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盐渍蕨菜
盐渍蕨菜

浏览某个网页的时候,蕨菜两个字突然跳到眼里。我心里砰地一动。为什么如此敏感?看到这两个字,刺鼻的盐渍的味道冲入记忆,让我猝不及防。咸腥,鲁莽,腌蕨菜的味儿,像那一段记忆,在大脑的一个隐秘的沟回里结晶。暗淡的芒刺,在我不经意的时候,用时间的毒素刺痛我的神经。

蕨,《齐民要术•蕨》里这样描述:“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根状茎蔓生土中,被棕色细毛。叶大、多回羽状复叶,孢子囊群生叶背边缘,广布于全球,我国各地荒山都有生长。幼叶可食,根状茎含淀粉,可供食用或酿造;也供药用。其纤维可制绳缆能耐水湿。”在陇南,蕨大量生长,并拥有多个名字,蕨麻扇是其中之一。我认识蕨的整个面目的过程比较漫长。最早认识的是它干透了的身体,像乱发一样在西风里张扬着。而到了春天,蕨菜开始萌芽时,由于没有了上山去的理由,所以也就不知道蕨菜幼时的模样。只是听人们说,蕨菜的嫩芽儿像婴儿的小拳头。直到某一天,我们家和蕨菜发生了联系,我才对蕨麻扇有了深刻的认识。

十岁以前,我在河西生长,对蕨等植物一无所知,只对壁虎之类心存好奇。在河西走廊,我没有见过太多的植物。朝天的杨树一排排地站立在大田边上。除了地里的麦子、玉米,荒滩上面,几棵芨芨草迎风晃动。大地的皮肤裸露在阳光下,人显得如此渺小。几只壁虎偶尔会窜过一片裂缝的土地,留下一丝迅疾的颤动的影子。那些记忆,左右了我思想的旅行,成为一种障碍。十岁之后,举家南下回到陇南老家,植物迅速扑进眼睛和内心,令人目不暇接。这种绿是我所从未见过的。山上铺着绿色的纱巾,许多陌生的树和草自在地生长。就连河里的水都被染绿,呈现出碧玉的颜色。而美丽表象后面,是辛苦劳作的来临。蕨麻扇作为劳动里的一个元素,更是长久地伴随着我的生活。

那时候,父亲由一名退伍老兵变成了农民。这样的角色转换令人难堪。

他开始学习种地,当兵前的农民经历已成灰烬。我的父亲,用一种形似的家乡话吆喝牲口,听上去怪怪的。他在自己家乡的土地上耕作,竟像是一个外乡人。这也引起了村里人们善意的取笑。他们说,父亲不像个当农民的料儿。但很快,父亲就掌握了很久以前曾经熟练地干过的活儿,虽然他的口音暴露出了一些奇怪的问题。我想,这大概和父亲面临困境时表现出的他贯有的牛劲儿有关吧。是啊,面对如此贫困的生活和一家七口人的吃喝拉撒,父亲只能埋头苦干,像头拉犁的牛。

我们几个子女,也像外乡人一样,被同学们取笑。下雨了,我穿着雨鞋上学。这儿管雨鞋叫水鞋,读音却不是这样的,和普通话的“谁孩”音儿差不多。所以,那些五年级的学生们,都学我的样子朝我叫着“水鞋、水鞋”,就因为我不会说“谁孩”。

冬天了,柴禾不够用。麦草垛儿已经像个小馒头那么大了。父亲不会到远山里去砍青冈树当柴禾,而那时候我作为大儿子也只有十一二岁,那么,柴禾问题就成了一件大事。秋末冬初,山上除了松柏,一片枯黄。有些阴面的山坡上,长满了干枯的蕨麻扇。父亲知道,把它们剐回来直接就能填进灶膛烧。于是,每逢星期天,父亲就吆着我和他一起去剐蕨麻扇。一个早晨,两背荚儿蕨麻扇像小山一样架在了我们背上。干枯的蕨麻扇比麦草还轻。不一会儿,我们就飞奔回家。作为柴禾,蕨麻扇比废纸还贱,但很顶用,一大把填进灶膛,火焰忽啦一下就烧起来了。有民谣为证:蕨麻扇,烧起贱,三苗就做一顿饭。贱的意思是耐实。

整个冬天,除了在自家承包的山坡上剁些马桑柴外,我和父亲也不知背了多少回蕨麻扇。马桑柴冬天剁回来,要摞成垛子,风干后才能烧。蕨麻扇就顶替麦草,献身火海。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春天时蕨麻扇的嫩茎可以吃。大人们也没对我们说过。一年当中,蕨麻扇从拳着头颅到逐渐枯黄,自生自灭,任人刀削。

直到有一年,我还在上初中,村上干部来对父母说,让我家利用靠近山里的便利,收蕨菜。说是腌好后装成箱出口到国外去。技术上,有技术员指导,材料上如包装箱等,由县上有关部门提供,资金上,由县上有关部门投资。这就相当于让我家办一个代办点。收来蕨菜,腌好,装箱,最后由县上来人运走,最终出口到不知哪个资本主义的国家。父母有疑虑,这样的好事是真的吗?但家里情况太差,闯闯也未必不可。况且这又不是自家投资。于是,家里开始建造蕨菜池子,准备相关的材料,包括盐,比重计。这些东西大都是乡上提供的。那些盐,整塑料袋地运了过来,袋子上面写着“自贡碘盐”。我对任何新鲜事物都怀有一种浓厚的好奇心,那时我不知道碘盐是种什么盐,便拆开来看了一下,这种盐不白,粗楞楞的。还有比重计,刚学过的化学课上有比重计,但没有瞧见它的机会,这时候它就真实地躺在面前,头上的圆球闪着亮晶晶的光。奇怪的东西啊。

春天来了,活儿在我们的期待里开始了。我记得父亲让我写了张纸:“收蕨菜,每斤三毛钱”,贴在了路口的杏树上面。招牌就这样打了出去。有这样的挣钱门路,刚进入改革开放年代的农民们,谁会放过呢?整个春天,我家门前都热闹非凡。周围的邻居,山里的农民,大人小孩儿,都争先恐后地把采到的蕨菜背来换钱。放学以后,我们姐弟三人也都要投入到收购蕨菜的战斗中去。那些棕黑色的、墨绿色的、带着山野气息和些许腥味儿蕨菜,被我们捆成小把儿,用菜刀剁去老茎,再放进蕨菜池子里准备受腌。红男绿女们,盯着秤杆儿,心里充满挣钱的快感。拿上钱,他们匆匆消失,生活因蕨菜而鲜美。我了解了一下,他们也有人尝试过做蕨菜吃,但都对蕨菜的那种腥味儿受不了。啥好东西啊,还出口,那老外真是没啥吃的了,有人便这么说。

一天下来,一两池子蕨菜就压满了。我和父亲从河里担来冰凉的水,倒进大盆里面,然后放进好几碗自贡碘盐,搅拌,搅拌,直到达到规定的比重。那时的洛河水还很清,没有丝毫污染,用来腌蕨菜再好不过。盐水调好,倒进蕨菜池子,淹没睡眠的蕨菜,上面再压上些青石板儿,最后用油毡苫起来。接下来就是等待。过了好些天,蕨菜腌成了。我们全家人和技术员拿着装蕨菜的塑料桶、包装箱,把从池子里捞出来的蕨菜一把把装进塑料桶,再用纸箱封装。这时候,才算是做完了一个流程。那些包装箱上印着“盐渍蕨菜”,还印有“中国粮油进出口总公司”字样。我当时多么自豪啊!自己家也能弄出口产品了。我还不知道自家也是在给国家打工。

有时候,我们姐弟也会上山去采蕨菜。嫩蕨菜约有六七十公分长,拳起来的嫩芽儿很像小鸡的头颅,煞是可爱。挣的钱,买些画本儿、钢笔之类,挺满足的。

但是,腌好的蕨菜味道却不怎么样。我以为,外国人爱吃的东西一定好吃。可不是那回事。家里也试着做了一次蕨菜吃。也许是母亲不会做蕨菜,加上家里吃油很俭省,盐渍蕨菜刺鼻的味儿,令人无法下咽。

弄了大约一两年盐渍蕨菜,也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就收工了。那些装成箱子的蕨菜什么下场不得而知。从现场看,收蕨菜唯一遗留下的东西是微型的房屋一样的蕨菜池子。它们空荡荡地站在那儿,没有了感腥的气息。有好几次母亲让父亲把池子拆掉,腾出点地方好干别的。但池子却一直长时间站在那儿,记录着曾经发生过的事儿。父亲倒是会利用。他把池子底儿打透,在里面喂猪,这样,蕨菜池子就成了绝好的猪圈。猪们在蕨菜池子里睡觉,撒尿,晒太阳。它们不知道那里边曾经发生过的事儿,也许还认为这水泥房子就是为它们建造的。