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
一粒金色但光芒内敛的玉米,一百颗金色但光芒内敛的玉米,它们散乱地挤在小箩里呼呼大睡。太阳暖哄哄的将万缕金丝披垂下来,大地上充满孕育和生长的气息。新翻的泥土散发出清凉、沉郁的香味儿,它令人愉悦,萌发春情。
这种描述有些牵强,现实中的情况是,我和父亲弯着腰,在大地上谦恭地播种。装着玉米的小箩就提在我的手里,玉米们在做着事实上的睡眠,它们还没有被泥土和雨水唤醒,身体里的青春依然的休眠。父亲吆着牛犁开黄土,和了牛粪味儿泥土将混合后的气息冲进鼻孔,我们的鼻子已经适应了这种清凉、含混的气味。犁尖在土地里犁开一条小沟,新鲜的泥土畅开胸膛,这里就是玉米种子孕育的温床。大地是一个包容、慈爱、无限扩大的子宫,一切植物的种子落进去,都会孕育出新的生命。而动物、微生物又何尝不是呢?它们的尸体埋进土层,成为富含养料的有机物,为新的生命提供生长的动力。我把手中的玉米一粒粒丢进土沟,它们三四成群地睡在里面,随着父亲折回来犁出第二条土沟,这些金色的种子收敛了全部的隐忍的光芒,在温暖的土层里开始了生长的过程。
玉米种子是幸运的。它们在大地上通过生殖延续自己的生命。那些剩余的玉米棒子,依然编成串儿挂在木椽上,经受老鼠和尘土的侵蚀。过上一段时间,我和父亲从木椽上吊下来几串,然后把那些牙齿一般细密的玉米从棒子上剥下来,装进尿素袋子。它们将被送进磨坊,磨成黄亮的玉米面。在上中学的时候,我不知道和父亲磨过多少次面了。一辆破旧的架子车,我和父亲前躬后曲地使劲推拉,车子在参差的道路上行走,穿越河堤和麦田,到达小镇上的磨坊。
我使用过的磨面工具从原始到现代无一漏掉。祖父这一辈上留下了一个手磨,这是一个微型化了的石磨,同样是上下两个圆形磨盘,直径大约四十公分,上面一块磨盘中间是小孩子胳膊般粗细的磨眼,靠边边沿安着木制手柄,用来转动磨盘。这个手磨基本上闲置着,只是有一年小镇停电多日,家里没有面粉了,这个手磨就派上了用场。玉米从磨眼里灌进去,搅动磨盘,玉米珍便从磨盘缝间流淌出来。这个程序要持续好几遍才能将玉米磨细成粉。用得更多的是粉碎机。在小镇的磨坊里,安放着两台磨面机器,一个是磨麦子的,是严格意义上的磨面机;一个是磨玉米的,也称为粉碎机。顾名思义,粉碎机磨出的面颗粒较粗。磨成得打课,亦即由磨坊主按比例从所磨粮食中抽取与磨面费用相当的粮食。父亲挑选的磨坊都是打课公平、合理,磨面认真负责的磨坊,时间一长,磨坊主都很熟了,态度很友好,打课也比别人的少。从磨坊里出来,我和父亲成了两个面人,带着疲惫和任务完成后的轻松拉车回家。
玉米面在那时成为主食。玉米面和小麦面一样,可以做出好多种食物。玉米搅团,玉米馒头,玉米面糊,玉米杂面条,玉米疙瘩,玉米漏鱼儿,每种做法都能写出一大串文字。现在我们偶尔还做这些食物吃,且每顿都能吃得香甜可口。但在每顿都是玉米面的年代,玉米成为公害,人们尤其是孩子们无一不深恶痛绝。玉米食物塞进嘴里,粗糙,涩口,难以下咽,且易饱易饿,很不扎实。
在母性的大地上,玉米苗破土而出,柔弱的姑娘们,在风里面摇动。绿色的身体纯净、细嫩,包含汁液。大地注定要让身体里萌发的一切事物生机勃勃。幼小的玉米苗整齐地排列成行,它们伸出手指,抚摸清凉的空气和雨水,抚摸阳光和阴影,世界一天天地远起来,脚下的根须也抓得更牢。但在大片玉米地里,野草也跟随玉米茁壮成长。带着倒钩的鬼见愁,叶子边缘布满小刺儿的刺芥,可以食用的野苦苣菜,大耳朵的苍耳,腥气的黄蒿。这些野草布满了玉米行,和玉米苗们争养分。这个时候,我和父亲便提上镢头,来到这片众声喧哗的玉米地里锄草,给玉米苗上化肥,壅土。干累了,我就把镢头横担在地垄上,一屁股坐在镢头把儿上。玉米苗在风声里轻轻呼啸,说着不为人知的细腻的语言。在黄土地上歇息,一切都像耳边的风声一样,渐渐远去,看白云苍狗时隐时没,夹杂了村子里的隐隐约约的吆鸡的声音,骂娃的声音,喝斥牲口的声音,乡村更加寂静和开阔。
直到秋后,玉米苗长成高大的玉米秆,上面挂着丰硕的玉米棒子。这些戏架里的老生们,挂着发红的胡须,在秋天的土地上亮出诱人的牙齿。
我们要做的,是把玉米秆上挂着的一个或两个玉米棒子掰下来,装进背篓背回晒场。锐利的玉米叶子刷着脸庞和手臂,留下一条条白印儿,一出汗便如鞭子抽打般疼痛。玉米棒子一个一个地被镰刀从玉米秆上砍下来,再被扔进背上的背篓,装满后背回家倒进晒场,这个过程里,人成为机器,从事着简单而又机械的劳作,脚下的路往返多次,面前的地场越来越接近地头。玉米棒子倒进晒场,我们又提着镰刀进地,把玉米秆儿一根根地砍倒在地。这些完成使命的身体,整齐地躺在大地上面,等候风干,成为烧锅、烧炕的柴禾。
到了晚上,月明星稀,秋风带来凉爽的感觉。一家人围坐在晒场里,趁着月色,将玉米棒子的皮儿剥开,把这些新鲜的、黄亮的玉米棒子拧成串儿,挂上屋椽。屋子里,祖母烧着锅灶,呛人的烟火让她泪流满面。但她是快乐的,锅里面煮着香喷喷的嫩玉米,一等熟透,她就会装上一大碗,端到院子里来,让劳作的人啃着香甜的玉米休息片刻。月光下的乡村如此安谧,清凉凉的月光倾泄下来,仿佛浓得化不开的乳汁一样。对面的亲人面目模糊,气息谙熟,劳作也显得充满诗意。
在苦难中自然呈现的诗意,是多么令人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