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瞬间开启的拉链
瞬间开启的拉链

一个人如果迷恋上火车,他的一生可能就要被拴在旅途里。蛇一般的火车,在野草滋长的西北孤独地行进,黑色的躯体如同梦境里的秘密链条,连接着未知的时间和地点。坐在铁路边上,好长时间没有太大的声音前来造访,呼呼的风吹动荒草,偶尔有一只壁虎从眼前窜过。这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厚重。而突然会从脚底下传来细微的震动,仿佛大地的脉搏在跳动。这是多么神秘而又奇妙的感受,像内心的兔子在动。不一会儿,那震动渐渐猛烈,黑色的火车莽撞地跳进眼帘。这时候,心跳跟随火车隆隆的声音舞蹈,耳边的风声弱了下去。等它从视线里消失,裹挟着风和速度的巨大力量,仍然像一只大手一样,紧紧地攫住眺望着的身躯。

一个人的内心永远有一辆火车在不停地奔跑。

我现在突然不可遏制地去想自己的出生地。在那里生活的十年,决定了我生活的方向。但二十年过去后,它是那么地遥不可及,像聚集不稳的镜头一样模糊不清。在我的生命里,出生地像是一个小小的果核,所有的记忆都封存在密不透风的坚壳里。而火车声,却似乎仍然在耳边吱嘎作响。

我父亲是一个不太称职的农民。他在青年时代响应国家号召,跻身于行伍。我曾问过他,在部队上当的是什么兵。他说,是工兵。小时候下军棋,知道工兵,它是一个最小的家伙,但本领却挺大,并且时常要跟随地雷、炸弹献出生命。它还可以不受限制地在纵横的棋格里前行,我还挺佩服这小小的工兵。父亲是工兵,却没排过地雷什么的。据说,在六十年代县城修东河大桥,他曾和许多百姓、军人一起,参与了大桥的修建。那座桥至今还站立在东河上面,河道里布满了青色的废弃矿渣和垃圾,河水也近乎断流。大桥桥面上的伸缩缝现在已经有一寸多宽了,像是这个垂暮老人粗糙的皱纹。为了让大桥焕发青春,一家企业出资在桥上建起了类似兰州黄河铁桥一样的铁架子,上面布满了暧昧的彩灯。这些不伦不类的骨头,会在夜晚吸引许多游人。

父亲当兵后,就和故乡面朝黄土的农业产生暂时告别。在部队上,他的老实和谦逊赢得了战友们的厚爱。在兰州华林坪,父亲当了好几年兵。他在那里的生活其实是一次成功的逃离。当时正值饥荒年代,加之文化革命蜂拥而起,他所在的部队上相对还是很平稳的。而在家乡,土墙上面早已刷满了鲜红的标语,人群浮躁,社会动荡不安。1983年我们举家回到老家时,我注意到,在一些破旧的墙壁上,毛主席语录仍然记录着时代的印迹,虽然红色的字已经暗淡了。在刚到小镇的那天,我们一家还目睹了文化革命时期遗留下来的整人方法。一位老师被一些农民和学生胳膊向后架了起来,名曰“架土飞机”。当时我们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一种文革时的气氛扑面而来,令人不寒而栗。等全家安顿好之后,我进了小镇上唯一一所小学上五年级。我们的班主任竟是前几天从大街上看见的那个被架土飞机的人。他个子高大,不苟言笑。之后我了解到事情的经过,这位老师因为盖房子,和周围几家邻居发生了矛盾。在争执不下的情况下,邻居们纠合了一班亲戚朋友和学生,给这位老师来了个革命斗争。关于文化大革命,我没有一点感受,而这件事却让我对其领略一斑。

父亲在部队上平静地生活,时不时给家里寄些粮票、现金之类的东西。我母亲那时候在家里务农。她和父亲结婚后一直是劳燕分飞。她自学识字儿,用笨拙的笔触给父亲写信,他们之间只有书信告知彼此的境况。有一年,母亲狠了狠心,要去兰州看望父亲,她去的时候没有写信告诉父亲。她揣着烙好的饼子,只身一人前往省城。在汽车摇晃到火车上,她内心充满快乐和不安。这一溜子黑色的车厢,究竟会把她送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多少年后,母亲还对这次出行津津乐道。从火车上下来,也不知道问了多少个路人,她终于找到了华林坪。在那儿,母亲做着少女快乐的梦。由于农村生活的贫困,使她对饥饿充满恐惧。而在部队上,她吃上了白面馒头和米饭。她的饭量一下子大了起来。那些兵们便故意捉弄她,把自己的食物比如大肉分给母亲一份,朴实的母亲不好意思把饭剩下,只好放开肚子吃下去。就这样,她给军营带去了些许快乐。

几年过去后,父亲脱下军装,转业到了黄河以西的张掖农场。我们居住的那个地方叫做新点。原来许是无名之地,它靠近老寺庙和古城,属于新移民们开辟出来一片地方。我就在这里出生。

新点是一个独特的地方。平坦的大地上,移民们建起了一排排红瓦白墙的房子。每排房子都分割成若干个小块。一个小块就是一户人家。一排排的瓦房是兵团战士们建造的。在红瓦房里,留下了一些难以磨灭的童年记忆,这些记忆是个人的历史,破碎但却充满血肉。在房屋以外,白杨树也和房子一样,一排排地站立在大田的地埂上。这些大地上的毛发,倔强,柔韧,让风沙无法穿越。这些移民的成份不太一样,当兵的,知青,当地百姓,盲流,各色人等混杂一处,四川、上海、山东、河南,汇集的鸟语一样的方言此起彼伏,像是一个缩小的地球村。

在移民的聚集地之外,向北,穿越一片到处布满十多米深的凹地的荒滩,陇海铁路横亘在眼前。这条黑色的链条,沿着河西走廊穿行,它把人们带向已知的或未知的终点,如同一个秘密的罐头盒,咣当咣当地消失在视野之外。小时候,我对火车充满向往。这个黑色的巨大的家伙,它尖锐地呼啸,带着激昂的节奏从北边穿过。要是我被装进这黑色的罐头盒子,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时常趴在后窗上,等候火车在窗子外面扯过去。这是一个儿童心底的秘密领地,他向往的是更大的世界。

父亲告诉过我,他们刚到新点的时候,也当了一段时间的准农民。他们的身份是农场职工,每个月领国家的二三十块钱。这点钱在当时已经不算少了。但他们干的活儿是种地。那些土地我印象深刻。开阔的大地上,放眼望去全都是土地。它们被高耸的白杨分隔成十几亩地大小的块儿。父亲说,那时候还没有现代化的机械,种麦子,收麦子,全都是他们这些移民的活儿。在收割麦子的季节,农场职工们便一拥而上,用大弯镰收割麦子。他们在麦地里唱着歌儿挥舞着镰刀,这样要连续干上四十多天,才能把麦子全部收割到大场里。那是一种怎样的干劲儿啊!

农场后来用上了现代化的机械,我只记下了一种:康拜因。这是一种高大的联合收割机。我查了一下字典,combine,音译为康拜因,意思是联合。在农场职工的嘴里,收割机被省略掉了,只剩下了联合。这与当时的大生产也许有一定的关系。联合起来就是力量,这的确令人兴奋不已。在浩瀚的大戈壁上,康拜因带着巨大的喘息声在麦地里穿行,它干着真正的吞吞吐吐的生活,把田野里的麦子吞进肚子,再把还带着潮气的麦粒吐进东风汽车的车斗。这是一种科技力量的体现。我们全家回到老家后,好像一下子从现代社会进入到了传统的农耕社会。父亲吆喝着牛,手里扶着东倒西歪的犁,一整天下来,才能耕作一亩来地。我多么怀念在河西的那种机械化的时代啊。当那些巨大的康拜因停在农场院子里的时候,我们这帮小子立刻就会围上去,爬到特洛伊木马般的康拜因的肚子里,快乐地消磨时光。每到麦子收割季节,我们这些小孩子感受到的不是紧张和劳累,巨大的田野成为畅开玩耍的乐园。每寸土地,每件事物,都成了可以用来玩乐的载体。在好几亩地大的晒场里,脱粒机把麦子吹向高高的天空。这些麦子飞了起来,在纯净的空气中脱下衣裳,露出白白胖胖的身体。我们钻进苫麦子的帐篷里,黑暗里的眼睛发出星星点点的光芒,这多么像地道里的鼹鼠,盲目而快乐。

我曾想过,现在的孩子最大的隐患就是没有童年。社会给了孩子们太多的模仿机会,他们迅速地学会了在商品社会里生存的秘诀,所以,我们叹息自己的童年是多么地弱智。但是,就是这种状况让我们的孩子们失去了白纸一样干净的童年。童年没有让孩子们学会爱与美,社会急躁地交给他们生存的接力棒,血腥和暴力乘机而入,使一些还没有来得及写上生存经验的稚气的面孔迅速成熟。这是成人们制造的社会的硬伤。

相比之下,童年给予我们这一代人的,是一种乌托邦式的田园社会。

在河西大地上,沙枣林,戈壁滩,火车道,黑河,这些地方像是给孩子们预备好的玩乐天堂。一大群孩子撒进去,如同快乐的麻雀,盲目而纯洁地玩儿。

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状态,可以用一个词来表达:干净。

比起现在的孩子,我们缺少的东西太多了。没有过多的玩具,没有规范的幼儿园教育,没有鸽子笼一样的拘囿的楼房。但我们有荒凉的戈壁,有两头未知的火车道。这就够了,如此广阔的天地。

那时候,农场里已经用上了现代化的工具,这些巨大的机器停放在一个打着围墙的空旷场地里。高大的围墙也许是哪个朝代在防御匪患或战乱时所建,风沙磨灭了它身体上的个性,它看上去更像掉了毛的土鸡。在围墙里面除了一些机器,还堆放着许多麦草垛。这样的地方,没有一个孩子愿意拒绝它。它就像母体一般,散发着子宫和羊水的气味。

在我们这帮孩子里,有一个领头的。他比我们都大一些,是连里书记的儿子。我在一篇练笔的小说里把他称为肚子,原因是他姓杜。二十多年过去了,肚子的容貌早已忘记,留下的只有一丁点儿记忆。

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们为什么如此自由。没有哪个大人会阻止自己的孩子参加到农场孩子们的群体里来。而在我们疯玩的时候,也没有哪个大人前来呵责。自由就像头顶的天空一样,湛蓝,明亮,无边无际。除非有某个孩子玩过头了,到了吃饭时间还 迟迟不回,那么他必定会遭到一顿拳脚或是口水。

在我很小的时候,对水有了一次直观的认识。水在我们居住的那个地方并不缺少。紧挨着新点就有一条河流。至今我仍然不清楚那条河的名称,只知道它是祁边山雪水融化后形成的河。河大约有四五米宽,不深,却也挺壮观的。我曾在某次玩水的时候,在肚子的鼓动下,跳进近一米深的河里,河水刹那间灌进鼻腔和肚腹。对游泳的恐惧自此而生。但我说的对水直观的认识,不是指这条河。很小的时候,父母亲去上班,留下我们姐弟三人在家里。故事由此发生。有一次,一觉醒来,家里的地面上约三四公分深的水在静静地晃悠。虽然对水挺喜欢的,但家里布满了水却令人恐怖。尤其是我们还小,三四公分的水晃悠在小腿上,真有点发水灾的意思。我也不知道父母是怎么知道家里漏水的,总之时间不长,父亲就回来处理水患。他用脸盆一下下地往外舀水,而我们姐弟却卷着裤腿在水里玩儿。水舀完后,我们明白了水的来源。原来是家里的水池漏了。在新点,家家户户都有一个水池,位于进门处。印象当中水池还挺大,里面经常蓄满了清凌凌的水。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对这次透水事故印象深刻。父亲弯腰舀水的情形似在眼前。而那一地的水至今仿佛仍然淹我的脚踝,凉森森的。

和这次家里漏水相隔时间不长,我们姐弟仨又上演了一出饮酒闹剧。

父亲在农场里酿过酒。由于年龄尚小,对于他酿酒的种种情形,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父亲喜欢喝酒,其酒量年轻时据说很大,直到现在他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还好喝上两口。他的酒德我完完全全地继承了下来,酒一喝高,话就多了起来,脸上也就不再绷紧,亮出难得的可掬的笑容。酒让一个男人可爱起来。

八十年代初的某天下午,新点的天空是阴暗的。呆在家里的姐弟仨百无聊赖,做着些无趣的事儿。也不知是谁从柜子里翻出了父亲放着的已经剩下约二三两酒的酒壶。酒壶是常见的那种塑料壶。透过壶口看进去,里面的酒像水池子里的水一样,清凌凌的。

这时候,姐姐便想和弟弟打赌。由于弟弟虽然年纪很小,但却很调皮。因此,打起赌来他容易上钩。我天生就胆小,对这事根本就没有兴趣。于是,姐姐对弟弟说,你要是敢把这些酒喝掉,我就给你买个好东西。这个好东西范畴太大。弟弟就说,买水果糖!交易就这样达成了。水果糖是七十年代生人甜蜜的记忆。花花绿绿的糖纸,晶莹剔透的糖块,酸酸甜甜的滋味,能勾起我们多少美好的记忆啊。

我也在一旁帮腔,想促成这件可怕的事。

说好之后,弟弟用他稚嫩的手抬起酒壶,清澈的酒灌进了他的肚子。我看到他喝得如此畅快,心想一定很好喝,于是抢过来喝了几口。我感觉好像自己吃下了燃烧的火,一缕火顺着喉咙烧了下去。

接下来,我们兴奋起来。刚刚看过的电影《少林寺》出现在脑子里。我们顺势就打起了醉拳。但这种快乐没能维持多久。弟弟倒了下去。酒精在他肚子里拳打脚踢。看到他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我们吓呆了。

不多久,母亲回来了。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责骂我们,而是赶紧把弟弟紧紧抱在怀里。她坐在马架上,抱着弟弟抹眼泪。在我们姐弟仨上面,母亲还生过两个哥哥,但都在几岁的时候夭折了。她的心痛是有着深刻的前因的。

在风沙遍地的河西走廊,家是一个人唯一的方向。

一个人的童年总是如此漫长。而它带给我们的却是比其更加漫长的终生的记忆。里尔克在给一位青年诗人的信里说到:“即使你自己是在一座监狱里,狱墙使人世间的喧嚣和你的官感隔离——你不还永远据有你的童年吗,这贵重的富丽的宝藏,回忆的宝库?”但无论我如何挖掘这座宝藏,它所蕴藏的财富都不能被全部拥有。

在成长的过程中,我像一个小男子汉一样,有了一间自己的屋子。

这是一靠着后墙的小卧室。墙壁上面有一扇小小的后窗。从后窗望出去,田野一望无际。火车道横亘在田野上。偶尔会有一趟火车穿越视线。火车大都是黑色的,它装载着许多货物和一些奇怪的机器。有时候也会出现一两列绿色的火车,上面是面孔模糊的人群,他们盲目地奔波,如同寄生在时间的衣服褶子里的虫子。

火车有一次突然停在了我们的视野里。它离我们那么近,那个独特的铁路标志清晰地展现在面前,黑色的车身厚重,神秘。这个巨大的特洛伊木马,它究竟装了些什么样的武器啊?

火车停下来的时间大约有十多分钟,它让我们清楚地看到了它的全身。有几个年轻人甚至爬了上去,从一节车厢上卸下了几麻袋东西。是什么呢?麻袋掉在地上散了开来,饱满红润的花生米从里面哗地一下涌了出来。所有的人都兴奋起来,我们只能在农场收获的季节里看见这么多的花生。火车上没有人下来阻拦。随着一声悠远的鸣笛,这列小憩了片刻的火车发出吱嘎的响声,它像被我们打败的巨人一样,匆匆忙忙地从茫茫戈壁上消失。我们口袋里装满了饱满的花生米,这些战利品给生活增添了一丝独特的趣味。

而更多的时候,孩子们把呼啸而过的火车当作车床来制造一些精致的玩具。

一颗钝头钝脑的钉子,一段黑不溜秋的铁丝。这样的废弃物在孩子们眼里成了可以再生的宝贝。我们把一颗钉子放在铁轨上,然后盯着远方飞驰过来的火车。一种奇怪的愿望占据了内心,这颗钉子会被这巨大的车床碾成什么样呢?火车裹挟着浓重的蒸汽从眼前咔嚓咔嚓过去了。好奇心指引着我们飞速地越上铁轨。那颗压扁的钉子被火车轮子带出去好几米远。它躺在枕木或是石块上,发出了新鲜的金属的光泽。拿回家去,这些重新发出耀眼光泽的钉子被制作成小刀,它可以用来满足一个小男孩的英雄情结,可以用来雕刻干坼的土块,使其成为一把手枪。这颗钉子永远被压扁在时间里,为曾经的童年作证。

当我通过后窗看那些呼啸而过的火车里,心里总是充满幻想。这条单薄的火车道,能够连接什么样的世界呢?

十年一晃而过。我的河西生涯就此了结。最终是这条熟悉而又陌生的火车道把我们送入了一个未知的境地。我还清楚地记得,在火车上,我曾暗暗地估计火车路过新点的时间,并一直眼都不眨地盯着车窗外广袤的大戈壁。但我始终没有看到那个在地图上没有任何记录的地方。它和一些鲜活的脸庞一起,被个人的历史暂时封存起来。在另一篇小文章里我这样描述:

直到我踏上火车,成为秘密里的一个元素,朝着陌生的疆域而去——我看见,我的童年被无形的手飞速地卷起来,像一部书卷般贴上了封条。

开启这个封条,就要拉开一道拉链。所有的秘密就会变成被释放的水蒸气。那把钉子做的小刀将会在刹那间变得锋利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