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像穷人一样过年
像穷人一样过年

腊月刚到,乡里人就忙了起来。

这忙,是种既爱又恨的忙。一年到头了,该收的都收了,该忙的都忙了,就要坐下来享受享受了。但却闲不下来。过年是件大事,扳着指头数数,跟年集,办年货,还要请先人,杀猪,忙事还多着哩。

我们家里就更忙了。这时候正好放假,但坡上的柴还没有剁回来,圈里的粪还没有倒腾出来。所以,放下书包,扛起镢头,裤腰里挂上镰刀,干活去。

开始的十多天,我和父亲每天都是一种样子。早上起来,先是蹲在火盆边里吃烤得黄亮的馒头片,喝两杯香喷喷的炒茶,用乡里人的话,把肠子装饱好干活。你还别说,这烤黄馍,喝炒茶现在还享受不上了。我们上班的时候,只能从路边的小吃摊子上买上两个包子或饼子,在单位上用一杯热茶冲进肚里,全没了那种吃早点的感觉,整个就是应付差事。守着火盆喝茶吃馍可就不一样了,因为要去干活,所以赖在那儿不走,也是种享受。

肠子装饱,便背上背荚,挂上镰刀上坡。坡上这时候已经是一片萧条,唯一能看见的绿树就是松柏了,其他那些马桑、黄栌、筚子梢,早就叶落归根,剩下光秃秃的枝条长在坡上,等候我们前去割倒。这些灌木们,今年割去,明年就会更加旺盛地生长起来,要是不去收拾,来年就会长成一锅草,没法弄了。

和庄里所有人家的坡一样,我家坡上长得最多的也是马桑。我和父亲主要就是去割它。马桑在自家坡上,只消剁回来码成垛就行了,而如果是公坡上的,就会有人连马桑的根都掏了回去,这叫掏疙瘩柴,疙瘩柴可是架火盆的好东西,一个疙瘩柴可以在火盆里锈上一天的火,实惠。自家坡上可不敢这么弄,疙瘩掏走,下一年就别想再烧马桑柴了。在庄子里,谁家院边的马桑垛子既大又高,就说明了这家人家口大,人气盛。我家的坡本来也挺大的,但由于这片坡挨近山顶,与另外一个村的土地相连,那个村子里的人时常到这边坡上来放牛。一到初春,阳光明亮,地气回升,放牛的人就都赶着一大帮牛过来了。马桑刚发出嫩芽,牛很爱吃,它们脚底下盘着,嘴里啃着,发上来的马桑苗都给破坏掉了,即使不死,也只能像秃顶的人一样营养不良。我奶奶在世的时候,看到这个情况,便拄了拐棍立于院边咒骂,我有时也会跟上喝几声。但真要去对面赶牛,还没等我们踩了冰凉透骨的河水过河去,放牛的人已经赶上牛翻过梁了。

某一年马桑柴要是不够烧,我和父亲就去一些公坡上剁柴。有一次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和父亲剁柴的时候,一个山里边的人远远地吵骂:“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剁我的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就这样重复着,父亲说,不要管,那是个疯子,这坡又不是他家的。

年年这么干活,父亲也觉无趣。但他会想些法子打发这种无趣的时光。在剁柴的时候,他嗓子里不疾不徐地唱着秦腔,有时还来上一段眉户。他最爱唱的就是《铡美案》里包公的一段唱:“黑人黑面黑无比,浑身上下一碇墨。”其中的“墨”字,在我家乡读音与“煤”相同,我只记了这两句,有时候无趣了,也吼上这么一嗓子,解乏。

这两年父亲年龄大了,上不动坡了,就在家门口收拾一些老树枝烧柴,坡上的马桑老远看去也有些败了。

柴剁回来,慢慢就成了垛儿。

一个马桑垛儿可以管一家人烧近一年的锅。马桑柴摞在院边的空闲处,时间不长柴便风干了,用的时候从柴垛上抽上一捆,用斧头剁成段,就可以烧锅了。过年的时候,炖肉,炒菜,搭米饭,蒸馒头,都用马桑柴。这种红皮的灌木,遍地都是,像人里面的农民,皮实,耐用。

柴攒够了,就该出猪圈了。这还是我和父亲的活儿。我们吭哧吭哧出上几天,才能把一圈粪出完。粪疙瘩用架子车运到场里,摊开冻着。没几日,这些粪就会风化成细粪。

其实这些活儿在庄里再普通不过了。一到腊月,家家户户都干着同样的活,拾柴,出粪,收拾完后,就开始办年货。先是杀猪。瞅个好日子,请来杀猪的匠人,大潲桶摆在院边,烧开的水提上两桶倒了进去,一股热气瞬间便蒸腾起来,真是要过年了,热气腾腾啊。自家圈里的猪吆了出来,叫了邻里几人和杀猪匠一起,把猪从四条腿和耳朵上提住,抬上案子。随着一声响彻整个峡的嘶叫,大伙儿就都晓得了,某某家杀猪了,喜事。猪收拾干净,血脖子用小蒜吵了,刚出锅的热馒头,香喷喷的酸菜拌汤,这些都抬上饭桌,只等杀猪匠来品尝。一到这时候,我的哈喇子早就下来了,便盯着杀猪匠看,他好像一点也不急,慢腾腾地用洗衣粉洗了手,披好衣服,才坐在桌边。而我已经拿上筷子跃跃欲试了。

农民们如果没有什么红白喜事,一年便只杀一头猪。这头猪管着一家人一年的肉和大油。捎带还能攒些粪。

拿我们家来说,打我记事开始,印象中就没有养过一头像样的猪,一年下来,圈里较肥的那头猪已经卖给猪贩子了,只留下一头皮瘦毛长的黑猪。过年的时候,感觉还没有吃肉,就已经没有肉吃了。

猪杀了,母亲便系上围裙在案板边忙开了。一块块小盆大的猪肉要一刀刀切碎了。肥肉切成一寸见方的肉片儿,瘦肉和骨头则剁成拳头大小。灶眼里的火红通通的,锅里冒着热气,先是煮瘦肉和骨头,煮上一下午,满屋香气扑鼻。但奇怪的是,受了油腻的熏陶,我的肠胃里已经容不下这些香喷喷的瘦肉了,甚至有些反胃。父亲是能吃肉的,他会切上一小盘瘦肉,细心用调料拌了,然后蹲在灶前一气吃光。肥肉则是用来炼油的,放进锅里煮到肉片黄亮、大油取净时,便停了火,晾冷。几个大罐子母亲已经洗净放在案边,只等着油冷却后,连肉片装进罐子。这几罐子油便是一年的油了,有时候口淡了,便从油里弄些肉片出来,解馋虫儿。

所有这些收拾停当,也就到了年跟前了。峡里边零星地炸响了炮仗,还有些打鼓的声音隔了山头传过来。这些,都预示着年就要到了。放眼望去,庄里人的门上有些已经贴上了红对子。但还有几个老汉在地里边刨挖,好像没有意识到有过年这回事一样。在他们的镢头底下,不时传来石块清亮的碰击声,和那零星的炮仗声构成了和谐的交响乐。

但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在年前处理完。磨面,理发,买菜,请先人,一样样都得从手底下过。这就让人产生了对过年的厌烦。

活人们要过年,亡人们同样也要过年。每年腊月三十下午,父亲都要安排我们去请先人。香纸都已备好。取出来,再找一张大钱,把纸用这张钱印了,好去给先人烧。印钱也有讲究。母钱要用大票面的,以前用的是10元的大团结,现在则用百元的毛主席。红通通的百元票子铺展在裁好的白纸上,从一个角上开始,用力将钱的两面在纸上压,并在钱边上用指甲画出线,下一张就从线开始再印。这事不能急,给先人用,要虔诚。我干的时候很急躁,粗粗一印,便拿了去烧。

请先人,实际上只有爷爷和奶奶。他们的坟坐落在房背后的山坡上。很向阳的一个山洼。有一年去请先人的时候,我还掏出五四手枪,朝天放了一枪。我想,这下子先人们在阴间该享福了,没有鬼再敢欺侮他们了。这事现在想来可真是荒唐。

看着纸灰在风里打着旋儿,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1983年我跟着父母回到这个称为祖籍的地方。十岁的小孩儿眼里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从小镇的街道上穿过,许多人都盯着我们看。灰黄的土墙上还残留着红漆刷上去的标语:“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浓重的感叹号记录了一个时代的激情。穿过街道,顺着一条发白的土路走向一个叫做峡里的地方,路两边全是刚刚生出幼苗的麦地,淡淡的绿意冲淡了走进这个小镇时刺目惊心的感觉。杨树在路两边站着,风吹过,它们便啪啪地拍起手来。

现在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作为一个被人称作峡里人的农民的孩子,我身上已经沾染了沉重的乡土气息。我见证了一些人的死亡,经历了成长的快乐和痛苦,虽然已经走远,而我却感觉它离我仍是近在咫尺,气息可闻。

黄土埋葬了两位亲人和一帮亲戚,它仍是那么博大、宽厚,随时等候接纳扑进它怀抱的子民。

现在,睡进黄土的人,他们的表情依然在眼前晃动,那些毫无遮拦的笑容,那些不经意间的举手投足,那些穿着黑布棉袄的身子,那些越来越远的背影。他们永远地睡去了,活在世上的人承担了祭奠的苦痛和郁闷,承担了继续活下去的义务,要不,这大片土地和身后的孩子该甩给谁?

有时候,请先人、祭祖先是为了给后人们看。一上年龄,就会为身后的事情想着,自己躺进黄土后,会是什么样子?但更多的,是对亡人的想念。许多亲人会在这时候不停地进入梦境和想象当中,他们会说:“自己在阴世没有钱花,没有衣穿。”梦说不清是真的还是假的,这个梦一出现,人们就会去想,是不是真的没有钱花了,没有衣穿了?就会去备下来,去坟上烧纸钱,送寒衣。

腊月三十,请先人就是让亡人们回来过年。一把香烛在坟上点亮,纸钱烧完,炮仗响毕,就端了一炷香往回走。一进门,香便插到柜子上的香炉里,袅袅青烟升了起来,先人的魂儿回来过年了。母亲在这时候便会端上早已准备好的献饭,一碟碟地献在香火面前。献饭有米饭,有丸子,饼干,白菜炒肉,土豆炒肉,先人们在香火缭绕里静静地去享用了。这些献饭最后还是让活人们吃了,先人只是背了个名。

先人请回家,基本上就结束了一年的事情。一家人坐了下来,围在炕桌边包起饺子。肉馅的,和了葱末儿,下到锅里,香气扑鼻。一碗碗盛了摆上桌子,开吃。吃完饺子,母亲去收拾碗碟,我们就坐在电视前面,兴高采烈地等着春节晚会的开演。一年从这里结束,也将从这里开始。它来得不紧不慢,像是寻找了很久的一个人,看见它时,却没了应有的惊喜和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