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 雪地里
雪地里

一个人,在下盘头坡的时候,扯着喉咙唱着曲儿。雪还在下着,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那人模样,只能望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在雪地里慢慢移动。那段坡很陡,踏雪而行,只能小心翼翼地挪步,而不能像平日里那样,一路小跑便下山了。那人的声音在雪地里显得空荡荡的,似乎响亮的声音都让雪吸收了去。而这声音更让孤寂的山谷空旷无边,一嗓子唱起来,声音在雪幕里若隐若现,而那漫天扑洒的雪花像是被这无边无际的曲儿给惊醒了,在天空中弥漫,在大地上铺陈。

那个人背着背篓,里面装了些山货,如鸡蛋、野鸡之类。他的家里养了一大群鸡,每隔两个集日,他就要背上些下山去卖,换得的钱买些油盐酱醋茶之类背回去。野鸡是在砍柴的时候看见的,一土枪出去,应声而落。他对打野鸡很在行,瞅见野鸡的行踪,一块石头扔过去,枪在石头出手的时候,已经端在手中。野鸡受了惊吓,扑啦啦飞起。枪口对准飞起的野鸡,一搂板机,野鸡便掉了下来。一只野鸡卖十多块钱,能换几盒喜珠烟抽。但野鸡年年少了下去,在近人家的地方,已经看不见它的踪迹。这两年派出所把枪收了去,野鸡、野兔重又多了起来,它们把麦地里弄得乱七八蹧,让人看了心疼。

雪窸窸窣窣落着。那人头上身上都积了雪花,他也不去掸一下,雪不住,掸了也没用。在雪地里,只有他一个人咯吱咯吱踏雪走路,身后留下一串清晰的足印儿,有着平纹的胶鞋印儿,等他走远,就会埋进雪里,留下模糊、凹陷的痕迹。他在空旷里唱曲儿,是为了解心慌,漫天通白,一个人行路,有点动静,就有了生机。前面的路就有了奔头。

雪停下了。寂静包围了山谷,一些鸟开始在枝头鸣叫,它们总是在风雪停息的当口出来唱歌。

院落里,雪厚厚地覆盖着洋灰晒场以及跟前的一小块土地。门吱呀一声开了,哑巴一拐一拐地走出门,他抬起头看了看仍旧灰蒙蒙的天空。雪一停,天空中似乎亮了些,偶尔还有一两只麻雀飞过去,黑影子给天空画了一道弧线,但旋即就消失了。哑巴揉揉眼,然后拿起院边的扫帚,在院子里用力扫了起来。雪很厚,每扫一下,哑巴都要弓一下腰,仿佛一个机械的木偶在那里一伸一曲。雪片在扫帚尖上弹了开去,在虚空里飞舞,有些还挂上了院边的树梢,打得树上的积雪扑簌簌地落下。满院都是扫雪的声音,慢慢地,洋灰晒场亮了出来,它似乎还是干的。哑巴将脚在洋灰地上用力地绊,木楞的脚开始发热,有些地方还痒痒的。他的手这时也已经冻得通红,粗糙的手指,像是刚从泥地里挖出的红萝卜。

一个上午,哑巴立在院子里扫雪。到最后,雪都扫到了院边的小渠沟子里。一些雪融化开了,细小的水流沿着渠沟流下了土坡。

远处,一帮孩子在雪地里抓雪,打雪仗。他们盘踞的地方,足迹散乱,雪都被压成了青冰。就有两个孩子去滑冰,偶一恍惚,便一跤摔了下去,继而引起一阵哄笑。哑巴也咧开嘴去笑,他立在院边,像一棵截去了枝梢的树。

出山的人多了起来。他们将被雪覆盖的土路踩成了青冰。有些人为了防滑,扯上根葛条将脚缠了,好在在雪地里走路也不觉得垫脚。

张家老爹和出山的人走着相反的路。他是街上人,他背着背篓到半路上来收山货,主要是鸡蛋,也捎带收些药材、野鸡啥的。小生意不压本,他也乐得去干。家里几个娃娃都出门打工了,留下自己守着个空屋子实在没趣,找些事干还能解心慌。在三岔路口,他将背篓放了下来,掏出里面装着的麦草铺在雪地上。过往的人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是收鸡蛋的。立在雪地里,身子骨便觉着冷,张家老爹从路边的干垅上扯了一把干刺,窝断,压在一块刨去积雪的土地上,用一小把麦草引燃了。火一起来,手就伸出去抱着火焰。过来一个人,张家老爹就扭下脖子招呼:“来,烤火啊!”“背的啥,我看看。”有一两个不急着上街的人也蹲下来抱上了火焰。

“老张,鸡蛋多少价?”

“你晓得,还是那价啊。”

“你得涨涨,不涨我们背到街上去卖。”

“熟客啊,街上也这价。”

说来说去只是斗斗嘴,出山的人放下背篓,从里面掏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张开口子,鸡蛋款款在里面躺着。数过数,付给钱,再谝上几句闲话,出山的人直起身上街去了,留下张家老爹,守着火,等人。

到了下午一两点,再没了出山的人。有个别上街赶集的山里人已经往回走了,十几里山路要半天走,不赶早,就得摸黑。他们和张家老爹碰了面,就说:“还在打埋伏?”互相一笑,各自走路。身后的人越来越远,咯吱咯吱踏雪的声音渐渐淡了。

满地是雪,正好歇气。一家人老早就上了炕。火热的大炕暖哄哄的,看着电视就想睡了。于是拉了灯,关了电视,在雪夜里享受自家的温暖。

雪原本不想停,到了晚上,又扑簌簌地下了起来。这就让睡眠的人梦里钻进了虫子,轻轻悄悄的,给耳朵挠着痒痒。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有大亮,窗户上却已很明亮了。雪光映入屋,让人更觉慵懒。父亲起身出门扫雪,抬头一看,猪圈门上一排鲜亮的血迹。赶紧奔过去瞅,圈里一头仔猪没了踪影。顺了血迹下了坡,到河岸边打到了仔猪的骨头架子,在大摊血很是醒目,恍若雪地里绽放的红梅。父亲叹息了一会儿,回来告诉还躺在炕上的人说:“猪娃子叫狼拉去了!”

我们慌忙从炕上爬了起来。出门一看,鲜红的血从猪圈门口一直滴沥到河边。一排坚定的爪子印儿伴着血迹一路前去,我用想象还原不出狼的形象,也想象不出它是怎样跃过猪圈门,轻悄地将仔猪叼走。按照鲜血和昨夜下雪的情况看,狼应该是黎明时进院的,我错失了一次与狼碰面的机会。它就像一头雪夜里的精灵,从山背后踏雪而来,制造了一起小小的事件。

我徇着狼的爪子印徘徊了很久。我期望它能再次来到院子里,那样我就可以在雪光的映照下,看清它的模样,和它翻越圈门的身影。但它却跟随大地上的雪一起,在我的期盼之中消失了。在空气里,只留下了雪化后的湿气和舞蹈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