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铁烂铜
之一
一只钢精锅架在烈烈燃烧的火炉上面。它的肚腹里盛着还未煮熟的米汤,一股香气径直飘了出来,让整间屋子充满了世俗生活温暖的气息。从给一个胖乎乎的婴儿煮米汤开始,这个钢精锅就开始了它的倍受煎熬之旅。它的岁月与火炉密切相关,白亮的身体从架上火炉的那一刻起,就发生了变化。氧化了的身体渐渐变灰。但从它身体里舀出来的,却都是香喷喷的食物。这些食物先是给幼小的婴儿喂食,随着婴儿日渐长大,它体内食物的容量也大了起来,并被盛放在大人们面前。没有人会想起,这个慢慢陈旧的钢精锅每天都在变老,像默不做声的老人一样,被时光摧毁了往昔洁净的容颜。
最后,钢精锅的一只把儿断掉了。它的身体的某个部分也被摔得凹进去一块。这个外表长满乌黑的煤灰,颜面粗陋不堪的家伙,有好长时间被冷落在屋子的某个角落。先是灰尘批头盖脸地飞落上面,时间久了竟看不出它的本来面目了。再就是忽然有一天,它被主人在打扫卫生时清理出来。主人嘴里喃喃自语,这破东西。随后,一双大脚踩了上去,本来就面目全非的钢精锅嘎嘎作响,成为瘪瘪的一团。这时候,它还没有完全被主人丢弃。它被扔进贮藏旧物的黑屋子,和一架烂成一团的自行车,一张破旧的板凳,一把秃了脑袋的条帚,一群四处乱窜的老鼠,成为暂时的伴侣。
再来看看这架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在那个年代,自行车是家境宽裕的象征。一架锃光瓦亮的自行车从推进家门的那一刻就成为某种高贵的象征。主人给它的座子上套上了吊着金黄色细穗的布座,使它更加华丽无比。在宽阔的大道上,自行车轮子欢快地旋转,辐条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银色的轮子,它是多么骄傲。还有车铃,它模仿女性清脆的声音,在主人的操纵下,细腻、奔放的声音真的像金子般洒落一路。在它的后座上,时常坐着打扮入时的女人。她环起胳膊,搂定前面的男人,这样的情形表达了一种生活的安逸的庸常。但有一次,一个孩子在四顾无人的情况下,用一把锋利的锥子刺进了停放在院子里的自行车胎里,车身迅速低了下去,然后在孩子刚好躲进屋子的时候哗啦一下倒在了地上。响亮的声音惊醒了午睡的男人。他看到自己心爱的自行车难看地睡在地上,顿时大声咒骂起来。整个大院瞬间就变得闹哄哄的。
于是,这架自行车成为内胎打了补疤的破货。它给主人心上投下一层阴影,他是多么爱惜这架银光闪闪的自行车啊。它见证了爱情,或者别的什么。每天他都会用一块抹布把车子上上下下擦得一尘不染。无论哪里掉一颗螺丝,他都会及时推到修车摊上重新上一颗。每当骑着这辆光鲜照人的自行车奔驰在大路上时,风呼呼地从耳边滑过,前面的道路一望无际,多么惬意,多么疯狂。而打了补丁的自行车,却更让他懂得如何珍惜。他每天回来都把自行车扛进自家屋子,靠在墙壁上。这样一来,还给屋子里增添了些许明亮的气氛。孩子玩够回来,还会把小手放到车铃上摁一下,叮铃铃的响声回荡在屋子里,热烈,喜气洋洋。
时间首先在人的脸面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男人和女人已经好久没有和这辆自行车亲热过了。他们出门的时候习惯于挤公共汽车,打的,或者并排走过大街的某个角落。这就让这辆孤独的自行车显得有些多余。它几年前就和主人一起,搬到一个住宅小区。它时常呆在一个石棉瓦搭建的车棚里,和更多的自行车、摩托车们一起整齐地站立着,让整个院子充满了钢铁的光芒。随着时间的推移,这辆自行车在金属的队伍里明显地落伍了。它像一个笨手笨脚的丑八怪一样孤独地站立在一天天漂亮起来的自行车队伍之中。很多人来到车棚时,都会恶狠狠地看上它一眼,甚至会说,谁家的破货还不扔了!直到有一天,主人发现了这辆被冷落已久的自行车。灰尘和锈迹让它看上去萎琐无比,如同秋风中饥饿的流浪汉一样。主人眼里充满了厌恶,他推出这辆曾记录了他的青春的自行车,上面的一些螺丝已经不知道被谁拧去了,漂亮的车铃早就成了某个孩子的玩物。还有那些辐条,也被一些孩子剪去派上了其他用场。总之,这辆自行车已经成了废物。主人把车子弄到了贮藏室里。这辆自行车也就和黑暗结成了伴侣,身体慢慢锈蚀,光芒化为黑暗。
就这样,这些无用的废物们都被集中到了这间低矮、黑暗、尘土密布的贮藏室里。它们的主人暂时还不忍心将其抛弃。所以,它们只有和灰尘一起拥抱,在无边的黑暗里静静地发呆。
忽然有一天,已经长大并远离父母身边的儿子回到家里。他里里外外不停地打扫着房间。最后他来到楼下这间贮藏室。打开门,明亮的光线射在了乱七八糟躺在里面的废品们身上。儿子叫来收破烂的,让他一件件翻捡能变成钱的东西。自行车被扔了出来,踏扁的钢精锅被扔了出来,一个破铁畚箕被扔了出来,还有一些死铜烂铁都被扔了出来。灰尘们快乐地四处飞舞。叮叮哐哐的声音吵吵嚷嚷。最后,这些死铜烂铁被压在一辆板车上面,它们的身体之间互相摩擦、碰撞,发出吱吱呀呀、叮铃当啷的各种呼声。它们远离了那个黑暗、熟悉的贮藏室,跟随这辆板车走向远方。
它们还不知道将来的命运。它们即将再次经历火焰的锻造,失去原来的模样和躯体,成为火红的液体,浇铸到圆的、方的、扁的模子里,成为另外的骨头和皮肤,然后组装成新的物体。那时候,它们将重获新生,并跟随时间再次历经新的轮回。
之二
一截铁丝,一个漏底的铝壶,一把破铜勺。好多这样的废物被各种不同的手扔了出去,丢弃在房屋后面,大路旁边,或者野地里。如果不发生意外,这些东西会永远躺在那儿,被风沙掩埋,成为死亡的事物。虽然它们曾经被诸多漂亮的、粗糙的手,咧开的、嘬着的嘴,温柔的、激烈的火焰,所触摸,亲吻。
但是,一些幸运的废物仍然会被一只只手捡回去。一个捡垃圾的老头,拿着一根约一米长的铁棍子,在垃圾堆里翻捡,他希求从弥漫着臭味儿的垃圾山里翻出一两件像样的东西,比如一个大螺丝帽儿,一个破烂的铁锅,一两个易拉罐,塑料瓶儿。整个下午他就在蒙蔽口鼻的垃圾里边,慢吞吞地寻找。这个老头的儿子也许是个残废,只能靠老汉来维持生计。但也有可能他的儿子过着上等人的生活,时常把吃剩的饭菜倒进垃圾道里。家里的器物用过三几回就会被打入冷宫,直到丢弃。老汉对他们的生活感到非常陌生,他经历了饥饿和贫穷,只希望在高楼大厦面前自己能过得实在点。他有时候会偷偷从垃圾里把废旧的器物捡回来,藏匿在自己的房间里。过上三五个月,那些东西被他装进蛇皮袋子,用自行车带上卖掉。在城市里生活,老汉感到无聊。他重新操起本行,专门到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寻找金子。
这是一种多么巨大的反差。同样是死铁烂铜,在不同的人手里就有了不同的命运。
从老头手里卖出去的废品,被一辆辆板车拉到废品收购站。在那里,一截铁丝,一个漏底的铝壶,一把破铜勺,和许多类似的物件遇到一起,它们互相重叠,成为一件后现代的建筑物。它们还会经历更加细致的分类,黄色、青色的铜,锈迹斑斑的铁皮、铁丝、铁板,还有铁的兄弟钢们。这些废物们很快就会被运走,并送进熔炉,还原为本来的面目。
它们之中有些会经历许多轮回,从腐朽到神奇,从神奇到腐朽。而另外一些,则永远被埋在泥土里,成为大地的肌体,保持着历史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