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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熙四年（1177）四月十日，五十一岁的杨万里穿戴上“绯鱼袋”官服到达常州接任。在从家乡赴常州路过上饶西郊时，竟偶然遇上了当年曾在零陵相识的诗人萧德藻。萧德藻是杨万里非常推崇的诗人，当时的诗名也已蜚声海内，甚至有诗话界人士把他与杨万里、尤袤、范成大和陆游相提并论。但在仕途上，萧德藻却可谓十分穷蹙无奈。当年与杨万里相识于零陵时，他和杨万里官职差不多，可是此番重逢于上饶之际，杨万里已当上从五品知州，而他却正要去广东的龙川县当个比他的阶官还低半格的从八品县丞，整整十八年间，他竟然一直在仕途上原地踏步。可以想见，这萧东夫德藻先生的社交能力，肯定比杨万里还要差一大截。杨万里只不过坚持不送财礼、不结交皇帝的近习和奸邪之辈而已，在正派耿直德能素著功业昭昭的朝臣中，他的清水外交其实还是相当活跃的。自张浚开始，几乎后来的每一批宰辅枢密中，都有真心赏识他的长者和钦佩他的同辈，甚至还有仰慕他的晚辈。因而他虽然在仕途上老是被近习奸邪之辈所阻，但却又总有相当得力的大臣强力把他推举出来。而萧德藻则显然在朝廷里还没有交上一个得力的奥援。由于彼此都要赶路，杨万里与萧德藻这次没有深谈，只是彼此一揖而别，但杨万里的心里，却对萧德藻充满了同情。可惜的是，此刻他还没有足够的能力给这位官运不佳的诗友帮上什么忙。

常州位居长江南岸、太湖之滨，处于长江三角洲的中心地带，与建康府（今南京市）和平江府（今苏州市）两大都市等距相望，在当时就是一座有着一千七百多年历史的文化古城。春秋末期（前547），吴王寿梦的第四个儿子季札封邑延陵，常州开始了有文字记载的历史。西汉高祖五年（前202）改称毗陵。西晋武帝太康二年（281）由县改置为毗陵郡。西晋永嘉年间发生内乱，导致北方内迁的少数民族“五胡乱中华”，晋朝官民大量南逃，当时的淮阴令萧整率兰陵萧氏族人南渡，在毗陵武进县侨置兰陵郡县，故常州又有兰陵之称。隋文帝开皇九年（589）才开始称为常州。因此常州又称兰陵、毗陵或延陵，又因为当地有河流名荆溪，所以也雅称为荆溪。

由于常州襟江带湖，京杭运河在城边穿过，上通京口，下行苏杭，河网纵横，形胜甲于东南，因而成为“三湖襟带之邦，百越舟车之会”的重要“漕运”码头和交通枢纽，常年商贾云集，官旅交驰，风云际会，热闹非凡。杨万里来到这样一个显要之州，责任当然非常重大。宋朝的知军州事，“掌总理郡政，宣布教条，导民以善，而纠其奸慝，岁时劝课农桑，旌别孝悌。其赋役、钱谷、狱讼之事，兵民之政，皆总焉”，相当于现在的设区市党委书记兼市长兼检法院长兼军分区司令。政务虽则繁剧，但比起当知县来，因为不要直接催科和无须时常开堂审案，所以感觉还要稍稍轻松一些。

杨万里到郡接印，会见僚属，了解各方面情况并部署好公务后，紧接着便去察看全城各处胜迹，寻访与常州有关的历史文化名人事迹。随即写下《延陵怀古》辞三章，分别赞美了推权让国的吴公子季札，弘扬儒学并首创辞赋的兰陵令荀况和热爱常州居此终老的苏轼。其小序曰：

予假守延陵，盖州来季子之虚也。迨暇登城，游目四顾，慨然想见季子之风烈。继而问诸故老，古今之士，或邑于斯，或寓于斯者，得三人焉，作延陵怀古辞。

一名地方官对当地的历史文化有没有荣誉感，是衡量其文化涵养深浅的重要标志之一。凡文化涵养深厚的官吏，每到一地，必定要稽古论今，找到前代的榜样，树立赶超的目标，以求为民造福，流芳于后世。而那些没有文化涵养的“健吏”，却总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目空一切，老子天下第一。他们就像下山的土匪一样每到一地，强抢一番就走。他们最大的荣誉感就是通过洗劫一个地方孝敬权贵而获得了升官发财的新机会。

显然，杨万里是深以能任职常州，在历史的长河中与这些杰出的政治家、思想家、文学艺术家共一回“家园”而感到无比荣幸的。而他在对地方的治理中，首先考虑的也正是对这些前贤的高超思想、高贵品格和高尚精神的继承和发扬。

无独有偶，正当杨万里在常州仰承先贤之际，他的老朋友张栻从广西静江府给他来了一封信，说是早年黄山谷先生被贬到宜州（今广西宜山县）居住，结果被当时的州守迫害致死。宜州人民曾在他死的戍楼旁边建了一个祠堂纪念他，著名书法家张安国还曾大书“豫章先生”四字为之题额。但旧祠堂本身比较狭小，又年久失修以致破损不堪。而现任宜州太守韩璧敬重先贤，到任伊始，即选了一个风景绝佳的地方，新建了一栋宽大的山谷先生祠堂以奉祀这位故文坛领袖，特来请他题名和作记，他已题名为“清风阁”，并说杨万里是学习山谷先生之诗出身的，除了杨万里还有哪个更适合作记的呢？

读完张栻的来信，杨万里立时感到义不容辞。他马上想起黄庭坚生前死后的荣辱毁誉所衬托出的君子与小人精神境界的天壤之别，不由得感慨唏嘘不已。于是提笔书曰：

予闻山谷之始至宜州也，有甿某氏馆之，太守抵之罪；有浮屠某氏馆之，又抵之罪；有逆旅某氏馆之，又抵之罪。馆于戍楼，盖圄之也。卒于所馆，盖饥之寒之也。先生之贬，得罪于时宰也，亦得罪于太守乎？鹿之肉，人之食；君子之残，小人之资也。孰使先生之所挟足以授小人之资也哉！夫岂不得罪于太守也？先生得罪于太守，则太守不得罪于时宰矣；岂惟不得罪也，又将取荣焉。由今视之，其取荣于当时者几何？而先生饥寒穷死之地，今乃为骚人文士伫瞻钻仰之场，来者思，去者怀；而所谓太守者，犹有臭焉。则君子之于小人，患不得罪尔，得罪奚患哉！今韩侯之贤，乃能社先生而稷之，惜也先生之前乎韩侯也！先生之没，侯犹敬之如此，使其生也，遇侯而燠休之，则主宾之贤，牵连俱传也，惜也韩侯之后乎先生也！然士或同室而睽，或异世而逢。苟逢矣，前后足较哉？先生之祠，要自韩侯始，则侯之传决也；而又得侍讲张公名其阁，其传益决也！……

这篇《宜州新豫章先生祠堂记》，痛斥了当年为巴结时宰而迫害山谷先生及其同情者的恶太守，大力赞扬了今太守韩璧先生敬重文学先贤的义举。两相对照，则不难看出那摧残文明、镇压良善的小人虽然得势于一时，却必将遗臭万年；而惨遭小人迫害的荡荡君子则成了万民景仰的圣哲，并且连同着懂得敬重先贤、大力传承优秀历史文明的今太守都必将流芳百世。杨万里的感慨又一次表明了他当官为人的态度。

由于常州的僚属相当得力，尤其是通判张抑（字子仪），乃是高宗绍兴年间的参政（副宰相）张守之孙，本为常州人，对全州上下各方面情况了如指掌，为人公道正派，主事能力极强，又素来仰慕杨万里的文章道德，对杨万里非常敬重。为使杨万里减轻公务负担，但凡他能独力办妥的事情，他都替杨万里办得妥妥帖帖而后再向杨万里一一汇报。所有的公文，他都先拟好应该签署的意见草稿并做出相关说明，让杨万里斟酌决定。由于宋朝的通判不仅仅是知州的副手，而且拥有监州的权责，州府的公文，必须经通判和知州联合签署才算有效，连州府的大印，也是白天归通判掌管，晚上才交还给知州。因此杨万里就来个顺水推舟，一般公务多委托张抑负责，只有重大问题才亲自过问。张抑后来官至尚书，与杨万里成为终生莫逆。

这样一来，杨万里便获得了一个比较超脱的环境，读书作文吟诗的时间反倒比过去当县官和在朝廷时更多些了。于是，他首先检出赴常州上任之前的所有旧作来数了数，发现自高宗绍兴三十二年（1162）他开始留存诗稿开始，至孝宗淳熙四年（1177）初春，整整十四年间，才写了五百八十二首诗，加上他的长子长儒又帮着找到一百五十八首，共计七百四十首。他把这些诗装订成一个本子，题名为《江湖集》，留在书箱存底，有必要时，就抄一本送人。仔细想来，他觉得自己作为一名名满华夏的大诗人，十几年间才写了这么点诗篇，实在是太少了。究其原因，主要还在于他过去一直没有完全跳出钻研借鉴前人风格的窠臼，虽然诗风已经发生了两次较大的变化，但结果却是“学之愈力，作之愈寡”，偶有佳作，则恰恰是灵感勃发之际，一时跳出了前人窠臼的结果。这么一分析，他心里就洞明了，于是决定再来一次大刀阔斧的开拓创新。后来他在为自己的《荆溪集》作序时，回忆这一过程说：

戊戌三朝，时节赐告，少公事，是日即作诗，忽若有寤，于是辞谢唐人及王、陈、江西诸君子，皆不敢学，而后欣如也。试令儿辈操笔，予口占数首，则浏浏焉无复前日之轧轧矣。自此，每过午，吏散庭空，即携一便面，步后园，登古城，采撷杞菊，攀翻花竹，万象毕来，献予诗材，盖麾之不去，前者未雠而后者已迫，涣然未觉作诗之难也。盖诗人之病，去体将有日矣。方是时，不惟未觉作诗之难，亦未觉作州之难也。

这段自述，实际上是说，从淳熙五年（1178）正月初一开始，他的诗歌创作已经由师法前人，完全变成了师法自然，从而在创作上获得了“大自由”。包括他在前面提到的，他的诗风至此已发生了三次变化。这当然都是他自己的说法，我们读他的诗集时，并不能那么明显地看出他说的几次诗风变化具体表现在什么地方。历代评论杨万里诗歌的研究者也从没见论及过。只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从淳熙五年开始，杨万里创作诗歌的数量确实大大增加了。据他自己后来编《荆溪集》时统计，在担任常州知州的仅十四个月内，他就写下了四百九十二首诗，为此前十四年间每年平均数的近十倍。这说明杨万里对自己作为一名“执全国诗坛牛耳”的泱泱大家，是有担待、有使命感、有自我鞭策精神的。而他以当穷诗人为荣，并决计以诗歌创作为终生事业之一，薄富贵而重文章，轻眼前而求久远的立身观念，也在这时期所作的一首《醉吟》中表现得最为充分：

古人亡，古人在，古人不在天应改。不留三句五句诗，安得千人万人爱？今人只笑古人痴，古人笑君君不知。朝来暮去能几许，叶落花开无尽时。人生须要印如斗，不道金槌控渠口。身前只解皱两眉，身后还能更杯酒？李太白，阮嗣宗，当年谁不笑两翁？万古贤愚俱白骨，两翁天地一清风。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明确而坚定的立身理念，所以他才能坚持在任何情况之下始终不忘作为一名全国诗坛翘楚的历史责任，鞭策自己不断开拓进取，带头创新。

起视青天分外青，满天一点更无星。忽惊平地化为水，乃是月华光满庭。笔下何知有前辈，醉中未肯赦空瓶。儿曹夜诵何书册，也遣先生细细听。

在上面这首《迓使客夜归》中，杨万里写过月明星稀、流光似水的夜景后，又一次点到自己在创作中要努力突破前人窠臼，独创自己的风格体系，甚至要使儿童在诵读自己的诗篇时，让先生感到闻所未闻，耳目一新，可见他的创新愿望是何等的执着和强烈。若干年后，他还写过一首《跋徐恭仲省干近诗》说：“传派传宗我替羞，各家各自一风流。黄陈篱下休安脚，陶谢行前更出头。”所显示的都是这种锐意创新的精神。

爱惜国本，关心百姓生计，始终是杨万里时刻难忘的诗歌主题之一。当州守虽然不要直接和百姓厮混在一起，但作为一名爱民官，他的心和百姓却是息息相通的。请看他的《望雨》：

云兴惠山顶，雨放太湖脚。初愁望中远，忽在头上落。白羽障乌巾，衣袖已沾渥。归来看檐溜，如泻万仞岳。霆裂大瑶瓮，电萦湿银索。须臾水平阶，花坞失半角。定知秧畴满，想见田父乐。向来春夏交，旱气亦太虐。山川已遍走，云物竟索寞。双鬓愁得白，两膝拜将剥。早知有今雨，老怀枉作恶。

这首诗非常生动地描绘了一场急雨骤降的过程和细节。首先是一抹乌云在惠山顶上凝聚成团，紧接着大雨就落到了太湖脚边。起初还有点担心那雨离得太远，只怕落不到常州境内来，不料忽然间雨点就打在了自己头上。急忙举起羽扇来遮住头上的乌巾，可衣袖却很快就被淋湿了。赶紧躲进屋来，回头就看见屋檐上的水流像万仞高山上飞泻而下的瀑布一样。轰隆隆的雷声可以把天庭瑶池的大瓮都给震裂，耀眼的闪电像一条条湿漉漉的银索在空中飞舞。眨眼间地上的积水就平着了庭前的台阶，前院的花坞已经被淹没了一半。一望而知干渴的禾田都灌饱了雨水，可以想见农家将是何等的快乐。历年来春夏之交都是旱魔肆虐的时节，为了求雨，已跑遍了州内的山川，两鬓的发丝都被愁雨愁白了，为跪拜天帝和龙王差点没把膝盖的皮都跪脱。要是早知道有今天这样的一场好雨，那就用不着老夫去发那一场场冤枉愁了。在杨万里之前，确实还很少看到把一场急雨描绘得如此生动传神的诗篇，尤其是“霆裂大瑶瓮，电萦湿银索”这样形容雷鸣和闪电的佳句，完全是独出心裁的绝妙想象，而又信手拈来毫无雕琢之痕迹。而后世人不厌其烦地滥用着所谓“银蛇飞舞”之类词语的时候，又有多少人知道那本是脱胎于杨万里诗句的呢？

对于当年完全靠天吃饭的农业来说，有时一场雨就能决定一年的丰歉。因此，杨万里对这场喜雨的喜悦之情，直到雨停后还没有稍减。第二天一早，他还特意登临城头上的“多稼亭”去观察降水的效果，并当即喜吟《晓登多稼亭》一首：

雨前田亩不胜荒，雨后农家特地忙。一眼平畴三十里，际天白水立青秧。

我们一直被教导说旧社会的官吏是何等的可恶可恨，因此我们很难想象到当年也竟然还有这样一些忧民之所忧，乐民之所乐，与天下民众同休戚、共命运的好官，而杨万里显然就是一个典型的代表。也许有人会认为这诗里并没有写到农民的苦啊，这能算是关心民间疾苦的诗吗？其实，即使是受剥削受压迫的农民，也总有破颜一笑和欢乐一刻的时候。一名诗人，在苦难中与人民同忧是关心民间疾苦，而在欢乐时与人民同乐自然也是和人民休戚与共的表现。杨万里涉及人民生活情态的诗歌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这种表现喜乐心情的。这也许正是某些论家认为杨万里“不关心民间疾苦”的原因之一吧？

由于老天帮忙，这一年常州风调雨顺，加上僚属得力，所以当年他又得以在不特别苛待百姓的情况下，还圆满完成了税赋任务。治州的政绩竟然也使上下两方面都感到满意。这样，他就更有兴致吟诗作文了。

杨万里寓深意于谐谑之中的小品，这时也表现得更为练达。一日闲游翟园，他看到一群蚂蚁搬家，从而产生联想，于是当即吟道：

偶尔相逢细问途，不知何事数迁居？微躯所馔能多少，一猎归来满后车。

一骑初来只又双，全军突出阵成行。策勋急报千丈长，渡水还争一苇杭。

在这两首题为《观蚁》的七绝中，杨万里把蚂蚁辛勤奔波的系列行为拟人化地想象为“问路”“迁居”“捕猎”“侦察”“出战”“报功”和“争渡”，足以看出他是何等的童心不老，他对蚂蚁的种种行为观察得又是何等的细致入微，他的想象力是何等的丰富，笔触又是何等的风趣幽默和生动传神！再看七绝《促织》：

一声能遣一人愁，终夕声声晓未休。不解缫丝替人织，强来出口促衣裘。

“促织”就是蟋蟀。因为它一到夜晚就叫个不停，好像是在催促织女们挑灯夜织不要休息，所以被叫作“促织”。杨万里借用这一形象来讽刺和谴责那些吃了饭不会干正事，却老在皇帝面前喋喋不休进谗言陷害正人君子的近习佞臣，其创意之高妙奇巧，笔调之风趣幽默，不能不令人叹为观止。一般已经成名的大诗人，谁会去拨弄这么些往往被认为难登大雅的玩意儿呢？而杨万里却偏偏能非常敏锐地抓住它们，把这自然界里的一幕幕野趣演绎成一场场滚滚红尘之中的人生大戏，让人从中悟出无穷的况味。还看一首《食老菱有感》：

幸自江湖可避人，怀珠韫玉冷无尘。何须抵死露头角？荇叶荷花老此身。

杨万里在这里又把菱角拟人化，并以菱角自叹的口吻，说出了他自己的人生思考。诚斋诗为什么能够成体？就因为它在艺术上具备了难能可贵的独创性，而最能体现其独特风格的，则往往就是这些趣味盎然的小品。

这期间，杨万里还与周必大、范成大和尤袤互相唱酬，畅叙友情和互诉衷曲。周必大第二次被黜还朝后，已于去年（1177）五月提拔为翰林学士，今年（1178）十二月还将迁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范成大则当年被赶到静江府当过一任知府后，又被调到四川当宣抚使，直到今年四月才回到朝廷，并被擢拔为参知政事，然而仅仅过了两个月，就又被罢官领宫祠回老家赋闲。这两位都是鸿雁传书，诗文互答而暂时无法见面。尤袤则本身就是常州无锡县人，刚当完一任淮南提举常平公事回到老家来待阙，知是老朋友杨万里在这里当知州，特来访晤。

尤袤字延之，和杨万里同岁，且系和杨万里、范成大和陆游齐名的大诗人，并称“南宋四大家”之一。杨万里是乾道六年（1170）到朝廷任国子博士时首次与尤袤相识。当时尤袤刚被擢拔为秘书丞，受到张栻的高度赞扬。杨万里就是在张栻的介绍下认识他的。认识后就发现他知识渊博，似乎没有什么书是他没读过的，而书中的内容又没有什么是他不记得的，连各种图书各种版本中的“字画之丛残，月日之穿漏”，他都能“历历举之无竭”。尤袤还爱好藏书，家里已积累藏书三万多卷。但叫杨万里不解的是，这个肚子里装满了知识的“万事通”，却偏偏爱抄书。凡是他家里没有的好书，他都借来全文照抄，然后装订收藏。每天下班后，回到家里就闭门谢客，专心抄书。他不光自己抄，而且要求他的子女也都来抄。而这次，他则是带着他家的藏书目录，据说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图书版本目录，来请杨万里作序的。杨万里和他秉烛夜谈，曲尽衷肠，虽对他抄书的“怪癖”仍表示不以为然，但对他坚持自己的爱好始终不渝的精神却非常佩服，并赋《谢尤延之提举郎中自山间惠访长句》以赠之：

淮南使者郎官星，瑞光夜烛荆溪清。平生庞公不入城，令我折却屐齿迎。交游云散别如雨，同舍诸郎半为土。二老还将两鬓霜，三更重对孤灯语。向来南宫绫锦堆，南窗北窗桃李开。先生诵诗舌起雷，一字不似人间来。剡藤染出梅花赋，句似梅花花似句。几年金钥秘银钩，玉匙不施恐飞去。秋风呼酒荷边亭，主人自醉客自醒。侬能痛饮渠不饮，饮与不饮俱忘形。鬓今如霜心如水，功名一念扶不起。侬归螺山渠惠山，来岁相思二千里。

这首诗，充分反映了两人之间亲密无间的深厚情谊。

而这期间，朝廷仍然是近习当道，孝宗表面尊重德望之臣，内里却唯近习之言是听。龚茂良刚参知政事一年，就于去年被孝宗之近习曾觌指使侍御史谢廓然劾奏四大罪状，不仅罢官，而且责罚到英州（今广东英德市）安置，致使龚氏父子俩于今年（1178）相继死于贬所。范成大今年参政仅仅两个月，又被曾觌指使谢廓然以其主持省试违反办事程序为由劾奏罢官而去。而曾觌却升任为使相①领京祠，也就是当一名不要到都堂去坐班的幕后宰相，而曾觌的一班党羽也同时获得擢拔。为此，陈俊卿、刘珙、袁枢等元老大臣屡屡上书，陈述近习用事之危害，请求速加黜退，但孝宗只当耳边风。有鉴于此，杨万里内心又难免滋生出几分想要归隐的念头，有诗《晓登子城》曰：

鞋响新霜后，襟暄野日初。寒溪半弯落，远树一行疏。老矣端何苦，归哉不愿馀。终更犹半岁，作么度居诸！

这首诗不仅表示了他想要归隐，而且是“终更犹半岁，作么度居诸！”也就是对剩下的半年任期都感到不知如何熬过去为好了。

其实，和以往的历次归隐之念一样，在他的家财还没有积累到足以使他在不当官的情况下也能过上小康生活之前，他的此番思归之念，仍只能是空想。南宋孝宗时官员的俸禄已经开始高于北宋最好的时期。以杨万里而言，他此时的阶官已升为朝奉郎，每月有正俸三十贯，知州禄粟二十五石，厨料钱米四秤，麦四石；每年还有绸、绢、罗各十匹，绵十两，公用钱约八十贯（可以入私囊），十名左右仆役雇佣费，三十顷职田，按每亩收租二斗计，一年可收田租六百石，此外还有薪、炭、马料、养家补贴等。总共折合成铜钱大致年收入最低不会少于一千三百贯①。按当时的大米每公斤十二文铜钱计算，可买到十万零八千三百三十三公斤大米，再按现在每公斤大米平均价四元人民币算，约值当今人民币四十三万多元。这就是最保守估算的杨万里在知州任上的年薪。可见只要当上了官，杨万里一家的物质生活条件就会相当宽裕。但由于他没有家底，又不屑于贪污聚敛，所以一旦不当官，日子又马上会变得相当窘迫。而这也正是他老是想弃官退隐，却一直不敢退的根本原因。范成大今年（1178）四月晋升参知政事时，他曾在给范的贺启中坦承自己“怀皈不勇”。确实，在他这种情况之下，即使是他自己愿意抛弃官帽回到当年他父亲那种境况之中去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他的家人也决不会同意。

淳熙六年（1179）正月，朝廷来了敕命，让杨万里提前结束知州任期，调到广南东路去提举常平盐茶公事。宋朝在中央与州府之间设立了路一级行政管理机构，但是为免路级官员权力过大乃至发生唐朝藩镇割据那样的局面，朝廷又把路级政府的职能拆分给几个机构去分管。一个叫安抚制置使司，简称帅司，主管军事，职官名为安抚制置使，一般由一路首府的知府或知州兼任；一个叫转运司，简称漕司，主管财政税赋，职官名为转运使；一个叫提点刑狱司，简称宪司，主管刑狱诉讼，职官名为提点刑狱公事；一个叫提举常平司，简称仓司，主管工商贸易和民生，职官名就叫作提举常平盐茶公事。这四大机构的职官又叫四大“路使者”或“部使者”，都具有监察州县吏治的权力，所以又叫四大“监司”。提举常平盐茶这个机构的具体职掌是，管理一路通货有无、平抑物价、设立仓储，赈济灾荒，督察管理手工业及贸易坊场，兴建管理河渡、水利等事关国计民生的大事，管理盐茶专卖，并兼监察州县吏治。正因为有监察州县官吏的权力，所以看起来这些“路使者”好像地位应该高于知州（府、军、监），但又由于他们都只具有分管某一方面的权力，所以实际上除了安抚制置使和转运使比较显要之外，另外两个“路使”的地位并不比知州高多少。相反，有些知州的官职反而比一般“路使者”高。因此，杨万里此番调任，基本上可以认为是平调，俸禄也大体差不多。

二月，后任知州才来接任。于是杨万里办完交接手续，就携全家离开常州了。在职时想快快离任，可是，离任时，反而对这片自己打理过的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勤劳朴实的人民充满了感情。离开之前，他又特意去游了一回他曾经游吟过多次的翟园，并最后赋《游翟园》七绝一首：

翟园从此即相辞，园里春归我亦归。蜂踏残花容易落，蝶随数片往来飞。

这首诗语调轻松，表明他心情不错，但其中不难看出留恋之意。而常州官民也对他依依不舍，“拦街父老不教行，出得东门已一更”，这就是杨万里对离开常州城时市民惜别情景的记录。尤袤则说他“归装见说浑无物，添得新诗数百篇”，赞扬他的清廉，还有七律《送提举杨大监解组西归》一首足以代表常州人民对他的情感：

征辕已动不容攀，回首棠荫蔽芾间。为郡不知歌舞乐，忧民赢得鬓毛斑。澄清未展须持节，注想方深便赐环。从此相思隔烟水，梦魂飞不到螺山。

终于起程了，杨万里这次赴广州任职，需要从故乡吉水路过，而且还要待阙半年，因此他要先回到老家暂住一段时间。从常州回吉水有南北两条水路：北路是溯长江入鄱阳湖再溯赣江南行；南路是沿运河南下无锡、苏州、杭州，再溯钱塘江经富阳、严州、衢州、信州、饶州、洪州，再溯赣江而去。两条路远近差不多。杨万里还没有走过北路，因而图新鲜得走北路。但是，走南路可以顺路到苏州访晤同年范成大。他已经多年没有见到范成大了，很是想念。而且彼此都已过“知天命”之年了，一生还有多少次见面的机会？于是，他还是走了南路。

常州尽处是望亭，已离常州第四程。柳线绊船知不住，却教飞絮送侬行。

这首《舟过望亭》，是杨万里在常州境内的最后一首诗，他又把运河岸边的垂柳人格化，在即将出境时再次回味了一番常州人民拦路挽留，依依不舍的深情厚谊。

过了望亭，离苏州就只剩下半天的路程了。由于受到常州人民的爱戴，杨万里感到这一年零四个月（前后号称三年）的知州当得很值，因而离开常州时一路心情比较舒爽。路过无锡时，他特意停舟去攀登了太湖胜景惠山。船入吴境后，经过姑苏台时，杨万里又在台下的百花洲边系船登岸，再登上姑苏台览胜。姑苏台是吴王夫差所建的游乐园林（即今天之灵岩），台高三百丈、宽八十四丈，有九曲游步道拾级而上，登上巍巍高台，可饱览方圆二百里范围内湖光山色和田园风光，其景冠绝江南，闻名天下。杨万里有诗记其游：

二月尽头三月初，系船杨柳拂菰蒲。姑苏台上斜阳里，眼度灵岩到太湖。

次日，到达范成大家的庄园——石湖精舍。范成大的家可不那么简单了。他祖上就是当地巨富，他父亲考取进士后虽然仅官至秘书郎而早逝，但他的母亲则是北宋名臣著名书法家蔡襄的孙女和历仕四朝的贤明宰相文彦博的外孙女。他家的庄园坐落在吴县东南十二里的越来溪边，随地势高下而建为亭榭，有农圃堂、北山堂、千岩观、天镜阁、玉雪坡、锦绣坡、说虎轩、梦鱼轩、绮川亭、盟鸥亭等等胜景，庄园内遍植名花异草，而以梅花最盛。范成大被黜到广西任静江知府时，就开始安排刷新家园，到他被罢免参政之职回家赋闲时，一切设施均已就绪，另外府中还置买了妙曼多姿的歌舞女伶。范成大每有新词，就令歌舞女郎们敷以管弦，演为歌舞，以侑宾客。因此，范成大的出仕，主要是为了荣誉，而与谋生脱贫毫无关系。自从罢免他的参政之职起，范成大也差不多对孝宗完全失望了，他已决心归隐石湖。后来孝宗又叫他出守明州和建康，他都只是出山简单应付了一下又称病回了家。由于不要考虑谋生问题，他的归隐自然比杨万里容易得多，所以他在南宋四大诗人中官当得最大，而退归山林却比杨万里还早。但不管怎么样，两位老同年在政治上观点始终一致，在文坛同时成名，彼此互相推重，历年鸿雁传书，唱酬不断，那实在是非常难得的。因而趁着范成大在家赋闲的机会，杨万里怎么着也要来访晤一番。

范成大深知杨万里的学问功底和创作实力，虽然他在仕途上远远走在了杨万里的前头，甚至达到了杨万里终生无法达到的地位，但是在诗歌创作上，他却始终尊杨万里为老大，以至到他临终之际，还叮嘱子孙，一定要把自己编定尚未及出版的文集拿给杨万里作序，“非此公莫属”。此次杨万里来访，他当然是高兴万分，倾其所有，盛情款待。在范成大领着游览家园的画船上，杨万里即兴挥毫赋五律《从范至能参政游石湖精舍坐间走笔》二首：

孤塔鸥过迥，千岩镜里看。折花倩人插，摘叶护窗寒。不是无相识，相从却是难。归舟望精舍，已在白云端。

震泽分波入，垂虹隔水看。何须小风起，生怕牡丹寒。政坐诸峰好，端令落笔难。催人理归棹，落日许无端。

这两首诗，比较宏观地描绘了石湖精舍的形势和景致，同时表示了自己和范成大虽为同年，但彼此地位甚至生活状态差距已经太大，致使自己来到这里有点不易适应，不如尽早离去为妙。

范成大完全理解他的感受，故尽量放平姿态，和其韵赋《次韵同年杨使君回自毗陵同泛石湖舟中见赠》，亲切地挽留他多住些时日：

客舫中流下，人家夹岸看。洛花惟锦暖，吴藕镂冰寒。莫厌清欢暂，须知后会难。小诗烦本事，任秃彩毫端。

北渚乘风渡，西山带雾看。袖单嫌翠薄，杯浅怯金寒。宿雨收全易，春酲解却难。且留行色住，重肯过苏端？

但是由于他出身富豪，正所谓“饱汉不知饿汉饥”，根本不可能理解杨万里至今不敢轻易弃官归田的苦衷，因而他在另一首和作中劝告杨万里尽量去享受归田的乐趣，而不要再去追求那“难于上青天”的仕途进取，就显得十分有趣：

曲误不须顾，客狂当好看。日斜双桨急，风驶夹衣寒。剩说归田乐，休歌行路难。石湖三万顷，何处觅忧端？

没错，对于范成大来说，比起追求当宰相而必然导致的精神苦恼来，归田的乐趣确实有如天壤。回到自己的三万顷石湖之中，哪里还找得到什么忧愁？

对于老同年的这番天真而善意的开导，杨万里只能报以一丝会心的苦笑。不过尽管如此，杨万里还是对范成大的洒脱感到由衷的钦佩，同时也就难免对自己的“怀皈不勇”感到几分惭愧。不管怎么说，老同年阔别八年，方此一见，互慰怀想之诚，总体心情还是愉悦的。由于离别时范成大向他要新诗，他回家后便把一路见闻之作共二百首汇编成《西归集》一小册以赠之。

淳熙七年（1180）正月底，杨万里终于在家等到正式接任提举广东常平盐茶公事的通知，于是开始起程赴粤。先溯赣江到南安（今赣州南康市）登岸，走旱路翻越大庾岭到韶州南雄县，再乘船顺北江逶迤南下五羊城。现在走高速公路只要一天，可当年杨万里却走了将近两个月，直到三月底才到达广州。

出于文人的本能，三月的最后一天，杨万里在正式视事之前，就先去游览了著名的南粤历史名胜越王台。越王台建在北山（今称越秀山）上，因原本为汉初南越王赵佗每年三月三日登高游乐之处，所以名之。据《舆地纪胜》记载：“台据北山，南临小溪，横浦、牂牱之水辐辏于其下。顾瞻则越中诸山不召而自至；却立延望，则海外诸国，盖可仿佛于溟蒙杳霭之间。”杨万里肯定看过前人的这类记载，如此重要的形胜之地，岂能不先睹为快？然而，登上越王台，俯仰天地之高远，纵目宇宙之浩瀚，忽然发现自己孤独一人，两袖尘埃，冒着瘴疠，远赴南海，名义上是赫然一员朝廷使者，其实既无补于国之复兴，又难谋于民之福利。这样一种无足轻重的人生，真未免叫人觉得颇有几分可怜，还不如那些随遇而安、无甚追求、自由自在的“踏青人”了。于是吟咏《三月晦日游越王台》七绝两首道：

榕树梢头访古台，下看碧海一琼杯。越王歌舞春风处，今日春风独自来。

越王台上落花春，一掬山光两袖尘。随分杯盘随分醉，自怜不及踏青人。

游过越王台后，就要开始办差了。

广东常平盐茶提举司衙门就设在广州城内。杨万里手下的属官，有“勾当公事”两名，属于副职，一个分管常平，一个分管盐茶，故又称为“常平干办”和“茶盐干办”。还有“主管文字”一名，相当于今天的办公室主任。还有都吏、书吏等，相当于今天的科长。还有职级、手分、人吏、贴司、军曲等，相当于今天的科员，仆役除外，机关里总共二十人左右。但各州县交通要隘还有一些检验关卡，都是聘用的流外官把守，总共还有两三百人。据《宋史•地理志》记载，当时的广东辖三府十一州：即肇庆府、德庆府、英德府；广州、韶州、循州、潮州、连州、封州、新州、南恩州、梅州、雄州、惠州。土地面积广大，物产特别丰富，每年需向朝廷进献的贡物就有胡椒、石发、糖霜、檀香、肉豆蔻、丁香、母子零陵香、补骨脂、沉香、甲香、詹糖、香石斛、龟板、水马、鼍皮、藤箪、香蕉、桂圆、荔枝、鲛鱼皮；另外还有舶来品：茴香、没药、象牙、犀角、龙涎、钻石珠宝等。但是，由于岭南气候湿热，细菌病毒繁殖特快，加上古木参天的热带、亚热带雨林中形成的瘴气，极容易使人得病甚至暴死，所以南岭以北，尤其是秦岭淮河以北的居民，一般都不愿意在岭南长住。只有当北方发生重大灾荒或战争动乱时，一些在故乡实在无法生存的穷苦人，才不得不翻过大庾岭来到岭南谋生，最终成为永久居住的所谓“客家人”。连当官的也不愿到广东广西任职，一般是受到贬谪，像韩愈、柳宗元、苏东坡等，实在没有办法才只得冒死前往。因此直到杨万里就任常平盐茶提举时期，整个广东只有大约五十一万三千七百一十一户，七十八万四千七百七十四人，仅仅相当于江西两个隆兴府的户口数。因此，当时广东的农业两税（户税和田税）在全国所占份额不大，而农业两税和海关市舶税这时也不归提举常平盐茶司管。广东最烦杂的差事就是商业贸易税的征管，其中主要是盐茶专卖的管理，而这个差事正好就是杨万里所要操办的。

广东的茶叶不多，但历来出产海盐，北宋时广州、潮州、惠州的东筅、静康等十三个盐场，每年产盐就达约二点四万余石，供应两广官民食用。南宋时，广盐的销售范围扩大到了湖南的郴州、全州、道州，以及江西的南安军和赣州，甚至吉州，产量应该达到六万石以上。宋朝的食盐实行专卖，开始是政府直接生产销售，后来改成政府出售专卖权，给私人生产销售，叫作卖“盐引”。所谓“盐引”就是销售许可证。

但凡政府垄断专卖的场所，就会发生官商勾结、祸害百姓的问题。当时广东的海盐生产成本每斤不会超过六文钱。“盐引”每斤官府收钱四十七文。可是官商（即向官府买了“盐引”的商人）在南雄等州就卖到每斤一百文甚至一百五十文，在广州不花运费也卖到九十文甚至一百二十文。而当时的大米每斤只能卖到七文左右，也就是说农民要用十几斤大米才能换到一斤食盐。而食盐又是生活必需品，而且无可替代，价格再高你也得买。因此商家只要弄到了“盐引”，那就是稳赚暴利。结果提举常平盐茶司那些负责卖“盐引”的官员就成了大财神，商家们纷纷行贿，争取多取得“盐引”。而行贿的开支最终自然又要转嫁到食盐消费者头上去。

而由于官盐太贵，又促使了一些走私贩子偷卖私盐。因为走私贩不买“盐引”，所以他们以每斤不到官商一半的价钱销售食盐，也能获得暴利。于是，又有一些走私贩向常平盐茶司属下的市场管理官员行贿，以便逃避打击。

同食盐一样，茶叶也是由政府出售“茶引”，因而食盐专卖上存在的问题自然也在茶叶专卖中存在。

杨万里起初并不知情。他一上任，就不断接到两方面报告，一方面是州县官报告食盐价钱太贵，老百姓不堪承受。另一方面是官商报告，私盐冲击市场，严重影响官盐销售。经过初步了解，盐价之所以不断上涨，是因为官盐基本全被外来的三家寡头买断，他们联合轮番涨价，缺乏市场竞争，而有关官员得了贿赂，又刻意保护他们的市场垄断权，致使盐价恶性循环，老百姓吞吃苦果。

为了进一步摸清情况，杨万里私下里找来广州盐仓寡头之一的彭姓浙江籍盐商询问说：“恭喜彭老板发财！本官今天请你来，是想问问，官府每斤‘盐引’只收你们四十七文钱，按说你们平均加价百分之五十销出就已经是暴利了，为什么你们还要把售价弄到所付出本钱的几倍高呢？”

彭盐商见问，不直接回答，反而带点诡秘地笑着反问说：“启禀提举大人，您老是真不知情呢，还是故作不知？”

杨万里一时倒真有点被他弄蒙了，于是严肃地问：“彭老板此话是何意思？”

彭盐商终于发现杨万里确实新来乍到，有所不知。于是坦率地说：“回禀大人，俗话说‘商贾无利不起早’。无论什么货物，只要能够卖得出去，总要把价钱尽量往高里抬。莫说是本钱的几倍，就是翻十倍，只要能翻得上去，小人们也是巴不得的啊！不过，大人您可以想见的，干这种好买卖，光靠小人们使几个本钱是无论如何也做不成的。故此小人赚的这些个钱虽然看起来很多，但也不可能全都归小人们所有。大人刚来履新，日后久了，自然就会知情了。呵呵！”

杨万里这一听才终于全都明白了。原来除了寡头垄断之外，还有本司官吏以权谋私，与商贾勾结分利的问题。而寡头之所以能够形成，根子还在本司官吏的有意培植上。杨万里本是一个疾恶如仇的人，眼里哪能容得下沙子？听了彭盐商的弦外之音，恨不得立即抓他几个贪官污吏来就地正法。但转而又想到自己孤身一人来到此地，加以所谓“人至察则无徒，水至清则无鱼”，想要切实解决问题，又岂能简单从事，操之过急？于是，他也装作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说：“呵呵，彭老板爽快，本官就喜欢跟你这种人说话！那要是照你这么说，本官这一任三年，岂不要用船搬运银子回家吗？”

“呵呵，大人您可真是外行了！这岭南虽说地远天荒，但广州可是个万国通商、财富聚集的大宝窟啊！大人身为一路常平盐茶使者，用船运银子回家算个什么稀罕？可是那哪用得着呢！现如今人家都是搜集象牙、犀角、万国奇珍等细软之物，一个包袱裹了，就价值几船纹银了。”彭盐商说着说着，就从袖间抖搂出一颗夜明珠来，恭恭敬敬奉献到杨万里面前接着说，“大人请看，小人手里这颗宝珠，如今就足值纹银两千两啊。不过不瞒大人说，小人不过花费五百两银子，就从一个勿里斯国①商人手里买过来了。今天趁大人有兴致，就敬请大人笑纳吧。大人要是信得过小人，小人还可以用很便宜的价钱从许多外国朋友手里淘到各种稀世珍宝呢！”

杨万里原本对珠宝毫无兴趣，但彭盐商奉上的这颗宝珠，确实足有一颗鸟蛋大，晶莹剔透，毫光四射，视之竟令人目眩。想来这应该确实是一件稀世之宝了，而彭盐商第一回见面就舍得奉上这样珍贵的宝贝，则更可见得盐茶利益之重了。于是，杨万里接过夜明珠假装在行般地转过来转过去着实端详了一番，然后故作推让说：“彭老板如此豪爽，本官心领了。不过本官无功受禄，心里难安。你还是把宝珠带回去吧。”

“大人这是哪里话！小人来日指靠大人的地方多着去了。就是小人的父母，也不如大人这样值得孝敬啊！”

彭盐商说的倒是实话。但杨万里听着感到格外恶心，不过为了把事情办好，他还是故作高兴地说：“呵呵，既然彭老板这么说，那本官就先借来欣赏几日，等玩够了再还给你吧。”

送走彭盐商后，杨万里便着人把盐茶干办温玉明召到后堂书房里，上茶后，他把随从仆役统统打发出去，然后笑呵呵地说：“温贤弟，今日本官不光是请你来喝茶，还要请你看一样东西。你在广州待的年头多，见多识广，想必估得出它的价值。”

“呵呵，谬蒙夸奖。见多识广不敢当，不过大人如果信得过，一般见过的东西总还是略知一二的。就不知大人有何宝物？”温干办愉快地说。

于是，杨万里便从书柜里把那颗夜明珠搬了出来说：“这是今日浙籍彭盐商送给本官的，你看看它值钱吗？”

“哎哟，大人，这可真是一件稀世之宝啊！连我都见所未见，看来少说也得值个两千两以上吧？恭喜大人了！”温干办一面说，一面心里想，这杨大人真是怪呀，哪有私下里受了重贿还拿来给下属展示的？这到底是故意想表示对某人特别的信任呢，还是怎么回事？

“呵呵，温贤弟果然好眼力啊！那彭盐商也说是值得两千两呢。不过，本官就在想啊，本官这才第一回跟商人见面，就获得如此厚礼，想来贤弟多年和商人们往来交接，恐怕收成也不会太少吧？”杨万里仍然装出一副没心没肺傻呵呵的样子，直通通地说。

这一下温干办可有点为难了：说不说实话呢？不说吧，人家杨大人显得这么信任你，上任后第一回受贿就在你面前自动露了底，为人岂能太不仗义？再说呢，这样的事情瞒外人可以，瞒自己行内的顶头上司岂能瞒得过去？实说了吧，可谁又知道他会如何反应呢？紧着脑子思虑了片刻，温干办还是觉得不能不说实话，但也不能完全兜底，于是先试探着说：“呵呵，杨大人，在您面前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呢？老实说吧，像给大人您这样的重宝，商人们一般是不会送到我辈以下级别的官吏手上来的。但每年共计三两千银两的外快，下官也不免要收到的。”

“呵呵，温贤弟啊，以本官的直觉，就知道你还打了点埋伏哟！不过你能这样跟本官交心，本官已对你够满意了。贤弟啊，过去的事情本官就不追根究底了。本官只是希望今年一定要确保在百分之百完成盐茶榷税任务的前提下，使零售市场的盐茶价钱起码下降百分之三十，虽还不能全慰广大民众之望，好歹得有个看得见的变化。怎么下降法呢？我想无非是两条：一是我辈官吏不搞吃、拿、卡、要，降低商贩经营成本，成本低了，销价自然可以下降。二是打破垄断，鼓励小商小贩经营，只要愿买‘盐引’，即使只有一百斤贩运本钱的小贩，也欢迎他们进入市场。另外，按照法规，贩卖私盐私茶二十斤以上就要处斩，可现今全路已经关押了一万五千多名达到死刑标准的贩卖私盐犯，如果把这么多人全部杀掉，岂不要激起民变？为今之计，莫若让他们补交‘盐引’钱，再酌情罚款若干，然后释放，并欢迎他们买‘盐引’，加入销售官盐的行列。这样市场上就会有竞争，一竞争，价钱就自然跌落下来了。只是这么一干，我们就要得罪现有几个垄断寡头了。他们一定会以我们收受了他们的贿赂来要挟我们。但如果我们自己腰杆子硬，他们就奈何不了我们。第一，从今天起，我们做到风清气正，不再搞吃拿卡要；第二，我们热烈欢迎他们继续经营，参加公平的市场竞争。这样，他们还有什么好啰唆的？至于大家过去收了他们的钱，我只要大家都像刚才你一样，坦承一个数目，并如数交归公库，我可以担保你们免罪。但对于个别拒不承认过错和继续搞吃拿卡要的，则本官必定坚决查实予以严惩。温贤弟，你就和本官一起带个头吧。第一，烦你帮本官把这颗宝珠还给彭盐商，叫他以后不要再行贿，只要依法经营，公平竞争就行了，祝他继续发财。第二，你就交三千两银子入官库作为对过去的自赎吧，更多的就不计较了。为什么不叫你们把退赔的钱退还给商人呢？因为那钱不是他们的，而是他们通过抬高盐价从百姓身上剥来的。我们将来把这笔钱拿去买粮食，增加常平仓的储备粮，以备发生灾荒时用于赈济灾民。你看如何？”杨万里侃侃而谈，把自己整顿盐茶市场的思路彻底兜了出来。

温干办一听这番话，不由得身上冷一阵热一阵，一时如跨四季。他终于完全领教了这位上官的厉害和苦心。为了达到上不负朝廷、下有益于民众的初步目标，他把自己作为打开局面的第一枚棋子来驱使，他恩威并用，权谋兼施，必使你心悦诚服地进入他的彀中而不容你有丝毫的犹豫和观望。对于这样的一位上官，你除了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干之外，还能怎么样呢？于是，温干办直觉得两膝发软，扑通一声就跪在杨万里跟前，垂首颤声表态说：“敬谢大人不罪之恩，下官愿意带头退赔现银三千五百两充公，全力协助大人在本司官吏中开展廉政肃贪活动，坚决破除市场垄断，保证在年内达成盐茶零售降价百分之三十的目标。只要大人有令，下官必定冲锋在前，以效犬马之劳。敬请大人日后考察！另外，下官有眼无珠，不识大人风节之高，今日竟然也带了价值纹银八百两的狮子国象牙雕刻雄狮宝玩一头，原想进献给大人以求欢心，如今干脆也一并折价充公吧。”

温干办说着，果然从袖兜里掏出一只茶瓯大小的象牙雕刻雄狮，只见那狮子表面温润如凝脂，形象生动如活物，一毛一爪纤毫毕现，玲珑精致巧夺天工，真令人见之爱不释手。杨万里将宝玩接在手里，先叫跪在跟前的温干办归了座，然后欣赏了片刻，感慨不已地说：“呵呵，真是不来广州，不知世界之奇啊！温贤弟，这样稀罕的宝贝你都愿意充公，本官赞赏你了！本官虽然没有接受你的财礼，但只要你努力办差，争取立功，本官同样会报偿于你的。你看今日本官只跟你一人事先商谈机宜，这本身就是对你的特别信任啊！只要你说到做到就行了。等会儿本官再跟常平干办通个气，明天召开全司机关官吏会议，部署各项行动，你可得带头发言表态，并随后立即付诸实施啊！”

刚刚送走温干办，就来了一名不速之客，相见之下，才认出原来是杨万里舅舅的小儿子，想托庇他的关系，在广州开仓做官盐买卖。并主动表示乐意让杨万里不出分文，坐收百分之二十的干利。听罢这位表弟的请求，杨万里不由得脸上泛起了一丝苦笑。是啊，表弟的愿望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一个分管一路工商经济的地方大员，庇护一名亲戚在当地投资做买卖，看起来也并不犯法，在一般人看来岂不是天经地义之事，有何难哉！可是，对于杨万里来说，却只要让这名表弟一涉足，他刚刚策划、正待实施的盐茶市场整顿大局就将全盘崩溃。更何况这种以权谋私之事还历来就是自己嗤之以鼻的呢！

由于广东瘴疠严重，易于生病，所以此番就任，杨万里没有携带家属。于是，他只得安排一名书吏热情地陪着这位表弟在广州玩了几天，然后明确相告，不能允许任何亲戚打着他的牌子在广东做生意。随即修书一封，向年迈的舅父说明情况，表示歉意。尽管表弟走时很不高兴，但这件事传出之后，却使人们更加清楚地看到了杨万里的清廉和他整顿盐茶市场的坚定意志。

杨万里就这样由点到面迅速打开了局面，把广南东路常平盐茶一潭死水整个地搅活了。同时，他向朝廷奏请允许私盐贩子以补交“盐引”钱和罚款赎罪免死，获得朝廷批准，不仅救活了一万五千多条人命，而且进一步健全了官盐市场。仅仅过了五个月，全路零售市场的盐茶售价就平均下降了百分之三十五，而官府收获的盐茶税比往年竟增加了百分之五十。提前超额完成了预期目标，朝廷和广盐销售区人民两头都大受其利。

不幸的是，杨万里的挚友张栻和师尊胡铨都在这年先后去世了。张栻乃当世著名的理学家和教育家，以及湖湘学派之集大成者。自从反对外戚张说为枢臣而被孝宗撵出朝后，历任袁州知州、静江知府兼广西经略安抚使、江陵知府兼湖北安抚制置使，最后病逝于湖北任上。胡铨自从对孝宗绝望而自请出朝后，即回到庐陵青原山下的养老屋中静养。年初，孝宗还曾召他回朝备顾问，但他坚辞不出，不料五月即病逝家中。杨万里为他们的逝世而悲痛不已，他为张栻写了祭文，又为胡铨写了行状。泣别这一对师友，也是泣别一个波澜壮阔的抗金时代的最后一丝涟漪。

鉴于杨万里提举广东常平盐茶的显著政绩，还才任职一年，朝廷就决定改任他为提点广东刑狱公事。当时在“四大监司”中，提点刑狱和提举常平盐茶司虽然职级相当，但提点刑狱排名在前，权力更大，职位更加重要。因此朝廷对杨万里的改任，也算是对他的肯定和褒奖。

宋代提点刑狱司的具体职能，主要是督察、审核所辖州县上报的疑难案件，巡查州县，监察州县吏治，并有权随机提审州县监狱的囚犯，平反冤假错案，提刑官还负责受理民众的上诉上访。对于州县官判案不公、拖延时日、不能如期捕获罪犯等渎职行为进行弹劾。宋代杖刑以下的犯罪，知县可判决；徒刑以上的犯罪，由知州判决，提刑官主要负监督之责，但死刑案一般要经过提刑官的核准，于是提刑司成为地方民、刑事案件的最高审理机构。提点刑狱司还有一项重要职责是维持地方社会治安，镇压农民反抗官府的起义。与此相应的是，提点刑狱官还统率着一支类似今天的武装警察的治安部队。此外，提刑司还负责某些赋税的征收和监督地方仓储的管理。由此可见，宋代的提点刑狱公事，实际上身兼今天的省检察长、高级法院院长、省监察厅长、公安厅长、武警总队队长，乃至三分之一的税务局长之职责于一身，而且事事直接对中央负责，官职虽然不高，但权力非常之大。

广东的提点刑狱司衙门设置在韶州（今韶关市）城内。这与全国各路提点刑狱司衙门都设置在占据交通要道的州府是一样的。不过具体到广东提刑来说，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它要和设置在赣州的江西提刑司共同扼守当时中国内地沟通岭南的交通命脉——梅关大庾岭官道，保障其安全和畅通。这条官道为唐朝名相张九龄于开元初年在韶州老家赋闲时所督修。它北起江西南安军，南至广东南雄县，连接赣江和北江两大水道，全长一百八十里，由河中搬来的大卵石铺就，宽可并行四辆马车。沿途江西段两边植满梅花，广东段两边植满松树，为行人遮阴。每隔十里建一凉亭，供行人暂避风雨。路两边还用砖石砌成长凳，供行人歇脚。广州万国市场上中外交换的各种货物，全都是通过这段旱道在赣江与北江之间往来驳接。因而这条交通要道上绝不能发生贼匪劫掠之类的事件。

提刑司属官主要有“检法官”“干办官”等文职官员和“准备差使”“指使”等武官。属官数量也数倍于常平盐茶。这是一支相当复杂而难带的队伍。但由于杨万里是全国著名大文豪，官场上基本人人皆知，加以上年整顿广东常平盐茶凸显了奇能，因而威望很高，一到任就受到僚属们的特别敬重。

知会僚属后，杨万里即带领“检法官”和“干办官”各一员，下州县“行部决狱”。所谓“行部决狱”，就是到所管辖的州县去判决狱案。杨万里需要审理和判决的都是各州认为超过自己权限而报上来的重大疑难案件，主要是死刑案。为了免于各州把嫌疑人押来送去，宋朝通常采用提刑官巡行有关州县去现场办公的形式进行判决，同时兼察吏治。

这一行就是四个月，杨万里当过州县官，判决狱讼当然并不外行。他一贯秉持孔孟之仁政思想，重教化而轻刑罚，尽量做到政简讼稀。因此他在州县官任上，就从来没有判过一例死刑。此番断案，乃是普通民、刑事案件的终审判决，动笔则决定人之死生，能不慎之又慎乎？因此每到一地，他不仅要亲自了解州县对有关案件的审理经过，检查案卷规范与否，还要亲自检查证据和讯问狱囚。不仅没有确凿证据决不判处死刑，就是表面看证据具备，但是嫌疑人没有作案动机，或时间、地点存在丝毫疑点的死刑案，也决不判死。而且趁着这次机会，他还特别着意检查了一下去年请免死罪的贩卖私盐、私茶案的执行情况。结果仅仅四个月内就全活二十多条人命。

淳熙八年（1181）八月回到韶州官署，就得到老朋友吕祖谦于七月去世的消息。吕祖谦字伯恭，祖籍寿州（今安徽凤台），生于婺州（今浙江金华），比杨万里年轻整整十岁，人称东莱先生，与朱熹、张栻齐名，同被尊为“东南三贤”“鼎立为世师”，是南宋时期著名的理学大家之一，他所创立的“婺学”，也是当时颇具影响的学派之一。由于学术观点一致，杨万里当年入朝当国子博士时就与他相识并交好。可惜天不假年，才四十五岁就在著作郎兼国史院编修官任上早逝了。吕祖谦一死，南宋理学三大支柱就只剩下朱熹一人了。杨万里为此感到非常痛惜，特作《祭吕参议大著文》一篇以悼之：

呜呼！英英伯恭，近世鲜俦。莹彼灵府，烨然英猷。穷经讲道，不但文字。闯孟之户，得程之髓。鼓箧抠衣，至者千里。沾溉绪余，亦名佳士。谓宜均宏，膏泽生民。胡为彼苍，霣霜于春？董教国子，岂究精英？载彼东观，奚足发挥？贤谟未舒，沉疴遂婴。孰云大钧，降此促龄。国失蓍龟，士失宗师。一涕均之，岂惟我私。曩岁贤关，备闻诲言。同志聊事，情好益敦。违离斯何，有愿长存。官役是縻，夜驰梦魂。及闻凋亡，祗摧心肝。生死路殊，有泪到泉。呜呼哀哉！九京不作，已矣斯人！一杯往奠，以写辛酸。尚飨。

由祭文可知杨万里与吕祖谦绝非泛泛之交，在祭奠同辈的文辞中，痛惜之言仅次于悼张栻的“泪尽眼枯，继之以血”。

接着韶州太守徐琏、通判李文伯和州学教授廖德明又来请杨万里为州学里新建的张九龄和余靖祠堂作记。唐代以前，广东压根就没有诞生过全国知名人士。唐宋两代广东虽开始诞生人才，但也寥若晨星。而这极个别的人才却全都出在韶州。第一个就是出生于曲江县的唐朝开元年间名相张九龄，接着就是张九龄的弟弟、曾任岭南节度使的张九皋，而张九皋恰是张浚的祖先。到宋代，最有名的赠刑部尚书襄公余靖又是曲江人。因此，为了弘扬韶州的历史文化，激励韶州学子效法先贤，精心学问，努力向上，韶州几位地方长官便在州学里新建了一栋奉祀张、余两公的祠堂。一般这种事情是不会请提刑官来劳神的。但因杨万里是全国著名文学家，所以这事就非杨万里莫属了。杨万里在这篇《韶州州学两公祠堂记》中，主要阐述了一个人官职高低和他对国家政治所产生的作用不一定成正比的道理。以韶州两公为例，文献公张九龄官居相位，德能俱佳，文采斐然，但是碰上唐玄宗后期昏聩糊涂，他的先见之明全被玄宗否定，最终被排斥出朝，结果他刚死，就发生了安史之乱，唐朝终于由兴而衰。而襄公余靖发挥作用之年官职低微，但遇上了宋仁宗这样的明君，他虽然也遭遇了挫折，但仁宗能听得进他的忠谏，屡屡诏用他，结果他反而在仁宗安排的每一个岗位上都干得风生水起，为北宋走向鼎盛之境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作用。因此他认为一个人的遇与不遇，不能以官职地位来衡量，而要以其道能不能行为标准。这实际上仍然是在感叹张浚之后的历任主战派将相，一个个都像水牛掉在古井里，有力使不出，致使中兴国家的愿望一一落空的可悲遭遇，暗喻只要皇帝不争气，你官当得再大也是枉然；而如果皇帝圣明有为，那么你虽然职位不高，但国家整体在照着你的愿望走向兴旺发达，而你每做一件事情都为国家的兴旺发达增了砖添了瓦，这也就足慰平生了。最后，他表示相信“后之有为之主，有志之士，能知两公遇不遇之说，诹诸往，度诸来，必有超然悟，慨然叹者矣”。杨万里这篇记的寓意可谓深矣。

紧接着，梅州发来了匪军入寇的紧急报告。原来已在福建南部山区闹腾了一年多，且曾经屡败官军的汀州“反贼”沈师，率领着他的若干徒众，已于近日越境进入了广东梅州，并开始纵横劫掠，望帅司、宪司紧急驰援。

镇压“贼众”啸聚造反，原本就是宪司的主要职责之一，在此紧急时刻，杨万里当机立断，迅即调集各州治安部队千余人，分两路赶赴梅州破“贼”。他自己亲率北路军经十多天急行八百里，经翁源、河源、龙川、兴宁到达梅州。沿途翻山越岭、风餐露宿、鞍马劳顿、艰苦备尝。然而，在平日里生活安定、衣食丰腴、歌舞升平的时候老是想着归隐田园的杨万里，此时却一路兴奋异常，可谓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请看五律《羽檄召诸郡兵》曰：

闽盗宵窥粤，南兵晓尽东。军声动岩谷，旗影喜霜风。貔虎诸方集，欃枪一笑空。区区鼠子辈，不足奏肤功。

这首诗描绘了他临危不乱，处变不惊，闻警而动，麾兵而东；所率北路军行动迅速，阵容雄壮，声势凌厉，士气高昂。并且藐视对手不堪一击，谈笑间，妖氛鼠辈便可一扫而空的满腔豪气。接下来，又有五言古体诗《古路》一首曰：

我生倦行路，此行欣不辞。我岂与人异，厌闲乐驱驰？王师当有行，忘身那自知！闽盗入吾部，梅川作潢池。白羽飞赤囊，碧油走红旗。履霜戒不早，蔓草要勿滋。士皆冲冠怒，人挟报国私。我行梅始花，我归柳应丝。会当挥蝥弧，一笑封鲸鲵。休愁荦确路，即赋竞病诗。

这首诗正好说明了他迎难而上、远征不疲的原因，也正好诠释了他在《韶州州学两公祠堂记》中所阐述的道理。原来他实际上无时无刻不希望为国为君多做奉献，可惜的是皇帝并不肯接受他希望施行的治国之道，致使他不能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展示自己的能力，在这种情况之下，官当得再高又有什么意思呢？这自然正是他常抱归隐之心的根本原因了。但是，一旦遇上了发挥才能的机会，最好是像虞允文碰上的采石破敌那样挽救国家危亡的重大机遇，他却会毫不犹豫地上阵拼命。如果战败，那只能表明自己才力不济，但自己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可以无憾；而如果战胜了，那就能充分展示自己的军事指挥才能，为国为君建立不朽之功勋，岂不乐哉乎也！而此番“闽盗”入粤虽然远不能与昔日的金军南渡相比，但毕竟也是对现有政权的一种挑战，而迎接这番挑战并争取一战而胜之，大小也是一次展示自己军事才能的好机会。而这也正是他乐于出战，不怕吃苦的根本原因。

更有意思的是，他不仅不畏远征之难，而且反复感叹此番出战指向的目标太小太弱，似乎实不足以展示其智勇谋略之一斑。他之所以这样兴师动众大举挞伐，只是出于“履霜戒不早，蔓草要勿滋”的考虑罢了。可见杨万里虽然此前从没有过指挥实战的经验，但他的军事眼界和他对自身军事才能的期许却是相当高的。他也许做梦都想能遇上一场采石之战那样歼敌数十万的大仗恶仗，好过过挥师百万的大将之瘾。当然，实际上如果真的遇上这种情况，他是否真的能够驾驭得了局面，那可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此时此刻，他的口气可是大得很，而且确实一路艰苦行军，一路还在悠然赋诗，颇有一副大将风度。请看《晓晴过猿藤径》：

厌雨欣初霁，贪程敢晏眠？排天双壁起，受日一峰先。入径惟逢树，无人况有烟？藤深猿不见，声到客愁边。

这首五律写的是路过翁源县一条深山峡谷所见的情景，可见路途之艰险。而这样的峡谷就经过了好几条。再看《入陂子径》：

下一岭，上一岭，上如登天下如井，人言个是陂子径。猿藤径里无居民，陂子径里无行人。冷风萧萧日杲杲，露湿半青半黄草。前日猿藤犹有猿，今此一鸟也不喧。树无红果草无蕊，纵有猿鸟将何餐？两山如壁岸如削，一径缘空劣容脚。溪声千仞撼林岳，岩石欲崩人欲落。来日长峰径更长，陂子径荒未是荒。蒋家三径未入手，岭南三径先断肠。

这首长句描绘的陂子径比猿藤径更为险阻。但还有更难行的长峰径：

说著长峰十日愁，夜来发处四更头。莫令炬火风吹黑，未说红纱绛蜡休。

百里如何一日行？晴天犹自急追程。山云管得侬愁雨，强做催诗数点声。

野炊未到也饥嗔，到得炊边却可人。伞作旅亭泥处坐，水漂地灶雨中薪。

猿藤陂子枉惊吁，未抵长峰小半途。今夕前头何许宿？不知出得径来无？

这是录自《过长峰径遇雨，遣闷十绝句》中的四首，杨万里在诗前有小序说：“南人谓深山长谷寂无人烟中通一路者为之‘径’，自翁源至河源，其径有三：猿藤、陂子各五十里，惟长峰百余里，过者往往露宿，钻火以炊。予以半夜一昼疾行出径，宿秀溪云。”由此可知光这三条“径”加起来就有二百多里。为了赶在一天之内通过百余里的长峰径，杨万里居然命令部队前一夜四更天就起床，打着火把走了半夜。但偏偏老天又下起雨来，野炊时，连地灶里的柴火都被雨水漂了起来，大家只好在泥地里歇脚野餐。峡谷宿营乃兵家之大忌，杨万里懂得带领部队冒雨以“半夜一昼疾行出径”，说明他起码不缺基本的军事知识。

杨万里赶到梅州时，“闽盗”正向潮州、循州一带流窜。于是杨万里又挥师向南，尾随追击，并与广东经略安抚使鞏湘派出的厢军对“闽盗”形成南北夹击之势，慢慢将“盗匪”压制围困在潮州城北的一片山区内。最后发动总攻时，广东厢军统制张喜率先擒获“匪首”沈师，并将其押交给帅臣鞏湘，被鞏湘指令就地处斩。于是，这场广东“捕盗”之战，共历时三个月，最终以全胜而告结束。

由于盗警解除，治安恢复，杨万里即令所部奏凯班师，参战的各州郡治安部队均胜利返回原驻地，等待奖赏。他自己则赴广州会见帅臣鞏湘，商谈为参战将士报功请赏等事宜，并沿途游览了潮州韩愈祠和惠州东坡故居。有五律《谒昌黎伯庙》曰：

南海行几遍，东潮欠一来。若无韩子庙，只有越王台。文字天垂日，兴亡草上埃。聊吹鳄溪水，洒若六丁雷。

而其《正月十二日游东坡白鹤峰故居其北思无邪斋真迹犹存》则为一首七言长诗：

诗人自古例迁谪，苏李夜郎并惠州。人言造物困嘲弄，故遣各捉一处囚。不知天公爱佳句，曲与诗人为地头。诗人眼底高四海，万象不足供诗愁。帝将湖海赐汤沐，仅仅可以当冥搜。却令玉堂挥翰手，为提椽笔判罗浮。罗浮山色浓泼黛，丰湖水光先得秋。东坡日与群仙游，朝发昆阆夕不周。云冠霞披照宇宙，金章玉句鸣天球。但登诗坛将骚雅，底用蚁穴封王侯。元符诸贤下石者，只与千载掩鼻羞。我来剥啄王粲宅，鹤峰无恙江空流。安知先生百岁后，不来弄月白苹洲？无人挽住乞一句，犹道雪乳冰湍不？当年醉里题壁处，六丁已遣雷电收。独遗无邪四个字，鸾飘风泊蟠银钩。如今亦无合江楼，嘉佑破寺风飕飕。

这两首诗都表达了杨万里所一贯抱持的“文字天垂日，兴亡草上埃”的功业观。表现了他对韩愈和苏轼的无比崇敬，以及对那些落井下石迫害文学名士的“贵人”们的无限鄙视。

淳熙九年（1182）正月十五日，杨万里赶到广州，与帅臣鞏湘一道观看元宵灯彩，互贺“剿贼”胜利，并商谈有关事宜。二月，杨万里回到韶州，就此次剿贼在潮州、惠州见到的当地治安部队居住在城内，缺乏训练，混同于普通居民的问题，向两州太守下达书面指令，要求他们在城外交通要隘处建筑军营，把城内驻军一律搬迁到城外军营驻扎，并坚持天天操练，以严肃军容风纪，提高战斗素质。在容易窝藏盗贼的山区关隘上要修筑寨堡，轮流派出小队人马镇守，以震慑奸邪，防微杜渐。这番布置，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的军事眼光的敏锐性。

由于杨万里亲自带兵“剿贼”，行动果敢神速，战斗部署得当，辛劳卓著，战功可嘉，孝宗对他这次的表现非常满意，赞扬他为“仁者之勇”“秀才知兵”，并特赐“直秘阁”①贴职，以示荣宠。“直秘阁”贴职虽然没有什么实际利益，但却是一项较高的荣誉。对于一名臣下来说，能够获得君主的表彰和宠信，哪怕是极其短暂的，终归还是很能激励人心，杨万里又焉能例外？因此，向来知恩图报的杨万里也就暂且不发思归之叹，准备继续在南海好好干下去了。然而，就在这时，他家里却来了急信，报告继母去世。按照规制，他立即向朝廷请求回家守丧三年。此时，杨万里在广东已经建立起了很高的威望，各州郡太守听说他要回家守制，纷纷派人甚至亲自给他送来了赙仪，不日即收到纹银四千多两。杨万里把银两和礼单一并交给本司干办官，委托他照单将礼金一一退回，然后打马急急赶回了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