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墙
我最早见过的围墙,是一座马圈的围墙。马圈很大,以至于让我产生错觉,觉得那就是一座城,围墙就是高大气派的城墙。最近回家,问了父亲,才知道围墙里是一座马圈。关于马圈和马,随即在我心里明亮起来。河西有很多马,但我小时候对马并没有多深的印象或者感受,唯一记住的,是奔跑的马车,和在一次大火中丧生的马群。
戈壁滩适宜马群奔跑。孩子们和马群似乎有着某种天生的关联,比如他们同样喜欢在广阔的戈壁上奔跑,屁股后面扬着高高的尘土。戈壁上生长着大片的沙枣树,它们在春天开出细小的、芳香无比的黄花,之后结出青涩的果实。我总以为,沙枣是戈壁上最美的植物,像胡杨、白杨之类,仅仅由于它们能在戈壁上生长而已,而沙枣树则能在生长的同时,开花,结果。孩子们在沙枣成熟的季节爬到树上,摘取沙枣,放进口里,酸的,甜的,涩的,沙的,一股脑涌入,津液顿生。在树上张望,铁路远远的横亘在荒凉的戈壁上,偶尔有一列黑色的火车喧嚣而过,一种向往便油然而生。近处,会有几辆马车扬起尘土,在平坦的大路上奔走,抱着马鞭的人,头戴瓜皮小帽或黄色军帽,他们任由五匹或三匹马自由奔跑,仿佛这些马便是先知先觉。我有时候会滋生一种理想,那就是抱着马鞭,坐于辕上,任由眼前的马们自在奔跑,车轮辘辘作响,风声呼呼而过,此等体验,该是多么舒畅。
但那些马,我从来没有近距离看过。我没有看到它们汗毛上的水珠,没有看到马眼里的孤独,没有看到它们甩着脑袋打响鼻,它们如神物,不可亵渎,不可冒犯。马总是孤独地面朝某个方向前行,它们机械而单调地迈着步子,那种姿态,优美,俊朗,大气,马蹄下面,尘土应声而起,这就使马看上去仿佛踩着云朵飞奔。一个孩子,最好的学习便是模仿,他会跳下树,撒开两脚在大路上飞奔,脚下尘土飞扬,增加了孩子的快乐的自信。
到了夜晚,马被关进马圈。
马圈的围墙十分高大,且很厚。这也是我把它当作城墙的主要原因。我见到的围墙,里面已经不再关马,它被废弃了。诺大的围墙里,停放着一辆联合收割机,这一堆死亡的铁,成了孩子们玩耍的乐园。我们在它肚腹里玩捉迷藏,或用铁丝敲打铁皮,听废物们叮当作响。围墙里稀疏长着些芨芨草,蒲公英,这让围墙里更加荒凉,简直就是鬼狐出没之地。我想象不出这里曾是马圈,听父亲说,马圈虽大,却只关着八、九匹马。马的本性是在大地上自由奔跑。但这座马圈虽然挺大,但依然是一个禁锢,马的步伐还没有迈开,便到了头,被高大的墙壁阻挡。
围墙是用戈壁上的土筑成的。如此厚实的墙壁不知道用何方法筑造。从墙壁的外表看,碎石、草梗、蜗壳混杂在黄土里边,被一同筑进墙壁。我不知道是不是在筑墙的时候,连同飞旋的大风都一道筑入墙内,如果是,那么将耳朵贴上去,一定会听到犀利的风声。由于宽厚,我可以在墙壁上面逡巡。站在高大的墙壁上,恍如守城的士兵一样,任由风穿越胸膛。放眼望去,戈壁滩尽收眼底。
围墙已经死亡。它站在那儿,只是在等待。大风层层剥蚀,经历若干年,它就会和周围的大地混为一体,再也不会遮蔽视线。它的死亡,和马的死亡密切相关。在我的记忆里,有一大群马静静躺在焦黑的土地上,它们肚腹如鼓,奔跑的蹄子僵硬地伸向虚空,明亮的双目成了乌黑的空洞。马在夜晚有吃草的习惯。看马的人是我家的邻居,一个身体偏瘦的大个子,我已经想不起来他是哪里人。他平日里对马很负责,这些不会说话的牲畜,像孩子一样令人怜爱。那天晚上,他照例去给马添草。他进了马圈,把马灯挂在了马槽跟前的一根立柱上。他挨个儿看了下马的情状,并且还会像往常一样,拍拍其中一匹的脖子。这时他还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来临。之后,他出了马圈门去抱草料,还没等他回转,马圈里已经燃烧起来。后来据推测,马圈失火,是因为其中一匹马扬头顶翻了挂在立柱上的马灯,从而引来了这场大祸。马灯里还装有满当当的煤油,这使这场大火将关在马圈里的马遭遇了灭顶之灾。它们被困在结实的马圈里无路可逃,大火裹住全身,马像火一样狂跳,嘶鸣,最终成为跳跃的火焰。它们的气息在大火里终结。
我猜想,在围墙之内,还有一圈结实的围墙。小围墙用来关马,给马遮挡风沙。小围墙之外,是马的活动区域,它们可以有相对自由的空间。如果马在火起的时候是在小围墙之外,那么它们就不会死亡。这些猜想只是为马的死亡寻找理由。当我看到马群乌黑僵硬的尸体后,内心的恐惧油然而生。我想象不出马在大火上身时,是怎样的左右奔突而无济于事,那种绝望无法言说。
看马人被调离这个岗位,他背了一个处分。那个时代,处分加身无异于泰山压顶。
在围墙里玩耍的时候,我偶尔会产生一丝恐惧。在遮蔽四野的围墙里,荒草遍地,只静静矗立着一台高大的联合收割机。喊一嗓子,声音迅速消失在寂静和空洞里。风声在头顶喧嚣,云朵很快就飘移在围墙之外。我的恐惧便缘于此,身处围墙之内,恍如没有终了的梦境,它缠绕在童年的脖颈上,令人窒息,犹如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