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寒门书香
1.塾师之子
公元一一二七年，对于中国传统的汉族主流政权来说，绝对是一个风雨飘摇、金瓯残缺的倒运之年。这一年，北宋的徽、钦两代皇帝及其全家老小，已被去年一路风风火火杀进汴京的女真反叛政权废为庶人，并被押送到他们的东北老家大本营严密看管。一些侥幸逃脱了金军斧钺而不甘宋朝灭亡的朝廷大臣，不得不匆匆推举同样是刚刚侥幸逃脱金军魔掌的徽宗赵佶的第九子、钦宗赵桓的弟弟、“康王”赵构于商丘登上皇位，改元建炎，后来取庙号为高宗。于是，一个完整统治中国一百六十七年之久的北宋王朝就此完结，而一个江山半壁、苟且偷安却被朝臣们自欺欺人地称颂为所谓“中兴”的南宋王朝也就从这里开篇了——是为南宋建炎元年（1127）。
而就在这年的九月二十二日午夜子时，江南西路吉州吉水县湴塘（又称南溪）村三十二岁的穷秀才杨芾，陪伴着他的原配夫人毛氏，在他们蜗居的茅屋里生下了他们的首胎第一个儿子。
秀才杨芾也许不会注意到他的儿子恰恰与一个半旧半新的南宋王朝同步诞生是一个多么有意思的巧合，自然更难准确地预测他的这名长子将会有着一番怎样的人生历程，但他对这个儿子的期望之高，却是明确无误的。这只要看看他给这刚呱呱坠地的小家伙取“万里”为名，表字为“廷秀”就知道了。“万里”者，鹏程远大之谓也；“廷秀”者，出类拔萃之谓也。的确，这个衰落已久的家庭太需要赶快出一个能够重振家声、光耀门楣的显赫人物了！
吉水县的湴塘杨氏本是一个仕宦迭出的名门望族。据族谱记载，吉水杨氏的先祖为春秋时晋武公的儿子伯侨。伯侨的第四世孙号羊舌氏，食采于杨。故羊舌氏的儿子伯石（字食我），遂以封邑为氏。这就是吉水杨姓的来历。后来杨伯石的后裔迁居华阴；在战国时，其后代有杨章；章生款，入秦为卿，再传若干代，便出了一个杨震，在汉朝为太尉。杨震的三十五世孙杨承休在唐朝为刑部员外郎，遇朱温篡逆，于天祐元年（904）举家逃到吴越，在杨行密割据的江南安家。杨承休的后代杨辂在南唐累官为门下侍郎，出守吉州，下乡巡视时发现位于吉泰盆地北部边缘赣江西岸的吉水湴塘这个地方山清水秀，田庐丰美，是个休养生息的好地方；于是便卜居此地，这就成了吉水杨氏的始迁祖。
到宋朝，杨辂的后代中已是人才济济，家族声望日隆。截至杨万里父辈，光考中进士的就有十几人。其中史上著名的就有于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考中进士，累官为屯田员外郎，知康州，并以清廉勤谨著称的杨丕。真宗皇帝曾把他和另外两名江西籍官员的名字写在殿堂的柱子上，称为“江西三瑞”，作为众官楷模，予以表彰。仁宗皇祐初年又出了个文名显赫的著作郎杨纯师；纯师的儿子杨存又考中元丰八年（1085）进士，初为仁和县令，升任洪州通判，不畏强暴，大胆抗拒宰相蔡京之命，虽仕途受阻，但其高风亮节广为朝士赞誉。而此刻，还有一个进士出身的杨邦乂，正在建康府里当着通判……
不过，整个杨氏大家族虽则兴旺，但杨万里的父亲杨芾这一支脉却已经四代都没有人入仕当官了。杨万里的高祖名堪，字不详；曾祖名希开，字先之；祖父名格非，字元忠；父亲名芾，字文卿，都没有取得功名。据后来被杨万里尊为师座的庐陵名宦胡铨为杨芾所作的墓志铭上说，杨芾自父辈以上“三代业田”。但从他的这几代祖先都有名有字，而名字也颇为古雅这一迹象来看，他们应该都是有文化的读书人，而“业田”也不一定是亲身种田。较大的可能性是他们原本就是所谓“耕读为本，诗书传家”的官宦后代，只是由于后来几代没有当上官而家给不足，而又放不下读书人的体面去自耕自种，不得不一代代靠卖田卖屋补贴家用，到杨万里的祖父这一辈已经把土地房屋全都卖光了，完全成了一户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因而杨万里的父亲杨芾只好走乡串村去给人家当私塾先生。
当年的乡村塾师报酬一般都以实物支付，有的略给一点现金。据墓志铭记载，杨芾当年的收入，除若干米、豆、油、盐、苎布等实物之外，以现金支付的部分每年都只有铜钱二十贯（约合银二十两），仅能维持一家人的温饱。
由于家里房屋卖光后无处可住，杨万里的父亲不得不在村边的南溪北岸搭建了三间茅屋，可是茅屋盖好后却没钱做门。他只好去向他的族兄弟杨元卿和杨昌英请求接济。结果元卿和昌英在资助他做门的同时，还各送给了他一首诗。元卿的诗曰：“三间茅屋独家村，风雨潇潇可断魂。旧日相如犹有壁，如今无壁更无门。”而昌英的诗则曰：“碧玉寒塘莹不流，红蕖影里立沙鸥。便当不作南溪看，当得西湖十里秋。”这两首诗，前者直写杨芾家的贫寒情状，并把他与汉代司马相如发迹之前的困境相比，既客观实际，而又毫无贬义。而后者则反用赞美的口吻说杨芾的茅屋及其周边环境可与杭州西湖媲美。这两位族兄弟的善意调侃，不能不令人莞尔一笑，但其中的苦涩，也就只有杨芾自己心知了。
不过有了三间茅屋，好歹也算是个家了。这样，杨芾才终于在三十一岁头上娶得了一位才十八岁的妻子。到他三十二岁时，他的妻子毛氏就在他艰难建起的茅屋里首胎生下了长子杨万里；过两年，又生下次子取名万山。
然而，添丁的喜悦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多久的欢乐，国破家衰的命运如影随形，挥之不去。长子杨万里三岁、次子万山才一岁的时候，就碰上了金虏入侵家园之大难。建炎三年（1129），金军分两路大举南侵；十一月，其中一路攻陷建康，吉水湴塘杨氏的英雄儿郎、杨万里的族叔祖建康通判杨邦乂战斗到最后被俘不屈而英勇就义。噩耗刚刚传来，另一路金军就紧紧追踪着高宗的伯母隆祐太后直下洪州、抚州、临江、袁州、吉州，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由于江西诸州县根本就没有正规军守备，只有若干平日只充当劳役而根本没有进行过军事训练的地方厢军，而且多为老弱病残者，根本不堪一击，而暂时驻跸吉州的隆祐太后一万多护军则早已成了惊弓之鸟，所以金军一路所向，如入无人之境。吉水处在金军攻取吉州的必经之路上。金军要洗劫吉州必先洗劫吉水。因此，吉水百姓一闻金军正自洪州溯赣江而来，便如逃避洪水猛兽般抛家弃业，没命地四散奔窜。杨万里的父母自然也和乡亲邻里一道扶老携幼躲进了深山。
人们跑得匆促，别说是穷人，就是富裕人家也没几家带够了衣被和食物的。寒冷、饥饿和惊恐像毒蛇猛兽般紧紧地裹挟着逃难的人们，而杨万里刚满周岁的幼弟便在这惶惶不可终日的东躲西藏和冻饿折磨之中不幸夭折了。尽管此时的杨万里还少不更事，但听着父母撕心裂肺的恸哭，看着大人们一个个惊恐万状的焦虑神情，并亲身感受着饥寒交迫的肉体折磨，他的幼小心灵也不由得一阵阵惊悸。每天夜晚，他都会在父母的怀抱里被噩梦惊醒而吓得浑身颤抖，哇哇大哭。直到半月之后，确知虏寇洗劫吉州境内赣江两岸的峡江、吉水、泰和等县城乡和吉州州城，追击隆祐太后直到万安并击溃其护军后已经北撤，杨万里一家才和乡亲们一起重新回归了被金虏洗劫一空的家园。
然而，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接下来，惨遭金虏洗劫之后的吉州地区又连年水旱不断，加上朝廷征敛无度，原本号称“赣西粮仓”的吉泰盆地，却只落得个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有一年大旱，杨万里一家竟至断粮，而这时在整个吉州各县，有钱也买不到粮食。于是杨万里的父亲杨芾不得不到百里之外的新渝县去买了八十斤大米，分装在两只夏布袋子里挑着往家赶。可是在路上，却偏偏又遇上了强盗，要抢走他刚买来的那点保命粮。杨芾一介文弱书生，连一只羊都驯服不了，更何况面临的是一名凶神恶煞的强盗？因而，在强盗的威逼之下，他唯有抱着两只米袋呼天抢地、悲痛不已地苦苦哀求说：“眼前好汉啊，我父母均已年过七十，家里已经断炊三天了，现正等着这点米下锅，您要是把它抢走了，我自己饿死不足惜，可是饿死了父母，我死了还要担着一份不孝之罪啊！您要是一定要把米拿走，那就连带着把我也杀了吧，反正我是不能空手回去眼看着父母饿死呀……”
还真出现奇迹了，那强盗原来竟也是一个有恻隐之心的人，听杨万里父亲这么一番哭诉，心也就软了，他把那明晃晃的钢刀插进刀鞘，向着他的“猎物”拱手揖了一揖说：“秀才，你也莫哭了。今天算我不走运，碰上了你这么个穷酸秀才。我也是穷得没办法才到这里来剪径的。看到你这可怜巴巴的样子，我也下不了手来断你一家的生计。这样吧，你就把这两袋米分一袋给我，就算是行善积德吧。我也算是没有白当一回强盗啊！”
就这样，杨万里的父亲历尽艰险，总算是背着一袋大米回了家，勉强支撑着全家度过了险恶的饥荒岁月。
但由于当塾师束脩实在太少，不要说饥荒岁月难免全家挨饿，就是风调雨顺之年，要想让全家个个吃饱穿暖，杨芾也无能为力。而作为一个虔诚的孔孟之徒，杨芾又是个大孝子。按照当时的孝道观念，首先侍奉好父母长辈是人生中高于一切的头等义务。当时道德修养教本上就有个二十四孝的系列“榜样”，其中有一个晋代河内温县（今河南温县西南）人郭巨，因为家贫，竟准备把自己的儿子活埋，以便节省出口粮来赡养母亲。杨芾虽然还没有贫困到需要活埋儿子来供养父母的程度，但他要供养好父母，也不得不常年亏待着妻子和儿子。平日里他总是把最“体面”的衣衫敬奉给父母穿，把最“美味”的食物奉献给父母吃，有时，他手头得到几个活钱，还会买点酒肉回家给父母打打牙祭，而妻子儿子却一律不许染指。妻子倒没问题，但每当这时，少不更事的杨万里就会看着嘴馋，吵着要吃。于是，杨芾就不得不拿出点“埋儿奉母”的厉害劲，坚决把儿子赶过一边。但看着儿子那哭哭唧唧、可怜巴巴的馋样子，杨芾又难免心怀不忍。这件事情，曾经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使他感到纠结。
而更为揪心的是，由于长期的艰辛劳作和营养不良，他的妻子毛氏又在杨万里八岁那年就一病不起，早早地过世了。
这一系列的苦难接踵而来，伴随着杨万里的整个童年，使得杨万里幼小的心灵常常深陷在悲痛和凄苦之中。尤其是母亲的早逝，更使他悲伤不已。几十年后，他在诗文中还屡屡提起“予生八年丧先太夫人，终身饮恨”。
虽然日子过得凄风惨雨，然而，毕竟是出身于世家大族，贫寒彻骨的杨芾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却仍然是一派贵族气质和名士风度。他性情开朗，乐观豁达，上接官府，下交农夫，不卑不亢，谦和而又自尊。而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即使贫困到如此境地，他竟然还节衣缩食，千方百计省出钱来买书藏书，积累十年，家藏图书达数千卷。到杨万里六七岁时，杨芾便指着这些藏书对他说：“中国古今圣贤的思想大体都包含在这些书中了，就希望你今后能有本领进一步去丰富和发展它们啊！”由此更可见出杨万里的父亲眼界是何等的高远，以及他对儿辈的期望是何等的殷切，而其教育培养的措施又是何等的扎实和严谨了。
由于杨万里的母亲毛氏在幼子夭折后就没有再生育，而后来的继母罗氏则自来就没有生育过，于是杨万里最终成了家中的独子。他自然也就成为杨芾改变家运的唯一寄托了。
2.“啃”书当饭
关于杨万里少时的聪慧颖悟，吉水民间有不少有趣的传说。诸如什么“天马投胎”、“五岁对句”，还有什么“巧计驱虎”呀等。但是，这些传说都没有什么根据，而且认真推敲起来也有些不着边际。而本书要求所述必须是信史，故不敢采用。
确定无疑的是，在父亲杨芾的精心栽培之下，自小聪明机灵的杨万里一开始就养成了爱好读书学习的优良习惯。早在四五岁时，他就已经在父亲创建的茅屋和书堆里开始习字启蒙了。比起他的大老乡先辈欧阳修来更为幸运的是，他的父亲杨芾以当教书先生之便不愁纸墨笔砚，所以他不必像少时的欧阳修一样用芦苇秆在沙盘上学习写字。但是，对于一个四五岁的小孩来说，一开始就学用毛笔写字，那情状现代人即使没有见过也应该可以想象得到。不消说，杨万里一开始总是每天弄得身上墨迹斑斑，满脸花里胡哨，常常逗得全家人忍俊不禁。好在长辈都是文化人，知道这书香人家的孩子学写字，就跟农夫的孩子学做田一样，难免要沾上一身烂泥巴。
杨芾脾气不好，对于偷懒的学生，他总是扒下他们的裤子用竹板打屁股，把他们打得嗷嗷叫。但是，他这儿子杨万里在读书方面却是省事，虽然这时候并没人知道他将会有多大出息，也还没有人像后世人大放马后炮一样地附会他是个什么“天马投胎”，但他却几乎真像是一匹不知疲倦的“天马”一样，“不用扬鞭自奋蹄”。你教他一天学写五个字，他会学到十个；你不教，他会缠着你问个不休。尽管一开始满纸涂鸦歪七扭八，而且总是不出三日就会杵烂一支毛笔，但看着儿子那满脸的昂扬兴奋之色，杨芾还是满心欢喜。因此，性急的杨芾对这个学习进度老是超前的儿子，不仅总也逮不着打屁股的机会，而且总是反被他催促得团团转。于是杨芾只得连连鼓励，高声叫“好”，结果这孩子读书写字兴趣竟是日见高涨。
到得六七岁时，杨万里已能初步读懂父亲购置在家的部分藏书了。而自此衍生出来的另一个叫他父亲感到喜出望外的好处是，他竟不再看到祖父母吃肉喝酒眼馋，而且往往连正常的吃饭时间到了，他还会捧着书本不肯放手。有一日午餐，大人们叫他吃饭都叫烦了，就扔下他管自把饭吃了，心想等他感到饿了自己总会来吃。不料直到吃晚饭时，他还捧着书本坐在原地岿然不动。直到母亲走过去强行夺下他手中的书本，他才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说：“哇，怎么这么早就吃午饭了？”原来他竟然不知一天时间已经飞逝，而自己竟跳过了一顿午餐。于是，家人们都说他“啃书啃饱了”，可以当神仙不要吃饭了。这消息传出去，就在湴塘杨家流传成了一个“杨万里啃书当饭”的佳话。而杨芾为了敬奉父母却无法给儿子解馋的心结，也就由此而自然开解了。
八岁之后，由于母亲去世了，杨万里在家无人管教，不得不跟着在各处乡村当私塾先生的父亲走村串乡，过着“游学”的日子。而杨芾也就利用所任教的私塾，既教别人的子弟，又课自己的儿子。
杨万里随父读书的第一个地点叫嘉林镇。嘉林镇街市的后面有一个嘉林寺。嘉林寺后有一栋屋子，那就是杨芾授徒的学塾。学塾外有一片竹林，竹子多达数千竿，夏天竹影投窗，清风送爽，甚是怡人；冬天则“火冷灯青飞雪片”，颇有点阴冷不堪了。杨万里非常珍重少年情谊，当时有个和他相好的同学叫刘成功，后来因没有考上功名而在家业田。杨万里一直和他保持了终生的友谊。淳熙十四年（1187）春天，杨万里在朝当左司郎中时，刘成功写信请他为自己的家宅题一首诗。杨万里便吟了一首《寄题刘成功锦里》的诗篇寄给他说：“嘉林市中尘一丈，嘉林寺后竹千竿。先君授徒竹窗底，我初识君俱少年。同师同舍同笔砚，火冷灯青飞雪片。春风一夜吹林花，南北飘零各星散。我今头白苦思归，羡君山园芋栗肥。为君题作小锦里，君应一笑巾堕几。”从这首诗中，人们不难窥见杨万里当年随父游学的某些情景。
更有意思的是杨万里把刘成功的家园比拟为“小锦里”。锦里本是当年三国蜀都诸葛武侯的居家之处，后世人在那里建了一个规模宏大的武侯祠以为纪念。杜甫曾有诗曰：“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杨万里没有到过四川，但以他的博学多闻，自然不会不知道唐宋时代锦里风物之高雅和繁盛。可见杨万里直到当了高官之年，还一点也没有低看在家务农的少年挚友。而同时更可看出，当年随父游学的生涯不仅培养了他好学上进的高尚志趣，而且还培养了他对寒门书香的乡居生活的深深热爱之情。
转眼之间五六年就过去了，杨万里除跟着父亲学习识字、书法、训诂、音韵、词章等国文基本知识之外，还把家里的上千卷藏书都读遍了。杨芾再回答起儿子的提问来，结果就明显感到了吃力——原来不知不觉间，杨万里掌握的书本知识竟已经超过了他这位父亲兼师尊。
于是，到绍兴十年（1140）杨万里十四岁之际，杨芾只得给他另觅了一名先生。这位先生名叫高守道，家住吉水阜田乡的高家村。他虽然也是一名乡先生，但却是曾经考取过解试而落第于省试（即礼部试）的秀才，相当于明清时代的举人，乃吉水县之名儒。高守道先生在家居旁有自己创办的“松下书院”，简称“松下斋”，通常有二三十名学生，不需要像杨芾那样离家外出到别人兴办的学塾里去任教。而且高先生也不教蒙童，他这“松下书院”的学生都是能够在字面上诵读经史的青春少年。
高先生教学的内容，主要是深入疏解四书五经的义理，讲授各种文体的写作要领，以及诗词格律等。高先生本人特别爱好骈文，因而他教授骈文写作就格外来劲。骈文的基本特征是多用四字和六字的句式，讲究对偶，所以又叫“四六体”。杨万里后来在为人作序、记，或给朋友写短简时常用此文体，其根源就在高先生这里。
“忆年十四五，读书松下斋。寒夜耿难晓，孤吟悄无侪。虫语一灯寂，鬼啼万山哀。雨声正如此，壮心滴不灰。”这是杨万里五十二岁时回忆在高先生门下读书情形的诗句。由于高先生的生徒大都回家吃住，唯有杨万里是寄宿在书院里，所以每到夜晚，便只有杨万里一人孤寂落寞地在松下斋里苦读苦吟。好在高先生的儿子高德顺恰好和杨万里同学且友好，才使杨万里在这“虫语一灯寂，鬼啼万山哀”的书院里还能感受到一份人间情愫。
然而，此时的杨万里却已经由单纯的读书兴趣，转变到明确地树立起了要自觉刻苦努力，争取博学多才，以便成年后报效君父家国的雄心壮志，因而任何艰难困苦也压制不倒他勃勃上进的劲头。孤寂落寞的书院苦吟，反而成了他修炼身心、锻造耐力的绝好机缘。这也就是他后来自己记忆起来的“雨声正如此，壮心滴不灰”的境界了。
杨万里不光勤学，而且好问。高先生刚开始疏解《论语》，他就跨越课文提问说：“先生，孔夫子说，‘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可是，弟子总觉得自己要是不学习，是不可能获得知识的，这可见弟子肯定不能算是上等人了。那么，天底下到底哪些人是‘生而知之’的上等人呢？您老是吗？”
“呵呵！杨万里，你真不愧为文卿先生的儿子啊！按说呢，你这种问题不是老夫今日所要讲授的范围，而且你这样打断先生的讲解是要挨板子的。不过看在你肯动脑筋的分上，我今日且饶你一回。怎么样？看来你已经读熟《论语》了，是不是？”高先生有点不悦又有点惊喜似的说。
“启禀先生，从字面上说，弟子已经能够把《论语》倒背如流了。可是，可是里面有不少问题弟子并不明白。”杨万里实事求是地报告说。
“你是说，不明白的都是你刚才提出来的这样一些问题吗？”高先生询问说。
“是的，先生。”
“呵呵，行啊！这么说，你不是不懂，而是懂得太多了。你父亲把你送到老夫这里来读书，真是有点委屈你了。实在说吧，你前面提的这个问题，现今这天底下并没有几个人回答得出来。老夫今日也只能泛泛地告诉你，自古以来，只有圣人才可以‘生而知之’。你我都是世俗之人，安能不学而知之？故而《论语》开篇第一句便是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了。懂吗？”高先生耐心地回答说。
“那么，孔子自己不就是圣人吗？那他应该是‘生而知之’的呀，为什么他还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而且还要‘学而时习之’呢？还有历朝帝王不也都叫圣上吗？为什么他们也都要有师傅，还有什么侍讲、侍读呢？”杨万里却刨根寻底地追问起来。
“杨万里呀杨万里，看在你父亲文卿先生的分上，既然你来了，老夫就义不容辞要教训你了。不过，今后你这一类的问题就不要再提了。你这是高深的研究性问题，要留到将来你自己做学问的时候去琢磨，现在你只能提出对书本内容本身不懂的问题。如果哪本书本身的内容你都懂了，那么老夫对这本书的讲解你就可以不听了。你就一个人坐到隔壁你自己的宿舍里去，选出四书五经中对任何文章本身内容不懂的问题来问老夫，老夫为你一个人单独讲授吧！怎么样？”高先生不乏矜持而又豁达大度地说。
“谢谢先生收留。弟子遵命！”
于是，高守道先生明白了，他收下的杨万里是一个何等优异的门生！这样的学生，几乎就接近于“生而知之”的上等人物了，他根本就不需要花费什么力气去诱导教授，他自己会主动去研读。在先生所知的范围内，只要稍稍一拨他就转了，一点他就通了。因此，高先生打心眼里喜欢上了这个敢想敢问的高才生，自然乐于为他因材施教单独开课了，只是出于师道尊严的需要，他才故意装出了几分矜持。
就这样，杨万里在高守道门下一待三年，与其他同学或分或合，把古来圣贤世代传承的四书五经全都“啃”了个滚瓜烂熟，其间义理，亦字字句句无不通透，文章诗词也做得相当流畅可观了。
到杨万里十七岁这年，颇有自知之明的高守道先生终于不得不向他的同道杨芾提议，为了不误万里这孩子的前程，该给他找一位更高层次的师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