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童年纪事•游戏
童年纪事•游戏

弹球

李树森是个典型的四川人的后代,小个儿,精瘦,但很灵巧。在新点的子弟里面,他是很独特的一个。他的一只手天生残疾,食指、中指和无名指萎缩成黄豆大小,只留着拇指和小指像牛角般伸展出来。就这个其貌不扬的孩子,成了新点的孩子们里最会弹弹珠的一个。

吃完饭或是遇上放假,我们便口袋里装上几个钢珠出门玩去了。这些弹珠都是从一些机器的轴承里掏出来的,经过手的长期摩擦,变得光亮无比,明晃晃的能照出自己的影子。钢珠往眼前一凑,一个滑稽的人影挤了进去,大头,短小的身材,几乎没入身体的短腿,对着这个奇怪的人影,我们晃着钢珠,看他在里边晃动可笑的身体。男孩子都会以口袋里有几个明亮的钢珠而自豪,这是胜利者的象征。而李树森则是这里面的王,他的口袋里时常装着比我们大家伙儿多且大小不同的钢珠,让人眼红。走到李树森家门口时,几个人商量要不要叫上他。李树森是弹球高手,和他一起玩,会白白损失掉几个弹珠。有人就说,咱们今天联合比他,把他手里的弹珠都赢过来。王小军说,赢来怎么分?大家说,平分,平分。于是,扯了嗓子喊:“李树森,出来玩!”

李树森一出门,我们便哈哈大笑起来,他好像刚挨过打,脸上一边还是红的。一问,果然吃了他父亲一记烙饼,原因是他藏在房背后偷偷抽烟。

我们一起到了学校的操场,这里很是空旷,正好去玩。几个人分头开始做准备工作。李树森照例去掏小洞儿,其实只是个小窝窝,他掏的洞很圆,弹珠进去后轻易不会反弹出来。我们几个便画线,清理场地。

李树森弹弹珠很有特点,他就用他那只残缺的右手去弹。小指一曲,将钢珠轻轻架上去,然后拇指用力一卡,便去瞄准。他瞄准的样子很像他会做木匠活儿的老爹,左眼一闭,右眼眯成一条缝儿,瞄准之后,拇指突然发力,钢珠从指尖飞出,叮的一声,便打在地上的钢珠上,那钢珠忽悠转动,几扭几扭竟扭进了洞口。我们都嘘地一声,心里也不得不服。

李树森在弹球方面是个高手,但他的学习却不怎么样。他父亲和他一样精瘦,好喝酒,酒后常会提起一把秃了头的条帚打李树森和他妹妹,嫌他们兄妹不给自个儿争气。所以,他家里时常会传出哇哇的哭叫声。但李树森还是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用两个手指赢遍了新点所有的孩子,但他却不吝啬,会将口袋里的钢珠分给“囊中羞涩”的孩子,让他们继续玩这种偶尔能在他手里赢上一盘的游戏。

现在,李树森和我一样,都成了新点中途的失踪者。我们回到了各自的家乡,互相没了消息,也不知道他现在还能不能用两个手指继续在生活当中做一个赢家。

老鹰叼小鸡

在一排排的红瓦房前面,有一块宽阔的场地。那里大抵是用来开大会或放电影用的。到了夏天,那儿就成了新点的娱乐中心。场子中间竖着一根高高的电线杆子,上面挂着一盏脑袋大小的水银灯。夏天的夜晚,水银灯亮了起来,它把整个场地照射得如同白昼。一大群飞蚁在水银灯四周织成了细密的网,场面极其壮观。

大人们都从自家抬了小板凳,围成圈儿坐在水银灯下面。有人拧开了收音机,里面传出咿咿呀呀的戏曲来。男人女人们都互相说着话儿,男人无事便抽烟,嗑瓜子,女人大都手不得闲,织毛线活儿,缝袖口。这种情形也真像是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其乐融融。

孩子们一般是不会守在大人们跟前的,除了像刘小兰那样的女孩子。她时常静静地守在母亲跟前,也不说话,她母亲骂着让她和孩子们一块去玩,她也不去,似乎她只是为安静而生。

一大帮孩子在场地里飞奔,吵闹,疯狂的劲头时常会招来大人们的呵斥。但有时候我们会组织一下,玩老鹰叼小鸡。公鸡和母鸡一般是由大点的或身体强壮孩子去当,老鹰呢,则由大伙随机推选。一帮小孩子一个扯着一个的衣服串成一串坠在母鸡后面,公鸡则在一旁帮忙守护。就这样,一个巨大的链条在场子里舞动开来,孩子们在奔跑之中品尝了由衷的快乐。有些小点的孩子在被老鹰抓住后,还会吓得直哭,直到大人来哄。

新点的天空中时常有老鹰飞翔。它们像飞机一样滑翔,两只巨大的翅膀有力地扇动,有些野地里奔跑的鸡们来不及躲藏,便会被老鹰叼走。那时候,我们一帮孩子都定定地看着老鹰直飞上天,没有人敢发出声音。所以,在玩老鹰叼小鸡的时候,没有人主动去当老鹰,而是由靠手心手背去选。现在想来,长大了的孩子们如果组织起来重新玩一回老鹰叼小鸡,一定都会抢着去当老鹰,而不会去当那些飞不起来的小鸡。

雕手枪

河西大地,到了干旱季节便躯体龟裂。在我们玩耍的一个巨大的土坑里,每到干旱时节,土层表皮就会裂出花里胡哨的缝隙,一条条曲里拐弯的缝隙伸入大地内部,一根细棍插下去,直没入缝里还到不了头。

在龟裂的土块上面,偶尔会有一条孤独的壁虎攸然而逝。它们从一个缝隙里钻出,又从另一个缝隙里进入。它们是大地上的闪电,在土面上掠过。有些调皮的孩子会拿柳条攻击壁虎,一柳条下去,壁虎尾巴应声而断,尾巴尖还在土块上跳动,壁虎则早已溜进大地的缝隙。我不知道壁虎为何能在干旱的大地上生存下来,它们在阳光下闪现,而干旱的大地上却只长着稀稀拉拉几株着满风沙的芨芨草,难道它会靠这没有多少汁液的植物生存?

更多的男孩子则会钻进这块干裂的土地,他们要用干土块去雕刻土手枪。板结了的土块异常坚硬,雕成手枪的形状别在腰上,还挺像那么回事。在记忆当中,我和某个孩子一起,去土坑里铲过土块,去做手枪。下午的阳光很黄亮地照在身上,暖哄哄的令人喜悦。我们拿着小铲子下了土坑,触目惊心的干坼大地对于小孩子来说,并没有什么感受,我们对那些裂成书本大小的土块更感兴趣。我小心翼翼地用小铲将一块看上去十分平整的土块铲了起来。龟裂的土层上,只有表皮上大约两厘米厚的土层,以下则是沙土混合物,所以,铲出一块平展的土块很容易。我用小刀将土块下边的沙土层轻轻刮掉,然后便用铅笔在平展的土板上画出手枪的样子。小刀沿着画好的线游走,土屑纷纷落下,一把土手枪渐渐成形,心里的期望越来越高。孩子的梦总是十分简单,只求快乐,不求别的。我梦想能像露天电影里的战士,别上手枪进入丛林。到最后,雕刻手枪最难的地方到了,要在板机所在的地方旋一个手指能伸入的圆孔,必须精力集中,轻轻下手,否则便会将板机部位刻断废掉,那将是十分沮丧的事情。

一把土手枪终于别在了腰上。我们挂着它,加入到玩打仗的孩子们的队伍里,如同坚定无比的战士,在戈壁上飞奔起来。

占领

这个游戏是否叫占领在我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了。但那一声“占领!”却十分清晰地刻在脑海。那是我或是关山或是李树森的一声喊叫,在喧闹的声音和乱哄哄的操场里,这声喊叫充满了自豪和成就感。

放学了!一大群小鸟终于从沉闷的教室里放飞出来,他们脸上绽放着明亮的笑容,在春天的操场里像毛茸茸的杏子。李树森用他残缺的手指捏起一个边缘尖锐的石块,在操场的空地上用力画了起来。他弓着瘦小的身体,像是一个飞奔的逗号。那个大大的图案早就烂熟于心,出不了五分钟,李树森准能画好。还没等他画出那个表示“占领”的圆弧,我们这帮孩子就已经分好了“士兵”,跃跃欲试了。“占领”是男孩子的游戏,它需要体力和一点点暴力。

在这个两间房子大小的近长方形图案里,有战斗双方的主阵地,有用于出入的通道。通道是个直角,在它的角上,是一个圆形的“烟筒”,烟筒可以停留,歇气儿,堵截。双方阵地的入口和烟筒一样,位于长方形的两个对角上。因此,要想进入对方阵地,必须绕一个很大的圈子,才能到达入口处,而在那里,早有对方的士兵把守,要使用一定的计谋和力气,才能进入入口,攻占烟筒。从烟筒沿着通道攻进主阵地后,并不意味着已经占领阵地,要通过一番激烈的“打打杀杀”,直到有一个人将一只脚重重落在角落里的那个巴掌大小的圆弧上,才能算完完全全占领阵地。

欢乐在这个小小的阵地里蒸腾起来,东奔西走的孩子们,早就忘记了课堂的沉闷和老师的训斥,在他们小小的心里,守住阵地、占领阵地就意味着胜利,尤其是踩中圆弧形占领符号的那个孩子,他瞬间就成了英雄,会在以后的日子里被公选为突击手。孩子们黑乎乎的脸上密布着晶亮的汗珠,他们嘴里大声呼喝,手臂左右伸展,脚底如踩风轮,真的像战场上的士兵一样冲锋陷阵,其场面经久难忘。直到月亮上来,忘记了时间的孩子依然在操场里奔突,黑乎乎的影子被快乐左右。我们的快乐是真实的,像脚下的大地般实在。操场周围是低矮的平房,视野便延伸到很远的地方。高大的祁连山和合黎山伫立在巨大的走廊两侧。在平坦的戈壁上,“占领”图案如此渺小,这片操场如此渺小,但快乐却被无限放大,让戈壁上的风声低了下去。

丢手绢

“丢,丢,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快点快点抓住他!”

一帮姑娘小子围坐在小学校的操场里。操场上光洁如镜,被小脚丫子踩得发白。在这个圈子里,升腾着快乐和自在。一条小小的手绢在孩子们的小手里飞快地传递,它像长了翅膀的精灵,轻盈飞舞,上面的图案已经看不清楚,只看见这块飞翔的透亮的布在空中飞舞。孩子们有节奏地拍着巴掌,嘴里大声唱着,他们不许转过身去,他们只是起劲地唱,仿佛那块手绢会被高声歌唱吓走,不会在自己身后停留。一个拿着手绢的孩子在圈子外飞奔。他的任务是把手里的手绢想办法放在其中一个孩子身后,他要佯装还没有把手绢丢出去,他只是快乐地奔跑,手里或真或假地握着手绢或空气,他要用这出假戏,逮住孩子们中的一个,并藉此证明那个孩子是个笨蛋。

我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反思这个快乐的游戏,它究竟蕴含了怎样的特征和秘密?

胡小兰是农场连长的丫头。我一直怀疑这个姑娘不是连长的女儿,她像的个豆芽儿一般在这个世界上晃荡,瘦弱,孤僻,没有言语。她扎着两条毫无特点的小瓣,面色发黄。在我们围坐一处玩丢手绢的时候,胡小兰偶尔会像幽灵一样远远地站着看。孩子们大都沉浸在快乐当中,没有人会去眷顾一个毫不起眼的黄毛丫头。胡小兰的样子就像一棵刚刚栽下的杨树,蔫头搭脑,却又充满对生活的向往。

“丢,丢,丢手绢……”童音在操场上回荡,声音里搀杂着自豪、快乐和一点儿小小的秘密。这秘密是未熟的樱桃,青涩,明亮,晶莹。

在丢手绢的快乐场之外,胡小兰在风中摇晃。她的眼睛里闪动着羡慕和嫉妒。

她在这里呆不了多长时间。我们都知道她是一个充当了佣人角色的小姑娘。她每天都要挑水,做饭,干杂活。时不时还会挨她妈的呵斥或是条帚疙瘩。她要看着大人的脸色生活,这让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迅速迈进成人的世界。她和玩儿成了梦的因子。快乐的手绢在众多孩子们手里传递,在她眼里,这块轻盈的手绢,就像梦一样在眼前飞舞。胡小兰,也许会在虚空中伸出假想的手,接住手绢,然后像其他孩子一样,撒开两脚,快乐飞奔。但是,她只能远远地看上两眼,然后迅速离开。

她的弟弟黄毛,这会儿正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坐着,一脸幸福地晃着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