人,其实都是通过唐诗追求一种精神上的解放,追求一种自我意识的升华,追求一种生命的真谛。而这种对心灵自由的追求,又建立在对格律的追求和遵守上。这是一种倍受形式束缚的极度自由,在这种看似无法调和的矛盾中,唐诗展现了语言文字的神奇力量!比如这一句:

花落钓人头。

如果现实中发生这样一幕,其实看起来是很平常的。但是这种场景一旦出现在唐诗里就非常美,因为它把大自然的有意无意,诗人的有感无感,通过落花落于头上这一个小小的细节,尽情展现出来,好像大自然和那一朵花儿,与诗人有一种会心的亲切,这种神而妙之的境界任由我们想象。

而这种造化的神奇必须借助唐诗的形式,也就是格律的力量表现出来,才能触动灵魂,用其他的文学形式来描写这一景象,是无法酿出这样的味道的。

不能不说,唐诗的这种形式、格律还有它的气韵,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种种平常的景象,一旦化入唐诗,便与大自然的造化、人的心灵紧密联系,成为“天地之心”的展现,这就是唐诗神奇的地方。

唐诗宋词是一种奇怪的文学,一旦翻译成白话,就顿时无味;一旦长篇解析,往往谬以千里。

唐诗之美,依于其平仄声律和对仗,虽然这只是形式,但正是这种形式,孕育出了唐诗的灵魂。正如龙的身体和蛇的身体不只是形式的不同,其孕育出的灵魂也截然不同。我们不能轻视平仄和声律对于唐诗的极其重要的意义,当熟于平仄和声律后,这种天然的韵律会引发出唐诗的精魂。

唐诗以其凝练的文字,穿越时空,涵盖漫长的中国古文化。如李商隐的这一联: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庄子和望帝远在战国,他们的故事广泛流传,而晓梦和春心,又岂止是庄子的晓梦和望帝的春心?它显然也是作者的,更是无数读者的。可怜的是,这晓梦迷于蝴蝶,这春心只能托付杜鹃。深深的梦想,无限的心绪,却不可言说,只能托之于蝴蝶和杜鹃,将无限的情思托付于有限的表象,这其中的沉痛可想而知。

就在这一联中,悠远历史深厚的沉淀、漫漫心事无法诉说的感怀、大自然最美最动人的事物,三者交织在一起,组成了其美无限,不可言传,只能意会的意境。而实现这样复杂而神妙的意境,连系古今,沟通天人,仅仅通过14个字的组合就做到了。作者似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平淡地陈述了两个典故,却将对人生无尽的感慨,全部寄托在了里面。

这就是唐诗这种语言形式的神奇之处,寥寥数字,便可涵盖古今未来,凝练一生的情感!

相对于唐诗的美妙境界而言,唐诗人的成就、性格、诗作的风格,彼此的高下,他们之间发生的种种故事,也都是国人长久以来津津乐道的话题。如李白的豪放不羁、杜甫的忧国忧民、王维的闲雅高华、孟浩然的自然质朴、杜牧的风流潇洒……

诗在唐朝具有一种重要的社会功用:想考功名,必须学诗;朝廷举行活动,要写诗;送别友人,要写诗;同事朋友亲戚有红白喜事,要写诗。诗是考进仕、进行社会活动的重要工具。

但唐诗最终超越了这些社会功用,成了人们实现天人合一之境的工具,成了人们抒发自我情怀,追求自我精神解放的工具。

诗为天地之心,这是古人对于诗的感悟,也是对诗最高的定位和终极的评价,诗以其独特的形式,以诗人天人合一的追求,将诗心与天地之心相契合,最终达到了一种高妙的精神境界。

诗心与天地之心契合,大体有两类。“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以天地之心入于诗,这是第一类,是大自然的神妙开启了诗人的神智,于是妙句自然流出,如“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大抵气象一类的居多。

第二类是诗心化天地万象,如“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日斜江上孤帆影,草绿湖南万里情”、“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大抵以意象一类的居多。

还有一种介乎两者之间、更为神妙的,如“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唐人诗中其实颇有超越了意境的佳作,那是一种达到悟道境界的诗作,这种悟道与意境相结合,于是,有情有景也有悟,三者混一,就是最高妙的境界,也是唐诗艺术的极致。

唐人的诗心和天地之心交融,给了我们各种各样的,无穷变化的美的享受。

唐朝诗人对于大自然的美妙以及人世的多姿,都有丰富细致的观察,在这观察中,他们的视角和落点常有重合,给我们留下了丰富的案例,供我们参研,从而更容易领悟汉字的神奇,可以学到更多的写作技巧。

《赠苗发员外》(一作李端诗,一作祖咏诗)中有这样一句:

宿雨朝来歇,空山天气清。

这句与王维的“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所状的景物几乎是一样的,但诗境的差别却很大。甚至有可能,王维的诗句不知不觉曾受到祖咏诗的影响,当然也许是王维的诗在前,影响过祖咏(王维和祖咏是朋友,他们的诗作相互影响是个大概率的事件)。

而李白的“雨洗秋山净,林光澹碧滋”,上句与王维的意境也相近,不过也同样达不到王维靠气韵造就的那种神境。同一时代的三位大诗人,都描写了雨后山的意境,其中祖咏的意境与王维近乎相同,而李白的意境则更繁复细致一些。

三人写的意境相同,为什么独独王维的普遍流传,令后人叹服呢?

祖咏的“宿雨朝来歇”,虽然与王维的“新雨后”三字起了同样的作用,交待了产生景致的原因,但这句诗凝练不够,王维用三个字:“新雨后”,就把祖咏五个字的意境全概括出来了,而且王维一个“新”字,出人意表,令人心神提振,而且这个“新”字与后面的诗境互相增益。李白的“雨洗秋山净”,以单句而言,比祖咏和王维的两句更加凝练,他用一句话就把两人的意境概括出来了。下句“林光澹碧滋”也极为凝练,将太阳透射到树林里的光,与绿叶被雨水洗过后饱满欲滴的翠色(还带着湿意和水滴)相互映照的奇景,写了出来。在对景物的描写上,可以说李白的刻画是最细腻、最真实也是最美的。

那么王维的诗句胜在哪里呢?胜在飞动的气韵,他的诗将大自然的妙景写活了。“空山新雨后”的“后”字和下句“天气晚来秋”的“晚”和“秋”字,给我们点出了时间。这个时间的跨度,令他笔下的景产生了一种飞动的神韵。表面上看他这一句是交待写诗的时间,实则不然,王维是用特殊的笔法,给诗意留下了更广阔的想象空间。新雨后的空山,晚来秋的天气,是什么样的呢?任读者去想象,王维这句诗的好处在于他把你对那种高秋的感觉,你记忆里最美妙的感觉,给你勾动起来了。王维对这种感觉一点也不触及,它只是把每个人都有的这种感觉给勾出来。不言一象而万象俱全,这就是王维诗的妙处,他特别擅长这种以无相传万相的笔法。而祖咏用了一个“清”字,李白用了一个“净”字,顿时令我们的想象拘于一象,诗意虽然美妙,但在境界上不免落于下乘。

王维的高妙之处在于他不着眼于细处,而是着眼于大处,他写的不是已经发生的,而是将要发生的;他不是做一个总结,而是做一个开拓。祖咏的“宿雨朝来歇”,诗意一下子尽了,李白的“雨洗秋山净”也是一样。而王维的“空山新雨后”,仿佛刚刚开始,还未展开,这种笔法的妙处值得我们仔细揣摩。同时,王维着眼于大处,他不写山的净、清,而是将山置于大自然更美丽的境界下,他用了一个“空”字,一下子写出了山的一种感觉,而这个“空”字下,是“新雨后”,用一个“新”字,表示刚刚下过了雨,然后他又用了一个“晚来秋”,将山置于晚来之秋的大背景下。王维用这些大背景做铺垫,将诗意一下子拓展开了。李、祖的写法,将诗意写尽了,而王维的笔法,则将诗意拓开。

王维的《山居秋暝》,在艺术上的成就当然不止这些,读者可以往下看笔者在内文中的评析,细细品味这位大画师的写作技巧。

我们读唐诗必须要相互比较,一联一联地比,一句一句地比,一首一首地比,只有做好比较,我们才能弄明白,那些鬼斧神工一样的诗句,究竟有多好,有多美;我们才能深刻体会到,大诗人们出神入化的造境之功,究竟有多深厚;我们才能在唐诗中学到更多的写作方法。

从唐诗中我们可以看出汉字的神奇,品出文字组合的奥妙之道,如刘长卿的这首:

送郑司直归上都

岁岁逢离别,蹉跎江海滨。宦游成楚老,乡思逐秦人。

马首归何日,莺啼又一春。因君报情旧,闲慢欲垂纶。

由马首而言及归日,由莺啼而想到又过一春。马与行路、归程是紧密联系的,莺与春天是紧密联系的,借着马与莺对成一联,便写出了年华的逝去,归日的无期,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楚老与宦游联系,便写出了这宦游的时间之漫长。迁居到楚地多年,人都已经老了,而且是成了“楚老”。这个“楚老”或者是说身边的人都把他当成楚地的老人了,也或者是他在心理上已经变成楚地的老人了,在风俗习惯上、心态上或者潜意识中,都自认为是“楚老”了。

所以这个句子是很微妙的,它既写出了宦游羁旅的漫长,又写出了心态的变化、生活的厚重和精神世界的沧桑。

“乡思逐秦人”一句,我理解得也并不清楚,因为我对古代地理不熟悉,不知道刘长卿是否是秦人,或者说郑司直是否是秦人。如果郑司直是秦人的话,这句诗的意思可能就是,刘长卿的乡思,跟随着郑司直一路而去,回到故乡。郑司直的前行路线可能是刘长卿的故乡,所以刘长卿就将无尽的相思,自己归乡的心愿,寄托在了郑司直的身上,仿佛他的离去,把刘长卿思乡的梦魂也一起带走了。所以,“乡思逐秦人”这一句,看似平淡,其实是充满感情,是染着思念的血和泪的。

刘长卿这么多的心语,这么复杂的感情,他借以表现的形式却很简单,就是排列几个词而已。

笔者在这里说诗歌就是运用字词进行排列组合,看起来好像是武断之论,其实是一语道出唐诗的一个奥妙。懂得了排列组合的技巧,就可以写出好的作品,读者切不可当作闲语一眼掠过。在笔者看来,关于唐诗的概括,没有比“排列组合”这一概念更深入文字的本质的,作者整本书的价值,也抵不上这四个字的万一。

诗人对诗歌完美意境的追求,会让他们对字词的排列组合的能力,愈来愈娴熟。唐诗的文字排列得越紧,诗意就越凝练,其表达的诗意也就越“多”,其涵义也就越广越深远,其意境也就越微妙。上面三例,其实已经讲到了唐人在文字组合上的高超技巧。

下面以这一联诗句再进一步讲文字的排列组合:

醉花台榭春远近,梦柳池塘忆浅深。

上句的中心是一个“花”字,用一个“醉”字,写出了花之美,花与台榭错落有致(远近)的美,同时也意在写出游园的舒适,他所得到的美的享受,因为太美,所以他醉了。

这一句五个字词:醉、花、台榭、春、远近,组合出了多重意思,第一重是,花和台榭,远近则勾勒了花和台榭布局的一种动态,也写出了作者游玩的动态,台榭曲折延向远方,而花儿依因台榭错落分布。第二重,用一个“春”字将这种动态延展出去,以花和台榭概言整个春。第三重和第四重,“远近”两字所指向的,既有花和台榭,也有春。花和台榭的远近,是实的,而春的远近,则是虚的。这句既是概括当时之景,也同时延展到人生的岁月当中,作者怀念的是近前的,也有远去的春天,是他在远(从前)近(今春或昨春)的春天中醉花醉春的一种意象。于是,一个“春”字,是相同或相似的,而“远近”两字,则是显示了这春有近前的,也有遥远的,通过对意象的组合把对岁月的感慨勾勒出来了。“远近”两个形容词,与花、台榭、春(春光春景和春时两个意象)分别进行组合。第五重,“醉”字直指的是花,延展的是台榭和整个春。这个“醉”字,醉了花,醉了台榭,醉了春,醉了春错落有致的布局,醉了一春又一春的时光流逝(远近)。在意象的组合上,它有明的,有隐的,共有五重组合。

下句的结构和层级也基本差不多,“梦柳池塘”的语序,是交叉的,而不是并列的。它或者是说曾经梦到柳树的池塘,或者是说柳烟如梦的池塘,或者是说对那池塘和那柳树的一梦,这一梦是追忆,而对于此忆,则诗意迷离不清,是浅是深?有浅有深?或浅或深是言回忆与梦的多与散乱,与远近一样,意在用两个截然相反的字,组成一幅错落的、广阔的而动态变化的画卷,以期将诗意延展开来。

所以笔者说诗的本质,便是将两件或更多事物组合在一起,或者将一个或几个事物与自己的感情组合在一起,构成美妙的意境。

读唐诗,我们可以这样总结唐诗的作法,体会文字的排列组合之妙,这像是一个游戏,有着无与伦比的美妙体验。

唐诗究竟有多美?唐诗中的写作手法有多妙?这是在这样一篇小文里无法完整体现出来的,就是本书也限于篇幅,不能面面俱到,只能在一首首诗里慢慢点评。就如同人生中,有些秘密都说出来,还不如读者自己领悟出来好。所以,笔者将自己想到的一些写作的技法和细节,嵌入每一首诗的解析里,还请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自己总结。

通读全唐诗,对我自己来说也是大有收获,比如知道了唐朝廷是唐诗形成的决定性因素,知道了刘长卿“五言长城”的自称并不虚妄,他在五律上的成就确实很高,以数量和质量来说,都是位列三甲的水平。

我不太能理解刘长卿的诗才如此惊艳,为何他在唐朝的名声却与成就不符,也许是因为他一生落挫,也许是他的诗内容较单一,不够丰富。但在这本以诗道和诗艺为标准的小书中,他却被推到了更高的位置。

通读全唐诗也还有其他的乐处,如我在19岁时写过:“夕照一丝火,杨林万树烟”。等37岁读到李白的《送别》,读至:“梨花千树雪,杨叶万条烟”时,不由甚是喜悦,颇有一种我的诗也与李白暗合的感动,而当看到岑参《送杨子》中有“斗酒渭城边,垆头耐醉眠。梨花千树雪,杨叶万条烟”的句子时,不由更是惊叹,李白和岑参这样的诗人,拿别人的句子来入诗的可能性实在太小,只能说杨林如烟的景象,在中国非常普遍,好多诗人都心中有感,李岑的感触和观察竟相同至此,他们一定是遇上了相同的景境。有几个不同时代的诗人都观察到了杨树的这种姿态,足以见证前人和今人的诗心是相通的。我二十几岁时写下“风动鸟相呼,琴声谁与和”的句子,写出来的时候,和以后重读推敲的时候,都一直觉得这句似曾相识,总觉得是前人已有的句子,却始终寻不见相似的。后来在杜甫的集子中见到了一句“水宿鸟相呼”,虽然诗意完全不同,却也觉得很有一种与千载岁月相印证,与古人隔数个朝代相印证的乐趣。古人写诗,想来也是如此,因为读前人诗时,前人的诗心,不自觉潜入了自己的诗心,相互转化,便让一些自己最得意的句子,总觉似曾相识。

至于王维那名联“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所写的景象,与岑参在其《与鄠县群官泛渼陂》中“舟移城入树,岸阔水浮村”所状之景,几乎是感触于同一境,不过王维的景境更加阔大,更加灵动。

如我又看到“树交花两色,溪合水同流”的句子,蒋冽、岑参的诗中都有此联。其他如“踏雪也相过”,我见到至少也有三五次。唐代的诗人们有许多这样重合的句子,未必是套用,因为很多类似“树交花两色,溪合水同流”这一联的诗句并不太出色,更多的原因可能是偶合。

淮海对雪赠傅霭(一作淮南对雪赠孟浩然)·李白

朔雪落吴天,从风渡溟渤。海树成阳春,江沙浩明月。

兴从剡溪起,思绕梁园发。寄君郢中歌,曲罢心断绝。

一看之后,心里便觉得这首诗多为李白赠孟浩然的,为何呢?因为孟浩然有名句“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李白一定读过,感其妙,于是在自己赠他的诗句中便自然套用了,这种套用当然是诗人之间的相互会心之举,仿佛情人之间眉目传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如是等等乐趣,不必多说,读者可以翻开本书,尽情品味唐诗之美,穿越进入大唐活一次,在诗歌中,尝试得到“另一世”的阅历和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