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歌唱
一块年代久远的石头,它躺在乱石穿空的山凹里,身体上落满时间的印迹,比如,一些晒干的苔藓,发暗的石纹。石头本身没有一点独特之处,它和其他所有的石头一样,坚硬,粗砺,没有棱角。它们躺在这里很久了,荒草从它们身体的缝隙里生长出来,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这些石头在荒草丛里寂寞无比,寂静的更加寂静,发不出声响。
当它的命运有所改变时,它不会想到辽远的时间会在一瞬间发生变化。一群人走了过来,他们是寻觅石头的人,找回的石头,要用他们灵巧的手雕刻成石像,放在鸡峰山上的寺庙里。寺庙,它永远和寂静,和空无的时间有关。雕像虽然被粗糙的手赋予了生命的模样,但它仍是寂静的,不会自己发出声音,或者灵动起来。这群人走到石头堆里,荒草埋没了他们的膝盖,他们不得不用手里的木棍拨开草丛,看清隐藏在草丛里的石头。在他们看来,这些石头不仅仅是石头,它们被赋予了想象的成份,一眼看过去,这块石头就有了它自己的新的命运。
山凹里响起空空的敲击声,石头在人的手下发出响声,声音传得很远,让寂静的山谷晃动起来。
这块隐藏在草丛里的石头,终于从睡眠里醒了。它还没来得及打个呵欠,或者伸伸懒腰,就被人们抬出了山凹,用架子车运送到雕刻石像的寺庙里。石头生来就是这种模样,它无法想象自己会在工匠手下变成什么样子,一个佛陀?一个象征吉祥的麒麟?抑或石鼓、石凳之类?在比山谷更加寂静的寺庙院子里,石头沉睡下来,孤独且丑陋。一把淡淡的阳光打在它身上,让它的身体显得更加粗糙,路过它的一两个香客,都要用奇怪的眼神看它一眼。到了晚上,山风呼啸,寺庙清凉,烛火暗淡,夜鸟啁啾。这一切,常住寺庙的香客和雕刻石头的工匠早已习惯了,他们围坐在火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听风,念经,仿佛寂静里自在而居的虫子。
工匠问寺庙的住持,今天弄回来的石头,用来刻什么好?
住持不满地看了工匠一眼,石头,那是用来塑像的材料,它将来也许是佛,也许是佛身边的器物,怎么能说弄来,说一个请字,就那么困难吗?
工匠和住持对看待石头的角度不同。工匠把石头当作石料,它只是用来雕像的材料,即使雕成佛像,也只是一块石头,那不是真佛,真佛在人的心里。而住持则对石头有着更深的看法。世间万物,凡存在的,都有其合理之处。譬如一块石头,它粗糙的外表下面,隐藏着佛,或者佛身边的器物,或者隐藏着世间的恶,这些都无从得知。只有在工匠手下,石头才会显露本色,一樽慈眉善目的佛,或是栩栩如生的莲花座。工匠是佛的工匠,他的任务是让真实显现出来,让佛从石头里跳出来。
山风晃动。工匠和住持的谈话被风吸纳,里面的玄机无人听见,石头不知,寺庙不知,甚至连睡眠的佛也无从得知了。
第二天,工匠拿上藏在木箱子里的锤子、凿子和破烂的手套,出了房门。阳光一如既往地明亮,石头就躺在明亮的阳光下,等候工匠叮叮当当地从它身体里请出佛来。但这次,住持从石头里看出的不是一樽佛,而是一头兽,一头形象威风的狮子。狮子的形象早就在工匠内心扎下根去,他学艺的时候,雕刻最多的就是狮子。这次,他要雕刻一樽不一样的狮子,这种冒险也许会断送他的前程。在近乎晶体的蓝天下面,工匠用他的手,在石头上说话。石头的碎片、粉末在空气里飞溅,它们是石头身上多余的赘肉,是一些没有思想的尘土,它们落入大地,看不见原来的面目。凿子敲打石头和锤子敲打凿子的声音,在大山上回荡,叮当作响,恍如诵经之声。
大约一月光景,石头里的兽钻了出来,它第一次站立在阳光下面,抬起的头颅呼吸大野之香。它看上去威风极了,头颅硕大,身体短小却充满力量,两只没有瞳孔的圆眼不怒自威。肥硕的脸庞上,一张大嘴亮出锋利的牙齿。这只脱身而出的狮子,的确和别处的狮子雕像有所不同,它不像寺庙门口的坐狮,爪子下面踩着圆球,一幅高高在上的样子。它的四条腿笔直地站立,昂首向天,一脸怒相,它看上去短小精悍,富有力量。
现在,这头石狮被暂时放置在一院寺庙的偏房檐下,它的面前,是通往一处景点的道路。院子里的寺庙正在整修,让整个院落看上去零乱不堪。但这头石狮站立的檐下,不置一物,清静异常。一些过往的人,并没有注意到这樽还不及大腿高的石狮,他们把它当作随意放置的器物,路过时,用手在它硕大的脑袋上摸上一把。时间一久,石狮头上变得光滑起来,它的粗糙被手磨光。
我看到石狮时,它正静静地站在偏房檐下一角。此刻,整个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面对这头从石头里脱身的兽。我蹲了下来,和它打了个照面。它昂首向天,并不理睬我。它的威风与生俱来,在佛面前,它孤身站立。
当我站起来的时候,整个院落晃了一下。石狮仍然静静站立。但我仿佛听见它在空旷的院落里发出声来。它的呼喝唤醒了从前混迹于石头堆里的那块坚硬但毫无灵气的石头,在工匠有帮助下,它从它里面跳了出来,与佛结缘,在阳光下面,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