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 山风俘掠的泉水
山风俘掠的泉水

油坊跟前住着几家人。他们长年累月都吃一眼山泉里的水。山泉位于几家人房背后的半山腰,用石块垒起一个方形的池子,从泉眼里冒出的水聚在池子里,清凌凌的。一条踏白的土路通往水泉,土路有好几条末梢,它连接着几户人家。他们每天早上沿着土路上到半山腰,水桶在上山的时候丁当作响,伴着狗吠和鸡鸣。几缕青烟从房屋顶上升起,最后连成一片在山凹里飘摇。

早起的人们,一天的生活从踏上这条发白的土路后开始了。一挑水担回家,倒进缸里,清水在乌黑的缸里显得愈加清澈,合上缸盖儿,水就沉默下来。各种声音在沿河两岸升腾起来,鸡犬之声相闻,呵责、吆喝之声远远荡开,乡村成了一口添了柴火的锅,里面的水慢慢沸腾起来。

这眼泉仅仅属于油坊跟前的几户人。河对面和峡里头的人都有自己的办法弄来饮用水。他们在河边不远的地方掏冒水泉。经过沙子过滤的泉水,事实上还是河水。一场洪水过后,冒水泉不见了,他们只好重新掏一个冒水泉,那时候,冒水泉的水要经过长时间的沉淀后,才能饮用。但为了生活,他们不得不把浑黄的水担回家中,在水缸里沉淀。水用完后,水缸里积了一层黄土,倒进一勺水,用高粱扎的刷子刷净,再把黄汤倒掉。他们的生活就这样缓慢地推移,仿佛立在地面上的高粱秸,光线形成的阴影在地面上缓慢移动,它绕着迎风而动的高粱秸,成为宿命。

到了秋冬季节,水泉上面因为没有盖子,会落上片片风带来的落叶。核桃树叶,黄桷枝上挂着的红叶,杨树叶,它们各自记录了母体生长的一段过程。在秋风里,它们终于凋零了,连同那些秘密的记忆。它们落在泉水里,孤零零地飘着。担水的人来到水泉跟前,他用舀水瓢擦着水面轻轻舀去浮在水面的叶子,一抹红色、黄色便瞬间落入杂草,跟随时间而腐烂成土。担水的人并不觉得叶子是脏的,相反,叶子落入水中,让平静的水面有了一丝生气。叶子虽然不足一两,但它的轻让担水人心里觉得重,仿佛自己平淡的生活里,突然多了一丝异样的色彩。

过了几年,这眼养育了三五代人的水泉突然就开始干涸。山体内部出现了异常。这异常来自外界,来自日渐干旱的气候。雨水像金贵的油一样,真的就稀有起来。到了小麦拔节的时候,人们两眼发直地盯着天空,希求一丝云彩能带来些许雨意。水泉里的水位下降了许多,水质也开始变得混浊。几户人轮流去淘水泉,刮去水泉里沉积的泥土,将泉眼所在位置清理干净。这样的活儿以前也时常去干,只是现在水泉水少了,人们怀疑是不是泉眼堵塞了,淘的次数便多了起来。但这却无济于事,泉水日渐稀少,直至干涸。

百余年的水泉,三五年间便迅速消亡。

在河对岸,距离河边不到两米的土坎上,有一眼小泉。它似乎不是河水渗过去形成的,因为这眼泉位置高于河面近一米,它或许是暗藏于土层下面的山水渗漏形成。泉很小,大约小水缸那么大,管着河对岸七八户人家。这个水泉每到涨河时,就被浑黄的河水淹没了。七八户人家的吃水成了问题,有人便在河边沙滩上挖个坑,河水通过沙子的过滤,在小坑里稍微清了些,人们用桶提回去,沉淀后食用。河水有一股子泥沙的味道,食用时没了泉水的那种甘甜。村子虽然有一条小河养着,但可供饮用的泉水却日渐稀缺。在后峡里,河两岸的人们采取挖沙坑攒水的办法,解决吃水的问题。这几年,天气干旱,河水难得泛滥一次,河床里积满了绿色的滑腻的水草,老远就能闻见河水的腥味儿。那眼河边的水泉倒也生命力旺盛,一直保持了一担水的储水量,保证了我们居住在前峡里的人们饮用。

但是,水终究像即将凋零的花儿一样,渐渐濒临枯竭。家里几个儿女都在外面谋生活,留下父母二人推天度日。由于房背后半山腰上的水泉干了,父亲不得不过河去,在那眼小泉里背水。背的原因有二,一则取水必须过河,挑一担水跳过支在河里的一串列石,对于一个老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二则家里距离河对岸的小泉大约二百多步,亦即一百来米,中间路程较长,且要上坡。对于我来说,一担水从一百来米的河对岸挑回来,中间要歇两次,一次是在即将上坡的时候,一次是在半坡上。而父亲已经老了,即使两小桶水,他要挑回家得费老大的劲儿。因此,父亲把家里的一个二十斤的水壶洗干净,用背篓背水。背到坡根时,还能把背篓支在土坎上歇一会儿。每天早上六点半左右,父亲已经把一壶水背回来倒进缸里,清凌凌的水,两位老人能用一天。

我家在盖房子的时候,从房子山墙跟前掏出来一眼泉。这眼泉几乎不能叫泉,一到天干时节,泉里的水就干了。要是风调雨顺,这眼直径大约八十公分的泉里,还能时常有水,但水质明显不行,这与这眼泉是由山水积聚而成有关。这眼时常枯水的泉给家里喂养的鸡猪狗提供了水源,也节省了父亲有限的精力。遇到河里涨水,将河对岸的水泉淹没的时候,这眼泉就成了家里的主要水源,供给人与鸡猪狗。

后来,房背后的邻居家号召跟前住着的几家人打井拉自来水。一户约六百多元,用于打井、购买材料、接水。时间不长,其他几家都用上了半山腰上打出来的井水,门前水泥桩上的水龙头一拧,水就出来了,方便得很。我家没有参与进去,原因是母亲为一棵自家柿树被房背后邻居家无故占据而心生怨气,加之家里经济拮据,六百块钱得卖掉一千二百斤麦子。直到现在,父亲仍然每天早上背着水壶去河对岸背水,回来之后,弄来干柴生着火盆,借着温暖的火烤几片黄馍,煨一罐炒茶。吃过喝过,便下地去了。生活就这样像河水一样照常流淌,无喜无悲,夹杂着人们随手丢弃的废物和沿途泥沙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