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风站立的虚空
在河岸边的一片麦地里,有一坨儿虚空。谁都看不见这个虚空所隐藏的秘密,但却有许多人知道那儿有一坨虚空。现在,麦子在冬天的空气里困难地呼吸,它们的身体裹在未化的雪里,只有头顶亮出来,接受一点儿阳光或者风的消息。一些干透了的玉米秆儿成捆地靠在地坎儿上,这些身上的血被风和玉米棒子抽干的尸体,静静地站着,没有思想也没有怨恨。有一天,一个农民过来,把几捆玉米秆儿背了回去,填进炕洞里。冬天的大炕因此热了起来,上面睡着的孩子,小脸儿红通通的,熟睡着的苹果,看上去是那么的香甜。
在大炕那头的空处,架着一付黑色的棺材。黑色是用土漆刷上去的,厚重的黑色,没有反光。这付棺材,是预备给一位老人的。他的身体还很健壮,一顿能吃两碗捞面,偶尔还下地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他老早就让儿子准备寿材、老衣,身后的事儿提前先看一看,到时候也就不再惦记了。这付棺材是儿子叫了本村一个木匠给做的。那个木匠活儿做得不是太好,有点粗糙。做了几天棺材,那个本村的木匠,脸上浮现着挣钱的快乐,嘴里也就漫无边际地胡吹。家里的人都很尽心地伺候着他,毕竟老人还在一边看着啊。屋子里到处堆满了木料、刨花和锯末,看不出这些东西和死亡有什么关系。斧头和刨子在木头上用力,发出了刺耳的啸叫。好几天后,形状就出来了。一头大、一头小的棺材让小孩们心生恐惧。他们站得老远地瞅着,不敢靠近一步。儿子弄来一桶土漆,又翻出来一把刷子,自己动手把这付棺材刷了两遍。由于没上腻子,刷好后的棺材看上去坑坑洼洼的。这时候,棺材被附着上了死亡的皮肤。木板缺了点儿,棺材也就做成了平顶的,而不是大多数人家做的那种拱顶的,显得很气派。穷人也就不讲究气派了。但做好之后,老人脸上阴了下来。看到是付平顶的寿材,就想到死后的事儿,也许会想,到了阴世也会受人歧视。土漆晾干后,这付棺材也就暂时搁在了炕头上。这也许是个避邪的东西,一家人在它旁边睡得很死,梦都轻易不再来拜访。
过了几年,老人突然就栽倒了。他的身体像冬天的桔子一样,外表粗糙,凹陷,内里干涩,萎缩。以往的精气神儿刹那间云一样飘散了。他睡在大炕上,儿孙们都在门外边忙着自己的事儿。偶尔儿子或儿媳进来一下,给他递来热气腾腾的饭或开水。房子里竟像停尸房般的空寂。老人歪着头,两只混浊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乌黑的棺材。这种注视,一定和生死有关。他对窗外的光线和飞鸟的声音充耳不闻。就在这种木愣的注视下,那双眼睛渐渐失去光芒。那里边的光都被这付黑色的棺材吸收殆尽。随着最后一丝光的消散,老人去世了。他的归宿就是这付棺材。儿子眼含热泪把和自己有着相同的血脉的亲人放进棺材。这时候他才觉得这付棺材是如此的可恨。它静静地躺了几年,就是在等待着装进去一个死人,他的亲人。合上棺材,打牢楔子,世界就被分成两半。儿子的泪往肚子里流,他的声音已经喑哑,哭泣的声音会惊扰亡灵,让他不得安生。堂屋里搭起了帐子,一些驱邪的符号挂满它的全身。在它后面,棺材笨重地躺在地上。由于亡人在里面,它就似乎充满了阴气,许多孩子都不敢轻易靠近。黑色的棺材躺过的炕头上,也形成了一个虚空。儿子偶一抬头,就会真切地感觉到那儿的虚空。大炕上,老人睡过的地方,被子叠了起来,床单已经换掉,一些吊丧的亲戚填补了老人留下的虚空。
在帐子前面,麦草堆了一地,儿子和他的家人以及老人的其他孝子们眼神木讷地坐在麦草上,来一个吊丧的亲戚,他们就都机械地转身跪下去,陪着亲戚们给亡灵磕头。房子外面,唢呐声声,那样的声音,到底是在驱赶邪魔,还是在惊扰亡灵?
有好些村里人里里外外地忙活,准备送亡人上路。在忙忙碌碌的三天里,活人们表情各异,心思不同。唯独那付装着亡灵的棺材无声地呆在帐子后面,发不出一声嚎啕。
三天转眼就过去了。漫长的瞬间。出殡的时候,总管一声喊:“孝子动声!”在一片或真或假的哭声里,棺材被村里的壮小伙儿捆上粗麻绳,穿上木椽抬了起来。在号子声里,棺材被抬往挖好的墓地。在它后面,哭声和纸钱儿撒了一路。鞭炮也隔上几步就炸响一串儿。到了墓地,棺材放进墓坑里。这个墓,阴阳先生早已看好了风水,头脚都有了固定的方向。亡灵自己踏上黄泉路,走着阴阳先生给他指好的路。一锨锨的黄土填了进去,墓坑转瞬就成了锥形的墓堆。朝着头的方向用砖头垒了个小窑窝儿,用来插香和火烛。这时候,那些真实的泪眼里,已经流不出泪水了。那些脸庞扭曲着,煎熬着,如同苍白的皱纸。
好长时间过后,墓地里静了下来。黄土还散发着清香。几个花圈在风里边扑拉拉地甩着袖子。那付棺材完成了它的使命。它的存在,就是为了消失。
再回过头来看看用来做棺材的木板儿。三寸厚、尺五宽、两米多长的木板,很厚实,楞角分明。当初儿子把它们从顶棚上取下来时,木板上已经落满了灰尘,还有烟熏火燎日痕迹。它们在顶棚上睡了好些个季节了,木头的清香早已散尽。老人和儿子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厚实的木板,都想起来这些木板的来历。老人甚至于在河岸边转悠的时候,有意地往那个虚空处瞅了好几眼,一些记忆慢慢恢复形状,让老人心里觉得空落落的。河岸边的虚空里,曾经壮观地存在过一棵巨大的白果树。那些木板就是它身上的肌肉。历史不会重现,但记忆却在长久地疼痛着。
现在让我们想象着把那片虚空像填空一样给填起来。一棵白果树,需要三四个人才能合抱。它的头发在麦田上空肆虐地伸展,它的根在黄土里无限地延伸。许多孩子在树上像猴子般玩耍,树成了天堂。一些大人们在树下面抽旱烟,讲古今。树活得年成多了,就成了树精或是树神。尤其是这棵被称为长寿树的白果树,几千年来,村里人以及四面八方的外乡人都把它当成了思想和信仰的码头。我的父辈们说,这棵白果树自从自己生下来起,就如此壮观地生长在他们心里,一辈子过去了,它还是那么壮硕,仿佛它一直会这样慢吞吞地生长下去,永无死亡之日。我见过一棵长了约碗口粗的白果树,它的高度已有十来米。据知道的人说,这棵碗口粗的白果树长了六七十年了。生长的缓慢,使生命的重量额外地增加。我至今无法想象,如此巨大的一棵白果树,给村庄和随着河流逝去的光阴所带来的那种生命的厚度究竟有多深。现在,所有的老人谈起那棵白果树,都只是一声叹息,再就没了下文。
白果树经历了时间的雕刻,却没能逃脱瞬间的劫难。有一天,一个声音说,把这棵树砍掉,那是封建残余。也许是生长了几千年的白果树,一两天时间里就变成了死树,叶子蔫了,骨头断了。它的肌肉被锯子方方正正地割开,然后分配到各家各户。其中的一块,若干年后就被做成了那付棺材。而在白果树生长过的地方,一个虚空产生了。好多人走到河岸边时,都往那个虚空处看一看,幻觉也会产生。但那个虚空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去填上。好多年后,它的肌肉里装着一具尸体,被人们埋进了土里。没有人想起这付棺材的木料的来源。在黄土里,也许白果树的肌肉萌发了春情。但一两年后,随着尸体的腐朽,它也渐渐地腐朽,变成广博的黄土的一部分。而更多的白果树的肌肉,也像这块埋进土里的一样,成为华丽的或是朴素的家具,在一些人的日常生活里充当着容器和阻挡风雨的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