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野
雪具有虚幻之美。在白雪越来越稀缺的年代里,雪与梦有着相同的特质。早上起来,推开吱呀的木门,眼睛突然被夺目的雪打动。天地混沌一体,雪野、群山寂静无比,它们庸常的景象被埋没在雪的身体下面,安静的,柔软的,富有质感的雪原,它把记忆与忧伤埋进雪里,留下的全是愉悦与温和。流动的,是几个模糊的人影,是汩汩流淌的河水,是此起彼伏的木门吱呀的声音,是竹条帚清扫土路的唰唰声,这些事物让雪地上有了生机,有了简单的动静。
大地被无限放大。
也许在之前,山野里的树木早已凋零,野兽寻不到踪迹,有些树木被人吹走留下触目的白茬;谁家的门前,哀伤的人等候出远门的儿子走进家门,黄狗慵懒,母鸡们百无聊赖地搜寻冻土上的粮食;在闲置的土地上,某个人打通了社长的关系,在上面建起了污染严重的磷肥厂,这个寂静乡村里的恶瘤,在人们眼皮底下招摇;河岸被掏沙子的人挖成千疮百孔的荒滩,垃圾堆积,瘟死的猪被扔在岸边,往昔青草蔓延的河岸不复存在。关于磷肥厂这件事,母亲有着伤感的描述。某个人提出要在只有几户人的这片宁静土地跟前修建磷肥厂。一开始,几户人都持有相同的意见,坚决拒绝接纳此事。但一夜之间,事情突然就发生了变化。社长同意修建磷肥厂,并且原本坚决反对的人里,出现了支持社长的声音。那个社长,在一些人跟前宣扬说,厂长说办成这事后要给他补心。补心是农村朴素的语言,原本具有美好的含义,但在这里,却成了公然受贿的代名词。不多久,丑陋的水泥房子建了起来,不多久,刺鼻气味在寂静的小村蒸腾起来,不多久,那些麦子,青草,以及生长的树,便会遭遇厄运,像缺乏营养的人一般,面黄肌瘦,形容枯槁。
但这些,都被一场悄然而至的雪所埋没。树木荒草披上雪装,死亡的身影被雪复活,有了灵气,不再黯淡和凄凉。裸露的荒野披上盛装,洁白的处女地,柔软的,起伏的,如同掬于手中的梦境,让人不忍心去上面践踏或触摸。灰暗的土屋变得明亮起来,雪映照进房子,墙壁明亮,艳丽的纸画更加色彩缤纷。一樽瓷佛坐于木柜中央,他的脸明亮起来,看到的人,心里突然涌起热流,多么温暖的一张脸。
院子里,父亲一早起来就用扫帚打出一条路来。他从鸡窝里放出睡了一晚的鸡们,喂给它们麦粒和玉米。这些鸡吃完后,便在雪地上四处晃悠,爪子印儿零散地布满雪地,竟似朵朵小花,像是谁画上去一般。偶尔会有雪从杏树枝桠上掉落下来,扑簌簌地带着轻微的响声。大地上面,白色的雪野晶莹明亮,河水呈现出深墨色,未被雪遮盖的树干、墙壁以及行走的人,没有鲜艳的层次,但这些恰恰与雪野构成了一幅灵动的水墨画,白的雪原,一两个挑水的人,静静伫立的树,几只在雪里觅食的鸡。
还会看见在雪地上走动的人。两个农民,赶着牲口——它们背上驮着面粉和衣被,他们怀抱鞭子,身穿黑袄,迎着雪花默默赶路。他们是雪野里唯一穿越雪路前行的人,唉,那些贫困的生活,那些面朝大路渴盼家人回家的面孔,那些等候米面下锅的妇人。
短暂的,梦境。等会儿云层破开,天气放晴,一切都会恢复原样,道路突然便会泥泞起来,原先那些丑陋的事物都会一一展现,我们的生活,从梦境里脱离出来,我们的思想,依然保持着冷漠与盲目,哀伤与愤怒。雪野或许会保存在相机里、电脑上,那些迷人的,虚幻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