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

我从小就对狗存有一种敬畏感。在我幼小的心灵里,这种汪了一双无辜的大眼的动物,有种神灵般的气质。它既像是朋友,又像是敌人。我曾经被狗咬过两次,至今伤疤还在记忆里作痛。一次是在大约五岁左右,时值过年前夕,我穿了一身新衣服,跟了父亲去队上的烧酒坊,父亲担任着烧酒坊管理员。用我现在居住地的方言讲,我那时真是个烧料子,没过年呐,就已经穿了一身新衣。就在我们路过一户人家门前时,一条不识时务的狗出现了,它仄了身子飞奔过来,对准我的干腿就是一口。我当即大哭起来。我不是疼,而是心疼我的新裤子,因为它已被狗尖锐的牙齿撕了个三角口子。另一次是在上中学时。学校的厕所比较偏僻,而且必须路过老师们的宿舍。有次我去上厕所,一位老师刚刚放开的黑狗斜刺里扑了过来,照准我的大腿猛来了一口。那位老师过来轰走了他的狗,他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对我说。老师轻慢的行止,给我留下比流血更痛的记忆。

但是,狗在我心目中,依然存在一种类似幻觉的踪影。

我家自从搬回老家后,一直没有间断过养狗。狗在乡村形成了与农民相依为命的关系。每家每户门前大都拴着一条狗。夜晚万籁俱寂的时刻,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这些灵敏的狗扯起嗓子对着虚空吠叫,让小小的村庄被这种令人信赖的声音笼罩。我家养的狗,品种都是当地的土狗。这些狗个头矮小,形似狐狸,眼睛里满是忠诚和乞怜,让人搞不清是喜欢还是厌恶它。到现在为止,有九条狗陆续在我家里死亡。我的性格里有种天生的怜悯性。对生的消逝会心生悲悯。虽然狗只是一种生灵,但它在我的生活里,就像一个憨厚乖巧的哑兄弟。它摇尾乞怜,表达的只是一种本能的亲近;它对着生人狂吠,表现的是对主人的忠诚。我的怜悯天性让我容忍了狗性(奴性),狗成了我的伙伴。这些狗在我家里,没有表现出一丝嫌弃的样子。残汤剩饭,干硬的玉米面馒头,甚至发馊的食物,狗都会埋头舔食干净。土狗不像现在的狼狗,食肉,凶猛,不近人情,对于面食之类不屑一顾。生长在贫困家庭里的土狗,没有太多的毛病。它们像主人一样,有着朴素的本质。

我至今还在怀念一条名叫“麻虎”的灰狗。

这只狗通体银灰,行动矫健,两只短耳很精神地竖着,让人觉得这是只很让人放心的狗。它也是只撵山狗,也就是猎狗,有强劲的肌肉和灵敏的嗅觉。但因为我家没有好猎手,它也就只能被拴在树下,做只本分的看家狗。麻虎是只很不错的看家狗,灵敏. 凶猛,但也不乏人情味。它会很服帖地听你指挥,但在关键时刻也会流露本性,让毛贼和野物不敢近前。它讨人欢心不乏招数。比如用爪子搭上你的脚背,或立起身子,前爪呈作揖状,或是在你的驱使下,对着空旷的野地狂吠。

我喜欢麻虎,不全是因为这些。那时我家十分贫穷。作为学生,我没有理由和同学一样,去玩,去闹。我的自卑和在课余必须帮大人做农活,促成了我和麻虎的因缘。它成了我的朋友,成为我单调生活里的一道风景,我们俩被一条隐密的纽带纠缠在一块儿。我们像一对相依为命的哑巴兄弟,在狭小的、幻觉似的世界里自得其乐。每天放学,快到家门口时,我一声口哨,麻虎便兴奋地吠叫起来,在铁链的束缚下直起身子,以这种快乐的方式迎接着我。农闲时节,我会带着麻虎去河边奔跑。它伸着鼻子四处乱嗅,还能用爪子压住一只来不及跳起来的青蛙。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然后,麻虎死了,它误食了毒死的老鼠。乡村多鼠患,好多家都用鼠药闹老鼠。有此老鼠吃上鼠药后,一路狂奔,最终倒毙在地。麻虎就是误食了这样一只送到嘴边的老鼠后死去的。看来,麻虎也有它致命的弱点,也许与它长期没有肉吃有关。那时我已上了高中。我至今还记得麻虎濒临死亡时的惨状。我正在屋子里看书时,听到麻虎怪异的哀鸣和铁链啷啷的响声。我出去一看,麻虎狂跳着,面目狰狞。它脚下一只死老鼠只剩了半个屁股。还没等我醒悟过来,麻虎已经挣断了铁链,狂号着从院子里窜了出去。我赶紧追了过去。麻虎狂奔到河边,跳入冰凉的河水。它的身体见水后,与癞皮狗无异,往昔那种英武、隽秀的气质荡然无存。它窜上河对岸后,身体僵直,径直扑倒在地。我含着泪连鞋都没脱就过了河,麻虎这时已经奄奄一息。

我目睹了麻虎从生到死的全过程。它死后,我把它葬在了河边的麻柳丛里。也许我看不到麻虎死亡的过程会更好些。但生者与死者注定要在这一刻做最后的握手。

之后很长时间,我都被伤感笼罩,直至迷上诗歌。

我也再没碰上像麻虎一样能撞进我内心深处的幻觉般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