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养人
在西部,厚实的黄土覆盖大地。黄土埋人,几代人十几代人沉睡在黄土底下,他们的骨头与土层融为一体,成为黄土的一部分。这些秘密一埋许多年,也许永远不会再浮现于空气之中,与阳光和雨水接触。但在黄土之上,一些老人静静地等待归于黄土的时间来临。每家每户门前,大都会有一两个已经开始困难地挪动脚步的老人,他们或坐或拄着拐棍站在场院边上,双眼漫无目的地眺望,内心空廓,不喜不惊。
再厚的黄土也是贫瘠的。它干旱,板结,容易风化,能在大风里制造漫天翻卷的沙尘。树在坡上作为孤独的象征迎风而立,它好像永远就是那么高,孩子们都已经长大成人,而这些树却像老人一样,骨头松了,个头缩了,并且早已被流动的时间所忽略。就是这广阔而贫瘠的黄土地,一层层的人埋进它的肌体,却没有一个人会嫌弃它,甚至抛弃它。哪怕走得再远的人,他也会把死亡的骨头留在自己家的后坡上,让黄土收留。
这广阔无边的黄土,构成了村庄的相貌。一踏进黄土地,扑面而来的都是土的气息。在踏得发白的大路上,尘土在阳光下面快乐地飞扬,这些大地的元素四处浮游,附着在所有物体上面。它们使进入村子的人灰头土脑,带着黄土地的印迹。每个村落里,大都坐落着黄土瓦房。房子们基本上都是面南背北,夏天走进屋子,一踏进阳光的阴影里,清凉便会迎面打着招呼。而冬天进去,一股子火炕味儿暖烘烘的,进了里屋,一脚踏上炕去,阳光斜斜地从窗子照进,屁股下面火炕热火朝天,生活像装在阳光里的棉花。夏天的屋子里多数时间是空的,人们在地里头顶烈日劳作。在敞开怀抱的土地上,打着赤膊的父亲们一头钻进地里,便会无声无息地挖掘或者清理杂草。他们累了,便会蹲下去,或者干脆一屁股坐进土里,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心底里的念想时隐时现。在空旷的大地上,有许多劳作的人,他们那么渺小,在大地上晃动身体,如同坚忍的蚍蜉。而在冬天,他们仍然要在土地上刨挖,坚硬的土地内心是温暖的,劳作的农人明白,只有像对待自己的女人一样对待大地,大地才会赐予自己生存和繁衍。回家之后,老婆已经把饭做好,热气腾腾地摆上炕桌,坐在火热的大炕上吃饭,天寒地冻浑然不觉。
这些劳作的人,他们心里像明镜一样清楚,自己在黄土地上躬身劳作,只是为了养活家人,最终也逃不过在黄土地里选一处窠臼,栖身于大地的命运。但面对这种命运,农人们又大都会听其自然,许多人在五六十岁的时候,哪怕身体还很健壮,就已经请来木匠把老房(棺材)做好,摆在炕头或者厅房门套里。乌黑的老房象征着死亡,但它却是那么自然地摆在活人们生活的屋子里头,仿佛那是一件家具或者一个念想。他还会老早就央了儿女找裁缝缝老衣,大都是绸缎的,青或黑色,也有大红大绿的,上面印着漂亮的图案。做好之后,老人们像珍藏宝物一样把老衣叠展,款款放进炕上的木箱子里。这是面对生死的一种超然状态。死亡在这时候已经不再是惧怕或者绝望。儿女们长大成人,地上跑着孙子孙女,他们延续了自己的生命,并且是那么快乐,这样在世上走了一遭,还能有多少不甘呢?身后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再也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剩下的事儿就是看着儿孙们在各自的日常生活里劳作,念书,享受生活。看的时候没有了年轻时的浮躁和怨恨,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会在皇天后土之间闯下一席之地,尤其是地下跑的几个孙娃子,长得脸盘方停,身材周正,怎不惹人喜爱。
黄土之上,老人们没有了往昔对死亡的恐惧,死亡不就是像麦种子一样,把人撒进地里吗?谁都要经这一遭,黄土埋人,不把自己种进地里,就不会有来世。
是的,黄土地上的人永远也脱离不了这片广博的土地。
从一出生,呱呱坠地,就和黄土发生了关联。那些与自己生命有关的鲜血,从子宫里喷薄而出的生命的汁液,被新鲜的黄土吸干,成为一个人在大地上行走的第一个记号。这是另外一个母体,朝每个人开放。我目睹了婴儿出生的过程,她的身体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光洁,而是如同老人一样布满皱纹。她从生命出口里探出头来,旋即就向世界宣告了她的诞生。和她身体相连的胎盘,给她提供营养的这个怪模怪样的沾染着母体鲜血的物体,被埋进院边的黄土地里。我暗地里想,这个与胚胎有关的东西,会不会从黄土里生长出来,长成人的形状,像玉米一般迎风招展?
黄土地上的孩子,他的生长与脚下的土地息息相关。他的爱与恨也都与黄土相关。在我的履历里,十岁以前和十岁以后,被黄土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十岁之前,我不知道黄土会和人发生如此之大的关联,也不知道人的命运会和脚下的大地联系得如此紧密。在戈壁上奔跑,玩耍,不知愁为何物,更不知庄稼是怎样和人一样,依赖大地而生存。十岁之后,黄土成为我的第一位生活教师。任何一个被抛进黄土地的人,都会在大地面前感到束手无策。人的渺小与蚂蚁何其相似。我跟着父亲在土地上耕作,成为名符其实的泥腿子。大地在赋予我们生命的同时,不会让我们轻轻松松地从她身上取走纤毫。她只给勤快的人赐予幸福。在劳累之余,我从没有想过去怨恨大地,父辈们教给我们一个道理,亵渎大地的人是有罪的。我相信这是命运的安排,我不能逃脱命运,就只能埋身于大地。在那时候,我的内心确实充满怨恨,但这种怨恨却没有目标。怨恨大地吗?她给我们提供口粮和蔬菜,提供房屋和家乡,能对她产生怨恨吗?怨恨父母吗?那么自己的身体从何而来,这肉身存在于世,难道会是一种错误?没有目标的怨恨,竟让我愁肠百结。我在盲目的生活里无端怨恨。
随着年龄的增长,黄土在我们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我们的举止令人耻笑,我们的方言拐着大弯儿,我们的衣服上时常挂着玉米缨子、麦草屑和面粉之类,裤腿上泥巴点子画着花儿。任何城里人一看,就知道我们的身份,他们总是对我们不屑一顾,仿佛看见了黄土里钻出来的老鼠。
和所有的孩子一样,我在后天的磨练里懦弱而又偏激地长大。我的头发总是像麦草般胡乱盘踞在头顶。那时候根本没见过洗发水,一撮洗衣粉,往头上一抹,洗过的头上一股洗衣粉味道。洗一次头的间隔大约是一到两个月,本来顺直的头发由于油污浸染,在两鬓打起了卷儿。这种样子,使我更像一个地道的农民,在学校里,成为众人忽略的对象。在全家搬回陇南之后,我的口音还没有从普通话里转到方言上面,以至于成为同学们的笑料。一次偶然的答话里,我用普通话的吐字、方言的发音回答同学:“我没穿水鞋”,就是这个“水鞋”,在方言里读作“谁孩”。这两个字被同学们用来取笑我竟然长达近两学期。在大地上自东向西的转移,使我成为一个没有故乡的人。直到现在,我对方言的掌握程度也不是很完全,我的身上,刻下了两个地域的不同痕迹。
与成长有关的,只留下黄土。
这是一个奇怪的事情。这片土地记录了哀伤和疼痛,但为什么她却成了记忆里的一个重要参数?
细想一下,黄土的确和我的生活密切关联。从房子到大炕,从粮食到金钱,所有的事情都和黄土有关,无一例外。
火炕在乡村最是常见。它既不豪华,也不柔软,但几乎每个进入乡村的人都会被它吸引。火炕一般位于睡房靠近前窗一侧,占据了将近半间房子,亦即大通炕。炕上铺着竹席,有些家境贫寒的人家,只铺一张炕席就够了,被子铺开暖着大炕,人一上去,火热的炕席烙着屁股,不习惯的人还真有点如坐针毡之感。冬天来临,家家户户的炕眼里冒着青烟,这是人间烟火,要是谁家在冬天没有烟火,那必定是件不正常的事。长期烧炕的娘因为烟火之故,眼圈乌黑,双手如同在煤灰里泡过一般,但她仍然义无反顾地天天烧炕,用玉米秆、麦草、蒿草,将大炕烧得火热,让一家人享受温暖和亲情。这些年孩子们都离开父母闯世界去了,屋子里只留下身体木楞的老人,他们仍然在冬天烧暖大炕,只是炕上的冷清和空洞攫紧了他们的内心,睡在大炕上,许多地方闲了下来,期待孩子们能回来睡上一晚。阳光依旧透过玻璃照射进来,屋子里的明亮显得空荡荡的。灰尘在光线里飞扬,黑白电视不断转换画面,父母们的思想却已不知道在哪里游弋。
在冬天来临之前,父亲会检查一下炕面子的结实程度。炕面子用久了,有些地方就会塌陷下去,并且里面的烟油结成硬块,锈得很厚,影响导热。看了以后,他就从灶房里取出打炕面用的模子和石杵,刮净上面的泥巴。然后他背上背斗进了地。深秋的黄土已经有了睡眠的迹象。父亲用镢头挖掘,散发清香气息的黄土在镢头底下被敲打成土面儿,然后被父亲背回院子。这些大地的皮肤和骨肉,被父亲细心地敲细,和上麦衣和头发,和成柔软细腻的泥巴。他把模子铺在院子里,往里面撒上炕灰,然后把和好的泥铲进去,用泥抹子泥光。一个上午,他在金色的阳光下面重复着这件事情。十几个四四方方的炕面子整齐地躺在了院子里。等炕面干透之后,父亲就拆了旧炕面,把新炕面架了上去,泥得平平展展。火一烧起来,一股和了泥巴、麦衣和头发焦味儿的独特气息立刻升腾起来,暖烘烘的。
拆下来的旧炕面被堆在院子里。父亲用镢头将它们打碎,然后用背斗背了散进地里。这些浸染了人类气息的变化了的黄土,重新回到自己的母亲怀里,成为上好的肥料。
和炕面子一样,盖房子、修猪圈、垒院墙这些事情,都与脚下这片黄土地有关。筑墙要用黄土夯筑,打土坯要用黄土为原料。在农民们眼里,黄土就像自己的母亲一样,用自己丰厚的身体为她的子民们提供生活的围墙。这些变成房子、猪圈、院墙的黄土,瓷实,厚重,阳光照射到上面,会散发出黄亮、温暖的气息。每到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会给这些黄土的建筑上贴上喜气洋洋的春联,这种温暖是那些钢筋水泥的庞大建筑所无法拥有的。作为建筑物一部分的黄土们,最终也会还之于大地。房子旧了,猪圈垮了,院墙需要翻修了,土墙便被推倒在地,敲成土面儿,用架子车或者背斗运到大田里去,成为新的轮回。所以,农民们对黄土心存敬畏,在修筑房屋的时候,会查一下老皇历,看看今天是不是可以动土。房子建造起来是为了生活的平安、安定,农民们不会为了自己的享受而去轻易向大地下手,破坏她身体上的一丝肌肤。
还有整齐地铺在房屋上的青瓦,圆形瓦罐,笨重的水缸,这些黄土制造的器物们,它们无一不忠实地为大地的子民们安静地服务。它们经历了柴火的舔噬,身体的结构发生了变化,但质地上更加坚硬,形状上更加生活化,颜色上也失去了黄土的明亮。这些器物最终也会碎裂,回到大地里边,但它们却再也不能和自己的兄弟姐妹们融为一体,而是孤独地深埋于黄土的深处,形成了这厚重、博大的时间里的一些细碎的伤口。
有两个极端,让黄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侵害。
在陇南山区,大地的空洞越来越多。人口的增长,生活的前进,思想的同化,使乡村的子民们失去了传统的方向。村子里日显冷清,年轻的农民们背着梦想到外面的世界里闯光阴,留下了欲望锐减的老人和正在长着身体的孩子。一些肥沃的土地开始荒芜,野草丛生,兔鼠乱窜。而那些生长着树木的山坡,也遭遇了无知的侵袭。树的肢体残缺不全,甚至有些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世界,就被镰刀或者斧头斫去,成为烧锅、烧炕的柴禾。那里同样成为荒草和野物的世界,这就使住在村子里的人们心生荒凉之感。儿女们都像大地上的燕雀一般,挪了窝儿,没有多少人来用心侍候这片养人的黄土地了。的确,在黄土上刨食,所背负的生活之重真要比为现代化的城市打工要沉重得多。虽然儿女们会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回家看看,但最终他们仍然会飞将出去,成为城市的寄生者,用自己廉价的力气赚取内心的满足。
而在哪怕是有着几万人的小县城里,土地却像败兵一样急剧退缩。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楼群,水泥的院落,这些人造的丛林,制造了巨大的垃圾场和噪音。除去居住着农户的狭小地带,城市里的每寸土地,都被覆上了坚硬的水泥和钢铁,或者被人为地圈出极小的地带营造绿地,但那仅仅是华丽而无用的饰物,替城市遮盖了生活的坚硬和隔阂。在城市里漫步,你甚至找不到一处裸露的黄土的肌肤,清凉的土香更是无从谈起。即便是在穿越县城的河边,你也不会找到黄土的影子,那里被巨大的垃圾山所遮盖,看不出原来的形状。各种颜色的塑料袋迎风飞舞,一股股恶臭扑鼻而来,河里的水呈现出墨绿之色,可疑,可怖。因此,那些年轻人们更愿意选择充满动感的酒吧去谈情说爱,而不会来到这片生活的荒漠之中。
也许大地本身也不会弄明白,这个世界在短短的时间里会变得如此陌生。
我一直有一个梦想,自己老了以后,带着心爱的女人回到村庄。在那里,享受小国寡民的那种安逸、闲适和自在。但有时却被一种绝望的情绪所左右,大地上成为人的世界,到处都是面目模糊、冷漠迷茫的人群,我们占据了大地上所有可以立足的空白,到时候要去找那么一块人烟稀少、炊烟升腾的恬静乡村,还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所以,要想背着土墙坐在土地上,晒晒暖和的太阳,也将是个洋气的梦想。到那时,能把自己的一把骨头埋进深深的土里,也就不亏到世上来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