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也有性气
1.接伴金使
淳熙十六年(1189)二月,杨万里正在“江西道院”殚精竭虑研究《易经》,撰写《易外传》,忽然朝廷传来消息:孝宗终于决定把皇位禅让给他的儿子——太子赵惇,当年暂不改元,后来庙号为光宗。
前面曾经提到过光宗赵惇是个马大哈,实际上他根本就不知道应该怎么样才能当好一个皇帝。如果说他还没有愚蠢到完全不懂世事的话,那么,也许他最懂得的第一条道理便是既然当了皇帝说话就要算数。第二条则是要重用昔日太子府的近臣。杨万里虽然不是过去太子府的核心近臣,但毕竟当过太子侍读,加上朝中还有不少大臣举荐,于是,杨万里有幸成了新登极的光宗所重视的人才之一。结果就在新皇帝登极后的短短四个月内,他的阶官就连升了三格,成了正六品朝议大夫,并恢复了他的直秘阁贴职。到八月,即诏命他回朝。
杨万里于八月十日接到诏命,当即决定把当年还没有领完的俸禄全部捐给军库当军费,于八月十二日就道,九月十二日到达临安。由于朝廷还没来得及给他任命新职,所以光宗命他先以筠州守臣身份奏事。杨万里在选德殿拜见了新皇帝,除口头提出施政建议之外,还连上了三道剳子。一个是建议皇帝不要惑于某些人攻讦他人为朋党,不要以朋党之罪处罚臣工。因为人以意气相投而结成朋友圈子是很自然的事,并不是什么坏事,只要有利于国家,无论何派何党的人都要用,也无论何人的忠谏都应该听。这条规谏,是因为光宗即位后有人攻讦周必大植党营私,而且牵扯到刚被光宗召回任侍讲的尤袤,致使尤袤再次领祠禄回家,周必大也辞去相位隐退,使朝廷失去贤能之才而提出的。第二是不要滥用近习,谨防近习窃权。这一条则是鉴于孝宗朝内近习专权,造成主战派饱学正义之士屡遭罢黜,朝中主暗臣昏,蝇营狗苟,中兴之计江河日下的严重教训而提出的改进之策。第三是陈说帝王治道的五个要点,即“勤”“俭”“断”“亲君子”“奖直言”。这些建言,都非常诚恳而切实,如果皇帝能够做到,最起码国运当会有点起色。遗憾的是,仅仅六七年后,朝廷就发生了南宋历史上最无聊的所谓“庆元党禁”,所禁学说为张栻、吕祖谦、朱熹三人为代表的“道学”又叫“理学”。由于张栻和吕祖谦都已作古,所以现实的打击对象主要是朱熹,并牵连到已经退休的周必大。这是后话,暂且不提。而此刻,问题才刚刚露了一点点苗头,就被杨万里锐目发现,并不幸言中了。
不过,这时的光宗刚刚即位,能不能实现杨万里的建言是另一回事,但像杨万里这样当时还很受他信任的朝臣进言,他口头总是一律承诺照办的。而当时,人们也不知道孝宗会继续干政到什么程度,总以为一般情况下光宗说话应该能够算数,因此一开始,倒是颇能使人对他寄予一丝希望。
到十月二十九日,杨万里被敕命为秘书监,职官为正四品,离可以称为“侍从大臣”的三品大员,只差一步之遥了,故满朝正义之士都来向他表示祝贺。此刻正在朝中任礼部郎中的陆游也特赋《喜杨廷秀秘监再入馆》曰:
公去蓬山轻,公归蓬山重,锦囊三千篇,字字律吕中。文章实公器,当与天下共。吾尝评其妙,如龙马受鞚。燕许亦有名,此事恐未梦。呜呼大厦倾,孰可任梁栋?愿公力起之,千载传正统;时时醉黄封,高咏追屈宋。我如老苍鹘,寂寞愁独弄。杖屦勤来游,雪霁梅欲动。
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出陆游在诗歌创作艺术上对杨万里的推崇是真心诚意的。他从这时开始,就一直鼓动杨万里出头担任中国文坛之盟主,领导一场“千载传正统”的诗歌运动。陆游就是这样热情奔放、天真烂漫的一个人,在情感上他十分执着,但在宏观上,什么可能实现,什么不可能实现,他却老是有点拎不清。而杨万里心里却十分明白,诗坛不可能有一个正式戴上桂冠的盟主,所谓诗坛盟主,都不过是人们出于对某诗人的尊敬而说成的口碑。你要是觉得应该对得起这个口碑的话,那就努力多创作出一些不愧为“盟主”的卓越诗篇留在世上;你如果真以一个什么“盟主”的姿态去指手画脚地号令文坛,那结果必将适得其反。而且由于诗歌风味的不同,诗坛盟主也不可能只有一个。要想确定一个人来领导统一全国文坛的风格,根本就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因此他也赋了一首《和陆务观见贺归馆之韵》回复说:
君诗如精金,入手知价重。铸作鼎及鼒,所向一一中。我如驽并骥,夷途不应共。难追紫蛇电,徒掣青丝鞚。折胶偶投漆,异榻岂同梦?不知清庙茅,可望明堂栋?平生怜坡老,高眼薄萧统。渠若有猗那,心肯师晋宋?破琴聊再行,新笛正三弄。因君发狂言,湖山春已动。
从诗中可以看出杨万里对陆游也是非常推崇的,并认为自己比不上他。这和陆游推崇他一样也许都有恭维和自谦之意,无须过分解读。值得注意的是,杨万里在这中间实际上还隐含了一层重要意思,那就是说,即使是在关系如胶似漆的你我之间,诗作的风味也很不相同,可以说谁也改变不了谁,更何况统一全国文坛?因而一方面自己没有这个愿望和能力;另一方面,即使是有这个愿望和能力的人,例如昭明太子萧统,他试图统领全国文坛的结果就遭到了苏东坡等后世高手的鄙薄,事实上萧统的诗文风采远不如晋宋间陶渊明、谢灵运那样动人心弦,故而坡老宁肯师法陶、谢。最后他表示自己还是只能自顾操弄“破琴”“新笛”,到湖光山色中去吸取情趣,奏出自己的心声,而不想去做个萧统那样的全国文坛盟主。应该说,在这一点上杨万里的头脑是非常清醒的。
而这段时间的杨万里,上升势头确乎非常让朋友们期待。这不,十月刚当上四品秘书监,十一月又被敕命借用三品焕章阁学士衔头,担任接伴金国派来祝贺正旦(即农历新年)的使者。这种接伴金国使者的差事虽是临时的,但却属于“外交”要务,按过去的惯例,干过“外交”差事的朝臣,差不多百分之九十最终都当上了宰辅枢臣。以杨万里的学识、办事能力和资历声望,在当时许多人看来,进一步跻身宰辅枢臣高位并非绝无可能。而光宗之所以让杨万里来办这件差事,本身就表明了他还要进一步重用杨万里的意图。
不过杨万里自己心里却十分清楚,虽然光宗也许确有此意,但由于光宗本身心智暗弱,孝宗又退而不休,朝政已陷入一种诡谲莫测的局面。加上自己又生性刚躁,无法做到使任何一位皇帝感到完全贴心如意,根本不可能跻身宰辅。如果说在若干年前,他还做过宰相梦的话,那么,自从谏诤高庙配享问题遭到贬谪之后,他就不能不完全对此绝望了。如果按照古人的比喻,说“君为舟,民为水”的话,那么作为南宋皇帝这艘破船上的一名水手,现在他只能是极尽自己的天职,尽可能地多为这条破船补几个漏洞,别让它即时沉没罢了。
十月底,杨万里乘朝廷特备的外交官船,沿京杭大运河一路北上,前往淮河南岸的楚州迎接金国的贺年使者。所谓“金国”的统治者,原本不过是大宋王朝治下的一小撮北胡土民。他们反叛朝廷不仅没有受到谴责和制裁,反而被高宗、孝宗乃至光宗一律尊称为“叔伯”上国,又是割地,又是赔款,又是谢罪,如今使者到来还要派专使前往边界迎接,这是一趟何等屈辱的差事啊!因此,杨万里自一上路,心情就很郁闷。他原本想在船过苏州和无锡时,顺便去看看隐居在家的老朋友范成大和尤袤,叙叙平生友情,也消消心中块垒。但偏偏船到两处都在夜间,而船行时日有限,不容停留,这更使他感到心为形役的痛苦,他只得赋诗寄情曰:
苏州欲见石湖老,到得苏州发更了。锡山欲见尤梁溪,过却锡山元不知。起来灵岩在何许?回首惠山亦无处。人生万事不可期,怏然却向常州去。
(《五更过无锡县,寄怀范参政、尤侍郎》)
十一月中旬某日拂晓,官船抵达镇江,照计划,杨万里可在镇江稍事停留,以便择时渡江。镇江府太守张子颜在丹阳驿馆迎候,并陪同杨万里游览了镇江历史胜迹。然后选在次日清晨换乘渡船横渡长江到瓜洲。杨万里是第一回见到长江,如果心情舒畅的话,那么见到这浩浩荡荡的中华第一大江,他肯定要欢呼雀跃,敞开胸怀,昂首高歌。但是,由于心怀屈辱,见到什么都提不起情趣,而只有山河残破、国势不振、人去楼空的满腹惆怅萦怀不去,有《过扬子江》七律二首曰:
只有清霜冻太空,更无半点荻花风。天开云雾东南碧,日射波涛上下红。千载英雄鸿去外,六朝形胜雪晴中。携瓶自汲江心水,要试煎茶第一功。
天将天堑护吴天,不数殽函百二关。万里银河泻琼海,一双玉塔表金山。旌旗隔岸淮南近,鼓角吹霜塞北闲。多谢江神风色好,沧波千顷片时间。
第一首感慨千秋英雄功业已成遗迹,如今国势正江河日下,已是事不可为,只有汲水煎茶,聊支残局。第二首虽写了长江形胜险要,而落点仍在于感叹原本商贸繁华的淮南之地,如今已成军马前线,而历史上戎马倥偬的塞北,如今倒成了闲静无声之处。这自然是在表达对本朝偏安政策的不满。
官船在瓜洲再入运河北行,接下来路过一个名为扬子桥的地方,杨万里凝神远望,但见江北运河两岸一派荒芜,连残垣断壁都见不到一堵了,而再往前不远,就在那远树的梢头,国家的领土也就被断送到头了,于是他又赋了《舟过扬子桥远望》一首曰:
此日淮堧号西北,旧时南服纪淮堧。平芜尽处浑无壁,远树梢头便是天。今古战场谁胜负,华夷险要岂山川?六朝未可轻嘲谤,王谢诸贤不偶然。
这首诗一开头就痛心疾首地提起中原沦陷,原本为国家南方之地的淮堧如今却变成了西北边陲,原本繁华无比的淮扬妙境如今已是荒草连天。接着感叹山川的险要不足为恃,唯有人才得用方为国治邦安之良策。由此看来,同样是半壁江山的六朝时代也比今天要强盛,因为最起码那时候的朝廷还懂得信任和重用王、谢诸家杰出的贤能人物。言下之意,今天的朝廷不仅早已扼杀了张浚、岳飞那样有能力复兴国家的擎天巨才,而且把尚能捍卫半壁江山的人才都扼杀净尽了。这个意思其实他早在给孝宗所上的《论天变地震书》中就已经明确表达过了,但是,如今身临前敌之境,他的感触则更加深刻了,因而内心也就感到更为悲愤。
接着途经扬州,不久就进入淮河了。杨万里心中更是百感交集,他写下了《初入淮河四绝句》,以记其心绪:
船离洪泽岸头沙,人到淮河意不佳。何必桑干方是远,中流以北即天涯!
刘岳张韩宣国威,赵张二相筑皇基。长淮咫尺分南北,泪湿秋风欲怨谁?
两岸舟船各背驰,波浪交涉亦难为。只余鸥鹭无拘管,北去南来自在飞。
中原父老莫空谈,逢着王人诉不堪。却是归鸿不能语,一年一度到江南。
第一首表明了杨万里入淮时那难以宽解的“不佳”心境。由于国家的内河现在竟然变成了两国之间的界河,作为一名有血性、有自尊心、有国家荣誉感的正义之士,眼见如此情景,怎能不感到无比的憋屈?第二首则对造成山河破碎的朝廷发出了正义的谴责。南宋初年的名将刘锜、岳飞、韩世忠和前期的张俊奋力抗金,屡建功勋。宰相赵鼎和张浚重用岳、韩,外抗强虏,内弥政变,奠定了南宋的基业,本来恢复中原指日可待,结果却发生了“长淮咫尺分南北”的奇耻大辱。这责任该由谁负呢?言下之意,当然是皇帝。第三、四两首则借鸥鹭、鸿雁的自由,反衬出了山河破碎之中的人民连动物都不如的悲哀。
接着,到达淮南重镇盱眙军(军治现已淹没在洪泽湖底)。这时已到十一月底,离金使到来还有好几天。于是盱眙军太守霍篪和驻军守将黄夷行陪同杨万里视察前线形势和当地形胜。十二月二日,他们来到号称盱眙第一山的南山之巅,俯瞰淮河像一条玉带在山下蜿蜒而过,景色优美,可是,想到望眼之中,已有一半非我所属,杨万里又怎能高兴得起来?他赋了《题盱眙军东南第一山》七律二首曰:
第一山头第一亭,闻名未到负平生。不因王事略小出,那得高人同此行。万里中原青未了,半篙淮水碧无情。登临不觉风烟暮,肠断渔灯隔岸明。
建隆家业大于天,庆历春风一万年。廊庙谋谟出童蔡,笑谈京洛博幽燕。白沟旧在鸿沟外,易水今移淮水前。川后年来世情了,一波分护两涯船。
第一首只分别泛泛赞了一句山亭和陪同者之后,就又牵动了时刻难忘的故国中原之情,日暮风烟之中,看着隔岸的渔灯,怎能不叫人愁肠欲断?第二首遥想当年太祖建基、仁宗盛治的历史盛景,令人不胜景仰。而自从童贯、蔡京乱国,重赂金虏试图买回幽燕,而至整个华北、中原丧失殆尽开始,国家就始终一蹶不振,过去远在白沟、易水一线的宋、辽边界,如今推移到了淮河,这是何等令人痛心的事情啊。最后来上一句苦涩的幽默,说是原本属于中国的河神,近年来也明白了人情世故,竟然一手托两家,连同金虏的船只也一起保护起来了。这明明是对那些所谓“为免生灵涂炭”而屈辱求和的主和派丑恶嘴脸的辛辣讽刺。
迎接金使入境的码头定在京杭大运河与淮河交汇处的楚州(治所在今淮安市楚州区)。因楚州为军事重镇兼交通要道,南宋初年,张浚令韩世忠协助该州深沟高垒重修城池,致使该城构筑得固若金汤,金使路过,每每叹为“银铸城”。杨万里此番一路看来,整个淮南地区也还是楚州的城池最为坚固。为此,他吟了《望楚州新城》七律一首曰:
已近山阳望渐宽,湖光百里见千村。人家四面皆临水,柳树双垂便是门。全盛向来元孔道,杂耕今是一雄藩。金汤再葺真长策,此外犹须仔细论。
诗的前四句写楚州一带人烟渐密,较有生气。接着说北宋全盛时期这里一直是重要交通孔道,韩世忠曾经在此屯兵耕种,现在这里已成为一个实力雄壮的大藩镇。最后肯定,为今之计,只有像当年重修楚州城一样,再次加强全国的军事守备,防敌于未然,静观待势才是上策,其他的种种说法还得仔细论证,慎重斟酌。这也是他早已在《论天变地震书》中曾经上奏过的观点,而深入实地的细心观察,使他进一步深信了自己观点的正确。
返程陪同金使入朝再度到达镇江时,杨万里趁着清晨雪霁,登上挺立于长江中流的金山,再次领略长江的壮阔气韵,并赋长句《雪霁晓登金山》曰:
焦山东,金山西,金山排霄南斗齐。天将三江五湖水,并作一江字“杨子”。来从九天上,泻入九地底。遇岳岳立摧,逢石石立碎。乾坤气力聚此江,一波打来谁敢当?金山一何强,上流独立江中央。一尘不随海风舞,一砾不随海潮去。四旁无蒂下无根,浮空跃出江心住。金宫银阙起峰头,槌鼓撞钟闻九州。诗人蹈雪来清游,天风吹侬上琼楼,不为浮玉饮玉舟。大江端的替人羞,金山端的替人愁。
长江是如此的波澜壮阔,势不可当,而金山又是如此的顽强坚劲,砥柱中流,祖国的河山是何等的值得骄傲和自豪啊!可是人呢?竟然被敌人吓破胆,竟然认贼作父自称儿曹,竟然一代接一代赔款乞和,竟然自毁长城苟且偷安!试问,滔滔东去气撼乾坤的长江和傲然挺立自强不息的金山,能不替这样的主人感到羞耻吗?能不替这皇朝的前途命运而愁肠百结吗?杨万里的这首名作,再次明确地表明了他不畏强敌、坚持抗金的政治外交立场和他对所陪侍过的几任“人主”的失望。
因此,杨万里除了对皇朝的前途忧心忡忡之外,归隐林泉的念头又时时在脑海萦回。从镇江南返时,他在官船上听到纤夫在河岸上一边拖船前行,一边喊着劳动号子,一唱众和,其声凄婉。仔细聆辨,竟然辨清了若干唱词,道是:“张哥哥,李哥哥,大家着力齐一拖。”又道是:“一休休,二休休,月子弯弯照几州?”这纤夫号子一下就触动了他心中的隐情,因而便直接把这号子吟成了一首《竹枝歌》曰:
月子弯弯照几州?几家欢乐几家愁?愁杀人来关月事?得休休处且休休。
从创作艺术上来说,这是杨万里虚心学习和吸取民间艺术,直接引用百姓口语和民歌入诗的典型例证,也是他在艺术创新上比包括陆游在内的南宋任何一名诗人都走得更远、闯得更野、攀得更高的明确例证。而从思想内容上看,这首短诗恰恰非常贴切地表现了杨万里的重重心思。显然,杨万里心里非常明白,自己正在上忧其君,下忧其民。可是,你就是忧死愁死了,皇帝也领会不到你那一片苦心。他该怎么作威作福还是怎么作威作福,该怎么苟且淫乐还是怎么苟且淫乐。既然如此,你还去为他忧愁什么呢?还不如“得休休处且休休”罢了!
光宗绍熙元年(1190)正月五日,杨万里出席了光宗赵惇招待金使的宴会,接着又要送金使返金。在某些人看来,这乃是一件甚为荣耀的美差,但杨万里却感到十分无奈。他觉得自己迎来送往的不是几个人,而是几头狼。如果皇帝要他去打狼,那么他完全乐意冲锋陷阵,不惜马革裹尸。可是,现在狼就在自己身边,一股腥膻之气直刺鼻孔,却不仅不能打,而且还要待之以礼!因而,船离杭州码头时,他的脑子里忽然就冒出了一首《蜂儿》曰:
蜜蜂不食人间仓,玉露为酒花为粮。作蜜不忙采花忙,蜜成犹带百花香。蜜成万蜂不敢尝,要输蜜国供蜂王。蜂王未及享,人已割蜜房。老蜜已成蜡,嫩蜜方成蜜。蜜房蜡片割无余,老饕更来搜我室。老蜂无味只有滓,幼蜂初化未成儿。老饕火攻不知止,既毁我室取我子。
显然,这是一首谴责金虏年年向宋王朝勒索“岁币”(即赔款)的长句。他把勤劳善良的宋朝统治区人民比喻为辛勤酿蜜而自己却不能品尝的“蜜蜂”;把在国内作威作福,鱼肉百姓,对外却战战兢兢卑躬屈膝的当朝皇帝比作“蜂王”;把敲诈勒索无休无止的金虏比作“老饕”,非常形象而生动地揭示出了当时人民深受本国统治者和外国掠夺者双重压榨的艰辛困苦,宋朝皇帝的残忍懦弱,以及金虏的贪婪和酷虐。而自己就正在陪伴着一批“既毁我室取我子”的强盗,这是何等令人恶心啊!
因而,他和前一趟迎接时一样,一路不见喜气,满眼全是悲哀。船过平望时,他“午睡起来情绪恶,急呼蟹眼瀹龙牙”。船过常州时,他又赋了一首《再过常州》感怀曰:
淮浦回春舫,荆溪又早炊。向来迎客处,还似迓侬时。父老今余几,山川别后奇。旧游休再至,再至只成悲。
随着时间的推移,昔日叱咤风云的英雄早已零落成泥碾作尘,处处物是人非,整个朝廷就像是一个去了势的阉宦,而皇帝却鼠目寸光,不知自振。作为这个王朝的一名朝臣,焉能不悲?一念及此,虽是早春,杨万里的心中却充满了不胜秋风零落之感。
2.遭遇暗算
杨万里的本职是秘书监。因此,接送完金使之后,他便回归本职了。秘书监的主要职责一是管理国家图书资料;二是修撰国史;三是观天和编历。当时其中最受重视的是修史,因此,秘书监也可称为史官。当年五月,他又被加了个“实录院检讨”的兼职。宋朝的“实录院”不是一个实体机构,其实际工作和所谓“检讨”官都是由史馆人员兼任。加上这个兼职,就意味着需要担任主编太上皇帝《实录》的任务。而杨万里就任秘书监时,史馆正在编纂《孝宗日历》。皇帝的《日历》是下一步编撰《实录》的基础,而《日历》又是根据起居舍人记录的《起居注》编定的。封建时代编纂这种东西,主要是颂扬前代皇帝的功德,提供给后代统治者作为施政参考的。
绍熙元年(1190)五月,《孝宗日历》已编纂完成,准备装订成书,在进呈御览之前,要在正文前加上一篇序言。就职责范围而言,撰写这种序言历来就是秘书省长官的事。但为慎重起见,杨万里还是去请示了一下提举史馆的参知政事王蔺。王蔺就说:“还是照过去的惯例,由你秘书监老先生亲自执笔吧。”于是,杨万里便亲笔撰写了一篇序言,装订进册。但是,到当年七月,王蔺转任枢密使,提举史馆的兼职也改由刚升任为左丞相的留正担任。留正是孝宗特别器重的宰相。孝宗禅位前曾特对光宗叮嘱说:“留正纯诚可托。”意思很明白,就是告诉光宗上位后必须留用他。而一般来说,留正本身也并不是一个很坏的人。但是他有一个明显的缺点,那就是特别留恋权位,而多年的官场歪风熏陶,又使他特别善于观测政治风向,结果难免流于油滑。照当年士大夫的节操观念,新皇帝即位后,他就应该像周必大一样先行请辞。如果新皇帝还想用你,他自然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请你,那么,在这种情况下重新登上相位,才算是有面子。否则,就应该像周必大一样,断然归隐林泉,那就不仅有面子,而且还显得有风骨、有节操。可是留正竟然在光宗即位后左相周必大已经请辞的情况下,他一个右相仍大大咧咧地坐在相位上不肯挪窝,到当年七月,还在太上皇的干预下迁转成了左相(宋代以左为尊)。其实,光宗并不希望前任丞相留任,但是碍着太上皇的面子,留正本人没有提出请辞,他也不便强行罢黜他。留正心里也非常清楚这一点,而且他还看准了孝宗虽然退了位,还会不断干政,而光宗是个马大哈,虽然当了皇帝,必定还得受制于他的太上皇父亲。因此,忠于光宗,就不如继续忠于孝宗。而忠于孝宗,就必定要按照孝宗的意图来制约光宗。因此,凡是光宗试图重用而孝宗并不喜欢的人,他都要尽力排斥。结果杨万里就非常不幸地成了遭他排斥的对象之一。
留正之所以要排斥杨万里,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他深知杨万里这人学问和本事都比自己强,性情偏激而又执拗,万一光宗把他擢升进宰辅序列,将来即使不把自己压倒,最起码也要被他衬托得脸上无光。于是他必须得设法把杨万里弄出朝去。
但是,要罢黜杨万里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虽然留正知道自从谏诤高庙配享事件之后,孝宗已经十分讨厌杨万里,但是这个人不仅学问本领满朝公认,而且持身太正,德操太好,社会声望太高,就连他那偏激和执拗的个性,也被许多人认为是值得敬佩的风骨和气节,几乎抓不到他的什么辫子和尾巴。而且平心而论,如果不是遇到切身利益问题,他留正自己原本也是相当赞赏这个人的,加上刚上台的光宗又特别器重他,这本身就决定了事情的难度。还有一个难点是在技术上也不好操作,因为一般宰相要撵走一个朝官,大都不会由自己直接出面,以免失去转圜的余地,往往都是指使御史台和中书、门下省的言官①出面劾奏,然后观察皇帝的态度,采用适当的言辞促成皇帝首肯,事情就搞定了。但是,偏偏杨万里在当时的言官们眼里德望也很高,甚至都认为他是当今唯一能够打破朝廷僵死格局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要想指使一名言官去劾奏杨万里,不仅不可能,而且相当危险。
留正想来想去,最后终于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稍稍做点手脚,让杨万里自动提请出朝。恰好他又兼任提举史馆,可以直接干预杨万里的工作。于是,当他得知秘书省正准备将《孝宗日历》呈进御览时,他特意装作不知杨万里已经写好了序言,又叫礼部郎中傅伯寿写了一篇,叫人传给杨万里装订入册。他估计以杨万里的脾气,他一定会非常气愤地闹腾起来,而只要他一闹腾,他就可以“顺便”去向太上皇汇报说杨万里主编《日历》不许提举史馆的宰相插手,那么原本就对杨万里非常讨厌的太上皇肯定就会拒绝杨万里向他进呈《日历》,而不会怀疑是宰相有意要整杨万里。而只要太上皇的情绪一形于辞色,杨万里就必定会自动提出辞职。
结果杨万里果然被留正一步步导入陷阱。其实对于一个真会当官的人来说,破解宰相的这一损招并不太难。杨万里只要同样装作不知宰相怀有恶意,心平气和而又谦恭有礼地去向宰相汇报,说前任提举史馆的王参政按照历史惯例已经令自己撰写了序言,由于自己疏忽,没有及时向新任提举汇报(虽然实际上汇报了,但仍得如此说),致使大丞相不知情又叫别人写来了一篇,那么我现在只好把两篇序言都交给丞相审阅一下,敬请丞相裁择便了。这样,留正碍于职责范围和历史惯例,以及当事人的“善意汇报请示”,正所谓“伸手不打笑面人”,就很难做出当面得罪杨万里,而硬要采用别人序稿的举动。而留正事先故意假装不知情,也恰恰留出了这个转圜的余地。他的算盘是一定要让杨万里先来得罪他,而他则始终装成一个无辜遭受杨万里攻击的受害者,最终让太上皇出面来解决。这样,既达到了把杨万里撵出朝班的目的,自己又可以不担责任,同时还会使杨万里显得很张狂,而自己则显得很宽厚。
可是,杨万里以自己的君子之心,哪里能想得到宰相会在背后给他设下这一系列陷阱呢?退一万步说,即使知道,他也没有心思去跟人斗这种心眼。他早已知道了孝宗和光宗父子之间在用人等问题上已经发生的、他在几年前就已经明确指出必然会发生的矛盾,且一眼就看穿了留正依仗孝宗的威势,故意要打压包括自己在内的光宗信任者的小人伎俩。他不想卷入一场新老皇帝父子之间必然还会继续激化的矛盾。但是,他决不能默然忍受宰相留正对自己的这一番侮辱。因而他一开始就做出了使留正非常乐意看到的激烈反应。他一面叫史馆日历所毁掉自己的序言,补上丞相令他人写来的序言,一面向光宗上书自劾说:
……今来《至尊寿圣皇帝日历》告成,所有序篇,系权监修官参知政事王蔺照例委臣撰述,修写入册。近蒙圣旨,改差左丞相留正监修,臣亦呈上件讫。而今月初二日左丞相留正别委官撰到序篇一首,送下本省。臣即时奉行,令日下写换,乃将臣所撰序篇即行毁弃。臣闻之蔡墨曰:“物有其官,官修其方,一日失职,则死及之。”今也,撰序篇者,臣之职也;而文词不足采录,可谓失职矣。仲尼曰:“守道不如守官。”今也,撰序篇者,臣之官也;他官乃复改撰,臣可谓不得守其官也。臣之二罪,何敢自恕?臣愚,欲望圣慈将臣罢黜,重作谪罚,以为有司不称职者戒。兼臣旧有肺气痰嗽之疾,遇秋复发,见请朝假将理。所有秘书监及进读官,不可缺人,亦乞别差官施行。臣谨退私室待罪,恭候威命,不胜惶惧震越之至。
(《自劾状》)
明眼人不难看出,这名义上是一份自劾状,实际上却是一封对丞相留正的有理有据的抗议书。而这一抗议,他和宰相之间的矛盾就公开化了。到了这种黑白都可以颠倒的混沌时代,本来官场上就讲不清什么是非,最忌讳的就是矛盾公开化。如果矛盾不公开,或者有如俗话所说的不“破面”,那么即使彼此对立的官员个人或集团之间在背后互相恨得咬牙切齿,但仍然可以在一个屋子里“团结共事”,甚至称兄道弟,推杯换盏,谈笑风生。而一旦“破了面”,那对立的双方就再也无法在一块儿待下去了。一块儿待不下去就必定要有一个离开,这不明明是逼着皇帝表态是谁对谁错,或者说谁该留谁该走吗?那么,从皇帝的角度而言,辨清是非是一回事,可是叫谁离开恐怕就得是另外一回事了。试想想,是叫一名官居一品的宰相离开容易呢,还是叫一个小小的四品秘书监离开容易?结果自然是不言而喻的。所以留正看了杨万里的抗议,心里特别高兴。他想,说不定还无须进一步去挑拨孝宗,光是第一步,就足以把这个蠢蛋给撵出去了。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光宗竟然把杨万里的奏状给退了回来,并且在奏折上盖上御玺批曰:“所请不允,依旧供职。”在那时代,皇帝用御玺封还臣下的辞职书,并亲笔写上慰留的批语,是对臣下的特别礼遇,高宗以来这是第一回。这就等于是皇帝明确肯定了杨万里的对和宰相的错,也就等于是要宰相走路。在正常情况下,无须皇帝再做更明确的表示,宰相留正就应该引咎辞职了。可是,偏偏那就是一个不正常的时代。一是宰相留正不是一个有气节的自尊自重之人,二是留正还是太上皇安置在光宗身边实现干政的一个工具。因而,除非是太上皇表示了要他下台,否则,他就是赖也要赖在这个宰相位子上。不仅如此,他还要实现第二步让太上皇出面赶杨万里出朝的目标。
杨万里并不怕出朝甚至丢官,但是他也不知道留正还给他设有第二个陷阱。他只是为留丞相的脸皮之厚感到惊奇和可悲。而明摆着的丞相恋位光宗却拿他毫无办法的现实,又进一步使杨万里看到了新老皇帝父子之间的微妙关系。杨万里可不愿当一根在他们父子之间搅局的棍子,他更不想跟留正一样当个恋栈富贵的官迷。因此,他在向皇帝上了一道《谢御宝封回自劾状表》之后,便紧接着又上了一封使留正更为高兴的《奏报状》曰:
臣近以撰述日历序篇不称职,具奏自劾。今月初五日巳时伏准御封退还奏状,仰见陛下眷怜之隆,赦其罪而不论。臣衔感之极,至于涕零。重念臣愚憨自信,遂至轻发。揆之进退,岂容无罪?难以复玷朝列,欲望陛下曲垂矜念,保全孤远之迹,特赐睿旨,与臣宫观差遣。兼臣见痰疾在假,窃恐有废职业,益重过尤。伏乞圣慈早赐处分。臣干冒天威,不胜陨越俟罪之至。
如果说前一道《自劾状》主要还在于抗议宰相的话,那么,这一道《奏报状》就完全没有那层意思了。杨万里这回是真正地请求退出朝列。因为他心里也十分清楚,他已经与留正撕破了脸皮,剩下的便是二者必须去一。现在既然皇帝已经明确表态支持自己,而留正竟然还不辞职,那就只有自己赶紧走路,免得新皇帝为难。这才是一名自尊自重的臣下所应该采取的行动。而留正却正需要利用杨万里的自尊心和硬腰杆,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是他自己坚持一定要出朝,而不是丞相要撵他出去的。
可是,光宗虽是个马大哈,但却也因为他是个马大哈,才会不顾任何情面,直来直去地明确支持在理的杨万里而间接表示要驱逐故意扯淡的丞相留正,而且态度还特别固执。他心想,你留正不走,我偏偏要把杨万里留下来;你太上皇要强给我配个扯淡宰相,我难道就不能给自己选个顺眼的大臣吗?于是,他不仅再次明确不许杨万里辞职,而且还给他提升了一级阶官,并准备进一步擢拔他为工部侍郎。尚书省六部的侍郎都是从三品职官,杨万里此时阶官为正四品中奉大夫,完全有资格担任,而进了三品,就是大臣了。
然而,就在这时,太上皇出面了。当某日光宗去重华宫向父亲请安时,太上皇赵昚特意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听说《日历》已经编成,什么时候送进来给朕看看?”
“父皇,儿臣已安排十一月初二日由秘书监杨万里进呈御览。”光宗赵惇回答说。
“听说杨万里连一篇序言都写不好,别人帮他补了漏,他还大发牛性?这种张狂不堪之人,还留着他做什么?”太上皇不紧不慢地说。
“父皇,杨万里文笔之优、办事之能天下公认。留正无事生非,以劣充优,实为欺人。杨万里进状自劾而无片言攻击留正,已是十分忍让。还要罢黜他,恐怕会使天下不服!”赵惇争辩说。
“皇帝啊,你可得想清楚了,是宰相重要,还是一介词臣重要?不过,朕也不是要你罢黜他,这个人本事也还是有一点的,他不是自己请求出朝吗?你就优礼差他出去补外得啦,免得他在这朝廷晃来晃去牛皮哄哄的,闹得朕心神不宁。”太上皇最后定调说。
话到这个份上,赵惇心里虽然越加不服,但也不能抗辩了。而以他的马大哈头脑,又想不出别的什么办法来逐步摆脱太上皇的干预,建立起自己的独裁权威。于是他只能感到当儿皇帝的苦恼,同时也就对他的父亲一天天加深着怨愤。当然,对杨万里的安排问题还仅仅是他们父子间产生的小小矛盾之一,甚至可能根本算不上什么斤两。但是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矛盾堆积起来,最后终于把他们父子两个一个气死,一个气傻,生生演了几年新老皇帝不相往来的活报剧。那已与本书主题关系渐远,就不多说了。
再说光宗领了太上皇的旨意,想来想去无可奈何,只得暂且照办。于是,反而不得不按程序叫丞相留正拿出一个优礼杨万里补外的方案来。留正终于斗垮了皇帝,大获全胜,于是,高高兴兴地拟议,给杨万里加上个直龙图阁贴职,去出任江南东路转运副使。
光宗看了这个方案很不高兴。照他本人的意思,除了加直龙图阁贴职之外,仍要先晋升他为工部侍郎,让他带着侍郎的头衔去出任一路的帅臣或转运使。即使不升侍郎,杨万里也早已达到担任转运使资格了,可是留正竟然仅让他当副使,这岂不仍是欺人之举!可是,想想留正肯定事先请示过太上皇,自己不过是个儿皇帝,是个傀儡,不同意又能怎么样呢?也就只好同意了。不过,他还是力所能及地把住在杨万里任副使期间,不再在他头上任命正使,以使杨万里能够实际上行使正使的职权,另外再给他加上一项“权总领淮西江东军马钱粮”的职任,使他能够参与前线军事。就光宗而言,这已充分表明,他对杨万里的眷顾不可谓不深矣!
可是,敕命一下,满朝哗然。绝大多数朝臣都认为没有任何理由叫杨万里这样正直敢言的官员出朝,不过许多不明真相的“群众”却又都把板砖砸在了新皇帝的头上,还以为是新皇帝对杨万里不满要撵他出朝呢!当时担任书黄的中书舍人倪思曾传话给杨万里,说他打算抗命,将已经写好的敕命缴还皇帝。杨万里连忙写信制止,说自己确实自愿恳求出朝,与其他任何因素无关。倪思这才没有抗命,但他又写信给杨万里说:“贤者去国,公论以为不然。”因此虽然敕命已下,但他还要“别作商量”。倪思是湖州人,比杨万里年轻二十岁,属于后辈了,因此杨万里也不拘礼节,即在他来信的空白处回复说:
死无良医,幸公哀我!得并“别作商量”之说免之,尤荷!公孙黑辞职,继而又使子为卿,子产恶之。至恳至叩。①
这是两名忘年友之间的私密话。所谓“死无良医”,看起来是说自己生坏了脾气不可救药,实际上也是暗指朝廷已经无药可救,所以自己去意已决,恳请朋友成全自己,千万不要弄得自己像公孙黑一样,一面辞职,一面又让人背后关照自己,以致被人看不起。
但是,倪思仍然给皇帝上了一道剳子,请求皇帝收回派杨万里外任的成命,把杨万里留在朝内并重用之。剳子侧重批驳所谓“杨万里直不中律,性情狂狷,不守中道,不堪大用”的谬论说:
臣闻孔子曰:“吾未见刚者。”又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刚与狂狷,皆非中道,然孔子有取焉。为其挺特之操与有可为,贤于柔懦萎靡、患得患失者远矣。若朝廷之上得如此三四辈,可以逆折奸萌,矫厉具臣,为益非浅。窃见秘书监杨万里,学问文采,固已绝人;乃若刚毅狷介之守,尤为难得。夫其遇事辄发,无所顾忌,虽未尽合中道,原其初心,思有补于国家,至惓惓也。向来劝讲东宫,已蒙陛下嘉奖。陛下践祚,首赐收召,晋登册府,士类咸以为当。今甫逾年,遽尔丐外,朝廷以职名漕节处之,不为不优;然而公论以为如万里者,不宜遽使去国。录黄之下,臣始欲缴论;又为念朝廷此命,本是优贤,虽已书行,而于臣愚见,犹欲陛下改命留之。盖万里再入修门未为甚久,倘朝廷以贪贤为意,喻之小留,万里感荷君恩,岂能复以私计为辞?①
倪思的这道剳子确实可谓当时朝廷公论的代表。但在当时那种情况之下,它除了增加光宗的苦恼之外,不可能产生别的效果,结果自然是有如泥牛入海。当时上书谏阻杨万里出朝的还有中书舍人、福建莆田人陈居仁等多人。由此足见杨万里在朝廷的声誉之好,名望之高。
杨万里的本意是要辞职归隐,但碍于新皇帝真心关爱的情面,他又不得不接受敕命,再次出外为这个正在不可救药地持续滑向衰亡的朝廷继续拾遗补阙,抵挡一时。
3.贫富二友
南宋的江南东路下辖建康府、宣州、徽州、江州、池州、饶州、信州、太平州、南康军、广德军等十个名义上直属中央的地方政府机构,共有大约九十七万户,一百七十三万人口。江东转运司和淮西江东军马钱粮总领处的衙门都设在建康府(今南京)。转运司的具体职责,《宋史•职官志》上说是:“掌经度一路财赋而察其登耗有无,以足上供及郡县之费;岁行所部,检查储积,稽考账籍,凡吏蠹民瘼,悉条以上达;及专刺举官吏之事。”也正如宋代学者韩元吉所著《南涧甲乙稿•江东转运使题名记》所述,是:“刺举一道,吏之能否,民之休戚,讼狱钱谷,无所不问。”实际上,漕司还负责一路在职官员子弟的科举考试,像江东淮西这种边防要地,特别是像杨万里这样兼任了统领两路军马钱粮的转运使,还可以与闻边事,调配军储,考察将帅。尤其是建康还是南宋皇帝的行宫,为战略重镇,驻有重兵以控制江淮之地,并拱卫整个江南和吴越,军队后勤保障传输频繁,水陆交通也特别发达,因此比其他诸路责权都要重大得多。
因此,无论从皇帝还是从一般朝臣的眼光来看,此番杨万里虽然是被排挤出朝,但他所得到的却是两个实实在在的“肥缺”和“美差”。但是,对于杨万里来说,他已经官居正四品,如果朝廷能行其道,则他已经完全不在乎什么“肥缺”不“肥缺”了。但是,朝廷却偏偏总是逆着他的思路走,这就无论如何都无法叫他高兴得起来。只有朝中众多认识不认识的同僚对他众口一词的赞誉,才使他稍稍感到了一点宽慰。
还有许多僚谊设席为他饯别,或赋诗给他送行。江西老乡彭龟年有《送杨诚斋赴江东漕》曰:
爱公喜公去,爱国喜公住。公去不可留,一节江东路。停杯与公别,琐琐不足疏。金陵古都会,形势天所付。江淮有前蔽,荆楚无后顾。矫首对山河,亦足发外惧。钱唐六十年,帖帖泰山措。繁华视旧都,无复郇瑕虑。郇瑕仅忧贫,虽贫犹未斁。安得小范老,前席借一箸。重画汴洛谋,起此宴安痼。金粟互输送,甲兵更守戍。去来倘习惯,缓急乃暇豫。耳闻不如见,公见况超悟。愿公细平章,心期一言寤。从此日暮云,不外锦囊句。
晚辈诗人楼钥也赋《送杨廷秀秘监赴江东漕》曰:
平生杨诚斋,可仰不可见。去年尺一书,老韩忽同传。道山故仙伯,再上右文殿。蓬莱几清浅,笔力愈雄健。独挟风雅辀,孰敢当白战。一官定一集,流传殆千卷。拙工见大匠,有技不敢献。谁持斫鬃篇,径掣岩下电。诵之百寮上,惭汗几被面。公今欲何之,江左去乘传。鼻间长栩栩,仕已忘欣怨。英英日暮云,荐绅极追恋。挽公不得留,觞豆纷祖饯。惟应三山高,须公和江练。君王念畴昔,临遣尤缱绻。公乎遂来归,密侍清闲燕。坐寝淮南谋,如彼雪见。从容处筹帷,侵疆归古汴。
楼钥是晚辈,因而用语显得恭敬谦虚。而彭龟年为同辈乡谊,措辞就比较随意。这是两代僚谊从不同角度对杨万里表达的关怀和爱戴之情。
使杨万里特别欣慰的是,陆游也有诗代书送他补外。可惜陆游的诗简已经遗失,不过,从杨万里的和作中多少可以揣测出一点端倪。杨万里的和作题为《和陆务观用张季长吏部韵寄张季长兼简老夫补外之行》,其文曰:
今代老龟蒙,无书遗子公。也能将好句,特地寄西风。迟暮甘三己,飘零笑两穷。绝怜张与陆,百战角新功。
别去公怀我,诗来我梦公。半轮笠泽月,一信镜湖风。岂有诗名世,而无鬼作穷?管城言晓事,犹欲策元功?
陆游去年刚在朝廷祝贺杨万里晋升秘书监一个月后,就被言官劾奏他作诗“讽喻风月”而罢职回老家赋闲了。到如今杨万里又被排挤出朝,“中兴四大诗人”尤、杨、范、陆已没有一个能在朝廷立脚。这就充分表明,当时的朝内已经没有过于杰出的人才立足的条件,平庸和苟且之风弥漫整个官场,奴颜婢膝和厚颜无耻是最受皇帝嘉赏的品格。这样的朝廷怎会不生气日丧,暮气日盛,日益加速衰朽?可是陆游却往往看不清当年这种朝政日非、国势日衰、事不可为的现实,还在一心一意地想着建功立业。估计他在寄给杨万里的诗中,又叹息了时光飞逝年已迟暮而功业未立的遗憾,并且有感于诗人途穷的命运,希望目前尚在位的张季长和杨万里能在政治实业岗位上干出实绩,建功立业。因此杨万里才在和诗里除抒发他们三人彼此间的深厚友谊和深长思念之外,特别强调了“诗人途穷”是必然现象,并不可悲,能以诗名世已足慰平生,没有必要再去追求什么事功和实绩。实际上是想告诉陆游,在现实的政治环境里,要在政治上做出建树已经失去了可能,不宜强求不得而给自己徒添烦恼。这又一度表明了杨、陆两位亲密友人之间的思想差别。同时也可以看出,他们确实都是在思想上坦诚亮底的君子之交,而且彼此都正在试图以自己的观点说服和影响对方。
杨万里正是抱着这种“补天徒劳”“管城①觅芳”的现实想法离开朝廷的。他于绍熙元年(1190)十一月二十五日左右离开杭州,这回路过苏州时,他在漫天大雪中系舟姑苏城外,特意去看望了范成大。当年范成大和杨万里同为六十四岁,但杨万里腿脚尚健,而范成大已体弱多病,竟至每日“饭少药多”。这使范成大对杨万里非常羡慕,不由得问起杨万里的养生之道。杨万里便半开玩笑半认真说:“参政吾兄岂不闻乎?人贱则命坚,命贵则体虚,此自然之理也,何足道哉!”当时大家一笑也就过去了,彼此都没大在意。不料当日苏州知府袁起岩来邀晚宴,两位大诗人一同赴会。因为大雪天冷,袁起岩为了对客人表示敬重,特在客人座席前后都放上烧得蓝焰腾腾的木炭火盆,弄得整个屋子都暖气融融。结果酒过三巡,杨万里感觉有点热,正准备起身宽衣时,还刚一动身,就跌倒在地,脑子还有意识,但手脚不能动弹,须臾,就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众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中了“火毒”,连忙着几名健卒把他抬到旁边的公馆里安置照料,同时紧急延医调治。还好,中毒不是太深,呼吸两天新鲜空气后,除了脑袋还有点痛之外,身体的其他各部则都可以活动自如了。
所谓“客不走,主不安”,为免过多烦扰主人,杨万里便通知范成大和袁起岩,说自己病已痊愈,准备继续上路,前往建康赴任。上路之前,他要来纸墨笔砚写了一首七律,前有小序兼标题《谒范参政并赴袁起岩郡会,坐中炽炭周围,遂中火毒,得疾垂死,乃悟贵人多病,皆养之太过耳》,其文曰:
后炭前炉便是窑,饶君是铁也教销。不须泉下火山狱,新制人间法外条。今日晴明殊可喜,病夫意绪自无聊。看来只欠刀圭药,脚踏冰层雪没腰。
他把这首诗抄录给袁起岩和范成大各一纸。等两人来公馆送别时,他把抄件当面分送给两位老朋友。两人看过不禁哈哈大笑,一致认为杨万里说得有理,富贵过甚,确实是健身养生之大患啊!倒真不如诚斋老子之简朴自然,衣食止于饱暖,声色且戒淫滥,所谓养生之道,其实简言之不过如此罢了。
十二月二十五日到达建康,十二月二十六日就开始接篆治事。杨万里的属官有判官、主管文字、干办公事和准备差遣等等共数十人。杨万里一如既往地重用贤能,廉洁勤奋人品好、办事干练能力强的予以举荐,混饭吃的坚决罢免,这就充分调动起了属官的主观能动性,充分发挥各自的聪明才智,作为主官的自己也就不用为太多的具体业务问题操心了。于是,他便得以有空闲时间去游览了建康这个六朝古都的名胜古迹。三月三日,他首次去祭拜了建炎三年(1129)为保卫建康而英勇牺牲的叔祖杨邦乂之墓,了却了一桩寄怀已久的心愿。在寻访遗迹时,因地名变迁,老是问不到真切之址,他不禁由此而大发感慨说:
长干桥外即乌衣,今著屠沽卖菜儿。晋殿吴宫犹碧草,王亭谢馆尽黄鹂。
除却钟山与石城,六朝遗迹问难真。里人只道新名好,不道新名误后人。
(《三月三日上忠襄坟,因之行散,得十绝句》)
这里点出了中国人喜新厌旧、老喜欢更改地名的毛病,原来自古就存在,至今尤甚。接着又与建康留守余端礼、淮东总领钱端忠、江东提刑傅伯寿等朋友一道,登了凤凰台,游了清凉寺。有《登凤凰台》诗曰:
千年百尺凤凰台,送尽潮回凤不回。白鹭北头江草合,乌衣西面杏花开。龙蟠虎踞山川在,古往今来鼓角哀。只有谪仙留句处,春风掌管拂蛛煤。
诗歌感叹了时光之流逝,正如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千古英雄皆被浪花淘尽,唯有谪仙李白的诗句能与万里江山共不朽。因此,他始终坚持以诗文为立身之根本,而把事功排在第二位。即使是在官运最亨通的时候,他也没有动摇过这个理念。
当年七月,老朋友萧德藻的学生、著名词曲家姜夔又来拜见,献上了赞扬杨万里的诗一首曰:
翰墨场中老斫轮,真能一笔扫千军。年年花月无闲日,处处山川怕见君。箭在的中非尔力,风行水上自成文。先生只可三千首,回施江东日暮云。
(《白石词集•送朝天续集归诚斋是在金陵》)
姜夔的这首诗,被后来宋末元初的著名诗评家方回认为是他一生写得最好的一首诗。姜夔当时的诗名已仅次于杨、尤、范、陆、萧,而方回却认为他的诗徒有虚名,而只承认他“自能按曲为词,甚佳”,而“诗不逮词远甚”。但是这首诗确不失为上佳之作,尤其是中间两联,虽有恭维之意,而无恭维之色。因此杨万里看了非常高兴。当即赋诗一首作答:
尤萧范陆四诗翁,此后谁当第一功?新拜南湖为上将,更差白石作先锋。可怜公等皆痴绝,不见词人到老穷。谢送管城侬已晚,酒泉端欲乞疏封。
(《进退格•寄张功父姜尧章》)
杨万里把尤袤、萧德藻、范成大、陆游归为当时第一梯队的四大诗人,实际上还有他自己,因为谦虚特不列入,紧接着就是张镃(即南湖)和姜夔(即白石)两名新秀,原本还有姜特立,但是自从光宗即位后,姜特立因恃宠弄权,弄得名声不好,所以杨万里也没提起他。这其实就是当时全国公认排在最前列的两代诗坛骁将。
姜夔这次名义上是来送还前不久所借杨万里的一部《朝天续集》,实际上还是想来解决吃饭问题。但棘手的是当时人们的名分观念非常严重,杨万里决不能把一名老朋友的高足和县官子弟当雇员使用,而又无法给他安排官职,当年在吏部当郎中时都没有想到办法,如今在外地任职就更不消说了。因此,跟以往他每次来见一样,这次,杨万里仍只能从自己的俸禄中拿出一点钱来接济他一年半载的生活费,而无法从根本上消除他的贫困,也就只好眼睁睁看着“词人到老穷”了。而姜夔告别杨万里之后又去范成大家住了一个多月,写了《暗香》《疏影》两首好词,得到范成大的高度赞赏。范成大因为年老体弱,为接受杨万里的忠告,有利于养生起见,把自己最喜爱的歌女小红送给姜夔做了礼物。这成了姜夔一生最为得意的情场盛事。
其实,杨万里更关心的是姜夔的师傅萧德藻。萧德藻因不肯出山为官,而他又非出身官宦之家,又远离福建故土侨居在浙江乌程的千岩山中,家里肯定贫困不堪。经问姜夔,也说是温饱难得。于是,姜夔一走,杨万里便写了一封信,要他的二公子次公准备好一些钱,特遣一名专差,策马骑往萧德藻家慰问。不料两个月后,萧德藻回了一封信来,竟然口气“充然自得,其意怡然自乐”,且寄了一部个人作品集《千岩摘稿》来请杨万里作序,一点也不像是“穷且贫且苦寂者”。于是杨万里热情洋溢地为他的《千岩摘稿》作了一篇序言,其最后几句曰:
余愧谓次公曰:“东夫甚乐而不忧,余浅之为丈夫也,余何足以知东夫哉!”余尝论近世之诗人,若范石湖之清新,尤梁溪之平淡,陆放翁之敷腴,萧千岩之工致,皆余之所畏者云。
绍熙辛亥九月七日,友生诚斋野客庐陵杨万里谨序。
杨万里因从不钻门子贪求升官,已经被世人敬仰为孤高自守的劲节之士。可是在完全安贫乐道的萧德藻面前,杨万里却不能不感到惭愧万分。不仅是惭愧自己不能像萧德藻一样甘受贫寒而坚不出山,而且更惭愧的是自己竟以一颗怕受贫寒的俗人之心去度量萧德藻的高士之腹,满以为一介贫穷苦难之士,就一定会形容委琐,意态寂寂,呈现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然而,真正的高尚之士萧德藻却以他历尽人间百般苦难而仍潇洒自如、恬然而乐的神仙之姿,给杨万里上了一堂生动的高士课。过去的文学和历史研究者都注意到了杨万里在这段文字中对当时诗人的论述,确实,杨万里的诗论也是非常之精到的,而他本身也很有自知之明,认为在以上四诗翁各自的擅长方面,自己颇有不如。出于谦虚,他没有谈到自己,其实,他同样非常自信的是,自己也有以上四诗翁所不具备的擅长,那就是世人普遍称道的“灵动”,而唯有“灵动”才能体现当年诗坛最大胆、最可贵的创新精神。但是没有人注意到萧德藻的居贫不忧精神给杨万里带来的现实思想影响。其实,笔者可以断定,杨万里不久后坚决弃官归隐,与他对萧德藻的贫穷之乐和范成大的富贵多病等生活情态的感受也应该有着一定的内在联系。
4.恕不奉命
杨万里在转运使任上有一项必须外出的重要公务,那就是“行部”。所谓“行部”,就是到所属州县检查考察财政、吏治、民生甚至狱讼等各方面的情况。
对于一名六十五六岁的老人来说,在当年的交通条件下“行部”,也是很不容易的。虽然有舟车轿马,可是旷日持久地晓行夜宿,栉风沐雨,日日都要穿戴整洁,保持官威仪容,遇事要调查研究做出指示,这都是需要体力和精神来支撑的。然而,对于杨万里来说,“行部”不仅是职责之所在,而且也是创作采风的需要。没有大自然天风之洗礼,没有山川鸟兽天籁之音的熏陶,没有大千世界森罗万象之变化,哪来杨万里快镜摄影般天然灵动之诗篇?杨万里显然也知道自己的特色创作离不开自然山水之滋养,离不开百姓颦笑之感怀,虽然从体力上说已经越来越不适合行走江湖了,但从心灵来说,却更加渴望走进自然。因此,他在绍熙二年(1191)八月至三年(1192)四月的短短九个月间,就安排了两次“行部”。第一次于绍熙二年八月初出发,经秣陵、溧水、建平、宣州、青阳、池州,然后沿长江东下回到建康,历时一个月。第二次于绍熙三年三月初出发,经今天安徽省的宣城、宁国、绩溪、祁门,入江西的浮梁、乐平、弋阳、上饶、安仁(今余江县),过鄱阳湖,经都昌,泛彭蠡,游庐山,抵江州(今九江市),再泛舟长江经彭泽、湖口、东流(今东至县)、舒州(今安庆市)、池州、铜陵、芜湖、和州(今马鞍山市)等地,回到建康,历时近两个月。这些地方,当年都属江南东路管辖。
这两年江东年景都不错,绍熙二年夏天,他曾和建康留守余端礼一道两度祈雨,而两次都喜雨普降,以致当年秋收作物得到甘霖滋润,长得茂盛。杨万里一出府城,就看到圩田里水稻已经接近成熟,一派“翠茸锦上织黄云”的喜人景象,走到秣陵,已禁不住诗兴大发,有五律《观稼》曰:
井字行都整,花香远已甜。穗肥黄俯首,芒劲紫掀髯。风搅平云阵,声鬆缺月镰。不愁禾把减,高廪却愁添。
杨万里当过多年的州县官,自然深知年景的好坏无论是对于国计还是民生,都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因而每到一地,首先要祈求上天保佑的就是风调雨顺。而此番出使江东,恰逢天公作美,蔚成一派丰收景象,怎能不叫他喜上眉梢?在秣陵住过一夜,次日清晨,又有《蚤起秣陵镇》五律二首(录一)曰:
山路只言迥,农家俱夙兴。短长群稚子,回避一田塍。随犬能知路,骑牛底用绳?兹行有胜事,何处不丰登!
巡视到溧水时,他看到了沿河修筑的长堤和堤内的宽广圩田。他对这项水利工程大为赏识,尤其赞佩当地人民能够筑起如此浩大的工程,可谓膂力非凡,功在千秋。于是作《圩丁词十解》,前有序言说:
江东水乡,堤河两涯而田其中,谓之圩。农家云,圩者,围也,内以围田,外以围水。盖河高而田反在水下。沿堤通斗门,每门疏港以溉田,故有丰年而无水患。余自溧水县南一舍所登蒲塘河小舟至孔镇,水行十二里,备见水之曲折。上自池阳,下至当涂,圩河皆通大江。而蒲堂河之下十里所,有湖曰石臼,广八十里。河入湖,湖入江。乡有圩长。岁晏水落,则集圩丁,日具土石楗枝以修圩。余因作词以拟刘梦得《竹枝》《柳枝》之声,以授圩丁之修圩者,歌之以相其劳云。
通过这段序言,可以看到杨万里深入实际调查研究之认真细致,而更有意思的是,他竟然乐于亲自为修堤的圩丁们撰写劳动号子,以直接参与到当地人民修筑圩堤的劳动中去。实在叫人难以想象,封建时代竟然也有这样和百姓心心相印的好官。下面再摘录几首《圩丁词》(十录三):
年年圩长集圩丁,不要招呼自要行。万杵一鸣千畚土,大呼高叫总齐声。
儿郎辛苦莫呼天,一日修圩一岁眠。六七月头无点雨,试登高处望圩田。
河水还高港水低,千支万派曲穿畦。斗门一闭君休笑,要看水从人指挥。
可以看出,杨万里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把这些《竹枝》《柳枝》之词尽可能地写得通俗化,使不识字的农民也能一听就懂。在那个年代,能够放下身段特意来为农民写这种不能“入流”的劳动号子的全国著名诗人,除了杨万里之外,可以说再没见第二人。更值得玩味的是,杨万里在那时就提出了“水从人指挥”的概念,以非常朴实的民间口语歌颂了劳动人民的伟大创举和威力。杨万里这番在封建时代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特殊举动,竟使笔者也不能不为之感到震惊。
一路行来,杨万里的诗兴如万斛天河开闸泄洪,一首首新诗飞浪跳珠,喷薄而出,写景抒怀,情景交融,曲尽其妙。有纯景写生之作,诸如:“水夹横堤柳万株,雨余新沐更新梳。柔条如线长而细,不贯双鱼只贯珠。”有悲悯农家勤劳而困苦的,诸如:“斫地烧畬旋旋开,豆花麻荚更菘栽。荒山半寸无遗土,田父何曾一饱来?”虽脱胎于唐诗《悯农》,但配有实景,比李绅的空泛之说更形象有力。还有触景生情感怀自身的,诸如:“过雨溪山十倍明,乍晴风日一番清。白鸥池沼菰蒲影,红枣村墟鸡犬声。肉食坐曹良愧死,囊衣行部亦劳生。不堪有七今成九,伧父年来老更伧。”眼见农民的辛勤劳作,他对自己高坐官府还天天吃肉感到十分惭愧,但想想自己都两鬓苍苍了,还带着行囊下来“行部”,也可说是相当烦劳了,因而也就稍稍感到安慰……
第二次“行部”则基本走遍全路,公务和创作全面丰收。公务上,他一路遍访百姓之休戚,深察守令之能否,发现乐平、婺源、弋阳、江宁四县的知县廉洁奉公,特别能干,年年完成税赋任务而不扰百姓,受到老百姓的普遍赞誉,故向朝廷举荐予以擢拔。还有信州知州王自中、南康知军曾集、徽州通判徐元德,德才兼备,学问素著,政绩可嘉,百姓称善,故一并举荐可作为一路守倅①之选,并申明如果今后被举荐人不如举荐所说这么优秀,自己甘愿坐谬举之罚。另外,他还在上饶终审了一批死刑案件。在创作上,则正如他自己所说“一出还添二百诗”,“两月青山不暂离”。其中就有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七绝《宿新市徐公店》二首(录一):
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新绿未成阴。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
这活鲜鲜滴着乾坤甘露的神妙之笔,不深入到平民百姓的现实生活场景中来,如何能够描绘得出?
在整个南宋,一生中屡屡能够写出令后世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杰作的诗人,舍杨万里其谁?不少论者都说到杨万里的诗太浅薄,太随意,其实对于杨万里这一代大学问家来说,要把诗写得高古深奥,简直易如反掌。相反,要把诗写得明白如话而又韵味隽永,意境微妙,引人入胜,动人心弦,则需要特别高超卓越、非同凡响的艺术功力。最能够雅俗共享的艺术品,才最能够播之环宇,传之久远。既可供文学泰斗欣赏品味,而又能被小学生吟诵不辍的诗篇,只要有一首,作者就能够永垂不朽。而这样的诗篇,在杨万里笔端起码流出了百十首。这就是杨万里能够在南宋诗坛被陆游等人推为“盟主”的资本,虽然他也有一些确实写得不怎么样的东西。
绍熙三年(1192)四月底,杨万里第二次“行部”回到建康时,收到尚书省的一道“指挥令”,要他通令在江南八个州军行使户部新印制的“铁钱会子”。什么叫“铁钱会子”呢?原来所谓“会子”,就是政府发行的纸币,也就是我们现在通常所说的钞票。而宋朝中央政府发行了两种“会子”,一种是可以与铜钱一比一兑换的“会子”,叫作“铜钱会子”,在全国大部分地区通用;另一种是与铁钱一比一兑换的会子,叫“铁钱会子”,最早在四川和陕西西南部地区流通,后来扩大到两淮地区。之所以要在川陕行使铁钱,是因为当时川陕商业交易量很大,而境内又没有铜矿,不能生产铜钱,而当时的长江航道也很凶险,从外地大量运输铜钱进川十分困难和危险,四川环境又比较封闭,适合独立发行货币,于是经朝廷批准,四川就在本路和金国占领区外的陕西西南部一带行使铁钱和“铁钱会子”。
“会子”是从“交子”发展而来的,“交子”也是最早起源于四川。首先是商户之间为了大宗交易方便,彼此使用互相信得过的纸质媒介代替金属货币作为支付手段。后来四川地方政府发现这是个促进商业发展的好办法,就把制作具有货币信用度的纸质媒介的权力收归官府,由官府统一来印制在四川全境通用的纸币,并名之为“交子”。后来中央政府发现这个办法也可以在全国推广,于是就由中央政府(具体由户部操办)统一印制可与当时全国通用的铜钱等比交换的纸币,并名之为“会子”,以便与早期的“交子”相区别(但在现实中,人们也有把“会子”叫作“交子”的,反正意思差不多),在四川之外的全国所有地区行使。由此可见,朝廷发行“会子”的初衷,本来是为了方便交易,尤其是方便大宗远程买卖、旅行、迁徙和财产转移等。但是,由于后来朝廷越来越荒淫腐败,靡费挥霍,冗官泛滥,官员贪腐以及战争消耗等,造成了财政危机。而为了聚敛更多的财富来应付国库入不敷出的问题,便大肆印发“会子”,发给官员、军队和各级机关去市场购买商品,老百姓拿到这些“会子”后,才发现通货已经膨胀:一贯“会子”原本可以兑换一贯铜钱,可是,后来从九百文、八百文,一直跌落到六七百文。到最后,老百姓拿“会子”去交税,官府竟明确耍赖每贯“会子”只肯折算为铜钱六百文,而政府用“会子”向老百姓支付购货款,却仍然是一贯顶铜钱一贯。这实际上就等于是向全国人民开抢。因此,在整个南宋,军人、农民,以及手工业者的造反基本就没有间断过,都是被如此种种残害百姓的经济政策逼迫出来的。
而现在,朝廷又命令杨万里在他管辖的江南东路沿长江的八个州军内推行“铁钱会子”,而且规定每一贯“铁钱会子”兑换七百七十文铁钱,这本身就等于是明确承认朝廷发行的新钞票不值钱,而更加荒唐的是,江南属于使用铜钱的地区,即使是用铁钱去买东西,卖家也不会肯,更何况用朝廷自己已经给贬值了百分之二十三的“铁钱会子”?
朝廷要在江南八州推行“铁钱会子”的表面理由,是原来为防止铜钱流入金国而在两淮地区发行的铁钱和“铁钱会子”流通不畅,所以现在必须扩大“铁钱会子”的流通范围。而实际上仍是要增加纸币的发行量,更多地掠夺百姓已经少得可怜的一点点财物。这也是丞相留正为光宗皇帝想出的又一个“新的”生财之道。之所以首先在江南八个州军推行,是想搞个试点,以便取得经验然后在全国推行。
而在杨万里看来,这种拙劣的敛财手段,实际上无异于饮鸩止渴,如果真的在全国实行,那么,朝廷目前已经十分脆弱的社会基础将可能全面崩溃。而如果自己带头执行这一政策,则必将成为带头祸国殃民的历史罪人。因此,杨万里毫不犹豫地向皇帝发出了《乞罢江南州军铁钱会子奏议》,明确指出,朝廷早年在淮南行使铁钱和“铁钱会子”,已经给当地民众造成很大困扰,遭到老百姓的强烈反对。近些年来,朝廷放松了对当地民众选用货币的禁令,才使民间稍得安静。而在淮南推行“铁钱会子”时,还同时配套发行了铁钱,“会子”可以随时在市场上与铁钱兑换,不致影响正常买卖,而现在江南则是通用铜钱而禁止铁钱流通的地区,如果单独发行“铁钱会子”,那么这些没有相应的铁钱与之配套流通的“铁钱会子”将无法在市场上与通用的铜钱实现相互兑换,因而人民必定会拒绝使用。更为要害的是,杨万里竟然毫不隐讳地揭穿朝廷的把戏说,如果朝廷硬要江南各州军发行“铁钱会子”的话,那么将来江南各州军就用这些“铁钱会子”来给朝廷缴纳赋税,光镇江和建康的户税和田税两项基本税赋就是一百多万缗,你朝廷收还是不收?如果朝廷不收,州县也就不会收,上下都不肯收,它就是一堆无用的废纸。如果单把这些“铁钱会子”发给军队做军饷的话,那么,军队拿着这些纸币到市场上买不到东西,就一定要发生哗乱。最后,杨万里归结说:
淮民两年已被拣择铁钱之扰,怨咨之言,有不可闻。今幸少宽拣钱之禁,以安淮民。若江南八州复欲力行铁钱会子,是江南人民又将不胜其扰也。欲乞圣慈洞察经久之利害,先事而改,患犹可销;事至而收,则无及矣。缘有此利害,不敢镂版晓谕,若将来降到会子,亦不敢交收。此事必出圣断,力赐寝罢江南八州行使铁钱会子指挥,庶几沿江军民得以安靖。须至奏闻者。
这就是明确请求皇帝必须洞察到这件事情涉及国计民生的长久利害关系,在事前收回成命,以消除祸患,以免后悔莫及。也正因为如此,杨万里断然表示坚决不镂版行文颁布这项推行铁钱会子的法令,也决不会接收将来户部摊派下来的铁钱会子。
杨万里毫无商量余地的决绝态度,不仅使丞相留正十分恼火,而且也使光宗感到非常疑惑。光宗因跟太上皇闹别扭此时已不正常视朝,但重大问题总还是要他发话才行。他虽然讨厌留正,但在他看来,能给国库和内帑增加收入总是好事,杨万里既然忠于皇上,为什么要如此激烈地表示反对?因此,他首先同意了留正的提议,不管怎么样,先把杨万里召回朝廷,当面听听他的解释再说。
五月四日,杨万里接到了召赴行在的诏命。可是,这一回,杨万里却真正使出了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牛劲。他心里想,自己一旦从命赴京,留正肯定立即就会提议另派一个人来接任江东转运使,以便继续推行他的聚敛政策。这样即使自己进京升了官,而坚决挫败留正祸国殃民政策的目的仍然没有达到,岂不仍是一场失败?于是,他决定向皇帝请求就地免职,而不奉诏进京。这就是再一次以抗命的方式,向皇帝宣示自己决不妥协的态度,以便引起皇帝更高度的重视,也使留正不能圆滑地处置自己并继续推行他的政策。
这一拖就拖到了七月,杨万里的坚决抗命,终于引起了光宗的深思,他反复读了好几遍杨万里的奏折,终于领悟到过度滥发纸币聚敛民财,从长远来看确实会祸国殃民,而且地方官执行起来也确实怵头,万一不慎引发军民骚乱,则把眼前所得一点现利全赔进去都不够。如此一想,他便觉得还是杨万里真正大公无私,忠君爱国。因而,他决定“铁钱会子”就不在江南推行了。但杨万里上回是被留正排挤出朝的,当时碍于太上皇的意志,自己没法把他留住,现在何不趁此机会把他召回朝廷?料想太上皇也不便再行干预。于是,他便叫宦官传旨给宰相留正:取消在江南发行铁钱会子的措置,继续召杨万里回朝述职。
七月十一日,皇帝诏命下达,不许杨万里辞职和免赴行在,也就是还一定要他赴行在述职。但是,由于上回要求在江南八州军行使铁钱会子的“指挥措置”令只是以户部的名义下达的,而没有使用皇帝诏命的形式,所以皇帝也只要口头叫尚书省通知户部停止推行就可了事,而不必用圣旨的形式诏告杨万里,因而尚书省在传达皇帝对杨万里的新诏命时,便没有把皇帝对尚书省的指令写进去。这样一来,远在千里之外的杨万里,一时尚不知光宗已经叫停了在江南行使铁钱会子。因而他想,既然解决不了问题,那就只有坚决辞职,决不能贪图富贵,推行这项残害百姓的勾当。于是,他再次上剳子表示恕不奉诏,请求皇帝赐予祠禄,就此罢职返乡便了。
光宗看了他的辞职书,只得惊讶地说:“真没想到啊,杨万里也有性气!”其实,光宗对杨万里并不完全了解。周必大就曾说到过:“友人杨廷秀,平居温厚慈仁,真可解愠,临事则劲节凛然,凌大寒而不改。”也就是说,在一般情况下,杨万里并不乏温良恭俭让的谦谦君子风度,而一旦遇到重大原则性问题,他却丝毫不会妥协退让,哪怕危及身家性命,他也会在所不辞。杨万里虽曾是赵惇的侍读,但过从毕竟有限,因而光宗过去所看到的,都不过是杨万里平常情况下的温厚慈仁一面,哪里知道他发起火来,竟会如此刚烈!
不过,光宗并没有责备杨万里的意思。事实上,此刻光宗非常希望杨万里能回朝给他帮点忙。因为他非常不服他的父亲干政,可又完全不知该如何对付是好,于是只得采取小时候使性子撒赖的办法,不上朝,不给父亲请安,以公开表示他对父亲的怨恨。而他越是这样,就越使朝臣们对他失望,眼看就要形成恶性循环。他还记得自己在当太子的最后阶段杨万里和尤袤是怎样告诫他的。他自然希望他们现在能够继续告诉他怎样对付眼下的糟糕局面。
但是,杨万里心里却十分清楚,像他这种智商的皇帝,想要人教他斗赢他的父亲太上皇是不可能的。杨万里也只是因为知道他是个没心眼的人,而且很仗义,一点也不会耍滑头,因而从感情上多少有些怜悯他,但实际上即使是回到了朝廷,也不可能帮得上他的什么忙。故此,杨万里只能遗憾地离他而去。
由于杨万里两度抗命,丞相留正的意思是就让他领宫祠回家算了。但是,实心人光宗却硬要秉公仗义。一方面,他始终不忘杨万里给他当过侍读,是东宫旧人;另一方面,他也真知道杨万里是朝中少有、极其难得的一名正直敢言之士。因此,他决不愿亏待他。当然,他也不完全清楚杨万里坚持要辞职的深层原因,其实还是对朝政总体的失望。他总以为杨万里可能是因为太上皇不喜欢,斗不过丞相留正,而且又确有几分思乡,所以屡辞不辍。既然如此,那就调他去守一个离他故乡很近的望郡,让他暂时在外面避一避,同时又能化解他的思乡之念,岂不美哉?一查正好赣州守臣任期已到,赣州不正好与吉州相邻吗?行啊,他不愿再待在建康,又不肯回朝廷,那就让他去守赣州吧!
于是,绍熙三年(1192)八月十一日,中书舍人黄裳执笔录黄,行文曰:
敕中奉大夫直龙图阁江东运副杨万里:
朕所以待士大夫之心,一也;而于诸寮之旧,尤加厚焉。伐木之情,谁能忘之?况尔万里,久从吾游,奇文高标,朕所加礼;召还自外,固将用之,至而不留,岂朕素望?江东近地,宜可少安;何嫌何疑,复有去志?得无使人谓朕疏贤而忘故欤!君臣之好,朕忍忘之?为尔相攸,赣土足乐,往其小憩,毋有还心。可特授知赣州军州事。
这篇告词①写得情感淋漓,完全是光宗的心里话。即使不是光宗口授,也是准确把握了光宗心思而写出来的。短短几行文字,既概述了君臣间的旧谊,又赞扬了杨万里的文笔,还回顾了把他从筠州召回朝廷,准备重用,结果出乎意料,没有弄成,然后特安排在临近行在的江东肥缺上,想来应该可以安心当差,但不知又因为什么嫌疑,产生了退隐之心,最后表示不管如何,决不会忘记多年来的君臣之好,又为你相好了一片赣州乐土,愿你在那里小憩一时,不要再有归隐之心。言外之意,一有机会,还要重用。这里面有些话,按说是不宜公开的,过去高宗、孝宗时代的告词一般都是列举几条被提拔人的优点即止,好像从没有这样情感色彩浓重的。但是,自从光宗即位后,擢拔官员的告词就变成了这样口无遮拦、直白露骨地显示出君主的意图。这自然也应该是光宗性格和智商的反映了。
杨万里于八月下旬接到调任赣州太守的敕命。这时,光宗叫停江南行使铁钱会子的文件也从户部发下来了,因此,杨万里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江南人民万幸,这一仗好歹总算打赢了!而读完光宗的敕命,他更是感动得禁不住热泪盈眶。是呀,从情感上来说,要断然抛下这个傻皇帝还真有点不忍呢。然而,感情遮不住理智:世事总是与我相违,而我又不愿屈服于世道,那么在这个世道里,自己这一生除了诗词学问,就再也不可能有什么别的作为,也不可能再建立什么别的功业了。既然如此,还去占着个官位干什么?该去了,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于是,他提起笔来,即时写下了《和渊明〈归去来兮辞〉》一首:
予倦游半生,思归不得。绍熙壬子,予年六十有六,自江东漕司移病自免。蒙恩守赣,病不能赴,因和《归去来兮辞》以自慰。其辞曰:
归去来兮,平生怀归今得归。有未归而不怿,岂当怿而更悲?愧一陶之不若,庶二疏兮可追。肖令威之归辽,谓物是而人非。捐水苍兮今佩,反芰制兮昨衣。恋岂谖夫太紫,分敢逾于少微?如鹿得草,望绿斯奔。如鹤出笼,岂复入门!屦虽未得,而趾故存。谓予不信,有如泰樽。
月喜予之言归,清晖而照颜。山喜予以出迎,相劳苦其平安。江喜予而鼓波,击碎雪于云关。纷邻曲之老稚,羌堵墙以来观。沸里巷之鸡犬,亦喜翁之早还。惊鬓髯之两霜,尚赳赳而桓桓。
归去来兮,半天下以倦游。饥予驱而予出,奚俟饱而无求?观一箪之屡空,躬自乐而人忧。暨一区之草玄,娱羲画与箕畴。岂慕胥靡,济川作舟。矧先人之敝庐,有一壑兮一丘。后千寻兮茂林,前十里兮清流。耿靡羡而载营,蹇何鹜而不休。已矣乎!用舍匪吾,行止非时。何至啜醨如渔父,何必乎誓墓如羲之!吾行可枉途,吾止可预期。应耘耔而端委,犹端委而耘耔。对天地而一哂,酢风光以千诗。抵槁茎与朽壳,岂复从詹尹而决疑?
写完看看,还不过瘾,于是又把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化解改造一番,弄成一首寄托自身归隐之志的汉乐府,并命题为《归去来兮引》曰:
侬家贫甚诉长饥,幼稚满庭闱。正坐瓶无储粟,漫求为吏东西。偶然彭泽近邻圻,公秫滑流匙。葛巾劝我求为酒,黄菊怨、冷落东篱。五斗折腰,谁能许事?归去来兮。老圃半榛茨,山田欲蒺藜。念心为形役,又奚悲?独惆怅,前迷不谏后方追。觉今来是了,觉昨来非。扁舟轻扬破朝霏,风细漫吹衣。试问征夫前路,晨光小,恨熹微。乃瞻衡宇载奔弛,迎候满荆扉。已荒三径存松菊,喜诸幼,入室相携。有酒盈尊,引觞自酌,庭树遣颜怡。容膝易安栖,南窗寄傲睨。更小园日涉趣尤奇。尽虽设柴门,长是闭。斜晖纵遐观,矫首短策扶持。浮云出岫岂心思,鸟倦亦归飞。翳翳流光将入,孤松抚处凄其,息交绝友堑山溪。世与我相违,驾言复出何求者?旷千载,今欲从谁?亲戚笑谈,琴书觞咏,莫遣俗人知。邂逅又春熙,农人欲载菑,告西畴有事要耘耔。容老子舟车,取意任委蛇,历崎岖窈窕,丘壑随宜。欣欣花木向荣滋,泉水始流澌。万物得时如许,此生休笑吾衰。寓形宇内几何时?岂问去留为!委心任运无多虑,顾皇皇、将欲何之?大化中间,乘流归尽,喜惧莫随伊。富贵本危机,云乡不可期。趁良辰、孤往恣游嬉。独临水登山,舒啸更哦诗。除乐天知命,了复奚疑?
就用这两首附和陶渊明的咏志之辞,杨万里终于果决地结束了自己几十年的仕宦生涯。临了,他叫儿子次公算了算账,担任江东运副这一年零八个月来,共计收到各州县和驻军按常规送上的礼金,竟有一万八千多贯,相当于纹银一万八千多两。呵呵,挺可观啊,这可比在朝中当个秘书监强到哪去了!而且这笔收入在当时属于常例,虽然不在制度规定的收入范围之内,但属于正当的人情往来,不仅官场上习以为常,而且连皇帝也能认可的。作为一路运使,如果每年仅仅得到这么点额外收入,那就是非常廉洁的了。但是,杨万里却一开始就叫跟在身边学习当官的两个儿子一笔笔给记好账,并把全部礼金都存放在官库里。现在要弃官而去了,这笔钱带不带走呢?今后不当官了,即使朝廷给一份祠禄,收入也要大减,家里的旧庐也要修葺了,屋边还应该修个小花园,还有两个儿子没有当官,无分文收入,老老小小一大家子总还得维持一份与一个官宦之家基本相称的体面生活,正是要钱用的时候啊!然而,杨万里没有过多犹豫,他早就有想法了,自己向来自期清高,为官大半辈子从没有贪图过朝廷制度规定之外的分文额外利益,以往之所以要收下这些礼金,也是迫于常例,所谓世道如此,你不能不收。你不收,则无论是州县官还是军队将领,都会觉得你不近人情,是个“怪物”,就没人敢跟你交心了。你既要当官,又怎么能弄得所有部属都不敢或不愿追随你呢?这就是世道啊!不管是一个什么世道,要想当稳一个官,你就必须顺从它,或者最起码你得与它妥协。而当初收下礼金,也就是为了跟世道妥协啊!要不跟世道妥协,或者说你一定要跟世道决裂,那你就不能当官了。而如今自己正要弃官,也就意味着可以跟世道决裂了。既然如此,又岂能把当年不得不妥协而假意收留的礼金觍颜收进囊橐,带回老家,从而破坏了自己一世的清名?
于是,绍熙三年(1192)八月十四日,杨万里最后一次把手下的判官传来,把江南东路转运司的大印和所收礼金账簿交到他的手里,拜托他保管好大印,等待转交给下一任运使,并请将这批礼金全数划拨给淮西军马钱粮库充作军费便了。而后他再给朝廷上了一道因病不能赴任赣州太守的剳子,不等朝廷回复,就租了一条客船,驶离金陵,一路溯长江、鄱湖、赣江而上,向着故乡庐陵翩然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